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海天之遙
江小樓面上並無一絲氣惱,只是語聲平靜:「他們是蓄謀已久,專門設了圈套等咱們跳下去,王妃不必如此羞惱。」
慶王妃胸口堵著一口氣,淚水不由自主湧了出來:「你沒有看見嗎,順妃、赫連勝,包括那個小竹,他們三個人合起來演了一場戲,我們上了她的當啊!故意留著小竹,目的就是為了把這件事情安排合情合理,根本只是個圈套——」
江小樓看著慶王妃如此憤慨,卻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王妃什麼都看明白了,剛才為何還要與王爺作無謂的爭辯?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事已至此,多說無用。」
慶王妃心口痛的透不過氣來:「難道就由任她這樣顛倒黑白,是非不分?」
江小樓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慶王妃,柔聲道:「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王妃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
慶王妃接過那杯水,卻發現自己指尖冰涼,隱隱顫抖,連杯子都握不穩。江小樓見狀,動作輕柔地把手覆在慶王妃的手上,輕言道:「耐心些,再耐心一些。您要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更應該相信雪凝。她是一個善良的人,老天爺不會讓她這樣無辜死去。」
她的手很輕、很柔、很軟,身上傳來隱隱的梔子花香氣,沁人心脾。慶王妃抬起眸子望著她,眼眶不由自主濕潤了。剛才那一刻,她真的是如墜冰窟,渾身發抖,幾乎沒辦法說出一個字,面對狡詐的順妃和無恥的赫連勝,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自己女兒,然而她還是做不到,只覺得自己無比的怯懦與無能,空有滿腔憤怒,沒有任何證據,終究無力回天!
江小樓看著這樣的慶王妃,心中深為感動。她母親早已過世,若是還活著,應該也和慶王妃一樣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自己吧。表情不自覺變得溫柔,眉睫深深,充滿溫情:「對方越是得意,越容易露出破綻。還是那句話,咱們慢慢等著。」
吩咐朝雲暮雨二人服侍著慶王妃上床休息,江小樓這才走出屋子,看著滿天星辰,遙遙出神。
小蝶經歷了一晚上的變故,實在是覺得心身疲憊,趕忙勸說道:「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不要再考慮那些事兒,傷神。」
江小樓看著小蝶,淺淺一笑:「我們三人一起從國色天香樓裡出來,原本以為能夠互相依靠著活下去,卻沒有料到雪凝會走的這樣早、這樣突然。直到今天我都經常會覺得,也許這就是一場夢,夢醒了,我還能看到她的笑臉,聽她對我說這個不合適,那個不合適。」
小蝶心裡一酸:「小姐,酈小姐是個好人,她無辜枉死,老天爺一定會站在咱們這邊,幫助我們找出殺人的證據!」
江小樓沒有說話,她整個人沐浴在淺淺的月光裡,面孔看起來沒有絲毫血色。良久,她才輕聲道:「他們能夠編出這樣的理由,相關的善後工作一定已經做的很好,再想回頭去找那些所謂的證據,只怕是難如登天。」
江小樓素來極有信心,這次卻也對此事前途並不看好,小蝶驚訝之餘忍不住憤懣情緒:「難道就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江小樓不再說話,整個院落陷入一片寂靜。
她抬起頭,朦朧的月亮裡隱隱浮現出一張熟悉的笑顏。雪凝,請你給我指引……
一陣風吹過來,撩起她烏黑的長髮,帶來陣陣清涼之感。奇怪的,原先的憤怒和失望慢慢消失無蹤,她的心終於沉澱下來,重新恢復了平靜。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江小樓突然輕聲道:「不,我錯了。」
「小姐……」
江小樓烏黑的眼眸重新燃起信心,唇角微微上揚:「無數風浪都走過來了,還怕慶王府麼?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一直嘗試到成功為止,必須將殺人兇手揪出來……」
血債血償——最後四個字,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赫連勝說到做到,三日後京兆尹就抓獲了數名流寇。經過秘密審訊,這批人對劫持王府馬車一事供認不諱,京兆尹當即判了斬立決。
王府
