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採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裡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紅艷,脫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採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有膽量去碰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碰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系,才一年級。」「你知道得真清楚!」「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采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她們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傭人,在她們家裡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髮斑白,卻精神矍鑠。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媽都快五十了,還這麼努力,我希望能有媽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說,臉色顯得莊嚴肅穆。
「二姐,你已經用功過度了,還嫌不夠呢,」章念琛說:「當心變個大近視眼!」「近視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真能念出點成績來,為女人爭口氣,也為媽爭口氣。」「二姐的志願最大了,想拿諾貝爾獎金?」
「就是想拿諾貝爾獎金又怎麼樣?小妹,我告訴你,學問比什麼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就是學問。只是人生太短暫了,真不知窮我這一生,可以念多少書!」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章念琦笑著說:「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學問,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鬆一絲一毫呢?」這幾句話原是章念瑜的口頭語,章念琦用來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這樣。」章念瑜嚴肅的說。
「二姐的個性最像媽,」章念琛說,「將來一定會成功的。」
三姐妹走進了屋裡,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間,一小間。姐妹三人一人一間,剩下的是一間客廳,和一間章老太太的房間。周媽住那個小間。一家主僕五人,全是女性。姐妹們穿過中間作客廳用的堂屋,一窩蜂湧進了章老太太的房間。章老太太年齡並不太大,但看起來卻十分蒼老,有一對年輕時一定很美麗的眼睛,如今顯得深沉冷漠和嚴肅,高鼻子,尖下巴,一目瞭然是個個性堅強,精明幹練的女人。她正倚案畫畫,女兒們進來後,她抬了抬頭說:
「在院子裡談些什麼?」
「談唸書,談前途,談諾貝爾獎金。」章念琛說。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兒太浮,要多跟二姐學學。」章念琦走到母親桌子旁邊,看章老太太的畫,叫著說:
「媽,你畫的這個醜八怪是什麼東西?」
「這畫的是鍾馗捉鬼。」章老太太說。
「媽怎麼想起畫鍾馗捉鬼來的?」章念琛問,和章念瑜一起圍到桌子旁邊去看。章念瑜皺著眉。
「媽,這個被鍾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這是一個什麼鬼呀?我沒看過鍾馗捉鬼傳。」
「這個鬼在鍾馗捉鬼傳裡沒有的,」老太太沉著臉說:「這是負心鬼!薄情鬼!忘恩負義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說:「你畫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厲聲說:「誰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囁嚅的說:「你畫的是那個混帳男人!那個丟開我們母女四人於不顧的混帳男人!」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說,嚴厲的看著三個女兒:「記住!你們沒有父親!你們沒有父親!你們由我一手帶大,讓你們讀書、受教育,你們的母親是我!父親也是我!」
「是的,媽媽,」章念瑜說:「媽,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臉變得柔和了,她慈愛的環視著三個女兒,放下了畫筆,在椅子裡坐下來。傷感而懇切的說: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把女人當玩物,你們三個,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記住,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你們都大了,長得又好,現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獵物,你們記住,要機警,要理智,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的當!」「媽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誰敢惹我,我一定給他點臉色看!」「男人,」章念瑜說:「我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眼,我的時間,唸書還來不及呢!」
「媽,打我們念頭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說:
「我們有的是擺脫他們的辦法,現在,他們早就不敢來惹我們了,他們已經領教我們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點點頭,笑了。「我相信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把書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遠不要戀愛,不要結婚,做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惡毒的魔鬼!」霧,瀰漫在四處,濃得散不開。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門口跑,她最怕碰到這種大霧的天氣,街上,車子開得那麼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已經注定遲到了。學校在沙坪壩,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車,真是夠麻煩。走進校門,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書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腳,站定了。對面那個人在霧濛濛中站著,有點驚訝,有點惶惑的望著她。「章念琦,是你!」他說。
「你走路怎麼走的?」章念琦說,事實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覺得他那對眼睛也是霧濛濛的,看得人心裡不舒服。他個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這是國文系四年級的楊蔭,她認識他,還是因為他曾在壁報上寫過一篇論詩詞歌賦的文章,使她震驚於他的才氣。但是,其他方面,她對他毫無興趣,平常見了面,點個頭而已。
「我根本沒有走路,」楊蔭慢吞吞的說:「我是站在這兒看霧。」「那麼,你不應該站在通路上看霧。」
