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帝在位中期,衛青和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庭後,匈奴已經再無當年鐵騎直壓大漢邊陲的雄風。
可自漢朝國力變弱,此消彼長,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頻頻騷擾漢朝邊境。
除了來自匈奴的威脅,漢朝另一個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日漸強盛的遊牧民族——羌。
漢人根據地理位置將羌人分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結十萬大軍,聯合匈奴,對漢朝發起進攻。
雖然羌人最後失敗,可大漢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讓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囑四位托孤大臣務必提防羌人。
武帝駕崩後,羌人見漢朝國力變弱、內亂頻生,對衛青和霍去病從匈奴手中奪走的河西地區垂涎三尺。
河西地區碧草無垠,水源充沛。是遊牧民族夢想中的天堂,是神賜於遊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為了奪回河西地區,在西域各國,還有匈奴之間奔走遊說,時常對漢朝發起試探性的進攻,還企圖策動已經歸順漢朝、定居於河西地區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謀反。
漢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暗鬥,尤其對軍事關隘河湟地區的爭奪更是寸步不讓,常常爆發小規模的激烈戰役。
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來消滅漢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長,維持羌人在河湟地區的絕對多數。
因為羌人的遊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對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並無統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各個部落漸有走到一起的趨勢。
如果羌族各個部落統一,再和匈奴勾結,加上已經定居河西、關中地區的十幾萬匈奴人、羌人的後裔,動亂一旦開始,將會成為一場席捲大漢整個西北疆域的浩劫。
所以當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和公主阿麗雅代表羌族各個部落上前向劉弗陵恭賀漢人新年時,百官驀地一靜,都暫時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爾嗒嗒。
百官的靜,影響到女眷席,眾女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說話,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處,審視著異族王子克爾嗒嗒。
雲歌卻是被阿麗雅的裝扮吸引,輕輕「咦」了一聲,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移目去看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個子不高,可肩寬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風,見者只覺十分雄壯。
他向劉弗陵行禮祝賀,朗聲道:「都說大漢地大物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和天上星辰一樣燦爛的珠寶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讓我的舌頭幾乎不會說話,還有像雪山仙女一樣美麗的姑娘讓我臉紅又心跳……」
許平君輕笑:「這個王子話語雖有些粗俗,可很逗,說話像唱歌一樣。」
雲歌也笑:「馬背上的人,歌聲就是他們的話語。姐姐哦!他們的話兒雖沒有漢人雅致,可他們的情意和你們一樣。」雲歌受克爾嗒嗒影響,說話也好似唱歌。
許平君知道雲歌來自西域,對胡人、番邦的看法與他們不太一樣,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說話。
眾人聽到克爾嗒嗒的話,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爾嗒嗒的粗俗,自傲克爾嗒嗒話語中讚美的一切。
劉弗陵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等著克爾嗒嗒的轉折詞出現。
克爾嗒嗒笑掃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漢朝百官,那些寬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廣闊的藍天有雄鷹翱翔,無垠的草原有健馬奔跑,漢人兄弟,你們的雄鷹和健馬呢?」
克爾嗒嗒說著一揚手,四個如鐵塔一般的草原大漢捧著禮物走向劉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輕顫。
於安一邊閃身想要護住劉弗陵,一邊想出聲呵斥他們退下。
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領——單于、可汗、酋長都要是英雄,才能服眾。
克爾嗒嗒看到漢朝的皇帝竟然要一個宦官保護,眼內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個侍衛退下,卻不料劉弗陵盯了眼於安,鋒芒掃過,於安立即沉默地退後。
四個鐵塔般的武士向著劉弗陵步步進逼,劉弗陵卻狀若不見,只看著克爾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緊貼到桌前,四個武士才站定。
劉弗陵神態平靜,笑看著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緩地說:「天上雄鷹的利爪不見毒蛇不會顯露,草原健馬的鐵蹄不見惡狼不會揚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會把收翅的雄鷹當作大雁?把臥息的健馬認作小鹿?」
劉弗陵用草原短調回答克爾嗒嗒的問題,對他是極大的尊重,可言語中傳達的卻是大漢的威懾。
劉弗陵的恩威並用,讓克爾嗒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調迅速回答並質問他,可見這個皇帝對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十分瞭解。不論其他,只這一點,就讓他再不敢輕慢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漢朝皇帝。克爾嗒嗒呆了一瞬,命四個侍衛站到一邊。
他向劉弗陵行禮,「天朝的皇帝,我們的勇士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珠寶,不是為了美酒,更不是為了美人,就如雄鷹只會與雄鷹共翔,健馬只會與健馬馳騁,勇士也只想與勇士結交。我們尋覓著值得我們獻上彎刀的兄弟,可是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結黨拉派、暗呈心機,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辯的文官儒生們霎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雲為首,受著父蔭庇護的年輕武官們則差點就掀案而起。
劉弗陵面上淡淡,心裡不無黯然。
想當年大漢朝堂,文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主父偃……
武有衛青、霍去病、李廣、趙破奴……
文星、將星滿堂閃耀,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讓四夷無話可說。
而現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說最瞭解你弱點的就是你的敵人,何其正確!
