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歹毒心思
慶王妃正襟危坐,神色反倒平靜如水:「原以為今晚是個驚魂夜,卻不料還有人來獻慇勤,果然女兒生得漂亮就是有好處啊——」
小蝶撲哧一聲笑起來,江小樓輕輕橫了她一眼,小蝶連忙用袖子遮住烏溜溜的眼珠子,卻依舊難掩嘴角笑意。
「母親素來是個端正的人,怎麼也拿我尋開心。」江小樓微笑起來。
「那就不說笑,咱們說正經事。」慶王妃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卻是柔聲安慰道:「你放心,回去以後我絕不會放過赫連勝那個逆子,定要為你出這口惡氣。」
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道:「安華郡王年少多才,仕途得意,若無此事發生,他不但前途無憂,更有繁花似錦的富貴等著。可惜經此一事,他已被褫奪郡王封號成為尋常百姓。對他來說,這可比殺了他還要痛苦。母親,您無需理會這等小人,只要繼續打理好王府,做好你的王妃即可。」
經過這麼多事,慶王妃對慶王早已不報希望,她只把王妃之位當成一項責任,盡職盡責地打理好王府內務,平日裡賞賞花、聽聽戲、串串門,不動聲色卻把管事大權牢牢握在手中,誰也不能耐她如何。江小樓說得對,她有顯赫的家世,又有皇后撐腰,給慶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隨便廢了她。從前她總是被順夫人撩撥得亂了手腳,現在看來根本就是中了人家的奸計。她左思右想,終究點了點頭:「好,一切我都聽你的。」
馬車已經駛離皇宮,卻突然聽見一陣風馳電掣的馬蹄聲從後趕上,江小樓輕輕掀起車簾,卻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過。
驚鴻一瞥間,裴宣似是注意到馬車裡的人,他居高臨下地投來了一瞥,恰好與江小樓對個正著。
江小樓眸光平靜,神色淡漠,眼睜睜看那匹馬走得遠了。
慶王妃只聽見凌亂的馬蹄聲,面上不由訝異:「小樓,你在看什麼?」
江小樓只是輕輕地放下車簾,微微一笑:「在看裴將軍的英姿。」
慶王妃卻是蹙起眉頭:「他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莽夫,又有什麼好看的。小樓,母親可得提醒你,獨孤連城和顧流年也就罷了,千萬不可選中裴宣。嘉年公主性子溫柔,為人和氣,雖不是皇后的親生女兒,倒也得了娘娘的喜愛,出嫁前她身體康健,絕無什麼怯弱的病症,偏巧嫁給裴宣後卻成了病秧子,極少出來走動不說,懷孕生子這樣的大事都不曾稟報娘娘……」
江小樓聞言不覺側目:「母親是覺得公主死因可疑?」
慶王妃掀開簾子打量了一下窗外,濃濃夜色遮掩下,所有的一切街道景物都是影影幢幢、看不真切,她轉頭望著江小樓,神色間多了三分警惕:「關於公主的死,我是知道一些的,可這些話從未與任何人說過,就連皇后娘娘也不曾。嘉年公主嫁過去以後一直受到冷遇,裴宣在外人面前對她很是敬重,其實背地裡不過把她當成擺設,她本就是什麼事兒都藏在心裡的人,不敢向皇后娘娘申訴,便只好把日子過得槁木死灰一般。只說自己過度思念皇后娘娘,請求允許她回宮居住。你想想,世上哪裡有嫁出去的公主還回宮住著的道理?娘娘自然不允,日子久了,她實在難以忍受下去,便悄悄派人給我遞條子,求我替她說情。我便曾趁著裴宣出征在外的時候前去探望,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說話已經顛三倒四,頭腦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神情很是恍惚,一如木頭人一般任人擺佈,語言行動皆不能自控。我以為她只是生了病……六個月後,聽說她突然難產死了,我覺著奇怪卻也不敢胡言……」
江小樓神色冷淡地聽完,心頭卻暗暗思忖起來。裴宣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曾經有副將懷疑他是否喜歡男子,便特意送了相貌俊秀的戰俘前去,結果此君硬是把那兩位美男子剝了皮掛在帳篷前,弄出了一個無慾無求的名聲。江小樓很清楚,公主年少美貌,性情活潑,對英武的將軍夫婿寄予厚望,婚後的寂寞生活讓她產生了難以排解的煩躁,使得她疑神疑鬼,急於擺脫裴宣,可難產身亡又是怎麼回事?
