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玨和雲歌辭別後,沿著巷子走到路口,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許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這裡等孟大哥的。雲歌睡下了?」
孟玨微微一笑,「本想安靜來去,不想還是擾了你們清夢。」
許平君說:「那麼美的景致,幸虧沒有錯過。再說也和孟大哥沒有關係,是我自己這幾日都睡不好。前幾日深夜還看到雲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從外面有說有笑地回來,兩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麼好看的。」
孟玨笑意不變,好像根本沒有聽懂許平君的話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樣稱呼你了。你找我所謂何事?」
許平君沉默地站著,清冷的秋風中,消瘦的身子幾分瑟瑟。
孟玨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幾步,站在了上風口,替她擋住了秋風。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想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嫁歐候家,我不想嫁……」許平君說到後面,聲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來,只能緊緊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穩安定的一生,嫁給歐候家是最好的選擇。」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劉病已可不是吃苦那麼簡單,孟玨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
許平君此行是想拿雲歌做賭注,可看孟玨毫不介意,本來已是滿心黑暗,不料又見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玨的胳膊,「孟大哥,你真地肯幫我?」
孟玨溫和地笑著,「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覺,也不要和你母親爭執了,做個乖女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嫁給歐候家。」
許平君用力點了點頭,剛想行禮道謝,一個暗沉沉的聲音笑道:「夜下會美人,賢弟好意趣。」
來人裹著大斗篷,許平君看不清面貌,不過看到好幾個護衛同行,知道來人非富既貴,剛想開口解釋,孟玨對她說:「平君,你先回去。」
許平君忙快步離去。
孟玨轉身笑向來人行禮,「王爺是尋在下而來嗎?」
來人笑走到孟玨身邊,「經過北城門衛太子一事,滿城文武都人心慌亂,民間也議論紛紛。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費吹灰之力,卻有此結果,賢弟真是好計策!本王現在對賢弟是滿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來尋賢弟共聚相談。卻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賢弟搶女人?歐候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玨笑著作揖,「多謝王爺厚愛,孟玨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人哈哈笑著拍了拍孟玨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記得明日來本王處喝杯酒。」
孟玨目送一行人隱入黑暗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卻不是因為來人,而是自己。為什麼會緊張?為什麼不讓許平君解釋?為什麼要將錯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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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眼看著許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卻突然暴病身亡。
雲歌從未見過那個歐候公子,對他的死亡更多的是驚訝。
許平君卻是一下憔悴起來,切菜會切到手,燒火能燒著裙子,釀酒能把清水當酒封存到竹筒裡。
許平君的母親,整日罵天咒地,天天罵著許平君命硬,克敗了自己家,又開始剋夫家,原本開朗的許平君變得整天一句話不說。
雲歌和劉病已兩人想著法子逗許平君開心,許平君卻是笑顏難展,只是常常看著劉病已發呆,盯得劉病已都坐不住時,她還是一無所覺。
雲歌聽聞長安城裡張仙人算命精準,心生一計,既然許母日日都念叨著命,那就讓命來說話。
不料張仙人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雲歌如何說,都不肯替雲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說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預約,只算有緣人,什麼公主都要等。
劉病已聽雲歌抱怨完,笑說他陪雲歌向張仙人說個情。張仙人一見劉病已,態度大轉彎,把雲歌奉為上賓,雲歌說什麼他都滿口答應,再無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風範。
雲歌滿心納悶好奇,追問劉病已。
