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步步設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江小樓淺笑開口:「今天只是來請道長幫忙,並沒有別的意思,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伍淳風皺起眉頭,盯著江小樓滿面狐疑道:「幫忙,你請我幫忙?該不會是我聽錯了吧!」
江小樓面上的笑意愈見濃重:「自然不是。」她拍拍手掌,外面便有幾個僕從將兩隻沉甸甸的大紅箱子抬進來。箱蓋子打開,小蝶指揮著他們把所有的禮物一件一件拿出。慢慢的,伍淳風的臉色變了,他看到金元寶十個,銀元寶二十個,玉枕一對,玉如意兩副,珍香四盒,玉佛珠四串,錦緞十匹,鼻煙壺、手杖、墨寶、珍珠若干,他眼睛越瞪越大:「江小姐,你到底需要我做什麼,竟捨得下這樣大的手筆。」
江小樓微微一笑:「請道長屏退左右,我才方便說話。」
伍淳風又盯著江小樓看了一會兒,心中激烈掙扎,其實他大可將對方拒之門外,因為這個女子實在過於厲害,與她打交道等於是把脖子掛在褲腰帶上,他還沒有那樣的膽子,但……目光又轉到了兩個沉甸甸的大箱子上,這麼多金銀珠寶,如果他能夠為江小樓把事辦成,這些東西可都屬於他了!終究沒有抵得過財寶的誘惑,他只好點點頭,吩咐原本守在大廳裡的兩個弟子道:「你們先出去,我有事情要與這位小姐詳談。」
江小樓也揮了揮手,吩咐除了小蝶之外,其他人一概都退出去。
伍淳風眼神如鉤,語氣卻還帶著三分警惕:「到底有何事相請?」
江小樓笑容如水:「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成事者需要勇氣與膽色,而且要冒極大的風險,所以一般人絕不敢參與。如果道長不敢接,那我另找其他人。」
伍淳風眉頭一揚,微笑道:「我既然做這個行當,自然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凡是斬妖除魔,判斷風水,替人消災解厄,這都是我的本事。你說吧,沒有什麼我不敢接的局。」
江小樓知道伍淳風是一個大騙子卻還是找上他,證明她要做的也是一個陷阱。伍淳風不是笨人,他拿捏這個把柄,自然不怕江小樓再對他如何。只要有錢賺,他什麼都不畏懼。
果然聽見江小樓道:「伍道長幫人看風水,可曾聽說過秦府?」
伍淳風眉頭一皺:「秦府?你說的是那個出了探花郎的秦家?」
江小樓點點頭:「京城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伍淳風得意洋洋:「他們家也算是我的老主顧,尤其是秦老爺子十分迷信,經常請我去為他判斷吉凶,不過——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江小樓笑得溫柔可人:「京城就這麼大,真正有名的道士十根手指就能數過來,從前秦老爺十分信任京郊景遇觀的許道長,可是在三年前許道長登天之後,秦老爺便開始四處尋找新的寄托。後來經人引見,伍道長就成了他的坐上賓,經常替他看吉凶。這個消息也不算是什麼秘密,我又為什麼不能知道?依你的水平,欺騙尋常富戶還是綽綽有餘的,除了秦家,與你尋常往來的還有數十戶,需要我一一報上名來嗎?」
伍淳風盯著江小樓,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深深的警惕。自己為無數貴人之家看過風水,也不止秦府一戶人家,為什麼江小樓獨獨提到了秦老爺,莫非她要做的事與秦府有關。秦家算是是京城崛起的新貴,秦思又傍上了太子,尋常不能輕易得罪,這事情可非同一般……他沉下聲:「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照實說吧。」
江小樓嘴角彎起:「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一些舉手之勞,只看道長你願不願意為我辦到。」
伍淳風看了看那兩箱子禮物,有些猶豫:「我只幫人絕不害人,若是傷天害理之事可千萬別找我,我是絕對不會替你做的!」