裴宣的府上,似乎有很多秘密。
一般人尚了公主,哪裡還敢挑三揀四,嫌棄好醜,可裴宣不是尋常人,不能用常理來看待,最重要的是他成婚後便領兵出去,極少回到京城,甚至為了迎娶公主驅散府裡無數美人,身邊一沒通房二沒寵妾,就算冷遇了公主也是夫妻性格不合,公主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吞。畢竟皇帝可以管駙馬不敬公主的罪過,卻也沒有牛不喝水強按著的道理。
江小樓想著想著,不覺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公主殿下也並非萬事順心啊。」
「所以你選擇夫婿,一定要把眼睛擦亮一些。比如醇親王,始終是前太子的遺腹子,跟皇帝隔著一層,不論今後哪位皇子當政,第一個防備的就是他,今後日子絕不會太平。至於顧流年,那更是個殺千刀的,不知坑了多少忠臣良將,只為了求個進身之階,他盯著你不放,定是為了從你身上得到好處。小樓,與他們打交道,千萬要小心為上。」
江小樓溫言細語地應了:「母親放心,我明白。」
燭光之下,她的側臉柔和寧靜,美如白玉,聽她應承下來,慶王妃心頭一顆大石才落了地。
馬車在慶王府門前停下,剛下馬車便瞧見赫連勝在高高的台階下跪著,台階上的護衛眼觀鼻鼻觀心連瞧都不敢瞧他一眼,一個個就像是杵著的木頭樁子。赫連勝則直挺挺地跪著,脖子垂著一言不發,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慶王妃瞧著他,心頭冷笑不已,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但人家沒臉沒皮,她卻還是要臉的,便只是冷哼一聲徑直進了府門。其他人從馬車上下來,見此情形不敢多言半句,只能斂氣屏息地跟著王妃入了府。只有江小樓站住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看了赫連勝一眼。
赫連勝聽見腳步聲,終於抬起眸子,卻只定定望住江小樓。那神情冰寒徹骨,陰冷惱恨,唯獨沒有半點愧疚懺悔:「江小樓,這回你得意了吧?」
烏雲遮住了月光,濃濃的夜色下,江小樓的眸子透出難以捉摸的光,聲音恬淡得沒有一絲情緒:「郡王,哦不,現在應該叫你赫連勝,你應該感激我,如果剛才我落井下石,現在你早已沒命在了,怎麼反倒來責怪我呢?」
「感激你?哼。」赫連勝嗤笑一聲,「若非是你,我娘怎麼會死於非命,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找你報仇也是天經地義,別以為咱們之間就這麼算了!」
江小樓默默地瞅著他,眼底浮現起一絲夾著嘲諷的悲憫:「赫連勝,你到今天還不知自己的殺母仇人究竟是誰麼?你也不想想,王妃是個厚道人,既然順姨娘對她已經沒了威脅,她何必痛下殺手。至於我……對於一隻螻蟻,連抬腳的念頭都興不起啊!」
赫連勝渾身一震,猛然盯著她,神色大變:「你什麼意思?」
江小樓輕輕一笑,帶著一絲惡作劇似的笑意:「回去好好問問你那個好妹妹吧,殺母之仇的確不共戴天,但你也得找對人呀!」話剛說完,門外大風突起,裙擺飛揚,烏雲蔽月的瞬間,一道電光劃破了深沉夜色,天空彷彿被撕破了一個口子,嘩啦一聲,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小蝶連忙撐起傘,江小樓翩然上了台階,而赫連勝卻在最初的震撼之後抬頭大喊:「你回來,把話說清楚!」
「該說的已經夠清楚了,其實你心裡也有數,可惜你情願把仇恨結在我身上,也不敢去找真正的殺人兇手報仇,可憐、可歎啊——」江小樓丟下一句笑語,碧青色的裙角如同一朵優雅的蓮花,轉瞬消失在大門邊。
赫連勝直愣愣地盯著對方消失的方向,心頭複雜紛亂。她剛才暗示殺死順姨娘的是赫連笑,是不是?!聯想到赫連笑漠不關心的所作所為,他一時心跳如鼓,不,不會!笑兒向來是個乖巧柔順的女孩,她怎麼會做出天打雷劈的醜事!一定是江小樓為了轉移自己的仇恨故意這樣說,一定是她害怕自己瘋狂的報復才會如此!