劉弗陵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面無表情地端坐於席上。
今日宴席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會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繼而傳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劉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應下這場挑釁。似乎等著劉弗陵出了錯,他才會微笑著登場,在收拾克爾嗒嗒同時,也讓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賢。
「木頭丞相」田千秋一貫是霍光不說,他不說,霍光不動,他不動。垂目斂氣,好像已經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將:霍禹、霍雲。
……
劉弗陵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劉病已。
劉病已心裡有一絲躊躇。
但看到下巴微揚,面帶譏笑,傲慢地俯視著漢家朝堂的克爾嗒嗒,他最後一點躊躇盡去,這個場合不是過分計較個人利弊的時候。
他對著劉弗陵的目光微一頷首,長身而起,一邊向前行去,一邊吟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劉病已邊行邊唱,衣袖飄然,步履從容。
空曠的前殿,坐著木然的上百個官員,個個都冷漠地看著他,霍禹、霍山這些人甚至唇邊抿著一絲嘲諷。
他的歌聲在寬廣的殿堂中,只激起了微微的回音,顯得勢單力薄。
可他氣態剛健,歌聲雄厚,颯颯英姿如仙鶴立雞群,軒昂氣宇中有一種獨力補天的慷然,令人讚賞之餘,更對他生了一重敬意。
《詩經》中的《鹿鳴》是中原貴族款待朋友的慶歌。
宴席上的樂人中,有一兩個極聰明的已經意識到劉病已是想用漢人莊重寬厚的歌謠回敬羌人挑釁的歌聲。
憋了一肚子氣的樂人看著羌族王子的傲慢,看著劉病已的慷然,幾個有荊軻之勇的人開始隨著劉病已的歌聲奏樂。
剛開始只零零散散兩三個人,很快,所有的樂人都明白了劉病已的用意,同仇敵愾中,紛紛未有命令,就擅自開始為劉病已伴奏,並且邊奏邊唱。
歌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一個
兩個
三個
……
所有的樂者
所有的歌者
所有的舞者
忘記了他們只是這個宴席上的一道風景,一個玩物,忘記了保家衛國是將軍們的責任,忘記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懲罰,他們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職務地一起唱歌。
《鹿鳴》位列《小雅》篇首,可見其曲之妙,其勢之大。
曲調歡快下充滿莊重,溫和中充滿威嚴。
但更令人悚然動容的是這些唱歌的人。
他們不會文詞,不能寫檄文給敵國;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
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大漢的威嚴,不許他人踐踏。
他們的身軀雖然卑賤,可他們護國的心卻是比所有尸位素餐的達官貴人都要高貴。
他們為民族的尊嚴歌唱,他們在表達著捍衛家園的決心。
到後來,劉病已只是面帶微笑,負手靜站在克爾嗒嗒面前。
大殿內迴盪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鳴》之歌。
上百個樂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肅容高歌。他們的歌聲在殿堂內轟鳴,讓所有人都心神震肅。
劉病已雖只一人站在克爾嗒嗒面前,可他身後站立著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
一曲完畢。
克爾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內充滿震撼。
有這樣百姓的民族是他們可以輕動的嗎?