慶王府的書房青磚鋪地,一桌一椅被人擦抹得極為珵亮,整個書房最具特色的是一座多寶閣,上面擺放著珍貴的五彩加金鷺蓮紋尊、銅鎏金綠度母像等珍稀之物,包括書法、銘刻、琺琅等多種珍品,件件美幻絕倫、價值千金。從窗口望去,書房前面的院子裡種植著牡丹和芍葯。正中央那一顆極為珍貴的墨色牡丹原本亭亭玉立,現在不知為何卻要枯萎了,而旁邊的芍葯卻亭亭盛開,猶如天邊彩霞,妖嬈嫵媚,枝繁葉茂。
慶王重重把茶杯磕在桌上,聲如洪鐘:「什麼入獄聽審,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慶王妃唇畔勾起一絲冷笑:「難道我就沒有資格過問自己女兒的真正死因?」
慶王冷冷地道:「一切都是秘密進行,如果你去了之後被人認出來,慶王府的名譽就此掃地,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慶王妃望著自己的丈夫,面對親生女兒的死,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只因擔心連累到王府的名聲,便可以裝做看不見、聽不見,世上竟然有如此狠心絕情的父親。良久,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嘲諷,淚水滾滾而落。
慶王被那冰涼的淚水一驚,卻是很快別過臉去:「還不扶王妃下去休息。她病了,快找個大夫來給她看一看!」
慶王妃哭得不可自抑,朝雲暮雨二人連哄帶勸,才將她勉強哄回了自己院子,緊接著又馬不停蹄趕去請大夫。大夫開了一劑安神的湯藥,慶王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江小樓來看望慶王妃,朝雲便將她引了進去,綾羅錦被中慶王妃面向裡躺著,依然在沉睡,長長的頭髮散於枕邊,卻隱隱可見髮根灰白。江小樓小心地將錦被一角整理好,慶王妃卻猛然驚醒,失聲呼道:「雪兒!」
一把抓住的手是那樣的溫柔暖和,然而待看清了面容,王妃的心還是不可抑止的沉了下去:「小樓,是你啊——」
江小樓恍若未覺,只是淡淡一笑:「王妃,你醒了。」
恰在此時,暮雨端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躬身道:「王妃,喝藥的時辰到了。」
慶王妃莫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坐起身道:「端上來吧。」
暮雨小心翼翼地把藥盞端來,正預備伺候慶王妃喝下去,江小樓開口問道:「王妃無病無痛,這喝的是什麼藥?」
暮雨一時怔住,旋即回答:「王妃日夜不安,所以大夫開的是安神湯。」安王妃從很早便開始服用安神藥,否則無法正常入眠。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目光落在那黑漆漆的藥盞上,語氣和緩:「王妃,是藥三分毒,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慶王妃悠然長歎一聲,掩不住頹喪神情:「小樓,這只是安神的湯藥,若是能讓我長夢不醒,我會感覺很高興的。」說完,她似是疲憊地喘出一口氣,向婢女輕輕點頭:「給我吧。」暮雨看了江小樓一眼,略帶猶豫,王妃沉聲道:「暮雨。」
暮雨只好將藥盞遞了過去,慶王妃接過,微微閉目,一飲而盡。
江小樓靜靜望著她,眼眸一動不動,似乎若有所思。
王妃喝完藥,面色竟又黯淡了幾分,顯得格外睏倦,不多時就閉上眼睛,重新睡得沉了。
江小樓就坐在旁邊,目中緩緩流露出些許慈悲的神情。她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卻也不由自主同情慶王妃,更何況雪凝呢?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備受折磨,心中肯定是無比煎熬吧。正因為如此,即便生命受到了威脅,她也情願裝作一無所知,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看似柔弱的雪凝,其實比誰都要勇敢和堅強。
江小樓緩步離開,剛一出門就吩咐小蝶道:「叫楚漢過來一趟。」
楚漢一直隱沒在附近,聽小蝶召喚,他很快出現在江小樓的面前,高大健壯的身軀臣服下去:「小姐,您有何吩咐?」
江小樓的聲音十分平靜,沒有一絲起伏:「你想方設法得到慶王妃平日所喝安神藥的藥渣,我需要驗看。」
楚漢眼皮都不抬,更沒有多問一句,答應一聲立刻消失在院子門口。
不過半個時辰,江小樓便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匆匆出了慶王府,直奔傅朝宣的醫館。剛一進門,便把包裹著藥渣的帕子遞給他,道:「你瞧瞧這到底是什麼?」
傅朝宣有剎那間的怔忡,看到江小樓風塵僕僕的模樣後終於點頭,接過藥渣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江小樓沒有打擾他,只是耐心等待著。傅朝宣眉頭輕蹙:「裡面是硃砂、磁石、龍骨、龍齒、琥珀、珍珠母、牡蠣、紫石英……」