赫連勝心頭那絲惡毒的念頭狂湧而至,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雨下得越來越大,狂風捲著暴雨,如同無數鞭子,狠命地抽打著他的頭顱、面頰、前襟,很快渾身都濕透了。養尊處優的安華郡王,身世顯貴的赫連勝,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但他必須在這裡跪著,只有跪著才能得到父親的原諒。被皇帝褫奪了爵位貶為庶民,從今以後再無晉身之階,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慶王!赫連勝緊緊閉著眼睛,任由雨水瘋狂地落在自己的面上,恰在此刻,卻有一把傘撐在了他的頭頂,擋住了大雨傾盆——
陡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赫連笑,而是面色冰冷如霜的左宣。在大殿上,他一度希望她會替自己開口求情,然而對方沒有,可現在她卻替他撐起了一把傘。一時說不清心頭湧現的到底是何種複雜情緒,他只覺眼眶發熱,渾身冰涼,冷熱交替之間,他終於慢慢抱住了左萱的雙腿:「愛妻,都是我的錯啊——」
左萱低頭望著泣不成聲的赫連勝,面上是一派淡漠冷淡的神情,眼底卻是一種悄然掩飾的寒涼之色。赫連勝啊赫連勝,當你眾叛親離的時候,你疼愛的妹妹在哪裡,你心愛的妾室又在哪裡,誰人真正關愛你,誰人真的替你著想,你活了這一輩子,真的看清了嗎……
赫連勝的情緒越發激動,渾身都禁不住顫抖起來,眼神和面容都是無比愧悔。
左萱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赫連勝,你明明恨透了我今日不肯替你求情,現在卻死死抱住我不放,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在演戲啊——
赫連勝在慶王府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最後徹底昏厥過去。慶王就一直在大廳、書房徘徊,面色陰晴不定,當聽到僕從來報的時候,他頹然長歎一聲:「扶他進來吧。」
赫連勝被兩名僕從架著走進來,短短三天卻已是形容枯槁,面色頹敗,與往日裡的貴公子完全判若兩人。慶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難以自控地掠過一絲悲傷:「勝兒,你從小跟在父親身邊,我是怎樣教導你的,男子漢應當頂天立地,行事磊落,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卑劣無恥的事!」
赫連勝抬起眸子,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此刻已是淚流滿面,滿眼全是愧疚,撲跪在慶王腳下,泣不成聲:「父親,兒子知錯了!我的行為讓父親在陛下和朝臣們面前顏面掃地,還害得自己身敗名裂,一切都是我的錯啊!但請看在過去兒子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閃失的顏面上,求您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慶王看著他頹喪地搖了搖頭:「不是我原諒不原諒你的問題,身為朝中官員,品德才是最重要的,可你居然會想到如此齷齪的方法,現今一切陰謀敗露,你來求我諒解,可世上哪有後悔藥可以吃?難道你能讓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推倒重來,不,慶王府丟去的顏面找不回來,你失去的仕途與自尊也找不回來了。」