「可是,」楊蔭望著她,又皺了一下眉,一臉的啼笑皆非。「我以為這裡不是通路。」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嗎,這兒是教室前面的樹蔭下,平常,大家都在這樹蔭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楊蔭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撿書本,他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書本撿好了,他把他手裡的那一疊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迷茫的、蕩人心魂的地方,於是,她怔住了。他們對視了四、五秒鐘,她才猛然低下頭去,把書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就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樣跑開了。跑了老遠,她再回頭來,在霧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長的影子正縹縹緲緲的浮在霧裡,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站住,把手壓在跳得十分不穩定的心臟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課,單獨走出校門,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沒課,她也只有一節,時間還早,校門口一片耀眼的陽光。她才走出校門,一襲藍布長衫攔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頭來,接觸到楊蔭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激盪,頓時沉下臉來。
「你幹什麼?」她問,盛氣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點錯愕。
「到校門口茶館去坐坐,怎樣?」他問,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沒那個雅興!」她冷冰冰的說,越過楊蔭,昂著頭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幾步,楊蔭趕了上來,那襲藍布長衫再度攔在她的面前。「別忙!」他說,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問,帶著固執的、倔強的、被刺傷的神情。
「沒有,」她傲然說:「只是,你找錯對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攔在那兒,像一座移不動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嗎?章小姐?」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惡意,請別太估高了自己,也別太估低了別人,請吧!小姐。」他讓過身子,大踏步走進學校。她卻愣在那兒,足足站了半分鐘。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楊蔭,遠遠的,他就避開了。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覺。
第四天,一天沒碰到楊蔭,好像有點異樣,日子是煩躁的,討厭的,難挨的。這天晚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裡去,後者正埋在一大堆書本中,忙碌的做著筆記。章念琦默默的站了一會兒,才喊了一聲:「念瑜!」「什麼?」章念瑜頭也不抬的問,在書本上用紅筆勾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說:
「放下書,我們去看場電影,怎樣?」
「胡鬧!」章念瑜說,沉吟的望著書本,忽然搖搖頭說:「參考書不夠,明天還要到圖書館去借兩本。」
「書獃子!」章念琦沒好氣的說。
「別鬧我,大姐。」章念瑜說:「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電學這一章弄弄清楚。」「書裡到底有什麼?你看得這麼起勁?」
章念瑜抬頭看看姐姐,皺皺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樂,有一切一切!」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章念琛。她跑了進來,一把拉住章念琦說:
「大姐,你就別去鬧這個書蛀蟲吧!人不該剝奪他人的快樂,你要看電影,我陪你一起去。」
姐妹倆走出了家門,章念琛說:
「大姐,我要問你,這兩天你神不守舍,可別被什麼混帳男人引動了心!」「胡說八道!」章念琦懊惱的說。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書,就是我們系裡那個外號叫黑人的傢伙寫的,他說我再不理他,他就要從臨江路跳進嘉陵江裡去。你看,男人真像媽說的,既下作又裝腔!為了騙女人,什麼話都寫得出來!你猜我怎麼辦,我把他那封偉大的情書在教室裡朗讀一遍,然後衝著他說:『我到下輩子也不會理你,要跳嘉陵江,現在就去跳吧!』結果,全班哄然大笑,他也沒跳嘉陵江。」「你也做得太過火了,」章念琦說:「做人,總得給別人留點面子。」「留面子?給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別真的被男人蠱惑了,媽是我們的好榜樣,男人是女人的敵人,對男人沒有面子好講的!」她們看了一場電影,是轟動一時的「鑄情」,瑙瑪希拉和李思廉霍華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亞的名著「羅密歐與茱麗葉」。瑙瑪希拉美得出奇,演來生動婉轉,蕩氣徊腸。最後殉情一幕,動人已極,博得滿院唏噓。從電影院裡出來,姐妹兩個都十分沉默。夜深了,兩人安步當車向家裡走,章念琦說:「像鑄情這種事,是真的有嗎?」
「小說而已!」章念琛說:「不過,羅密歐癡得滿可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羅密歐這種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問。
「大概你會愛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說。
回到家裡,已快十二點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們,看到她們回來,就以嚴峻的眼光看著她們,非常不高興的說:「看什麼電影?看得這麼晚?」
「鑄情。」章念琛說。「這是個什麼電影?」章老太太皺著眉問。
「一個戀愛片。」章念琛說著,把故事大略講了一講。章老太太緊鎖著眉,點點頭說:
「就是這些摟摟抱抱的外國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壞了。哼,自古來,殉情的女人倒是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幾個?這種電影全是騙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有情感的,全是些野獸!孩子們,注意注意,千萬別上男人的當呀!」
「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我們絕不會掉進男人的圈套裡去的。」「去睡吧!」老太太說:「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臉上。「琦兒,有什麼事嗎?」
「什麼都沒有。」章念琦匆忙的說。
「那麼,去睡吧!」姐妹倆經過章念瑜的房間時,裡面燈火光明,章念琛推開門,探了探頭:「書蛀蟲!別看了,當心明天早上又喊頭痛!」
「別吵,」章念瑜頭也不抬的說:「我快要研究出結果來了,不能放手。」「真是書獃子!」章念琦說。和章念琛相對笑笑,搖搖頭。
章念琦坐在校園的濃蔭之中,膝上放著本通史,眼光卻茫然的仰視著樹梢上顫動的樹葉。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章念琦出神的想著,想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沒有聽到走近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人影在她面前搖晃,她才吃了一驚,看清了來人是誰,她不禁輕輕的驚喊了一聲:
「啊!」那個男人顯然也吃了一驚,並沒有料到這樹蔭中會有人坐著。他呆了一呆,就對她微微的頷了頷首:
「對不起,打擾了你。」他說,轉過身子要走開。但,只走了兩步,他停住了,回過頭來看著她,他的眼睛顯得深思而迷惑。然後,他又走了回來,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深深的望著她。她臉紅、心跳、神魂不定。一種類似喜悅和期待的情緒控制了她,與這情緒同時俱來的,是紫張、不安、恐懼。「章念琦,」他輕聲說,溫柔的,寧靜的。「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章念琦繼續坐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猶豫的、定定的望著面前這個穿著藍布長衫的男人。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詩,如夢。為什麼自己竟逃不開這個男人?