小蝶冷哼一聲,滿面嘲諷:「一個騙子做什麼如此清高。」
伍淳風眉眼一瞪,騰地一下站起來:「你們哪裡是有求於人的態度,我幫不了你,你另請高明吧!」說著他舉步要走。
「五百兩。」江小樓捧起茶杯,垂下眼睛,悠閒地道。
伍淳風哼一聲,腳步不停。
「一千兩。」江小樓用茶蓋兒輕輕刮了兩下,去掉茶沫兒。
伍淳風的背影顫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放慢了。
「三千兩。」江小樓輕輕抿了一口,最後報價。
一句話砸在了伍淳風的後腳跟上,擲地有聲!他猛然轉過身來,立刻道:「這可是你說的,三千兩分文不少!只要你給這個數,不管你讓我做什麼,我也會依計而行。」
江小樓慢慢笑了:「道長果真仙風道骨,不同凡響。」
伍淳風揮了揮手:「你別諷刺我,有錢能使鬼推磨,光有仙風道骨只能喝西北風。我的道觀和那些弟子總還要維持下去。既然價錢已經談好,你不妨把事情說出來,我替你參詳一番。」
江小樓從袖中甩出了一本書,丟在他面前。
伍淳風一看,不由把臉色沉了下來:「這是何意?」
江小樓笑靨如花,眼眸鋒利:「伍道長,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這本書乃是前朝皇帝身邊大國師所著的相經,你若是無法將這本書參透,很快就會被人拆穿。別說三千兩你拿不到,連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伍淳風走上前,信手翻了翻,嗤笑道:「我當有什麼稀奇,不過是一些相面之術,這等伎倆我在十年前就已經倒背如流了。」
江小樓早猜到他會有如此說法,只是靜靜道:「真亦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你既然是騙子,自然要有把虛假變成真實的本領。如果只靠著那點家底,不懂得真正的算命術又不善於變通,碰到懂行的人,只怕你會死的很慘。」
聽了這話,伍淳風的神情才鄭重起來,卻仍舊不免辯解道:「這個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輕易被別人識破的。」
江小樓冷笑:「我讓你去騙的這個人並不是尋常人物,他文采出眾,性情剛正,是朝中的文壇泰斗、清貴楷模。如果你在他的面前被拆穿,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等著死無全屍吧。」
伍淳風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你說的人到底是誰?」
江小樓目光筆直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楊閣老。」
伍淳風坐回了椅子上,膝蓋不由自主發抖:「你瘋了不成?你明知道楊閣老那個人是何等的古板,他怎麼會相信這些算命之術!你……你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分明是叫我去送死!」
江小樓神色平常:「這就要看道長你的本事,如果你還是像從前一樣說什麼這個人鼻子長得好,又高又直,那個人眼睛長得好,丹鳳眼,鼻根很高,是大富大貴之命……似是這等話,你一旦說出來,就會被楊閣老當場拆穿。這一套東西,還是收起來吧。」
伍淳風冷汗直流,他所說的算命之術,其實也並非完全靠騙,從他的師傅一代便口耳相傳了一套相面之法,江小樓的命乃是天煞孤星,真正萬中無一,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斷錯,其他人的命相尋常,只能用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東西來套,小心利用每個人的心理。然而光靠這些,要想取信楊閣老,除非是天上下紅雨。