劉病已笑著告訴她,「張仙人給人算命靠的是什麼?不過是先算準來算命人的過去和現在的私隱事情,來人自然滿心信服,未來事情給的批語則模稜兩可,好的能解,壞的也能解,任由來人琢磨。來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預約,又都是長安城內非富既貴的人,所謂的有緣人……」
劉病已話未說完,雲歌已大笑起來,「所謂的有緣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們私事的人,原來這位仙人的仙氣是大哥給的。長安城內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沒有想到外人看著一團散沙爛泥的下面還別有深潭,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想完全瞞過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劉病已聽到雲歌的話,面色微變。
他原本只打算話說三分,但沒有想到雲歌自小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人又心思機敏,話雖是無心,可意卻驚人。
「雲歌,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歌笑點點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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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觀五官,又是起卦,最後鄭重地和許平君說:「姑娘的命格貴不可言,因為貴極,反倒顯了克相。你的親事不能成,只因對方難承姑娘的貴命,所以相沖而死。」
因為張仙人給許平君算過去、現在,都十分精準,許平君心內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聽到張仙人的話,雖心中難信,可又盼著一切真的是命,「他真地不是我害死的?」
張仙人捋著白鬚,微閉著雙目,徐徐道:「說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錯,因為確是姑娘的命格剋死了對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為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並無關係,是對方不該強求姑娘這樣的貴人。」
許平君的母親喜笑顏開,趕著問:「張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貴?是會嫁大官嗎?多大的官?」
張仙人瞅了一會許母的面相,「夫人日後是享女兒福的人。」
淡淡一句話說完,已經站起了身,緩緩出了大堂,聲音在渺渺青煙中傳來,「天地造化,吟啄間自有前緣。姑娘自有姑娘的緣分,時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曉。」
雲歌緊咬著嘴唇,方能不笑出來。雖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這白鬍子老頭。
裝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說了,肚子裡還的確有些東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觀色的話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說出來。
許平君走出張仙人宅邸時,神態輕鬆了許多。許母也是滿面紅光,看許平君的目光堪稱躊躇滿志。對女兒說話,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和軟。
雲歌滿心快樂下,覺得這個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結,緩和家庭矛盾,增進母女感情。堪稱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藥。以後應該多多鼓勵大家來算這樣的命。
雲歌瞥眼間,看到一個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看著象孟玨,想著自那夜別後,孟玨竟是一去無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猶豫了下,找了個借口,匆匆別過許平君和許母,去追孟玨。
孟玨七拐八繞,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著行蹤。
幸虧雲歌對他的身形極熟,又有幾分狼跟蹤獵物的技能,否則還真是很難追。
雲歌滿心歡愉,本想著怎麼嚇他一跳,可看著他進了一家娼妓坊後,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轉身離去,可心裡又有幾分不甘。琢磨了會,還是偷偷溜進了娼妓坊。
孟玨卻已經不見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處尋找。
幸虧園子內來往姑娘多,雲歌又盡力隱藏自己身形,倒是沒有人留意到她。
找來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棄時,忽看到一個僻靜小院內坐著的人像孟玨。
雲歌貓著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後。
隔著一段距離,隔窗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華服男子坐於上位,孟玨坐於側下方。
雲歌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能隱約看到動作。
不知道說到什麼事情,華服男子大笑起來,孟玨只是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簡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就風姿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大概他們已經說完了事情,陸續有姑娘端著酒菜進了屋子。