「這些有害麼?」江小樓目光清冽,宛如清冷的月色。
傅朝宣思慮良久,終於開口:「此類藥引多為礦石,具有質重沉降之性。重者能鎮,重可祛怯,故有鎮安心神的作用,一般我們會用於治療心火熾盛、痰火擾心、精神不安的病人。」
「這麼說……藥方沒有問題。」江小樓靜靜地聽完,才這樣道。
那一雙清澈的瞳仁幾乎能倒映出傅朝宣的影子,他心頭竟然再次微微雀躍了起來,良久他才定下心神,沉聲道:「這藥方是開給誰的?」
江小樓道:「給慶王妃,因為瑤雪郡主的死,王妃身體不適,心神不寧,所以配了些安神藥。」
傅朝宣眉頭一下子皺起來:「王妃身體嬌弱,這種藥不可以長久服用,這點你必須提醒她。」
「哦,為什麼?」
「這種安神藥具有一定副作用,長期服用會造成人大腦的損傷,讓病人逐漸變得癡呆遲緩,思維緩慢,若是常年服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在睡夢中死去,二是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你不是說這是尋常的安神藥嗎?」
「是安神藥,但硃砂有毒,琥珀入煎易於結塊,這些通常是給精神狀況極為紊亂的病人服用,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完全鎮定下來,如果給普通人服用,藥量和服用時間會有嚴格的控制,所以絕對不能長久服用。」
江小樓深吸口氣,聲音異常平靜:「原來如此。」
小蝶心頭憤懣不平:「想不到竟然有人膽敢在慶王妃的藥裡下毒,太狠了!」
傅朝宣眼底露出驚詫之色:「不,這不是毒,我也經常會開安神藥給病人,充其量不過是藥量重了些,必須叮囑病人不能長期服用罷了,若王妃不知道,那也可能是大夫的一時疏忽……」
江小樓冷冷一笑道:「是啊,一時疏忽,一切都是大夫下的藥太重了,又忘記關照王妃不能多服而已,便是被發現了也沒什麼。」
傅朝宣卻覺得江小樓思慮太多:「小樓,這藥的確是安神之用,並不能算開錯了藥方……」
平時裡慶王妃十分謹慎,身邊有專門的媽媽負責飲食,從不肯讓任何人插手,所以對方無從下手。然而王府的周大夫德高望重,為她診治多年,深得信賴,這回卻突然「一時疏忽」,這疏忽的時機當真是太巧了!江小樓不動聲色地將藥渣重新包好,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傅大夫,能否重新替我開一副更合適的藥方呢?」
傅朝宣仔細詢問了王妃的症狀,便提筆寫下了一張方子,叮囑道:「這方子是以酸棗仁、柏子仁、靈芝、夜交籐、遠志、合歡皮等為主,質潤性補,屬於滋養安神藥,長期服用也是沒有大礙的。」說完,他將方子遞給江小樓,待對方接過的時候,他卻抓住藥方未放手,觸碰到江小樓微微發涼的指尖,他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厲害。
「傅大夫?」
「啊,哦。」他一時失神,終究放了手,卻還提醒道:「剛才那位大夫開是重鎮安神藥,通常用於實症。我開的滋養安神藥,往往用於虛症,但為了加強安神作用,對尋常病人也每配用重鎮安神藥的……所以——」
他是怕江小樓誤傷那位開藥的大夫,江小樓輕輕一笑,目光清冷如水:「傅大夫,我又不是見人就殺的殺人狂,何必如此害怕?」
傅朝宣面上微紅:「我只是怕——」
傅朝宣的善良和正直,看起來十分迂腐,卻也彌足珍貴。可對於某些畜生,這種善良會變成一種可怕的縱容,讓更多人受到傷害。
「請您放心,我是不會傷害無辜的。但那些暗中弄鬼的人,我也絕不放過。」江小樓平心靜氣,語笑嫣然。
傅朝宣看她就要出門,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口中喚道:「小樓!」
江小樓駐足,面帶疑惑地望著他,那雙黑漆漆的眸子看得他心跳如鼓。
傅朝宣定了定神:「希望你一切安好。」
傅朝宣的眼底溢滿了不由自主的深情,江小樓面上卻是一怔。
傅朝宣心頭的話躍動著,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一輛華麗的馬車遙遙駛來,正巧在醫館門口停下,簾子一掀,露出一張明艷的面孔。年輕的小姐穿著一身月牙白繡梅花的衣裳,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兩彎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長長的鳳眼中透著無盡的嬌艷,顯得異常明亮與柔媚。
謝月瞧見江小樓先是微怔,旋即便靈便地下了馬車,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小樓,好些日子沒有瞧見你了,今日可真巧,居然在這裡遇上了。」
江小樓點頭,微笑著致意:「伯父身體還好嗎?」
謝月笑容中不自覺帶了一絲甜蜜:「多虧了傅大夫的調養,如今父親身體已經好些了,我今日是特地來致謝的。」