「章念琦,」楊蔭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她:「你到底怕些什麼?相信我,我沒有惡意。」他歎了口氣:「你不知道,你像一隻在霧裡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可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無助。我能不能幫助你?幫你找到你的方向。」章念琦覺得她自己被催眠了,楊蔭懇切的語氣使她心驚肉跳。下意識中,她內心有個小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要上他的當,不要上他的當!」但,她渾身無力,連運用思想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默默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你在想些什麼?」楊蔭問,不解的看著她那對張皇失措的眼睛:「章念琦,告訴你,我並不可怕。你不能一輩子逃避現實,試試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
章念琦瞿然而驚,她猛然打了個冷戰,站起身子來瘖啞的說:「我們沒有什麼話好談,再見!」
她倉皇的跑走,楊蔭在她身後喊她:
「你忘了你的書!」她站住,回過頭來,楊蔭拿著她的書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靜靜凝視著她。她忘了接書,仰著臉,迷惑的、茫然的、恐懼的站著。他伸出手,輕輕的放在她的面頰上。
「念琦,」他的聲音低而柔,一直喊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我愛你,許久許久了,你知道嗎?」他的手指慢慢的從她的鼻樑上滑下去。「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閉你自己。我愛你,愛是沒有害的,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別怕,別折磨你自己,行嗎?」她的腿發軟,頭發昏,眼光模糊,沒來由的淚水迷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無力的扶住了身邊的樹枝,費力的和自己掙扎。「請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她顫抖著說:「請你走開!」「念琦,」他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熱烈明亮。「念琦,念琦!」他把她拉過來,她靠進了他的懷裡,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麼有力的圈住了她。一瞬間,她覺得這兒才是她的世界,溫馨、甜蜜。她的頭倚在他的藍布大褂上,可以聽出他那不穩定的心跳。她抬起眼睛,立即看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麼多柔情、關懷和憐恤。她歎了口氣,模糊的說:
「楊蔭……」楊蔭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頭俯了下去,章念琦望著他的臉對自己壓下來,猛然驚喊一聲,掙脫了他的懷抱,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叫著:「琦兒,琦兒!別步上我的後塵,逃開這個男人!」
她驚惶的看了楊蔭一眼,掉轉頭,如飛的跑走了。跑了好遠,她仍然無法抑制自己的心跳。茫茫然的,她走出校門,才發現自己依舊忘了書。不管書本,也沒有等妹妹們下課,她一個人先回到家裡。閂上了自己的房門,就倒在床上。可是,腦中反覆出現的都是楊蔭的臉,楊蔭的眼睛,楊蔭的聲音。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楊蔭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沉沉,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渾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楊蔭把她的書送還來了,沒有和她交談一語,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走開了。她打開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當你找到你自己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等待著。」她反覆的看著那張紙條,覺得自己真像只迷失的兔子,在大霧中奔跑,不知該跑向何方。
「幫助我!幫助我!幫助我!」她心中叫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求幫助,也不知道祈求幫助自己些什麼地方。這天晚上,章念琦在廚房裡幫周媽剝豆子,她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把頭靠在門上。寥落而憂鬱。半天之後,她說:
「周媽,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媽望了章念琦一眼,詫異的說:
「大小姐怎麼想起這個來?」「你說說看,我想知道情形。」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媽皺皺眉:「我到你家來的時候,老爺和太太已經結婚三年了。好像老爺原是太太家裡的遠親,他們私自有了交情,老爺太窮,太太家裡不允婚。太太就拿了一個小包袱,帶了一些首飾,和老爺跑到四川來結了婚,然後先後生了你們。老爺又考取了出國,太太湊了錢給他作旅費,他到了法國,三年後,娶了一個女留學生回來,和太太離婚了。」「你知道爸爸現在在那裡?」
「大概在南京。小姐,你可別在太太面前提,當心太太生氣。老爺從外國回來後,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過他,哭過,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擺脫那個女的回來,老爺死也不動心,唉!男人心,真沒辦法說啦!怪不得你媽媽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的。」「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嗎?」章念琦鎖著眉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還不都是半斤八兩,全是些饞貓,沾不得一點兒腥,我家那個,就斷送在一個窯姐兒身上。唉,別說了,這些事小姐面前講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來,到屋裡去,章念瑜依然埋在書本裡。「念瑜怎麼能毫不動心呢?」她想,「為什麼我就會被那個該死的楊蔭所打動!」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坐在她的床上發呆。「小妹,有什麼事嗎?」
「沒有,」章念琛皺皺眉,顯然還是有事。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大姐,那個國文系的楊蔭是不是在追你?」「怎麼?」章念琦吃了一驚。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學校裡發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什麼事?」「楊蔭和那個地理系的唐眾民打了一架,據說,是為了我們。」「怎麼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緊張了起來。
「大概唐眾民當眾大罵三朵花,你知道唐眾民追二姐碰釘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禮堂裡和好多人說,三朵花臭美,又是什麼外表聖潔,肚子裡髒透了,還有許多髒話,夾了許多謠言,亂說一通。剛好楊蔭也在禮堂看書,走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就對唐眾民揮了一拳頭,然後就打了起來。我真看不出楊蔭那麼文質彬彬的居然也會打人!」
「後來怎樣?」章念琦急急的問。
「後來?當然楊蔭吃虧羅,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眾民那麼個大塊頭,楊蔭那裡是對手。」
「他受傷了?」章念琦問。
「我那裡知道,我又沒去看,」章念琛皺皺眉:「八成是受了傷,因為他們說他流了血。」