雲歌正琢磨著怎麼避開屋子前的守衛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著頭髮拽起。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低聲罵道:「難怪點來點去少了人,竟然跑來這裡來偷懶。別以為媽媽今日病了,你們這些賤貨就欺負我這個新來的人,老娘當年也紅極一時,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花招,我比誰都明白。」
雲歌一面呼呼喊著痛,一面已經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廳房。
心中慶幸的就是對方認錯了人,並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個合適機會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雲歌,隨手拿過妝盒在她臉上塗抹了幾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著衣襟想把她的衣領拽開些,雲歌緊緊拽著衣服不肯鬆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願意裝清秀,那就去裝吧!把人給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幹什麼,我們和他們都一清二楚,可這幫臭男人偏偏愛你們這拿腔做勢的調調。」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拖著雲歌沿著長廊快走,待雲歌發現情勢不對,想掙脫她的手時已經晚了。
守在屋子門口的護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開了門。
女人用力把雲歌推進了屋子,自己卻不敢進屋子,只在門口陪著笑臉說:「劉爺,上妝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過人是最好的人。」
雲歌站在門口,只能朝孟玨滿臉歉意的傻笑。
當看到孟玨身旁正跪坐了一個女子伺候,她連傻笑都吝嗇給孟玨,只是大睜著眼睛,瞪著孟玨。
孟玨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復如常。
劉爺瞟了眼雲歌,冷冷說:「難怪你敢擺架子晚來,倒的確有晚來的資本。」招了招手讓雲歌坐到他身旁。
雲歌此時已經恨得想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罵自己是豬頭,一步一拖得向劉爺行去,心裡快速合計著出路。
孟玨忽然出聲笑說:「這位姑娘的確是今夜幾位姑娘中姿容最出眾的。」
劉爺笑起來,「難得孟賢弟看得上眼,還不去給孟賢弟斟杯酒?」
雲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玨身側,倒了杯酒,雙手捧給孟玨,劉爺冷笑著問:「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嗎?斟酒是你這麼斟的嗎?」
雲歌側頭看依在劉爺懷裡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後攀在劉爺肩頭,以嘴相渡,將酒餵進了劉爺口中,完了,丁香小舌還在劉爺唇邊輕輕滑過。
雲歌幾曾親眼見過這等場面?
如果是陌生人還好,偏偏身側坐著的人是孟玨,雲歌直覺得自己連身子都燒起來,端著酒杯的手也抖起來。
暗暗打量了圈屋內四角站著的護衛,都是精光暗斂,站姿一點不像一般富豪的侍衛,反倒更像軍人,隱有殺氣。
雲歌一面衡量著如果出事究竟會闖多大的禍,一面緩緩飲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嗎?每天吃飯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雲歌給自己做著各種心理建設,可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孟玨暗歎了一聲,抬起雲歌的下巴,凝視著雲歌,黑瑪瑙石般的眼睛中,湧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玨一手攬住了雲歌的腰,一手緩緩合上了雲歌大睜的眼睛。
雲歌看見孟玨離自己越來越近,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被捲進了暗潮中,看見他的唇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見他的手撫過她的眼。
她的世界,剎那黑暗。
黑暗隔絕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軟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陽光,讓人從骨頭裡透出酥軟,又像釅極的醇酒,讓人從熱中透出暈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還是孟玨喝了,不知道是羞,還是其它,雲歌只覺得身子沒有一絲力氣,全靠孟玨的胳膊才能坐穩。
孟玨的胳膊溫柔卻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個只屬於他們二人的世界中。
雲歌的臉俯在孟玨肩頭,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鳴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會後,雲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復下來,也漸漸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聲,聽到孟玨和劉爺說得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雲歌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玨好似專心和劉爺談話,根本沒有留意她,原本摟著的她的胳膊卻隨著她的心意鬆開了。