江小樓見她眉眼生春,而傅朝宣卻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不由輕輕一笑:「如此,我改日再上門去看望伯父。今天還有急事,先告辭了。」
目送著王府馬車遠去,傅朝宣還在悠悠出神。謝月凝視這一幕,目光有了三分不樂,可當傅朝宣轉過臉來的時候,她面上神情變得既矜持又高貴,緩緩道:「傅大夫,是不是傾心於江小姐?」
傅朝宣一愣,俊俏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隨即輕咳了一聲道:「沒有的事,謝大小姐不必胡猜。」
見他轉身便走,謝月連忙道:「傅大夫,這禮物……」
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傅朝宣語氣極為平淡:「身為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更何況醫治謝老爺是小樓對我的囑托,無需大小姐特意來致謝,請回吧。」
見對方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就離開,謝月攥緊了手中的食盒,心頭起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婢女小心地問道:「大小姐,咱們怎麼辦?」
謝月神色驟冷:「回府。」
金玉滿堂
江小樓吩咐馬車在門口停下,走進大廳,只見到高堂滿座,人來人往,不由微微點頭。一眼瞧見懷安在樓梯口探頭探腦,江小樓提起一絲笑意:「你家大公子在樓上嗎?」
「是,我家公子就在樓上。」懷安很歡喜,一路忙跑著上去通報。
謝連城真坐在雅室內,一身極為樸素的青衣,只有袖口繡著精緻的竹紋。他聞聲抬起頭瞧見是她,下意識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起來竟然是透明的,帶著一種讓人目眩神迷之感。
江小樓見過的男子之中,相貌最為出色的便是顧流年和謝連城兩人。仔細比較,若說顧流年的容貌帶著朝陽瞬間升起時那種令人震撼的華麗與囂張,那麼,謝連城的笑容則如同淡淡的月光,清朗皎潔,沉靜動人,不經意之間叫人驚艷。
江小樓微笑:「這幾日辛苦大公子了,感謝你的幫忙。」
謝連城只是輕輕一笑:「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
懷安暗地裡撇了撇嘴:什麼舉手之勞,公子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好容易把這些生意全都理順,謝家的生意都忙不過來了……懷安的碎碎念當然不敢說出來,只敢在心裡嘀咕兩句。而,謝連城把賬本遞給江小樓道:「請你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江小樓彎起眼睛,賬本卻推還給他:「不會有問題的。」
謝連城怔住,旋即輕笑起來:「這兩日王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可以告訴我嗎?」
江小樓心頭微動,一雙眼睛越發黑沉沉的,口中卻道:「沒事。」
謝連城眸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低低地笑了起來:「第一,你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輕易不會丟下自己的生意。第二,慶王府這潭水很深,你有深仇在身,斷不會無緣無故的涉入。所以,一切都需要有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的眼睛很清,很亮,帶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很平靜,原本的那些焦躁不安逐漸變得很淡、很輕,恍惚之間都消失了。
她思慮片刻,才回答道:「他們捉住了一夥流寇,說他們才是殺死雪凝的兇手。」
謝連城望著她的臉:「這麼說,你並不相信這樣的論斷。」
江小樓凝視著他,緩緩道:「對,我不信。」
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容比月光還要俊朗、清澈:「你可以什麼都不信,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心。」
江小樓輕輕一歎:「我花了大筆銀子也沒辦法撬開京兆尹的嘴巴,更不知道那些被抓住的流寇到底是什麼來歷。」
謝連城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勾起嘴角:「果然關心則亂,連你都迷惑了麼?京兆尹不行,就從其他人著手吧。」
江小樓一愣:「你是說獄卒?不行,這我也試過,往日裡貪婪的人這回卻像是鐵了心,竟然沒有縫隙可鑽。」