赫連勝緊緊咬住牙關:「兒子明白自己罪無可恕,也不敢替自己辯解半句,只求父親讓兒子留下,不要趕我走。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在這裡讀書、入仕,從頭到尾都是父親手把手地教導我,我捨不得父親,更捨不得王府!如果離開了這裡,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啊父親!」
赫連勝雖是庶出,可素來心高氣傲,自尊心極強,再加上他自幼聰明,記憶力強,又能舉一反三,所以極得王爺寵愛。從六歲起,他卯時就起身,申時才歇息,從早到晚都勤練武藝、刻苦攻讀。多年下來,他通讀經史,精於學問,善於騎射,相形之下慶王世子就完完全全不能與他相比了。慶王一直很欣賞這個兒子,看重他的這份努力與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請來名師培養他。他並未辜負慶王的希望,精於世故,善於攀附,年紀輕輕便官運亨通,前程似錦。可惜就在那天晚上,他誣陷明月郡主的行為徹底激怒的皇帝,一下子既丟了官又丟了封號,如今他已經是一個普通的平民,和大街上的甲乙丙丁沒有任何區別。
慶王深歎了一口氣,打小疼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不管怎樣終究是心疼的,然而那口郁氣堵在自己心口久久不散,讓他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良久,慶王才開口道:「慶王府可以給你一個收容之所,但從今以後你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若不然,我絕不會再原諒你,明白了嗎?!」
他的神情無比鄭重,無比認真,幾乎是擲地有聲,毫無轉圜餘地。
「是,父親,兒子絕不再重蹈覆轍。」赫連勝心頭狂喜,叩頭不止。
每次看到他的面容,慶王都會不由自主想起死於非命的順妃,想起他過去的青春時光,自然會生出三分寬容之心。見對方的確真心悔改,他輕輕歎了口氣:「陛下雖然下了旨意,可現在他是在氣頭上,等過個兩年我會替你想方設法周轉一下,看能不能外放個官職。」
這話純粹是安慰,一旦得罪了皇室,哪裡還有再翻身的可能。
赫連勝心裡明白,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燒,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深深垂下頭去:「多謝父親。」
第二日,楚漢剛剛出了自己院子,就被兩個護衛攔住了,他瞬間將手停在腰間,那護衛連忙道:「哎,楚大哥切莫誤會,是二公子要見你。」
赫連勝?楚漢冷笑一聲,道:「我和二公子可沒有什麼好說的。」
護衛滿臉賠笑:「您放心,定然是有好事兒。」
楚漢正要回絕,陡然想起了什麼,話到嘴便轉了個彎:「好,二位請帶路吧。」
兩人帶著他七拐八繞進了一間院子,一溜兒的青牆高屋,走廊下數名低頭屏息的婢女,個個蔥綠背甲,白色長裙,皆是身段窈窕、容貌美麗。走入其中一間,迎面掛著高雅的字畫,博古架上紅白黃綠寶器無數,一隻金光四射的香鼎裡幽香繚繞。
楚漢正在打量,一個錦衣華服的俊美公子迎了上來,滿面帶笑地道:「你來了。」
楚漢看了赫連勝,心頭厭惡這等小人,面上只是淡淡點頭:「不知二公子找我有什麼事?」
「不急,有什麼事咱們坐下再說。」
桌子上擺滿了美酒佳餚,楚漢狐疑地盯著對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赫連勝微笑道:「你是害怕江小樓知道會怪罪於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雖然是她的奴才,可也不必像條狗似的任由她驅使吧。」
這分明就是激將法,楚漢眉頭一揚,立刻落座。赫連勝親自給他倒酒,而楚漢卻抬手阻攔:「二公子不必多禮,楚漢只是個粗人,不值當!」
赫連勝呵呵地笑:「你似乎對我很有敵意。」