江小樓見他冷汗直流,笑道:「大國師是一個真正的相面高手,他並不看人的面相和骨相,他只看人的精氣神,人只要從他身邊走過,吉凶禍福壽命他都瞭然於胸。傳說前朝皇帝帶了三個人給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對皇帝說,靠左的人可小用,中間的人不可用,靠右的可重用。後來皇帝按照他的論斷去任用官員,慢慢才發現靠右的那個人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靠左的人兢兢業業卻缺乏智謀,不能當大用,至於中間的人……乃是真正的奸佞小人,成天只知道鑽營往上,其他的一概不管。大國師只不過是根據他們的站姿和眼神就能夠下如此定論,還非常精準,他這樣的人才是真正騙到了極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伍淳風有一些疑惑:「你為何斷言他是在欺騙?」
江小樓解釋道:「一個人的個性是隨時會發生變化的,大國師不過是在取得了皇帝的信任之後,再根據那三個人的形貌作出了基本判斷。他說的話在皇帝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今後不管他們行事作風如何,皇帝都會帶著主觀的想法。做錯還是做對,其實大多數時候都在人的一念之間。皇帝認準了你的忠奸和品級,這種印象是無法改變的。由此一來,原本的奸佞之臣,也會變成忠臣,而原本的忠臣也總會做一些看似不軌的舉動。大國師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行家,騙中高手,他騙的不是人,是心。這一本書就是他的心得,如果你能夠融會貫通,不要說楊閣老,就是陛下跟前也未必去不得。」
伍淳風不以為然:「陛下?你還真是敢想!我就沒有你這樣大的志向,我只是希望能夠賺些銀子,安穩度日罷了!不行,這個局我不能接,你另外再找其他人吧!我就當你今天沒來過,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江小樓只是望著他微笑:「既然答應了就應該做到底,我當然可以再去找別人,至於你——」故意欲言又止。
伍淳風心裡陡然一驚,他知道江小樓這個人說到做到,極有可能擔心自己洩露秘密,最終殺人滅口。這個女人心思如此歹毒,他還是小心為上。左思右想,不得不點頭道:「你當真有這樣的把握?」
江小樓道:「若無把握,我怎麼會輕易冒險。道長,你輕言放棄,是不要那三千兩了嗎?」
伍淳風臉色忽青忽白,呼吸變得粗重,想了半天,他才狠下決心:「好,就依你所言,我會將這本書牢牢背誦、認真應用,絕不會出一點差錯。」
江小樓優雅起身,笑容滿意:「給你的時候不多,只有短短三日。」
伍淳風瞠目結舌:「這麼厚的一本書只給我三日時間?」
江小樓歎息道:「不成功便成仁,道長只要記住這一句話,就無往而不利了。」說完她徑直向外走去。伍淳風在她身後大聲道:「你站住,把話說清楚!」
誰知江小樓只是轉過頭,笑容溫婉:「道長,三日之後我來看你成果。」
江小樓離去之後,伍淳風猛然一下子摀住了頭,痛苦道:「早知道就不應該這樣貪心,這一回上了賊船,恐怕是下不來了!」
江小樓上了馬車,小蝶面露疑惑:「小姐,你為什麼要找伍淳風去騙楊閣老?」
光靠鬥雞和平日裡的示好經營,江小樓就已經完全把楊閣老握在了手心,如果她想要挑撥楊閣老和秦思之間的關係,只要將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楊閣老是極有可能主動幫忙的。江小樓神色冷淡:「非親非故,即便楊閣老肯插手也只是勉強為之,秦思是他的學生,他已有心偏袒,若非如此,早在國色天香樓他就會幫忙了。」
小蝶撓了撓頭,神情越發困惑,口中嘀咕道:「可是那秦思現在做了官,不是從前那個商家子,你要想拉他下來,沒有那麼容易吧。」
江小樓看了一眼人潮湧動的街道,神情趨向平和:「一個人的缺點就像猴子的尾巴,當他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往樹上爬,大家才會發現他長著紅屁股、長尾巴,樣子十分可笑。爬得越高,看得越清楚,笑的人才越多。」