就連柔弱卑賤的舞女都會坦然盯著他的眼睛,大聲高歌,微笑下是凜然不可犯!
劉病已向克爾嗒嗒拱手為揖:「我朝乃禮樂之邦,我們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聲愉悅他們思鄉的心,我們的弓箭刀戈只會出示給敵人。如果遠道而來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印證我們的友誼,我們也必定奉陪。」
克爾嗒嗒遲疑,卻又不甘心。
來之前。
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領面前,拍著胸脯保證過定會讓長安人永遠記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帶的四個人是從羌族戰士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根據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舉讓羌族各個酋領堅定信心,完成統一,共議大舉。
劉病已見狀,知道雖已奪了克爾嗒嗒的勢,卻還沒讓他心死。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漢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願意與我比試一場,在下不勝榮幸。」
克爾嗒嗒身後的勇士哲赤兒早已躍躍欲試,聽聞劉病已主動挑戰,再難按耐,忙對克爾嗒嗒說:「王子,我願意出戰。」
克爾嗒嗒看向劉弗陵,劉弗陵道:「以武會友,點到為止。」
於安忙命人清理場地,又暗中囑咐把最好的太醫都叫來。
許平君自劉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聽聞劉病已要直接和對方的勇士搏鬥,心裡滋味十分複雜。
作為大漢子民,對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釁和羞辱,她的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當她看到她的夫婿從殿下,緩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氣,慨然面對夷族王子,她的內心全是驕傲和激動。
那個人是她的夫婿!
許平君此生得夫如此,還有何憾?
可另外一面,正因為那個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動和驕傲,還有擔心和害怕。
雲歌握住許平君的手,「別怕!大哥曾是長安城內遊俠之首,武藝絕對不一般,否則那些遊俠如何會服大哥?」
克爾嗒嗒笑對劉弗陵說:「尊貴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試,不如以三場定輸贏,將來傳唱到民間,也是我們兩邦友好的見證。」
劉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請。諫議大夫孟玨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與羌族勇士切磋技藝。」
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派一個文官迎戰?
如果是霍光的命令,還好理解。
可是皇上?就算孟玨得罪了皇上,皇上想借刀殺人,也不用在這個節骨眼吧?
孟玨卻是一點沒有驚訝,他都已經知道當日長安城外的莫名廝殺中,碰到的人是於安、七喜他們,那麼皇帝知道他會武功,也沒什麼好奇怪。
他微笑著起身、上前,磕頭、接旨。
第三個人選?
劉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這場和劉弗陵的暗中較量,自己又棋差了一著。
當年,戾太子選出保護劉病已的侍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劉病已身處生死邊緣,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盡心學。後來他又混跡於江湖遊俠中,所學更是龐雜,「大哥」之名絕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劉弗陵都知道劉病已穩贏。
霍光雖對孟玨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劉弗陵絕不會拿大漢國威開玩笑,所以劉弗陵對孟玨自然有必勝的信心,而他對劉弗陵的識人眼光絕不會懷疑。
劉弗陵的劍走偏鋒,不但將劣勢盡化,而且憑借今日之功,劉弗陵將來想任命劉病已、孟玨官職,他很難再出言反駁。
到了此際,霍光再不敢猶豫,正想為霍家子弟請戰。
克爾嗒嗒身邊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彎身向劉弗陵行禮,「尊貴的皇帝,阿麗雅請求能比試第三場。」
克爾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搶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這個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極好,二則她是個女子,只知道草原女兒剛健不比男兒差,卻未聽聞過中原女子善武,漢人若派個男子出來,即使贏了也是顏面無光,且看漢人如何應對。
劉弗陵早已智珠在握,並不計較第三場輸贏。
如果對方是男子,任由霍光決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戰,霍家的幾個子弟,雖然狂傲,但武功的確不弱。
若能贏自然很好,不能贏也很好!