章念琦「啊」了一聲,轉頭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後面叫:「你到那裡去?」章念琦頭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覺得自己太魯莽,又不知道楊蔭住在那兒,到什麼地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轉了幾圈,才想起一個辦法來,她打電話到一個女同學家裡去問,那個同學又幫她打電話出去問,終於打聽出楊蔭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這是個大雜院,楊家只住了三間房子,十分簡陋。當她終於站在楊家的客廳中時,她只覺得耳熱心跳,一個老婦人受寵若驚的接待她,用四川話問:「請問找那一個?」「楊蔭是不是住在這兒?」
沒等得及老婦人回答,楊蔭從裡面竄了出來,怔怔的站在門頭上望著她。他鼻青臉腫,額上裹著紗布,還透著殷紅的血跡,一副狼狽的樣子,章念琦凝視他,慢慢的走了過去,然後停住,他們就這樣對望著,好半天,楊蔭讓開了攔著的門,示意她進去,她走了進去,楊蔭關上了房門。
「沒想到你來,屋裡亂極了。」他說。
屋裡並不亂;簡陋,但很整潔。
她望著他,不說話。「坐吧!」他推了一張椅子給她。
她沒有坐。「楊蔭!」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視她。「痛嗎?」她問。「不。」「為什麼要和他打?」「不知道。」「楊蔭!」「念琦!」她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灼熱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是個忙亂、慌張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無從逃避了,那怕這個男人是條毒蛇,她也再無力於徊避了。沉溺於酒的人寧願醉死,不願意枯死,她也如此。如果他有一天會負心,最起碼,她有他不負心的這一刻!夠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問那渺不可知的未來?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拋棄了她,懷裡再擁抱上另一個女人——這是無法忍耐的!他的臉貼著她的,她的嘴碰到他耳邊的紗布,她用手撫摸他額上的繃帶,弄痛了他,他咬咬牙,擺了擺頭,她問:
「很痛?」「很甜。」他說。「真愛我?」她問。「你還懷疑?」「永遠?」「到死,不行,死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還有下輩子……到無窮的永遠。」「不改變?」她問。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沉重的跳著。他把頭往後靠,拉開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念琦,」他嚴肅的說:「我的心在這兒,我的人在這兒,你信任我,我永不改變!我愛你,愛你!」
傻話!所有情人的話都是傻話,可是,所有的情人都喜歡聽它!章念琦闔上眼睛,有笑,有淚,有歡樂和解脫。她喃喃的說:「再講一遍。」
他再講一遍。她皺皺眉,笑笑:「再說一遍。」
他再說一遍。「一直說!一直說!不要停止!」她叫。
他捧住她的臉。「傻孩子!」他說:「傻得要命!傻得滑稽!傻得可愛!」他的嘴唇碰著她的。
章老太太望著章念琦,手哆哆嗦嗦的握著茶杯,眼光悲哀而失望。「琦兒,琦兒!」她搖頭:「你完了!當一個男人攻進你的心裡,你就完了!」她頹然的用手抵住額角:「可憐我教育了你這麼多年,一手撫養你長大。男人,男人!全是魔鬼!琦兒哦琦兒!這麼多年,我告訴你要徊避他們,告訴你要防備他們……」「哦,媽媽,」章念琦苦惱的說:「楊蔭不會變心的,你見了他就知道,媽媽,我不能不愛他。他會待我好的,他不會和爸爸一樣,我是說,和那個混帳男人一樣!」
「男人全是一樣的!」老太太斬釘截鐵的說。「你一定要走到我的地步,才會承認我的話。好吧,你既然愛上了他,什麼話都沒有用了,你去愛吧,去受傷,去流血……哦,我可憐的孩子!」「媽媽,」章念琦歎口氣,求助的望著坐在一邊的兩個妹妹,但,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愣愣的坐著,一語不發。她哀求的看著母親:「媽,我只是戀愛了,並沒有……」
「戀愛,」老太太淒愴的說:「戀愛了,也就是毀滅了!」她對女兒們揮揮手:「好吧!你們都走,讓我自己想一想。」「媽,」章念瑜跑過去,擁抱了母親一下。「我永不戀愛,我會努力讀書,給你爭最大的榮譽!」
三個女兒默默的退出了老太太的房間,章念瑜望望章念琦,搖搖頭說:「大姐,你怎麼會愛上他呢?愛上一個臭男人!」
「你不懂!」章念琦苦惱的說:「你這個書獃子,你只知道這個定律,那個原理,你不曉得感情是沒有定律法則可講的,一經發生,就無法阻遏。你這個書蛀蟲!等有一天,你也戀愛了,我再來看你神氣!」
「我永不會戀愛!」章念瑜冷靜的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說,打開檯燈,立即攤開了桌上的書本。
章念琛跟著章念琦走進姐姐的房裡,悄悄的說:
「大姐,你怎麼知道你自己愛上了他?」
「你的話問得多滑稽!」章念琦說。
「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怎麼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是愛情,而不是其他的感情?不是像我們姐妹這樣的感情?不是像我愛小貓咪那樣的感情呢?」
章念琦看看章念琛。「我無法解釋,」她說:「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是愛情。小妹,離開了你,我可以照樣生活,你失去了小貓咪,也可以照樣生活,但是,如果我沒有了楊蔭,我寧願死!」章念琛瞪大了眼睛,驚恐的看著章念琦。
「那麼,」她囁嚅的說:「大姐,如果楊蔭變了心……」
「假如他真的會變了心,」章念琦瞪視著窗外黑暗的長空。「我就殺了他,或者殺掉我自己!」
章念琛一唬就跳了起來,緊緊的抱著章念琦:
「你不要,姐姐,那你還是別戀愛吧!」她恐怖的說:「媽媽說的,沒有一個男人會不變心的!」
「傻小妹,」章念琦笑笑:「或者有一個會不變心,就是楊蔭。」章念琦和楊蔭的戀愛新聞傳遍了全校。
「三朵花是無法攀折」的觀念在一般男學生心中動搖,因此三朵花中的另兩朵,開始受到猛烈的圍攻。章念瑜像個石膏像,一切信件、約會,她全置之不理,她的世界在書本裡,終日手不釋卷,所有的情書皆如石沉大海。事實上,那些信件她連拆封都沒拆過,理由是:沒時間。所有的邀約,所得到的答覆也是:沒時間!章念琛和她二姐的作風完全不同,拆她每封信,拒絕每個約會。拆了信之後,第二天不是當眾朗讀,就是把信對那個寫信的人扔過去,一面大聲說:
「大頭鬼,你的信是不是從情書大全裡抄來的?」
「瘦子,你信裡寫了三個白字!」
「詩人,這首詩太肉麻了,最好重作一遍!」
每次總是弄得那些寫信的男孩子窘透。可是,奇怪的是,那些碰了釘子的男孩子卻從不灰心,總是要繼續去碰。但,章念琛這種不留情面的作風卻得罪了班上一個名叫徐立群的男學生。徐立群是外語系的高材生,平日埋頭讀書,從不追求女孩子,超拔英挺,皮膚黝黑,有點像電影明星彼得勞福。
這天,章念琛剛到學校,徐立群就當著全班同學,遞給她一封信。她不禁大為驚訝,接著,一種女性的驕傲就統治了她,沒想到,連超然的徐立群,居然也會給她寫情書!她望望信封,正是當時最流行的淺藍色信封,學生專門用來寫情書的。好,她早已看不慣徐立群那種「全天下不足以動我」的驕傲勁兒,這下子正好藉此機會打擊他一下。何況,全班的同學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看她如何處置這封信。於是,她挑挑眉毛,拆開信,抽出那張摺疊得十分整齊的信箋,傲然說:「誰有興趣知道我們班上的聖人寫些什麼?」接著,就朗聲宣讀了起來:
「親愛的小姐:
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請別認為我冒昧;當你看完我這封信時,也千萬別認為我無禮,因為,對你『有禮』的人已經太多,輪到我的時候,只好脫俗一下了。
在重大你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提起玫瑰花章念琛,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小姐,別太驕傲了,須知玫瑰再好,有凋零之一日,當春殘花落之日,則為糞土一堆了。你有朗誦情書的習慣,大概你自以為朗誦你的臣民的情書,是你的一大快樂,殊不知像你這種膚淺無知的行為,正暴露了你的虛榮和沒有頭腦!可歎你空有如花之貌,卻無才無德又無見識……」
章念琛念不下去了,有生以來,她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恥辱,而且是在大眾的面前。她停住不念,全班的眼睛都注視著她,有的歎息,有的同情,有的嘲笑,一群素日妒忌她的女同學,笑得前俯後仰。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握著信箋的手氣得發抖,但她克制著自己,依然把那封信看下去:
「小姐,奉告你一句話,一個真正有修養的女孩子,絕不會公開她的情書。要知道,追求你,愛慕你,都是看得起你,對寫信的人來說,是沒有過失的。儘管你看不起他們,卻不該嘲笑他們的感情。須知凡是人皆有自尊心,假如你認為我這封信打擊了你的自尊心,就請想想平日你是如何打擊他人的自尊心!但願你的修養能符合你的容貌!須知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奉勸閣下好自為之!