「二公子,上回那件事您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不知。」
赫連勝打著哈哈:「不過是為了對付江小樓罷了,並非故意針對你下手,請別介意。」
闖蕩天下這麼多年,何曾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輩!楚漢眉心隱隱跳動,明顯壓抑著一絲憤怒的情緒。
赫連勝輕輕一笑:「楚漢,江小樓她一介女流之輩,你跟著她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我可以出比江小樓更高的價,只要你肯為我效命。」
楚漢冷笑一聲:「很抱歉二公子,我不過閒雲野鶴,受不起你的賞識。」
赫連勝凝眉一笑,拍了拍手,一名美貌的婢女便送了一個錦匣上來,匣子一打開,燦爛的金光瞬時耀花了人眼,他的神色格外平靜,語氣卻含了三分陰冷:「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只要你肯效忠於我,我贈你黃金百兩,美女十人,更會替你向父親求個官職,讓你平步青雲,仕途得意!」
楚漢猛然站了起來,一把將那匣子揮落在地,金燦燦的元寶剎那間滾落一地,他的聲音越發冰冷,目光凌厲無比:「很抱歉,我對你的金子不感興趣,對你的為人更是瞧不上,告辭!」
他正待轉身離去,赫連勝卻輕笑一聲,道:「老大,小五,燕燕,小歡……」
一個個名字從他的口中念出來,楚漢渾身僵住了,原本就要邁出的腿如同灌了鉛塊,一時千鈞之重,他轉過頭來,字句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拿那些孩子來威脅我?!」
赫連勝輕輕地一笑,道:「是啊,在江小樓和你資助的那些小娃娃之間,你必須得做出一個選擇,你待如何?」
金獸鼎中靜靜燃起一絲沉水香,聞之令人心中安寧,芬芳靜謐。江小樓在臥榻上小憩,一陣清風拂動,紫竹簾子輕輕搖晃,陽光從雕花窗欞投入,變成支離破碎的夕影,落在對面的銅鏡上,灼灼燃起一片金色的光輝。
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潛入,噌地一聲,袖間匕首出鞘,他一步、一步地向江小樓走去,腳步悄無聲息,就在他眼看快到面前的時候,銅鏡中銀光一閃,竟將那道寒光筆直映射於江小樓的眉目之上。
鋒芒一晃而過,事情的發生不過是剎那間,她陡然睜開了眼睛。
江小樓的目中疏忽現出冷冽寒芒:「楚漢,我萬想不到竟然是你要殺我。」
楚漢猛地一個寒顫,倒退三步後頹然地跪倒在地:「小姐——」
明明遭到背叛與刺殺,江小樓的面孔卻十分安靜,安靜得看不出絲毫的惱怒,薄薄的胭脂在她的面上淺淺暈開一層,唇畔輕輕彎起,看起來仿若在微笑一般。
強行壓住的愧疚之心化為無數毒蛇的牙,瞬間把楚漢的身體撕扯得支離破碎,下一刻這個粗莽的漢子竟然猛地掩住臉面,嚎啕出聲:「小姐,我當真對不起你!」
在此刻,江小樓彷彿看見了第一次見面時候那個爽朗、快樂的楚漢,那時候他多麼瀟灑痛快,行事隨心,不知為何,原本惱怒的情緒在一點點的消散。她有一種直覺,楚漢比她更加難過、更加痛苦,心念一轉,語氣反而異常溫柔:「你不慕榮華,不愛金銀,更不喜美色,今朝此舉……是為了那些孩子吧。」
楚漢的哭聲撕心裂肺,支離破碎,完全沒有章法。他從懷中顫巍巍地掏出一塊手帕,鋪展開來,江小樓舉目望去,赫然心裡一跳:錦帕之上,放著一隻血淋淋的耳朵,一根截斷的手指——
用幼小的孩子作為人質便罷了,對方竟然殘忍到不惜卸下……實乃小人中的小人,賤人中的賤人!江小樓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好糊塗,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孩子才真正是死路一條。你想想看,赫連勝怎會讓此事傳揚出去,他會將你以殺人兇手的罪名砍頭,緊接著就是那些無辜的孩子,一個都跑不了……」