可竟然是個女子。只覺的確有些難辦。
想到於安親自教導的幾個宮女應該還可一用,可今日只有抹茶在前殿,再說若讓百官知道宮女會武,後患無窮。也許只能讓阿麗雅在女眷中任挑對手,權當是一次閨閣笑鬧,供人茶後品談。
還未想定,忽地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皇上,奴婢願意和公主比試。」
雲歌在下面看到劉弗陵躊躇不能決,遂決定自己應下這場比試。
許平君想拉沒有拉住,雲歌已經離席,到殿前跪下請命。
劉弗陵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歌,心內有為難,有溫暖。這殿堂內,他終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於高處了。
可雲歌的武功?
雖然不太清楚,但和雲歌相處了這麼久,知道她看菜譜、看詩賦、讀野史,卻從未見過她翻宮廷內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沒有興趣的東西,豈會逼迫自己去做?
正想尋個借口駁回,可看她眼內,流露的全是「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事。」而克爾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撲的虎狼,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劉弗陵只得抬手讓雲歌起來,准了她的請求。
劉弗陵瞟了眼下方立著的七喜,七喜忙藉著去問雲歌需要什麼兵器的機會,向雲歌一遍遍叮囑,「皇上心中早有計較,打不過就認輸,您可千萬別傷到了自己。」
雲歌滿臉笑嘻嘻,頻頻點頭,「當然,當然。我可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七喜又問:「姑娘用什麼兵器?」
雲歌撓撓頭,一臉茫然,「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七喜感覺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擦著冷汗離去。
雲歌的出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連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緒複雜地看向了雲歌。
許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時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親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飛到台上,與他們並肩而戰。可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點到即止」。
雲歌全當孟玨不存在,只笑嘻嘻地和劉病已行了個禮,坐到劉病已身側,開始東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麗雅,一副全然沒把這當回事情,只是好玩的樣子。
劉病已和孟玨無語地看著雲歌。
雲歌三腳貓的功夫竟然也敢來丟人現眼?!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肯定早拎著她脖子,把她從哪來的,扔回哪去了。
第一場是劉病已對哲赤兒。
劉病已上場前,孟玨笑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劉病已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而去。
哲赤兒嗡聲嗡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角和近身搏鬥,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
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麼,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
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角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鬥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只能在他拳風中閃躲。
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只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只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
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
劉病已卻大不一樣,只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只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美麗好看,可怎麼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
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髮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瞭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角和搏鬥,就心無旁騖的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它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懵了。想著他怎麼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面要打什麼,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麼打……
劉病已藉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角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
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懵,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
劉弗陵率先鼓掌讚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只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
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只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角搏鬥技藝。」
因為他的誠摯,讓聽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讚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
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比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
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只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麼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
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合,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麼輸得有點面子。」
「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遊症已經十分嚴重!」
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後,卻又聽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只是一場遊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
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
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兇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比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麼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
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鬥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面。
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只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只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鬥,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裡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
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瞭解。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只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
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鬥,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
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只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
孟玨的這場比鬥,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
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鬥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睛微瞇,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闔,只護住面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拼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於刀下。
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只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臟。
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醜陋的一招劍法,只是快,令人難以想像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臟。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麼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至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倖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
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臟。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
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臟,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比試,他只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勘勘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
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剎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睛內,凝視著別處。
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於他眼睛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只餘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
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麼。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睜,定定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
她的眼睛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迴盪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卻看見他衝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上。
只有居高臨下的於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麼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皇上,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麼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只能輕傷到王兄。」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只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
劉弗陵宣佈:「這場比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面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歎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
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麼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麼辦?」
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面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檯面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
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斗的人。
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只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
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只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斗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雲歌撓著腦袋,皺眉思索,十分為難的樣子。
阿麗雅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平日用什麼武器,就用什麼。」
雲歌抱歉地笑:「我會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時難以決定。嗯……就用彎刀吧!」
彎刀雖然是遊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卻也是極難練好的兵器,雲歌竟然敢用彎刀對敵,想來武功不弱。聽雲歌話裡的意思,她的武藝還十分廣博,阿麗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內戒備,再不敢輕易動氣。
雲歌又笑嘻嘻地說:「漢人很少用彎刀,恐怕一時間難找,公主可有合適的彎刀借我用用?」
阿麗雅腰間就掛著一柄彎刀,聞言,一聲不吭地將腰間的彎刀解下,遞給雲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謹慎。雲歌不但藝高,而且心思細膩,不給自己留下絲毫不必要的危機。
劉病已有些暈。
雲歌她不誘敵大意,反倒在步步進逼?