徐立群手上」
章念琛把信箋放下,依然摺疊好,封回信封裡。氣得渾身發抖,握著信,她走到徐立群面前,後者正靠在椅子裡,用一種接受挑戰的神情望著她。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而黑的眸子裡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她把那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平靜的說:「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也太驕傲了一些嗎?」
然後,她回到位子上,支著頤,默默的生氣。心裡在考慮打擊徐立群的方法。從此,章念琛沒有再公佈別人的情書,相反的,她開始接受約會,接受邀請。她和每一個人玩,出入每一個公共場合,笑,鬧,玩,樂,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時,重慶附近的名勝,什麼南溫泉,海棠溪,浮圖關,……都有她和男孩子的足跡。她的名氣更大,拜倒她裙下的人更多。
章念瑜對妹妹的行為不滿,章念琦也不高興。但,章念琛私下對章念琦說:「大姐,我只是想引出一個人。」
「誰?」「徐立群!我恨透了他!我要刺激他,等他來追求我,然後玩弄他!」「別玩火,小妹,當心燒了手!」章念琦說。
可是,章念琛依然故我,她在校園公開和男學生手拉手的走路,上課時和男學生眉來眼去。甚至於和男學生出入舞廳。一天晚上,她正和一個同學在舞廳裡跳舞。突然,一個人拍了一下她的舞伴的肩膀說:
「借借你的舞伴!」她抬起頭來,驚喜交集。是徐立群!他到底跑來上鉤了。她轉過身子和他跳,故意問:
「你怎麼也來跳舞了?」
「跟我來!」徐立群說,板著臉,毫無笑容。他把她拖出舞廳,走到外面的花園裡。園中樹影幢幢,夜涼如水,他狠狠的盯著她:「玩得很高興吧?」他氣沖沖的說。
「關你什麼事?」她問。「當然玩得很高興!」
「你失了你學生的身份,這個舞廳並不高級,你居然和那些低級舞女卷在一起!」「關你什麼呢?你憑什麼來管我?」她高高的昂著頭。
他惡狠狠的望著她。「關我什麼事?你這只狡猾的小狐狸!你明知道我的感情,你看了信就知道了,你太聰明,太可惡!」他拖過她,拉下她的身子,她奮力掙扎,但他的手臂如鐵絲般箍緊了她,他們掙扎著,喘息著,像一對角力的敵手。她拚命要逃出他的掌握,他卻拚命制伏她,她劇烈的喘著氣,腦子裡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十分可怕,她必須逃出去。可是,他的手臂把她圈得那麼牢,她簡直無法掙扎,於是,她張開嘴,對那只抱著她的臂咬下去,她的牙齒陷進了他的肌肉裡,但,他依然不放手。一股鹹味衝進她的嘴裡,她愕然的張開嘴,月光下,血正從他手臂上的傷口裡流下來。她惶然的抬起頭,接觸到他那對柔和而平靜的眼睛。她對他顰眉凝視,喃喃的說:
「你?你?」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嘴。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熱烈的反應了他。又掙扎著,低低的斷續的說:
「不行,我,我,我是不和人戀愛的。」
「但是,你要和我戀愛。」徐立群在她耳邊說。
「不,我不能愛上任何人。」她說。
「你已經愛上了我。」「我不愛你,」她說,注視著他:「我恨你,我要報復你!」
「是嗎?」他問,憐憫的搖搖頭:「可憐的小念琛!別那麼慘兮兮的看著我!」她發出一聲低喊,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
他的下巴輕觸著她的頭髮,在她的耳邊說:
「我看到你的第一天,就愛上了你。」
「愛到什麼時候為止?」
「今生,來世,永恆。」他說。
「好美麗的謊言,」她抬起頭來,笑笑。「原來愛情的謊言是這麼美的,怪不得姐姐會和楊蔭戀愛,我現在明白了。」
「你在說什麼?」徐立群皺著眉看她:「謊言?你認為我在說謊?」「難道不是嗎?這是騙取我的手段!」
「騙取你?」徐立群生氣的推開她:「我說謊?騙取你?」
「不是嗎?」她問:「難道你是真的愛我?不會改變?」
「念琛!」他喊:「你心裡有著什麼鬼?」他把她拉過來,深吸一口氣說:「我告訴你,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東西,但是,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連日月天地在內,都可能會有變動,但是,我的心永不會變!」
她對他展開一個美麗而無奈的微笑。
「如果這是毀滅,」她自言自語的說:「就讓我毀滅吧!」
這晚,章念琛回家得相當晚。章老太太看到她進門,立刻大發雷霆。「念琛,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玩到這樣深更半夜,你是怎麼回事?」「媽媽,」章念琛靠在門板上,眼睛水汪汪的,醉醺醺的,懶洋洋的,又是悲哀的,無助的說:「我戀愛了。」
「什麼?」章老太太跳了起來。
「媽媽,」章念琛悲哀的笑笑:「如果那些話是謊話,那些話就太可愛了。」說完,她搖搖晃晃的走開了。章老太太瞪大眼睛,絕望的倒進了椅子裡:
「又毀了一個!」她喃喃的說,望著從章念瑜房裡透出來的燈光,知道念瑜一定還在燈下看書。「老天保佑念瑜吧!保佑念瑜永不會對書本以外的東西感興趣!我只有這一個了!」
民國廿九年。中日之戰已經進入高潮,各學校都停了課,重慶每日要遭到十幾次的轟炸,一般人都往鄉下疏散。章家經濟情況不佳,只有仍住城裡,好在離她們家不遠處就有防空洞,躲警報十分方便。這天,章念琦到楊蔭家裡去,還沒到楊家門口,就看到楊蔭和一個女孩子從那個大雜院裡出來。一陣狐疑鑽進了她的心中,她躲在一邊,悄悄的注視他們。楊蔭抓著那個少女的手臂,又笑又說又比劃,不知在講些什麼。那少女穿得十分華麗,戴著一頂很少見的寬邊大草帽,一面聽,一面笑得腰肢亂顫,大草帽的邊一直碰到楊蔭的臉上。章念琦感到一陣頭暈,血液全都冰冷了。
「果然!」她想:「男人!男人!」她咬緊了牙齒。
他們向她站的方向走了過來,她聽到那少女爽朗的大笑著說:「我不信!蔭哥,你向來就最會騙我!」
「我跟你發誓!」楊蔭說。
他向她發誓,他也向自己發誓,章念琦恐怖的想著,這個男人,這個騙子,這個禽獸!他要向幾個女人發誓呢?「男人,全是些魔鬼!」母親的話響了起來,「不要信任他們,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章念琦痛苦的閉上眼睛,心中在呼號著:「媽呀!媽呀!我悔不聽你的話。」
那一對年輕的男女從她面前經過,他們沒有看到她。現在,他們不笑了,似乎在討論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少女的臉色顯得凝肅悲哀,楊蔭在說:
「我也會去的,只是,還有一些苦衷……」
他們走遠了,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她感到四肢無力,週身軟弱。忽然間,警報響了,她仁立不動,人群從她身邊跑過去,她依然不動,於是,她看到楊蔭用手臂圍著那少女的腰,護持著她跑走。「完了!」她想。「我偉大的戀愛。」她跌跌衝衝的走下台階,像個夢遊病患者,抬滑竿的人也都去躲警報了,街上冷清清的,她下意識的向鬧區走去,一直走到全是銀行的陝西街,然後站住。飛機聲已隆隆而近,她仰望著天,渴求著有個炸彈能落到自己的頭上。可是,飛機過去了,遠遠的有轟炸的聲音,不知道是哪一區遭了殃。她繼續閒蕩著,由午至晚,警報解除了,街上恢復了零亂,救火車和救護車鳴著尖銳的警笛從她身邊疾馳而過,路人爭著談論轟炸的情形。她茫然不覺,搖晃著在街上走著。突然,一隻手臂抓住了她,一個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正是楊蔭!他喘著氣說:
「老遠的看著就像你,剛剛我到你家裡去,你母親說你中午出來了沒回去,把我急壞了,滿大街跑了三小時,差點要到轟炸區去認屍了!你在這兒幹什麼?」