江小樓的話其實不難理解,秦思爬得越高,身上的缺點也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找到足夠的理由,想要拉他下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小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三日後,江小樓親自考問伍淳風,見他對答如流,這才滿意地點頭。
伍淳風道:「現在我要立刻上門嗎?」
江小樓失笑:「不,我們需要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老天爺賞臉的時候。」江小樓神秘地笑了笑。
七日之後,京城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這場雨下得很大,衝垮了周邊城鎮不少的房屋。朝廷連忙下旨,給予安撫重建。
江小樓聞聽這個消息,特意帶著禮物登門,一入大廳便瞧見端莊的楊夫人一臉愁容坐著。聽見婢女說江小樓來了,楊夫人看著江小樓,勉強一笑道:「原來是小樓,進來坐吧。」
楊閣老嚴於律己,生活過得十分儉樸。身為朝廷重臣,卻是行不張蓋,夏不備冰,冬不穿裘,寢不解衣,以隨時處理公務。到了四十多歲的時候,他仍沒有兒子,楊夫人勸他納妾生子,他卻嚴詞拒絕。後來見到江小樓,楊夫人剛開始也產生了誤會,以為丈夫到老聊發少年狂,可漸漸她卻理解了丈夫的心意。他們雖然沒有親生子女,倒是有不少學生,平日裡你登門我慰問倒也十分熱鬧,可是家中始終沒有女孩出現。從前不少官員看出閣老夫妻膝下寂寞,特地送來孩子陪伴,卻都被閣老驅逐出去,他認為那些人都是別有所圖。可他卻很欣賞江小樓,一方面她容顏美麗,頗有才華,另一方面她懂得分寸,不涉大局,不像那些人開口閉口都是朝中大事、國家興亡,實際上都是為了自己謀取私利。楊夫人越看越是喜歡,便經常留她一起用膳。
此刻,楊夫人歎息道:「你今日來的正好,我心裡可煩悶著,陪我說說話。」
江小樓關切地問道:「夫人為何事煩心?」
楊夫人滿面憂愁:「昨日裡一場大雨,把我們楊府的墳地都給衝垮了,驚擾了祖先的陵墓,我家大人心裡不知道多難受。這不,一大早天還沒有亮,他便告假去墳地上看了,恐怕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把那些被衝垮的墳地修好。」
江小樓聞言,沉吟道:「夫人是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來投奔謝家,前段時日家中死了一個婢女,接著就開始鬧鬼,鬧的人心惶惶,我幾乎都不敢住下去了。後來謝家人請了一位法力高深的道長,親自上門作法收魂,府裡馬上就安穩了。這墳墓被沖——只怕是風水有些不好,不如請道長來看看。」
楊夫人面露贊同,卻又有些猶豫:「你這話真是說到我心裡去了,我也早有此意!每年下大雨都要把這墓給沖了,再花大價錢來修繕,實在是又勞心又傷身!幾乎是每年都如此,咱們家都快成了京城的笑話了!可是這個老頭子性情倔強,總說祖宗墳墓不可以隨便動,那些人不過是招搖撞騙,並不可信!今天你這樣一說,我倒要拿個主意,就請這位道長去墓地看看。」
江小樓卻欲言又止:「若是楊閣老知道道長是被我引來的,小樓怕他生氣——」
楊夫人嗔道:「這有什麼可怕的,他就是因為太固執,旁人家的墳墓沒有被衝垮,怎麼就楊家出了事,還不是風水不好!你放心,我全擔著,絕不讓你受責怪!」
江小樓靦腆地一笑,楊家的墳地位於京郊虎臣山腳下,本是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數十年前算是風水寶地。如今多年過去,原本的高坡已經變得扁平,地勢太低,很容易就會受到風霜的侵襲,一旦遇到暴雨的天氣,不是這垮了,就是那塌了。當然,大家不會認為是地方不好,只會說是風水不好。若換了尋常人家,早已請了高明的師傅重新尋覓地方,偏偏楊閣老性情倔強,寧死不肯,這才年復一年不斷修來修去,把自己累個半死。
江小樓點頭道:「既然夫人同意,那我這就派人去請道長。」