劉病已鬱悶地問裹好傷口後,坐過來的孟玨:「雲歌想做什麼?她還嫌人家武功不夠高嗎?」
孟玨沒什麼慣常的笑意,板著臉說:「不知道。」
雲歌拿過彎刀在手裡把玩著。
「公主,剛才的比試實在很嚇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個不小心身上、臉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齡,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裡的情意還沒有表達就死掉了。我們不如文鬥吧!既可以比試武功高低,也可以避開沒有必要的傷害。」
聽到身後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聲,劉病已徹底、完全地被雲歌弄暈了。
雲歌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倒是第一次知道了,這丫頭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原來這麼高。她若唱情歌,會有人不接受嗎?
劉病已苦笑。
阿麗雅想到哥哥剛才的比試,瞟了眼孟玨脖上的傷口,心有餘悸。
她雖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鋒利畢竟不能和彎刀相比。雲歌手中的彎刀是父王在她十三歲生日時,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鍛造給她的成人禮,鋒利無比。
看雲歌剛才上台的動作,她的輕身功夫定然十分厲害,自己卻因為從小在馬背上來去,下盤的功夫很弱。
若真被雲歌在臉上劃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雲歌的那句「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觸動了她的女兒心思,只覺思緒悠悠,心內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驚醒。她的情歌也沒有唱給心上人聽過,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應該唱給他聽一次。
如果比試中受了傷,容貌被毀,那她更不會有勇氣唱出情歌,這輩子,只怕那人根本都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人……
阿麗雅冷著臉問:「怎麼個文鬥法?」
雲歌笑瞇瞇地說:「就是你站在一邊,我站在一邊。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過招。這樣既可以比試高低,又不會傷害到彼此。」
聽到此處,孟玨知道雲歌已經把這個公主給繞了進去,對仍皺眉思索的劉病已說:「若無意外,雲歌贏了。」
「雲歌那點破功夫,怎麼……」劉病已忽地頓悟,「雲歌的師傅或者親朋是高手?那麼她的功夫即使再爛,可畢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聰明,記住的招式應該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內力,沒有對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樣的把那些招式都比劃出來。」
孟玨淡笑一下,「她家的人,只她是個笨蛋,她三哥身邊的丫鬟都可以輕鬆打敗克爾嗒嗒。」
劉病已暗驚,雖猜到雲歌出身應該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間好奇起來雲歌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雲歌又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了長安。
阿麗雅琢磨了一會,覺得這個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鬥中,不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條。」
雲歌忙道:「公主說的十分有理。」又開始皺著眉頭思索。
阿麗雅實在懶得再等雲歌,說道:「以你們漢朝的水漏計時。三滴水內出招,如不能就算輸。」
雲歌笑道:「好主意。就這樣說定了。公主想選哪邊?」
阿麗雅一愣,我好像還沒有同意吧?我們似乎只是在研究文鬥的可行性,怎麼就變成了說定了?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不妥,遂沉默地點了點頭,退到賽台一側。
雲歌也退了幾步,站到了另外一側。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銅水漏,放到檯子一側,用來計時。
雲歌笑問:「誰先出招呢?不如抽籤吧。當然,為了公平起見,製作簽的人,我們兩方各出一人……」
雲歌的過分謹慎已經讓性格豪爽驕傲的阿麗雅難以忍受,不耐煩地說:「勝負並不在這一招半式。我讓你先出。」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裡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阿麗雅認為誰先出第一招並不重要,應該說阿麗雅的認知完全正確,可是雲歌即將使用的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時,三哥所創。
那年,三哥因病臥床靜養,閒時總是一個人擺弄圍棋。雲歌的圍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會下了,之前她總是不喜歡下,覺得費腦子。可因為想給三哥解悶,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學,認認真真地玩。
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應過阿竹,會和她比試一次,阿竹為了能和三哥比試,已經苦練多年,不想願望就要成真時,三哥卻不能行動。