謝連城眼神靜靜的,柔柔的,聲音卻格外堅定:「京兆尹獄中有許多犯人,他們的罪過不重,卻不能立刻釋放。其中富裕的犯人,每月有一次探親的機會,這正是傳遞消息的大好時機。」
江小樓身體一震,心頭的迷霧瞬間被剝開,立刻明白過來:「你是說——通過裡面的犯人瞭解內部的情形,然後再由探親的家屬把消息傳遞出來?」
謝連城的目光沉靜:「你很聰明,一點就透。」
江小樓輕輕吁出一口氣:「是我太心急了,竟然連這一點都忽略過去。」
見她立刻就要起身,謝連城卻輕言道:「不著急,這件事情正在風尖浪口上,先等等再說。」
江小樓眉頭微微蹙起:「時間拖得越久,證據會越少。」
謝連城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此事牽連到不少人,即便沒有辦法接近流寇套出情報,也可以從旁人著手瞭解這些人的底細。這件事情交由我來辦,三日之後,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她微微愕然,旋即一時沒有言語。
「小樓,」他抬首,直呼她的名字,聲音異常溫柔,「你慌了。」
江小樓的聲音開始發顫:「我……我慌了嗎?」
他並未立刻言語,只是輕輕覆上她的手,此刻他的眼睛那般明亮,像暗夜裡唯一的月影,照亮了荒蕪的黑暗。江小樓的心底,彷彿有什麼輕微顫動了下。
「小樓,你的聰明在於你遇事沉著,善於抓住別人察覺不到的機會,給予敵人奮力一擊。但若是你慌亂了,優勢便會化為無形,你的敵人會藉機找到你的弱點,懂了嗎?」
他的眼神格外鎮定、溫柔,落到江小樓的眼中,全化成了支持的動力。她突然有一種錯覺,眼前這個人,就在此刻,她非常想要抓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他能幫助她、成就她,安定她的心……然而轉瞬之間,她被自己的念頭驚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不,這世上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公子,你說的不錯,我慌了。剛才經過你的提醒,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多謝。」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冷,卻也顯得更加鎮定。
謝連城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卻是輕輕一笑,點頭道:「這樣才好。」
江小樓回到慶王府,暮雨正準備給慶王妃餵藥,江小樓三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暮雨只覺那力氣極大,一時痛得皺眉,心頭有些驚訝,迷茫道:「您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鬆了手,陽光在她漆黑的瞳孔未曾留下半絲光明,只餘下沉沉的暗影:「我有重要的事要與王妃商議,你先出去吧。」
慶王妃向她略一點頭,暮雨這面露疑惑地才退了下去。
「小樓,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讓我喝藥?」
江小樓望著她,神色冷凝:「王妃,這藥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服用的?」
慶王妃神色充滿不解,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這藥……是從一個月前一直服用到今天。」
江小樓呼吸微頓,隨後簡單地解釋了一遍傅朝宣的話。慶王妃整個人都呆住了,震愕道:「周大夫為我看診十五年,他很瞭解我的身體狀況,一直都沒有出過差錯——」
江小樓不覺冷笑:「是差錯還是故意為之,王妃,您應該重新衡量。」
慶王妃渾身一顫,凝目仔細望去,江小樓神情無比鄭重,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
江小樓聲音裡透著惋惜:「若你就此一蹶不振,別人只會說你思女過度、精神恍惚,以至失去常性。慶王府絕不可以有一個發瘋的女主人,到時候王爺就可以用這個理由休棄你,對麼?」
慶王妃淒涼一笑,沉聲道:「不錯,如果我死了,或是不夠格繼續做這個王妃,他們自然就會廢了我。這個機會,某人已經等了十多年……」她長長的尾甲原本已經留了寸長,在握拳的瞬間竟然悉數折斷,那聲脆響聽來格外驚心,「順妃,我與你勢不兩立!我要立刻進宮,把這一切告知皇后娘娘,哪怕鬧到人盡皆知,我也要討回公道!」
江小樓目光格外明亮,聲音卻無比冷凝:「王妃息怒,周大夫收了重金才被封口,就算王妃將一切抖出來——這藥渣畢竟不含毒藥,不過就是藥量重了些,大可以推說是大夫不小心。縱然你證明他是故意為之,又怎能將這把火燒到順妃身上,別忘了,慶王並不相信你。」
慶王妃氣得說不出話來,是她無能,一切都是她無能!