第一次江小樓去請,伍淳風已經出訪。第二次楊夫人發帖子去請,伍淳風正在閉關。第三次,楊夫人親自派了轎子去迎接,伍淳風才與楊夫人正式見面。
楊夫人落坐之後,吩咐婢女上茶,笑道:「敬仰道長大名,今天得見,果然是仙風道骨,名不虛傳。」
伍淳風相貌端正,充滿正氣,的確是有哄人的資本。江小樓微微一笑:「道長實在事務繁忙,夫人好容易才請到。」
伍淳風立刻笑著向楊夫人致歉。
楊夫人不在意地搖了搖手:「我家的事情,想必小樓已經向道長說過了。若是可以我待會就親自帶道長看看那一塊地。請道長務必好好替我們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伍淳風莫測高深地笑道:「夫人相請,不敢不從。」
關鍵時刻,楊閣老恰好進門。他聽見這一句話,不由沉了臉道:「夫人,你這是把什麼人領到家裡來了!」
江小樓連忙站起,滿是歉意道:「閣老不要發怒,是我的不是。」
楊夫人卻一口打斷:「老爺,一切都跟小樓無關,是我聽說道長法力高深,好容易才請來了他,只是替咱們看一看墳地,你何故如此緊張。」
在大周,只要是達官貴人、豪門富戶,經常會請道士上門占卜,詢問吉凶。楊閣老這等異類,才是十分少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伍淳風,不由嘲諷道:「不過是江湖術士,夫人你如何採信?小樓,真想不道你如此聰明的姑娘,竟然也會被這種人所蒙騙。」
伍淳風面不改色,笑容依舊:「人人都說楊閣老會識人,從不曾與我交談,又怎麼知道我是騙子。」
楊閣老聽了這話,神色之中有一絲冷凝:「既然如此,你不如為我看一看相,看我到底命運如何。」
伍淳風仔細瞧他一眼,淡淡笑道:「大人天庭飽滿,鼻根高聳,是為福德雙全、位列三公之相。」
楊閣老冷笑一聲:「滿街碌碌無為之輩,很多人都是天庭飽滿,鼻根高聳,為何他們卻不能登堂入相。」
伍淳風搖了搖頭:「閣老單論五官並不出奇,可是全部結合起來看,卻是凝風聚水、五行暢通,於是福壽雙全、位列三公。同樣道理,單獨看一個天庭,或者單看一個鼻子,不分析整體的面相,是不能準確判斷吉凶的。」
聽了這話,楊閣老滿面寒霜:「巧言令色。」
伍淳風歎了口氣道:「婆娑世界,萬象皆通。楊閣老放不下,當然就看不透,更加無法相信。」
楊閣老轉眸一看,身邊恰好站著兩個僕從,便指著他們道:「你看我這兩個人,到底有何歸宿?」
伍淳風微笑道:「左邊這位施主雙目突起,面紋太凶,殺戮過重,日久必招災禍,還是早日收斂為好。」
楊閣老一愣,左邊這個人原本是府上廚房裡的一個屠夫,專門負責殺雞宰羊,因為楊閣老見他聰明伶俐,就將他帶在了身邊。說是殺戮重……倒是一點不錯。
伍淳風又繼續指著另外一個人,悠然道:「這一位面向憨厚,六根清淨,早年雖然刑克父母,中年之後卻必有福報,得享天年。」
眾人面面相覷,卻聽見楊夫人笑道:「准,准,太準了!」
楊閣老的神情慢慢變得凝重,本來的譏諷笑意也收了起來,向伍淳風拱手道:「剛才是我無禮了,道長請坐!」
伍淳風搖了搖頭:「雖然我擅長風水之術,但於相面……不過略知一二。」
楊閣老換上一副笑容,道:「道長不必謙虛,既然你說的如此之準,我倒是想要請問一句,既然面相天定,那人為努力又有什麼用處?多做福報,可以改變天命嗎?」
伍淳風不慌不忙地道:「天命是注定的,但人生可以自己操控。我們講究宿命,卻不是定論。所謂命相難算,最關鍵的便是一個人的命運隨時會發生改變。一個惡念升起,便有惡報。一個善念升起,便有福報。有時候,人的面相會隨著心境而改變,同樣一對雙生兄弟,若是一人作惡,一人行善,二十年之後他們的面貌便會發生巨大改變,幾乎判若兩人,這就是相由心生的道理。我剛才對這兩個人的命運做出了判斷,可也並不一定就那樣精準。」
江小樓微笑聽著,這是她精心訓練出來的人,分寸把握的絲毫不差。
「福報雙全者若是棄善從惡、造下殺孽,那麼他的福報就會受到折損,將來橫死街頭也未可知。」伍淳風雙目精光四射,慢慢說道。
剛才還在沾沾自喜的僕從一聽這話立刻滿頭冷汗,另外一人抓緊機會問道:「道長,我應該如何消除罪孽?」
伍淳風沉吟道:「你殺了太多牲畜,心中惡念不斷,若是要斬斷孽根,只有一個法子。城南有一座斷頭橋,這橋常年失修,路人難走,你捐出一些錢把橋修好,若是沒有錢出力也可,總之要多積福報才能消除災厄。」