雲歌本以為他們的約定應該不了了之,或者推後,卻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踐、有諾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個怪人,所以兩人還是要打,不過只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
剛開始,阿竹的回招還是速度極快,越到後來卻越慢,甚至變成了雲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盤圍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剛揮出,三哥卻好似早就知道,連看都不看,就隨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面色如土。
在一旁觀看的雲歌,只覺得三哥太無情,阿竹好可憐。三哥一邊和她下圍棋,一邊吃著她做的食物,一邊喝著二哥派人送來的憂曇酒。阿竹卻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將近一天,
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隨手一個比劃就破解了,雲歌只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顧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裝想一想再出招。」
比試的最後結果是,當阿竹想了三天的一個招式,又被三哥隨手一揮給破了時,阿竹認輸。
阿竹認輸後,三哥問阿竹:「你覺得你該什麼時候認輸?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爺出第四十招時。」
三哥很冷地看著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時,你就該認輸。這還是因為這次我讓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內就輸局已定。」
阿竹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哥。
三哥不再理會阿竹,命雲歌落子。
三哥一邊和雲歌下棋,一邊淡淡說:「臥病在床,也會有意外之獲。與人過招,一般都是見對方招式,判斷自己出什麼。當有豐富的打鬥經驗後,能預先料到對手下面五招內出什麼,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門,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預料到對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讓對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雲歌的棋盤。
三哥又說:「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誘』與『逼』。用自己的破綻『誘』對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餘諸路都是死路,只暗藏一個生門,『逼』對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誘』『逼』兼用,那麼我想讓他在何處落子,他都會如我意。他以為破了我局,卻不知道才剛剛進入我的局。」
雲歌不服,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誘』說起來容易,卻是放羊釣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順帶佔了羊圈。至於『逼』,你再厲害,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把諸路封死。」
三哥卻是看著阿竹回答問題:「若連護住羊的些許能耐都沒有,那不叫與人過招,那叫活膩了!碰到高手,真要把諸路封死的確不容易,不過我只需讓對手認為我把諸路都封死。何況……」三哥砰地一聲,手重重敲在了雲歌額頭上,不耐煩地盯著雲歌,「吃飯需要一口吃飽嗎?難道我剛開始不能先留四個生門?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雲歌揉著額頭,怒瞪著三哥。
雲歌還記得自己後來很鬱悶地問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經全在你的預料中了,你還和我下個什麼?」
三哥的回答讓雲歌更加鬱悶:「因為你比較笨,不管我『誘』還是『逼』,你都有本事視而不見,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盤不要,或直接衝進死門。和你下棋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笨!」
雲歌一臉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卻是看著雲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
阿竹後來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簡後編成了一套刀法。
這就是被雲歌戲稱為「弈棋十八式」的由來。
雲歌自問沒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內把對手誘導入自己的局,所以只能先出招,主動設局。
阿麗雅抬手做了「請」的姿勢,示意雲歌出招。
雲歌很想如阿竹一般華麗麗地拔刀,可是……
為了不露餡,還是扮已經返璞歸真的高手吧!
雲歌就如一般人一樣拔出了刀,揮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請君入局。
雲歌的招式剛揮出,阿麗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雲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鬥。
漫天刀影中。
阿麗雅揚鞭入了雲歌的局。
錯了!