章念琦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他。
「念琦,我有話要和你談,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楊蔭說,他的臉色顯得既興奮又悲哀。
「他要告訴我,」章念琦苦澀的想:「他要告訴我他已經移情別戀了!他是那種藏不住秘密的人。」她打了個冷戰,恐怖的望著他,瘖啞而生硬的說:
「你不用講,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他驚異的看著她,接著,就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仔細的凝視她。她的臉色慘白,木然,眼睛枯澀無光。他抽了口冷氣,顫慄的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就請你原諒我,念琦,原諒我離開你是……不得已的……」
章念琦盯視著面前這個男人,然後,她舉起手來,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轉過身子,就瘋狂的跑開了。楊蔭目瞪口呆的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醒了過來。他追上去,章念琦已經沒有影子了。深夜,章念琦像個幽靈一樣回到了家裡,章老太太和兩個妹妹都在客廳裡焦慮的等著她,看她進來,章念瑜先鬆了口氣說:「好,總算回來了,以為你給炸死了呢!」
章念琦一語不發的走來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就撲進了老太太的懷裡,用手抱住母親的腰,搖撼著母親,哭著說:「媽媽哦,我為什麼不聽你呢?我該死!媽媽哦!」
章老太太驚惶的攬住了她。「琦兒,你說什麼?」章念琦抬起頭來,仰視著母親,一字一字的說:
「媽,他已經變了心!」
章念琛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大姐?楊蔭?不可能的!楊蔭不是那樣的人!決不可能!這一定是誤會!」
「誤會?」章念琦掉頭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來:「誤會!我已經親眼看到了,而且,他也親自對我說過了!」她站起身來,指著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著母親,幽幽的說:「我以為,世界上或者會有一個例外的男人,一個不變心的男人。可是,我錯了。媽媽,你是對的!你是對的!」轉過身子,她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閂上了房門。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的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會有一個例外。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兒!你到那裡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楊蔭理論!」章念琛氣呼呼的說,衝出了大門。
章念瑜歎了口氣。「還是唸書好!放著書本不念,鬧戀愛!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楊蔭一起回來了,章念琛臉上有著驕傲和喜悅,她興沖沖的對章老太太說:
「我就知道是誤會!原來楊蔭的表妹從昆明來,楊蔭陪她上街,大概給大姐看見了,生出許多誤會來!」
「是嗎?」章老太太冷峻的望著楊蔭,嚴厲的說:「你又來撒謊了?琦兒被你欺騙得還不夠?她說你親口告訴了她,現在又想來翻案了?」「我親口告訴她?」楊蔭錯愕的說:「我要告訴她,我已經響應了政府知識青年從軍的號召,下個月就要出發,她不等我說完,就說她知道了。……」楊蔭猛然跺了一下腳:「哎,這個誤會真是從何說起!念琦一天到晚怕我變心,怕我變心,怕得她自己都糊塗了,我以為她已經知道我從了軍,生我的氣,我想她會想明白的……誰知道……哎!」他又跺了一下腳,急急的說:「念琦呢?我要跟她解釋!」
「你是真話?還是假話?」章老太太瞪著楊蔭問:「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個男人!」
「伯母,」楊蔭氣急的說:「不是我說,假若不是你天天對念琦說我不可靠,念琦絕不會對我生出這種誤會來!到現在,您還不相信我!請您讓我見念琦,她的脾氣剛烈,不解釋清楚是不行的。」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門口,叫著說:
「大姐,開門!楊蔭來了!」
門裡寂然無聲。楊蔭走了過來,敲著門說:
「念琦,請你開門好不好?我有話說!」
門裡仍然毫無動靜。楊蔭忽然感到一陣寒顫,他大聲叫:「念琦!開門!你不開我就破門而入了!」
老太太也顫巍巍的叫:
「琦兒,開門吧!」門裡依舊沒有聲音,門外的人面面相覷了一段時間,楊蔭就用力對門撞過去,連撞了三四下,門開了。楊蔭呆呆的站著,屋裡,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從割裂的手腕裡湧出來。「琦兒!」老太太尖叫。
楊蔭一步步走了過來,彎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麼都沒有用了。他跪下去,把頭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體仍有餘溫,但,那跳躍著的心臟卻早已停止了。他用手環繞住她的身子,喃喃的,低低的叫:
「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琛首先從打擊中回復過來,她衝到床邊,大聲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楊蔭在章念琦胸口搖了搖頭,把臉埋進了她胸前的衣服裡。章念琛尖叫著大哭了起來,跺著腳狂喊:
「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搖晃著走到床邊,恐怖的站著,望著章念琦那張毫無血色,卻依然美麗的臉。然後,她顫抖著,口齒不清的說:「我……叫你……不要戀愛!我叫你……不要……戀愛!我叫你……」楊蔭猛然抬起頭來,他臉色慘白,眼睛血紅。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屍首,直望著章老太太,對章老太太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咬著牙說:「伯母!你是個劊子手!是你殺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殺了念琦!是你毀了她!殺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的向後退。章念瑜狂叫了一聲:
「我的天啦!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就暈了過去。
章念琛苦惱的把頭倚在窗欄上,望著前面的街道。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楊蔭從軍了,徐立群也調到昆明去工作了。短短的幾個月之間,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變動!二姐纏綿病榻已將近三個月,醫生囑咐不能看書,但她仍然要偷偷的看,看了之後又喊頭痛。母親如風中之燭,完全是她天生的堅強支持著她,使她沒有在大姐死亡的打擊下倒下去。徐立群調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徐立群,徐立群,但願他是真的愛她,但願他不會在昆明愛上別的女人!像她父親在法國愛上女留學生一樣。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她走進二姐的房裡,章念瑜正靠在床上,顯得精神很好。