一個侍衛進門後在劉爺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劉爺的臉色驀寒,輕揮了下手,絲笛管弦聲全停了下來,滿屋的女孩子都低著頭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雲歌尾隨在她們身後,剛要隨她們一塊出去,只見劍光閃爍,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盡力躍開,卻怎麼躲,都躲不開劍鋒所指,眼見著小命危險,一隻手用力將她拽進了懷中,用身護住了她,劍鋒堪堪頓在孟玨的咽喉前。
劉爺對孟玨說:「各種女人,本王見得已多。這個女子剛進來時,本王就動了疑心,屬下的回報確認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進長安的藩王都是謀反大罪,雲歌聽到此人自稱本王,毫不隱藏身份,看來殺心已定。掃眼間,屋宇內各處都有侍衛守護,難尋生路。
孟玨對燕王劉旦肅容說:「未料到誤會這麼大,在下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她叫雲歌,王爺前幾日還說到過想嘗嘗雅廚做的菜,她就是長安城內被叫做竹公子的雅廚。她和在下早是熟識,今日之事絕不是因為王爺,純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應該在她剛出現時,就和王爺解釋,只是當時一時糊塗,這些兒女情事也不好正兒八經地拿出來說,還求王爺原諒在下一次。若王爺不能相信,只能聽憑王爺處置,不敢有絲毫怨言。」
劉旦盯向雲歌,孟玨攬著雲歌的胳膊緊了緊,雲歌立即說:「確如孟玨所言,我無意中看到他進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幹些什麼,所以就跟了進來。可是王爺屋前都有守衛,我根本不敢接近,沒有聽到任何事情,正想離開時,被一個糊里糊塗的女人當作了坊內的姑娘給送了進來,然後就一直糊塗到現在了。」
「王爺,孟玨早已經決定一心跟隨王爺,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爺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
「本王來長安城的事情絕對不許外露,孟賢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後,本王定在全天下尋覓了與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給你。」
堂堂王爺想殺一個人,還要如此給孟玨解釋,已是給足了孟玨面子。
孟玨卻是一句話不說,摟著雲歌的胳膊絲毫未松。
劉旦眉頭微蹙,盯著孟玨,眼內寒光畢露。
孟玨面容雖謙遜,眼神卻沒有退讓。
屋子內的寂靜全變成了壓迫。
不能束手就死!雲歌的手在腰間緩緩摸索。
孟玨卻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壓在懷間,讓她的手不能再亂動。
劉旦凝視著孟玨咽喉前的劍鋒,負於背後的手拳了起來。想到自己的雄圖大業,想到自己的封地並不富庶,而孟玨的生意遍佈大漢,手中的財富對他成事舉足輕重,他的手又緩緩展開。
劉旦命侍衛退下,手點了點孟玨,頷首笑起來,轉瞬間,神情就如慈祥的長輩,「孟賢弟,剛看到你的風姿時,就知道你是個讓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光本王就碰上了兩個,你還有多少件風流債?」
雲歌驚疑地看向孟玨,孟玨苦笑。
雲歌醒覺自己還在孟玨懷裡,立即掙脫了孟玨的懷抱,站得遠遠。落在外人眼裡,倒很有幾分情海風波的樣子。
孟玨苦笑著朝劉旦行禮謝恩,「王爺這是怪在下方纔的欺瞞,特意將在下一軍嗎?」
劉旦笑道:「孟賢弟還滿意本王屬下辦事的效率嗎……」
孟玨打斷了劉旦的話,「在下謹記王爺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爺過兩日離開長安時,在下再來送行。」
劉旦笑看看雲歌,再看看孟玨,「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們去吧!」
雲歌和孟玨一前一後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一徑的沉默中,兩個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走在後面的孟玨,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情緒複雜。
走在前面的雲歌,腦中紛紛擾擾,根本沒有留意四周。
為什麼藩王會隱身在京城妓坊?為什麼孟玨會和藩王稱兄道弟?為什麼孟玨竟然能從藩王劍下救了她?他說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瞞,還是只是不方便直說?他用生命做保來救她,為什麼?……
太多為什麼,雲歌腦內一團混亂。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雲歌卻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仍然直直向前走著。
等她隱隱聽到孟玨的叫聲時,茫然間抬頭,只看見馬蹄直壓自己而來。
雲歌驚恐下想躲避,卻已是晚了。
最後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馬兒慘嘶,鞭聲響亮。
雲歌覺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來,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無數個滾。
原來死亡的感覺也不是那麼痛。