江小樓只是微笑,眼睛裡有水光潤澤的亮度:「王妃,我早已說過不必心急。對方越是猖狂,咱們的機會越多,現在——我需要您的耐心。」江小樓話說到一半,卻突然聽見外面有人稟報道:「王妃,世子求見。」
慶王妃與江小樓對視一眼,趕緊道:「叫他進來。」
赫連岳慢慢地掀開珠簾,幾乎是挨著牆角走過來,瘦小的身形顯得有些畏畏縮縮的,秀美的臉孔更是連抬都不敢抬。
慶王妃看著他,心頭頓生恨鐵不成鋼之感,為什麼順妃的兩個兒子都是文武雙全、英武非凡,偏偏自己生下的孩子竟如此愚笨,當真是老天不公!她強忍住心酸,問道:「你來做什麼?」
赫連岳期期艾艾地望著她,濕漉漉的眼睛說不出話來。其實他的面容十分清秀,五官簡直比少女還要秀氣。可惜與他那兩個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哥哥站在一起就顯得格外卑微,總是縮頭縮腦,一副害怕遇到生人的模樣。江小樓與他接觸了幾次,努力卻完全徒勞,根本沒有辦法與他溝通。
江小樓見他越發畏縮惶恐,卻是輕輕一笑:「世子是來看望王妃麼?」
慶王世子眼眶竟然紅了,卻還是認真地點點頭。
慶王妃聽見對方是來看望自己的,不覺心頭一暖,神色也緩和了下來:「對不起,娘又罵你了。」
赫連岳只是再度搖搖頭,眼瞳裡滿是不安,長長的睫毛抖動著,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的模樣。
江小樓目光柔和,慶王世子其實一點也不傻,只是不夠英明神武,不夠伶牙俐齒,才會被人如此鄙視。若他只是尋常百姓人家的兒子,根本無需被人拿出來與兄長反覆比較。
「既然是來看望王妃,那就走近一些,把心裡的話都說個清清楚楚。」江小樓笑容淺淺,鼓勵他道:「坐到這裡來,陪著王妃說說話吧。」
赫連岳果真聽話地走過來,坐在錦凳上,肩膀卻不住的顫抖,手指也在袖中神經質地互相揉搓著,的確是說不出的緊張不安。
江小樓聲音越發溫柔:「王妃,我還有事,先出去了。」
慶王妃正要點頭卻看見赫連岳突然又站了起來,支支吾吾的:「等……等……」
江小樓駐足,回眸望著他:「世子有什麼事嗎?」
慶王世子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定定神,在懷裡抖抖嗦嗦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過來。他的手高高舉著,可頭卻死死垂著,甚至不敢真正瞧江小樓一眼。
江小樓接過他手上的紙,展開一看,上面的字跡熟悉得令人心驚。
「小樓,見字如晤。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信,亦是最後一封。回慶王府……非我所願,除母親外,人人皆厭我。我心中十分悲傷,惟願常陪母親身側。然未能如願,終成遺憾。」後面便是一串模糊的痕跡,似是眼淚的印記。江小樓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又繼續往下看去。
「多年來未能於母親膝下盡孝,實乃大不孝。我離去之後,請你替我照顧母親,時常來看望、撫慰,讓她切勿因我而悲傷。我與你交往,歷時彌久,相知愈深,故而直率陳言,請你諒察。我一生坎坷,實乃命運安排,與人無尤。小樓,你我完全不同,一切操之在你,願你早做決斷,切勿辜負真心……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千萬珍重。」
慶王妃瞧不見,忍不住追問道:「那是什麼?」
江小樓朝她微微一笑:「不過是一封塗鴉。」說完,她便將信折起來放入袖中。
回到臥室,江小樓又將那封信展開來,反覆看了數遍。直到小蝶勸慰道:「小姐,酈小姐雖然走了,但奴婢還陪著你。」
江小樓只是勾起唇畔,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謝謝你。」
