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嘗了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麼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睛,悠悠說了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於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只在雲歌每日做的菜餚中配一小杯,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於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懂什麼?」
只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了,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只聽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只是笑聽著。面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聽急了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胄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了先嘗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了雲歌菜餚的人購買一小杯的贈酒。一旦嘗過,都是滿口讚歎。
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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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於雄渾中,藏秀美於宏壯間,見靈動於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讚歎,「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了,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了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裡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槓的字,我可是記住了,我剛數過了,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面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了。」
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又縮回了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裡,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聽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沒有聽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了。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聽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面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只是面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了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台階,對劉病已拱了拱手,「我剛才在外面只聽了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了,聽雲歌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了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於市井販夫走卒間,以鬥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要遊戲紅塵?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了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像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閒著好。」
雲歌心中暗歎了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閒人就不打擾你了。」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淚水,追了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難道鬥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遊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裡……」
劉病已頓住了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了幾點溫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了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像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於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了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聽見許平君的低泣聲,只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了,歐候家也來人催了,這次連我爹都發話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雲歌「啊」了一聲,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麼時候定親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了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卻還要按著狗屁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拚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裡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了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淚,強撐著笑了下,「雲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家裡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裡難受,就跑了出來。」
許平君歎了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家是自小定親,兩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宮刑。母親守了活寡後,更是恨我霉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家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裡。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家裡發生什麼,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聽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了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拚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家裡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了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了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了後堂。
雲歌端起了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裡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麼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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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麼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只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麼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歎。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麼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只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后,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歎著怎麼紅顏薄命,怎麼那麼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只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輕輕說了句酒樓裡聽來的唱詞:「只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了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裡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像中的墳墓,只能做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衝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只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閒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裡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后,死後卻是一卷草蓆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后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后的女子,雲歌心裡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盪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聽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係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只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像血,糖蓮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裡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裡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裡,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只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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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裡有烤地瓜。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冷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了。」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麼,但終只是笑著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玨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幹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了好一會,「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呢?前幾日幹嗎去了?」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只笑著深吸了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像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乾淨、很幸福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