「幹什麼?」章念琛問。
「把桌上那本書遞給我,再給我一支筆、一個筆記本。」
「醫生說過你不能看書。」章念琛說。
「去他的醫生!都是婆婆媽媽的!我躺在床上都快發霉了!其實,我的病根本就沒有什麼,把書給我吧!」
章念琛把書和本子遞給她,自己在床邊上坐下來,望著姐姐說:「二姐,你怎麼這樣愛看書?」
「不看書做什麼呢?」章念瑜問,「像你一樣,每天為愛情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像大姐一樣,為愛情送掉性命?我不那麼傻,書裡有研究不完的學問,不斷的研究,探討,是我的快樂!我的愛人就是書!」
「還好,」章念琛點點頭,吸口氣。「你這個愛人永不會變心,你也永遠不必擔心害怕。我羨慕你!」「書裡的東西太豐富了,」章念瑜繼續說:「窮我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有限的生命,探求無窮的學問……」
「好了,二姐,」章念琛煩躁的說:「你的老理論又來了!」她側耳傾聽,猛然跳了起來,向門口衝去,嚷著喊:「一定是郵差來了!」可是,立即她就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在窗邊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欞上,懊惱的說:「又沒有信!這個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他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嘴裡就會喊愛呀愛呀,一走開就把人忘得乾乾淨淨了。哼!見鬼!」
章念瑜對章念琛默默的搖了搖頭,就打開書本,自顧自的研究起來。姐妹倆坐在兩邊,一個發呆,一個看書,時間悄悄的溜過去。秋天的午後很短,一會兒,就是開燈的時間了。章念琛站起來開電燈,燈剛亮,章念瑜忽然發出一聲極喊,用手抱住了頭。章念琛趕過去,叫著問:
「二姐,什麼事?你怎樣了?」
「我的頭!我的頭!」章念瑜大叫著,滾倒在床上,抱著頭滿床翻滾,書和筆記本都掉到地下,章念琛嚇壞了,高聲叫著周媽和母親,章老太太和周媽立即趕了來,章念瑜仍在狂叫著:「我的頭!哎喲!我的頭!」
章老太太跑過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緊張的對章念琛說:
「快!請醫生去!」章念琛如飛的跑去了。章老太太戰戰兢兢的問:
「念瑜,你的頭怎樣了?」
「哎喲!我的頭!」章念瑜狂喊著,用牙齒撕咬著被單:「我的頭要裂了,要炸開了,哎喲!我的天!」
周媽弄了一盆冷水來,試著用涼手巾壓在她的頭上,但是一切無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叫。終於,醫生來了,先給她注射了兩針鎮定劑,好不容易,她才疲倦的睡著了。這個醫生是個新請來的,是重慶市著名的西醫。他仔細的檢查了章念瑜,又環顧了一下室內,把地下掉的書和筆記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廳裡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來,周媽守在章念瑜的床邊。章老太太小心的問:
「大夫,小女的病很嚴重嗎?」
醫生沉吟的坐下來,問:
「章小姐是大學生?」「是的,已經畢業了,重大物理系的學生。」老太太說。
「很用功吧?」「是的,每天都唸書到深更半夜。」
醫生點了點頭。「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腦過度,從今天起,不要讓她看任何的書,不要讓她寫字和做任何傷腦筋的事,否則,她的性命不保!」「可是,」章念琛駭然的說:「她還想去考西南聯大的研究院呢!」「她永遠不能考了!」醫生搖搖頭說:「她終生都不能再唸書了。章老太太,記住,別讓她碰書本,她會很快就復元的。如果再碰書本,那我就沒辦法了。」
真的,在吃藥打針和食物滋補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復元了。當身體又硬朗之後,她發現屋子裡的書都被移走了。她跳著腳問周媽,章老太太走進來,強顏笑著說:
「醫生說過,你病剛好,不能看書。」「我現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們整理出來,」章念瑜說:「等能看的時候再看。」「你不能費神,以後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說。
「不嘛,你們把我的書都弄到哪裡去了?還有我幾年的筆記呢?趕快給我,我還要準備考研究院呢,你們別把我的書弄丟了!」「瑜兒,」章老太太柔聲說,想告訴她事實。「你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病,你知道。」「現在病已經好了嗎!」章念瑜叫著說。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說:「可是,醫生說,你再也不能唸書了。」章念瑜一把抓住了母親。
「你說什麼?媽?」她緊張的問。
「醫生說,你不能再唸書了。」章老太太重複了一句。
「永遠不能?」她追著問。
「是的,」章老太太憐憫的把手壓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遠不能了。」章念瑜鬆了握住母親的手,身子向後退。然後,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突然縱聲狂笑了起來。章念琛聞聲而至,章念瑜正好也衝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了出去,大聲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麼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裡,把毛衣脫了下來,一邊脫著,一邊笑,一邊說:「拿開這些障礙物就好了!拿開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媽和章念琛都追了出來,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拚命叫:「二姐!你幹什麼?你幹什麼?」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開,力氣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的就把衣服都脫掉了,只剩下一層小衣,她仍不滿足。「嘩」的一聲,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著身子向大街上跑。章念琛撲上去,不顧一切的抱住她,喊她,搖她,拉她,她生氣的推開章念琛,嚷著說:
「滾開!你們這些妖魔小丑!」接著就仰天狂笑,衝到大門外面去了。「老天!」章老太太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她喃喃的說。
章念琛追到大門外面,在鄰居們的協助之下,終於把章念瑜捉了回來,她又踢又咬又抓又叫,她們只得用繩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請醫生。醫生來了,打了針,她安靜了一些。可是沒多久,又鬧了起來,見著人打人,見著東西砸東西,一個月以後,她們屈服了,章念瑜被送進了瘋人院。