小蝶聽了,眼圈一下子通紅,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江小樓只是看著小碟落淚,那淚水一滴一滴像是直接流入了她的心裡。是啊,每個人都有哭泣的權利,可以恣意發洩內心的悲傷。自己卻不會哭,甚至連一絲淚意都沒有,可見真的已經不能算作一個正常的女人了吧。江小樓垂頭,靜靜望著手中的信,不覺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雪凝,快了,我就要找到殺你的兇手了,請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三日之期剛滿,江小樓如約到了金玉滿堂,就發現謝連城站在門口等候著她。正待說話,他已經走過她的身側,湖泊般深邃的黑瞳帶著淺淺的笑意:「走吧。」
馬車向城外駛去,直到傍晚才到達目的地。那是一間地處偏僻的農舍,窗戶漏風,屋頂漏雨,顯得極為破舊。門口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在玩泥巴,聽見車轱轆的聲音,不由紛紛抬頭,好奇地歪頭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江小樓看著謝連城,面上些許驚訝:「這是什麼地方?」
謝連城表情有些複雜,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農舍裡有一個頭髮蓬亂、顴骨突起的中年婦人,她穿著一身本色的麻布衣,腰間打著補丁,懷裡還抱著一個襁褓,看到有兩個陌生人進了屋子,一時驚住了,隨即便站起身警惕地抓起身邊的柴刀:「你們是什麼人?」
她抓住柴刀的手滿是繭子,不停地顫抖著,連說話的聲音都在哆嗦。
謝連城只是輕聲道:「這位大嫂不必緊張,我們只是過路的客人,並沒有惡意的。」
農婦見他神色溫存,形容高雅,稍微有些放下心,面上卻還是充滿狐疑:「你們要做什麼?」
「我們只是想討一碗水喝。」懷安代替主子,從善如流地道。
眼前的兩位主人,男的俊美,女的漂亮,面容和善、溫文爾雅,著實不像是壞人。農婦想了想,終於點頭:「好。你們等一會兒。」她放下柴刀,轉身去水缸邊上摸了一隻破碗出來,小心翼翼的舀了少許水遞過來。
整個屋子十分破舊,除了一張床,便只有一條板凳,唯一可以稱為傢俱的物什便是靠在東邊牆上的木櫃。不時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上面的紅漆都已經斑駁脫落了。江小樓不明白謝連城的用意,只聽懷安藉機會搭腔道:「大嫂就一個人在家,孩子們到處亂跑您也不管,若是不小心在山上摔壞了可怎麼辦?」
農婦神色緩和下來:「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又有什麼要緊。再者說,他爹不在,我一個人哪裡管得過來!」
謝連城道:「不知令家主去了哪裡?」
那婦人似是被提到傷心處,轉過頭去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淚。
謝連城道:「相逢即是有緣,大嫂既然給了我們一碗水,投桃報李,我也願意聽一聽大嫂你的煩惱。」
那農婦泣不成聲:「我當家的……」她說到這裡頓了頓,面上浮起一絲羞慚之色,「有人說他們搶了王府的財物,抓到大獄裡去了。」
懷安作出瞠目結舌的模樣:「原來就是你們搶了王府的馬車?」
農婦驚得臉色煞白:「沒有沒有,我們怎麼敢搶王府的馬車,都是冤枉啊!」
江小樓目光慢慢變得凝重,第一次開口道:「可是我聽說——人已經認罪了。」
農婦往地上啐了一口:「呸!都是那幫混帳東西,硬生生把我當家的屈打成招!我們尋常不過弄到些散碎銀子,怎麼敢去動王府的馬車,又不是瘋了!」
江小樓盯著她,目光須臾不離:「你們沒有殺人?」
農婦被她的眼神嚇到,下意識地道:「當……當然……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要不是田地被那些貪官給收了,何至於落草為寇?這事情大伙心裡都明白的,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日子太窮了才迫不得已拿著鋤頭去打劫!搶點錢就算了,誰會拿命去拼?殺人可是要償命的!往日裡他們也只敢在小樹林裡劫單身的路人,哪裡敢去碰王府的馬車,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江小樓唇畔的笑容倏忽變得冰冷,順妃,幾個窮得活不下去,手中武器只是鋤頭的窮苦農民,就是你所謂窮凶極惡的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