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前殿為了除夕夜的慶典,裝飾一新。
因為大漢開國之初,蕭何曾向劉邦進言「天子四海為家,非令壯觀無以重威」「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時的民貧國弱,還是文景時的節儉到吝嗇,皇室慶典卻是絲毫不省。
此次慶典也是如此,劉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簡單,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卻是依照舊制,只是未用武帝時的裝飾風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時的佈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髹漆。青銅為沓,白玉為階。
柱子則用黃金塗,其上是九金龍騰雲布雨圖,簷壁上是金粉繪製的五穀圖,暗祈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劉弗陵今日也要穿最華貴的龍袍。
於安並三個宦官忙碌了半個時辰,才為劉弗陵把龍袍、龍冕全部戴齊整。
龍袍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
龍冕上墜著一色的東海龍珠,各十二旒,前後各用二百八十八顆,每一顆都一模一樣。
雲歌暗想,不知道要從多少萬顆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龍珠。
劉弗陵的眼睛半隱在龍珠後,看不清神情,只他偶爾一動間,龍冕珠簾微晃,才能瞥得幾分龍顏,可寶光映眼,越發讓人覺得模糊不清。
當他靜站著時,威嚴尊貴如神祇,只覺得他無限高,而看他的人無限低。
雲歌撐著下巴,呆呆看著劉弗陵。
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蕭何的用意。
劉弗陵此時的威嚴和尊貴,非親眼目睹,不能想像。
當他踏著玉階,站到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時。
當百官齊齊跪下時。
當整個長安、整個大漢、甚至整個天下都在他的腳下時。
君臨天下!
雲歌真正懂了幾分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權力和氣勢。
以及……
那種遙遠。
於安稟道:「皇上,一切準備妥當。龍輿已經備好……」
劉弗陵輕抬了抬手,讓他退下。
走到雲歌面前,把雲歌拉了起來,「你在想什麼?」
雲歌微笑,伸手撥了下劉弗陵龍冕上垂著的珠簾,「我以前看你們漢朝皇帝的畫像,常想,為什麼要垂一排珠簾呢?不影響視線嗎?現在明白了。隔著這個,皇帝的心思就更難測了。」
劉弗陵沉默了瞬,說,「雲歌,我想聽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如我喚你這般。」
雲歌半仰頭,怔怔看著他。
因兩人距離十分近,寶光生輝,沒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劉弗陵的每一個細小表情都纖毫畢現。漆黑眸子內盛載的東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並不遙遠。
屋外於安細聲說:「皇上,吉時快到。百官都已經齊聚前殿。司天監要在吉時祭神。」
劉弗陵未與理會,只又輕輕叫了聲:「雲歌?」
雲歌抿了抿唇,幾分遲疑地叫道:「劉……劉弗陵。」這個沒有人敢叫的名字從口裡喚出,她先前的緊張、不適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叫你,陵哥哥。」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胳膊向外行去,「這次負責慶典宴席的人是禮部新來的一位才子,聽聞有不少新鮮花樣,廚子也是天下徵召的名廚,你肯定不會覺得無趣。」
雲歌聽了,果然立即生了興趣,滿臉驚喜,「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早和你說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發愁了。」
雲歌不解,「什麼?」
「宴席上不僅僅是我朝百官,還有四夷各國前來拜賀的使臣,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尋常,你去纏著廚子說話,禮部還不要天天給我上道折子斥責你?」
已經行到龍輿前,劉弗陵再不能和雲歌同行。他卻遲遲沒有上車,只是靜靜凝視著雲歌。
於安忙說:「皇上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妥當,六順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雲姑娘。」
劉弗陵知道再耽誤不得,手在雲歌臉頰上幾分眷戀地輕撫了下,轉身上了車。
雲歌心中也是說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沒留意到劉弗陵的動作。
兩人自重逢,總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對,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內,卻被硬生生地隔開。
瞥到一旁的抹茶對她擠眉弄眼地笑,雲歌才反應過來,劉弗陵剛才的舉動在這等場合有些輕浮了,好像與帝王威嚴很不符。
雲歌臉微紅,對六順和富裕說:「走!我們去前殿,不帶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一定聽雲姑娘的話,雲姑娘讓笑才能笑,雲姑娘若不讓笑,絕對不能笑,頂多心內偷著笑……」
雲歌卻再沒有理會抹茶的打趣,她心裡只有恍惚。
一年約定滿時,離開又會是怎麼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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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監敲響鐘罄。
一排排的鐘聲依次響起,沿著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鐘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眾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著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著眾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
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著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著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面,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
孟玨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眾,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玨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玨大名,卻苦於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著打量孟玨。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
跪拜完畢,藉著起身間,孟玨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裡,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迴避,撞了個正著,只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
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
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
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
「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
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只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
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
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迴旋餘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
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宦官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
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
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
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
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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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雖貴為皇后,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於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
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
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只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上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歷,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鬥雞走狗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運氣,聽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緣,竟被皇上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係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聽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裡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裡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
孟玨將霍氏玩弄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麼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麼樣。
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麼多幹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上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工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情。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於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於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宦官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上,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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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
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台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宦官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面前,笑說:「雲姑娘,這是皇上嘗著好吃的菜,命於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
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坐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餚,都是雲歌所坐席上沒有的。
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
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侷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嚥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讚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