剛才楊閣老對伍淳風還有所懷疑,現在卻已經有三分相信,尋常道士開口閉口便是金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教人如何排憂解難,修橋乃是大大的善事……想到這裡,楊閣老面上略帶敬意,又故作不經意地問了幾個問題。
伍淳風在經過江小樓的訓練之後,這些問題壓根就不在話下,他口中淡然、神情鄭重,不知不覺就把一個仙風道骨、虛懷若谷的道士形象詮釋得入木三分。
從始至終,江小樓沒有說過一句話,更沒有勸說閣老採信。但楊閣老最終聽從伍淳風的意思,把楊家的墳地遷到了一個風水好的地方。伍淳風好好替他算了一卦,說:「只要在這個地方安墳,十年之內可保無虞,而且子孫繁盛。」
楊夫人聽了這話,卻是悶悶不樂起來。
江小樓看在眼中,主動說道:「道長,您這話可說的不對。」
伍淳風道:「有哪裡不對?」
江小樓滿面遺憾:「直到現在為止,閣老和夫人還尚無子嗣。」
伍淳風笑道:「非也非也,他不但有兒子,而且這個兒子已經在這家中了。」
聽了這話,楊家人對視一眼,滿面震驚。
伍淳風並不多言,逕直朝西面走去。眾人瞧在眼中,便都跟了上去。只見他走到花園裡,指著一戶書房的窗戶,對楊閣老道:「你的兒子就在裡面。」
楊閣老臉色一變,楊夫人驚喜萬分:「道長所言可是真的?」
伍淳風微微含笑,不露聲色:「裡面這個孩子可以將楊家發揚光大,閣老若是不信,大可一試。」
恰在此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打開書房的門,從裡面走了出來。他面容俊秀,神情天真,看見楊閣老立刻過來行禮:「拜見伯父。」
楊閣老立刻將他扶了起來,心頭終於打定主意:「以後不要再叫我伯父,叫我一聲爹吧。」
楊夫人一時熱淚盈眶,連連擦拭著眼淚。
少年聽了這話,立刻撲倒在地:「多謝伯父,不,多謝爹爹!」
其他人看到這一幕或許有些奇怪,伍淳風卻是在心中慶幸,原來江小樓早已經打探到楊閣老有一個庶出兄長,當年曾經因為堅持要迎娶一個地位卑賤的平民之女而被逐出楊家。這個兄長在多年之後病故,只留下這麼一個兒子,不過一年,少年的母親也去世了,不得已只能投奔楊家。他天資聰穎、讀書奮進,楊夫人一直想要把他過繼到膝下,可楊閣老卻因為兄長當年憤然離家而一直心存芥蒂,堅持不肯。日子久了,他慢慢看到這少年的勤奮,心中也有些後悔,卻是無法下台階。
這一次江小樓順著伍淳風的嘴巴推了閣老一把,楊夫人也得了一個寶貝兒子,皆大歡喜。楊閣老看著聽話懂事的兒子,神情放鬆了許多,轉身對江小樓道:「你說的不錯,伍道長確實是法力高深,值得敬佩!來人,準備宴席,今晚我要好好慶賀一番,小樓——你也留下。」
江小樓笑道:「敢不從命。」
在宴席上,楊夫人摟著剛剛得到的兒子十分歡喜,眉眼都笑的看不見了。楊閣老看到老妻開心得熱淚盈眶,心中也為當初的固執而後悔。這少年投奔他府上已經有兩年,他卻因為對兄長的心結,始終不肯放開懷抱接納這個孩子。他卻從無絲毫怨恨,一口一個伯父,恭恭敬敬。即便自己從來沒有好臉對待,對方也是一如既往。今天能夠有這樣一個台階順著下來,閣老心中也是十分慶幸。
江小樓取出一個鏤空雕花的楠木匣子,微笑道:「今日為了慶賀閣老大喜,小樓準備了一份禮物,區區心意不成敬意,希望閣老能夠收下。」
眾人一瞧,只見一個巧奪天工的大紅鯉魚在匣子裡安放,剔透的紅玉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原本的黑斑化為眼睛,栩栩如生,令人驚歎。
楊夫人眼前一亮,不由讚歎道:「這鯉魚真是構思精巧,技藝精湛,妙極了!」
江小樓親自把鯉魚托出來,捧到閣老面前道:「希望閣老不要推辭。」
楊閣老看了一眼,卻是連連搖頭:「小樓,你是知道的,我不會收下這樣貴重的禮物。」
江小樓笑了笑,指著鯉魚的眼睛道:「這裡原先是一塊黑斑,使得這塊紅玉的價值大跌。我只花了幾兩銀子,便將它從珠寶商的手中買了出來,交給玉匠重新雕刻。事實證明,只要慧眼識珠、小心雕琢,即便是一塊廢玉,也能變廢為寶、畫龍點睛,這就是小樓的心意,希望大人能夠明白。」