「雲歌!雲歌?你還沒有死,老天還捨不得讓你這個小壞蛋死。」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劉病已幾分慵懶、幾分溫暖地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親有幾分隱約地相像。
短短時間內,生死間的兩番兜轉,心情也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還親了嘴。
雲歌只覺滿心委屈,如見親人,一下抱著劉病已大哭起來,「大哥,有人欺負我!」
雲歌平日裡看著一舉一動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此時哭起來,卻是毫無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樣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孟玨看到劉病已撲出抱住雲歌的剎那,本來飛身欲救雲歌的身形猛然頓住。隱身於街道對面的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抱著劉病已放聲大哭的雲歌。
劉病已為了救雲歌,不得已殺了駕車的馬。
馬車內的女子在馬車失速翻倒間,被撞得暈暈沉沉,又痛失愛馬,正滿心怒氣,卻看到闖禍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樣子,而另一個殺馬兇手,不來求饒認罪,反倒只是顧著懷中哭泣的臭丫頭。
女子怒火沖頭,連一貫的形象都懶得再顧及,一把從馬伕手中搶過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劉病已和雲歌打去,「無禮衝撞馬車在前,大膽殺馬在後,卻毫不知錯,賤……」
劉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馬鞭,眼鋒掃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無端端地一寒,將要出口的罵語一下消失在嘴邊。
馬車內的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馬你們都敢殺,趕緊回家準備後事吧!公主見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氣氣……」看到劉病已正拽著小姐的馬鞭,丫鬟不能相信地指著劉病已,「呀!你還敢拽小姐的馬鞭?」
劉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丫鬟,丫鬟被劉病已的狂妄大膽震驚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會殺了你,會……會滅了你九族。阿順,你回府去叫人,這裡我保護小姐,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
那個小姐柳眉倒立,冷聲斥責,「放手!」
劉病已笑放開了馬鞭,向小姐作揖道歉:「此事我家小妹的確有錯,可小姐在街上縱馬飛馳也說不過去。一時情急,殺了小姐的馬,是我的錯,我會賠馬給小姐,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女子冷哼:「賠?你賠得起嗎?這兩匹馬是皇上賞賜的汗血寶馬,殺了你們全家也賠不起。」
丫鬟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大叫著說:「汗血寶馬呀!當年先皇用同樣大小、黃金打造的馬都換不來一匹,最後發兵二十萬才得了汗血寶馬,你以為是什麼東西?你恐怕連汗血寶馬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可不是你家後院隨隨便便的一匹馬……」
劉病已言語間處處謙讓,女子卻咄咄逼人,雲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也滿肚子火,「不就是兩匹汗血寶馬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寶馬是大宛的五色母馬和貳師城山上的野馬雜交後的第一代。聽聞大宛當年給漢朝進貢了千匹汗血寶馬,這兩匹應該是它們的後代,血脈早已不純,有什麼稀罕?有什麼賠不起的?」
女子氣結,猛揮鞭子打向雲歌,「好大的口氣!長安城裡何時竟有了這麼猖狂的人?」
劉病已想拽雲歌躲開,雲歌卻是不退反進,劈手握住了馬鞭,笑吟吟地睇著那女子:「有理何需畏縮?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錯,小姐卻動輒就要出手傷人,即使這理說到你們漢朝皇帝跟前,我也這麼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人對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氣怒下,一邊狠拽著馬鞭,一邊想揮手打雲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麼樣?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誤,看有誰敢攔我?」
雲歌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可應付這個大家小姐卻綽綽有餘,只一隻手,已經將女子戲弄得團團轉。
丫鬟看形勢不對,對車伕打了眼色,跑得飛快地回府去搬救兵。
車伕是個老實人,又有些結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這……這可是霍……霍……」越急越說不出話。
劉病已聞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說的話,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變,對雲歌說:「雲歌,快放手!」