午夜,章念琛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夢裡,一會兒是滿身流著血的大姐,一會兒是光著身子的二姐,一會兒又是徐立群,正左擁右抱著兩個美女,對她看也不看的走過去……她從床上坐起來,心臟在劇烈的跳著,頭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時間,聽到母親房裡有歎息聲,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親房裡。
「媽媽!」她叫。「是念琛嗎?」章老太太問。
「是的,媽媽,」章念琛爬上了母親的床,鑽進了母親的被窩裡,用手抱住母親。「媽媽,我睡不著。」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撫摸念琛的面頰。「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近來,這兩句話成了老太太的口頭語。
「媽媽,我希望立群回來。」
「他會回來的。」老太太心不在焉的說。
「不,媽媽,我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愛上了別人!」「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老太太說。
「媽媽,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嗎?」章念琛問。
「哦,別問我,」老太太驚悸的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媽媽,媽媽哦!」章念琛抱緊了母親。「可憐的媽媽!」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門口等信,沒有,黃昏,她打了個電話給郵政總局問:「渝昆路通不通車?郵件會不會遺失?」
回答是:「渝昆路通車,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遺失。」
第三天,仍然沒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亂的想:「我怎麼知道他還在愛我?」她跑到電信局,毫不思索的打了一個電報給徐立群,電報上只有六個字:「琛病危,速返瑜。」「如果他立即回來,他就是愛我,否則,就是不愛我了。」她想,神思不定的在房裡兜著圈子。
電報發出後的半個月,有人打門,章念琛衝到大門口去,打開了門,立即驚喜交集。門口,徐立群滿面風塵、憔悴不堪的站著,衣服上全是塵土,臉沒有洗,兩眼深凹,頭髮零亂,狼狽得像才從監獄裡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的說:
「你?……你,沒有……你病……怎樣?」
「哦!」章念琛高興的笑著說:「你總算回來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的問,顫抖著用手來碰她,好像她是紙做的,生怕一碰就會碎掉。「是你?真是你?」他問。
「當然是我!」章念琛說,笑不出來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這不是我嗎?」她搖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麼病都沒有,那個電報是用來試試你,現在我相信你是真正的愛我了!」徐立群皺著眉頭,茫然的望著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話。她又急急的說:「你怎麼了?你懂了嗎?那個電報是假的,我拍來試試你的,好久沒接到你的信,我以為你不愛我了,現在我相信你了!進來坐坐吧!」徐立群靠在門上,慢慢明白過來了。他狠狠的看著她,就像看一個魔鬼。「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齒的說:「你相信我了!你知不知道這十幾天我是怎麼過的?在木炭車裡顛簸,車子一路拋錨,一路推車子,遇到土匪,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沒有一夜合過眼睛,沒有一刻不被你已經死亡的恐怖所威脅……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見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著,十個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來你是開玩笑!」他瞪著她,他的眼睛裡全是紅絲。
「我只是要試試你,」章念琛囁嚅的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好了嗎?」「什麼都好了?」徐立群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是的,什麼都好了,我們之間也完了!」他轉過身子,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過頭來說:「你另外去找一個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認清你了!你弄錯了,章念琛,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我不是開玩笑,」章念琛惶惑的說:「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愛我!」「章念琛,我不能做你一輩子的試驗品!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請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見!」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立群,你到哪裡去?你聽我解釋!」
「你用不著解釋了!我到世界的盡頭去!」徐立群怒氣衝天的說,一瞬間,就走得看不見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後,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那兒了。「沒用了,媽媽。」章念琛哭著撲進母親的懷裡。「我知道他的個性,他是永不會回來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說。「到他家裡找他去!」
但,徐立群並沒有回他的家,重慶市沒有他的影子,他像是從地面隱沒了。第二天清晨,章念琛提著一個小包裹出走了。在家裡書桌上,她只留了一個簡單的小紙條:
「媽媽:請原諒我,我必須去追蹤他,哪怕他跑到
世界的盡頭!媽媽,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請原諒我,
請原諒我!
女兒念琛留」
勝利了,萬民騰歡。在臨江路上,一個老太太正望著滾滾的嘉陵江發呆,風吹亂了她的蕭蕭白髮。一群嘻嘻哈哈的學生從她身邊跑過。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個說。
「章老太太是誰?」另一個問。
「還記不記得三朵花?」
「三朵花?現在怎樣了?」
「誰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學生們跑遠了,老太太仍然孤獨的佇立著。半晌,另一個老婦人蹣跚的走來。「太太,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媽,有信嗎?」老太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