這是一份十分特別的禮物,楊閣老看著那鯉魚,良久沒有出聲,眼中神色複雜。
楊夫人嗔道:「瞧你,這麼嚴肅做什麼,小樓又不是行賄,不過是送了一條紅鯉魚,這是好兆頭,快收下吧。」
這條鯉魚原本的價值不高,但雕刻後卻是價值千金,可是江小樓在他收下兒子的這一天送上這份禮物,心意實在難得。而且楊閣老的確很喜歡玉器,江小樓總是會挑選他喜愛的來送……夫人都如此說了,楊閣老思慮片刻,才點頭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事實上他也十分喜歡這一隻紅鯉魚,外行光是看到鯉魚的精美,內行卻看得懂它的價值,在經過精心雕琢之後,這一塊有瑕疵的紅玉早已是價值千金,堪稱一份大禮。
伍淳風卻開了口:「夫人可是屬龍?」
楊夫人一愣,立刻道:「是,我正是屬龍的。」
伍淳風指著紅鯉道:「常言道,鯉魚越龍門,只要越過龍門便能成為一條金龍,夫人屬相是龍,這又有一條假龍,兩龍相爭必有一傷,依我看還是小心為好。」
江小樓連忙致歉:「夫人,都是我的不是,竟然沒有想到這一條。」
楊夫人笑道:「你真是個傻孩子,這點小事又有什麼好道歉的。道長,可有什麼化解之道?」
伍淳風沉吟片刻,才道:「這樣吧,鯉魚先讓我帶回去供奉幾日,消了戾氣再送來給夫人。」
楊閣老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紅鯉魚,才道:「好,那就拜託道長了。」
伍淳風站起身來道:「閣老言重。」
經過這樣一件事,伍淳風也成了閣老府上的常客。閣老從初始的懷疑到漸漸深信,慢慢也經常會招他問一問吉凶。
這一日,楊夫人正在與江小樓敘話,卻聽見外面有人驚呼道:「夫人,不好了!」
楊夫人一愣,看見伍淳風臉帶怒氣地闖入道:「夫人,那一條大紅鯉魚,被人奪走了!」
楊夫人立刻站了起來,充滿震驚:「你說什麼?」
伍淳風滿面愧疚,臉色蒼白道:「原先我在道觀中為那鯉魚做了供奉,誰知被人一眼瞧見,他竟丟下白銀五十兩,捧了鯉魚就走!我阻撓不住,硬生生被他搶了鯉魚,心頭實在憤懣,趕到他府上說理,誰知卻被人轟了出來,實在是羞煞我也!」他剛說完,竟然氣急攻心,猛然噴了一口血出來,向後栽倒。
這一幕嚇得楊夫人怔住,連忙吩咐僕從將伍淳風抬下去休息,隨後轉過頭來看著江小樓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呀!」
江小樓同樣是滿臉的驚訝,安慰道:「夫人不必著急,這事情咱們慢慢商量就是——」
誰知此刻楊閣老怒氣沖沖進來,一進門便把一個錦盒放在了桌上,臉色極為古怪。
楊夫人一瞧,錦盒裡躺著的不正是那一隻大紅鯉,她心頭一驚:「老爺,這紅鯉怎麼在你的手上?」
楊閣老眉頭禁不住抖動,氣急敗壞道:「這個小畜生,竟然把搶來的東西當成自己買到的禮物送給了我,還口口聲聲說這只紅鯉是他如何精心挑選送去琢磨!呸,你說這等人,何等的無禮!」
江小樓聽到,神色一動:「閣老,說的到底是誰?」
楊閣老面上有些尷尬,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除了秦思那個小畜生還有誰?」
楊夫人歎息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剛才道長來說紅鯉是硬被人搶走的,誰知轉身之間秦思竟將紅鯉當成禮物送來,這是何等囂張霸道,實在是無恥之尤!老爺,當初你千挑萬選,要為國家選擇棟樑,竟然選了這樣一個人出來,簡直丟進了老爺您的顏面!」
紅玉經過雕刻,早已是與從前模樣天差地別,完全無法辨認,秦思認不出來並不奇怪,借花獻佛並且將所有功勞佔為己有是人之常性,秦思從伍淳風處高價購買了這一尊紅鯉,立刻捧來獻媚,他哪裡想得到,江小樓在這裡等著他呢!
楊閣老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越想越是憤恨不已,口中連聲道:「秦思啊秦思,秦思啊秦思——小畜生,真是小畜生!」他一邊說,一邊竟然壓抑不住滿面的怒色,砰的一聲,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