雲歌聞言,嘴角抿了絲狡慧的笑,猛然鬆脫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氣想抽出馬鞭,雲歌突然松勁,她一下後仰,踉蹌退了幾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馬鞭梢迴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雲歌大笑,看劉病已皺眉,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你讓我放手的。」
劉病已想扶女子起來。
女子又羞又氣又怒,甩開了劉病已的手,眼淚直在眼眶裡面打轉,卻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聲不吭地恨盯著雲歌。
劉病已歎氣,這個梁子結大了,可不好解決。
正在思量對策,孟玨突然出現,從暗影中走出,漸漸融入光亮,如踩著月光而行,一襲青衣翩然出塵。
他走到女子身側,蹲了下來,「成君,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著的淚,一下就掉了出來,半依著孟玨,垂淚道:「那個野丫頭……殺了我的馬,還……。」
孟玨扶著霍成君站起,「她的確是個野丫頭,回頭我會好好說她,你想罵想打都隨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們也算舊識,怎麼對面都不認識呢?」
雲歌和霍成君聞言都看向對方。
雲歌仔細瞧了會,才認出這個女子就是購買了隱席的另外一個評判。
雲歌先頭在娼妓坊上的妝都是便宜貨,因為眼淚,妝容化開,臉上紅紅黑黑,如同花貓,很難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裝,現在女子打扮,雲歌自然也沒有認出她。
自從相識,孟玨對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熱,似近似遠,這是第一次軟語溫存。
霍成君雖滿胸怒氣,可面對心上人的半勸半哄、溫言軟語,終是怒氣稍平,任由孟玨送她回了霍府。
劉病已見他們離去,方暗暗舒了口氣。
雲歌卻臉色陰沉了下來,埋著頭大步而走,一句話不說。
劉病已陪著她走了會,看她仍然板著臉,猶豫了下說:「剛才那個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兒。霍夫人的行事,你應該也聽聞過一點,一品大員車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為開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慘死在獄中。長安城的一般官員見了霍府得寵點的奴才都十分客氣。剛才霍府的丫頭說公主見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氣氣,絕非吹噓。一個霍成君,還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她們兩人在長安,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若非孟玨化解,這件事情只怕難以善了。」
雲歌的氣慢慢平息了幾分。什麼公主不公主,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漢朝,可是有兩個字叫「株連」,大哥、許姐姐,七里香……
雲歌低聲說:「是我魯莽了。可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該說什麼『回頭你想罵想打都隨便』。霍成君是他的朋友,我們難道就不是?」
劉病已笑:「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孟玨的話表面全向著霍成君,可你仔細想想,這話說得誰疏誰遠?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當著人面罵得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雲歌想了瞬,又開心起來,笑對劉病已說:「大哥,對不起,差點闖了大禍。」
劉病已看著雲歌,想要忍卻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你臉上的顏色可以開染料鋪子了。」
雲歌抹了把臉,一看手上,又是紅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個老妖精,她給我臉上亂抹一陣。」
劉病已想起雲歌先前的哭語,問道:「你說有人欺負你,誰欺負你了?」
雲歌沉默。一個鬼祟的王爺!還有……還有……孟玨!?想到在娼妓坊內發生的一切,她的臉又燒起來。
「雲歌,你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我沒想什麼。其實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劉病已笑了笑,未再繼續追問,「雲歌,大哥雖然只是長安城內的一個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幫不了你,可聽聽委屈的耳朵還是有的。」
雲歌用力點頭,「我知道,大哥。不過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雙耳朵,還有能救我的手,能讓我哭的……」
雲歌看到劉病已胸前衣襟的顏色,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輕視,也不同情,才會用混混來和他開玩笑,甚至語氣中隱有驕傲。
其實不相干的人的輕視,他根本不會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關心他的人的同情憐惜。
暗夜中,一張大花臉的笑容實在說不上可愛,劉病已卻覺得心中有暖意流過。
不禁伸手在雲歌頭上亂揉了幾下,把雲歌的頭髮揉得毛茸茸,蓬鬆松。
這下,雲歌可真成了大花貓。
雲歌幾分鬱悶幾分親切地摸著自己的頭。
親切的是劉病已和二哥一樣,都喜歡把她弄成個醜八怪。鬱悶的是她發覺自己居然會很享受被他欺負,還會覺得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