應該說入了雲歌三哥的局。
賽台上的阿麗雅只覺自己如同進了敵人的十面埋伏。
後招被封,前招不可進。左有狼,右有虎。一招開始慢過一招。
雲歌卻依舊滿臉笑嘻嘻的樣子,輕輕鬆鬆、漫不經心地出著招。
阿麗雅無意間出招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三滴水的時間,可是她身在局中,只覺殺機森然,根本無暇他顧。
而於安、劉病已、孟玨、殿下的武將,都看得或如癡如醉,或心驚膽寒,只覺得雲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總覺得再難有後繼,可她的下一個招式又讓人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想大聲叫好。紛紛全神貫注地等著看雲歌還能有何驚艷之招,根本顧不上輸贏。
阿麗雅被刀意逼得再無去處,只覺得殺意入胸,膽裂心寒。
一聲驚呼,鞭子脫手而去。
只看她臉色慘白,一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
大家都還沉浸在這場比試中,全然沒想著喝彩慶祝雲歌的勝利,於安還長歎了口氣,悵然阿麗雅太不經打,以致沒有看全雲歌的刀法。
嗜武之人會為了得窺這樣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會捨命挑戰。現在能站在一旁,毫無驚險地看,簡直天幸。
於安正悵然遺憾,忽想到雲歌就在宣室殿住著,兩隻眼睛才又亮了。
克爾嗒嗒自和孟玨比試後,就一直精神萎靡,對妹子和雲歌的比試也不甚在乎。
雖然後來他已從雲歌的揮刀中,察覺有異,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覺得輸得十分心服。
克爾嗒嗒上台扶了阿麗雅下來,對劉弗陵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尊貴的天朝皇帝,原諒我這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吧!雄鷹收翅是為了下一次的更高飛翔,健馬臥下是為了下一次的長途奔馳。感謝漢人兄弟的款待,我們會把你們的慷慨英勇傳唱到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願我們兩邦的友誼像天山的雪一般聖潔。」
克爾嗒嗒雙手奉上了他們父王送給劉弗陵的彎刀,劉弗陵拜託他帶給中羌酋領一柄回贈的寶刀、還贈送不少綾羅綢緞、茶葉鹽巴。
劉弗陵又當眾誇讚了劉病已、孟玨的英勇,賜劉病已三百金,孟玨一百金,最後還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對雲歌卻是含含糊糊地夾在劉病已、孟玨的名字後面,一帶而過。
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歡喜地結束。原本設計的歌舞表演繼續進行。
似乎一切都和剛開始沒有兩樣,但各國使節的態度卻明顯恭敬了許多,說話也更加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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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謝過皇上恩典,劉病已、孟玨、雲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
他們下了台階,剛想回各自座位,克爾嗒嗒忽然從側廊轉了出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孟玨眼皮都未抬,自顧行路,「王子請回席。」一副沒有任何興趣和克爾嗒嗒說話的表情。
克爾嗒嗒猶豫了一下,攔在孟玨面前。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冒生命之險,饒我性命?」
「我聽不懂王子在說什麼。」說著,孟玨就要繞過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伸手要攔,看到孟玨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爾嗒嗒心內發寒,覺得自己在孟玨眼內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玨從他身邊走過。
劉病已和雲歌走過克爾嗒嗒身側時,笑行了一禮。
雲歌腦內思緒翻湧,她的困惑不比克爾嗒嗒王子少。孟玨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可是克爾嗒嗒也不會糊塗到亂說話……
身後驀然響起克爾嗒嗒的聲音,「孟玨,他日我若為中羌的王,只要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病已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克爾嗒嗒,孟玨卻只是身子微頓了頓,就仍繼續向前行去。
克爾嗒嗒對著孟玨的背影說:「你雖然饒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用族人的利益來報答個人恩情。我許這個諾言,只因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賜給我的使命是保護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面前,任你屠殺。將來你若來草原玩,請記得還有一個欠了你一命的克爾嗒嗒。」克爾嗒嗒說完,對著孟玨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孟玨早已走遠,回了自己的座位。
劉病已一臉沉思。
雲歌與他道別,他都沒有留意,只隨意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