楚漢渾身一震,瞬間明白過來,滿臉皆是愧悔交集的神情,雙肩不停地顫抖,幾乎不能言語,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這裡不會收留一個背叛過我的人,不管因為何種理由,為了何人。所以,你走吧。」江小樓輕言細語,然而語氣卻無比堅定。
「小姐,不,請別趕我走!背叛主子是死罪,楚漢甘願領罰,請小姐直接殺了我!」楚漢垂下頭去,毫不猶豫地道。
楚漢幫助江小樓,是為報恩。今日背叛江小樓,是為仁義,忠義兩難全,只因為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才會犯下這樣嚴重的錯誤。在下手之時,他分明猶豫了,正因他的手一抖,凜冽的寒光才會透過鏡子映於她的面目之上。楚漢是當世高手,他殺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更何況是為了那群孩子,但他還是猶豫了……
整個房間佈滿馨香,卻遮不住緊張的氣氛,小蝶恰好在此刻端著茶盤進來,瞧見這一幕不由大駭。顧不得茶盤,連忙面色發白地跪倒在地:「小姐,奴婢不知楚漢大哥做錯了什麼,求小姐大慈大悲,寬恕了他這一回吧!」
江小樓的目光很淡漠,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可當她無意中瞧見楚漢灰色長袍衣襟處一根用以系結的小帶時,面色微微變了。那小帶之上,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清麗雅致、栩栩如生。她慢慢走上前,仔細盯著那朵蘭花看了半天,卻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入王府前的那一天晚上,雪凝通宵未眠,一直在床頭專心繡著自己的花繃。當第二天早上江小樓走入她的房門,才發現她雙眼紅腫,格外疲憊,不由好奇地抽過她的繡品問道:「你繡的這是什麼,不像是帕子,又不像是枕巾,倒真是古怪。」
酈雪凝只是輕輕一笑,低低說:「是衣襟上的帶子……」
「慶王府什麼寶物沒有,何勞你苦熬上一夜,真是癡人。」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酈雪凝卻只是抬眸望著她,清雅的眸子瀲灩生波:「不,自己親手做的意義不同。」
那時候江小樓只是覺得她傻:「難道是繡給心上人?」
酈雪凝面上一紅,卻是嗔道:「滿口胡言亂語,我這樣的破敗身子,不過活一天算一天,哪裡能拖累別人……」
當時的那根襟帶竟然是送給楚漢的,可看楚漢的模樣,似乎對此一無所知。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似望著楚漢,又似乎透過他望著別人,楚漢的手輕輕握住了匕首,如果江小樓要趕走他,他也沒有臉面再存活於世,情願血濺當場、以死贖罪。可下一刻,江小樓卻開了口:「你留下吧,下不為例。」
楚漢心頭狂喜,他不知為何江小樓會突然改變主意,但他覺得如蒙大赦,竟然迅速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便往外走。
「你做什麼去?」江小樓喝住了他。
「我這就去宰了那個奸賊!」楚漢心頭恨意一層層瀰漫上來,既然無法救下那些孩子,索性跟赫連勝拚個魚死網破。
「蠢材!」江小樓冷冷望了他一眼,「殺雞焉用牛刀,要赫連勝死,自有雙手乾淨的法子,你這條性命——好好留著吧。」
傍晚時分一場小雨,天氣越發冷了。湖上的青蓮全都敗了,只剩下枯枝敗葉,一片頹唐之色。府裡的婢女們正忙著清理湖上的殘景,她們用小舟打撈起那些落葉,又替換了五彩的錦鯉和形狀奇特的石頭。左萱帶著兩名婢女一路從石橋上下來,逕直入了王妃的院子。
左萱一身素雅的妝花綢緞,面上淡淡施了脂粉,黑亮的眼睛極有神采,走進門來的時候帶起一陣撲面而來的香風。
慶王妃不覺微笑:「怎麼今天有空到這裡來坐坐。」
左萱舉步走過來向王妃行禮,動作間鬢間金簪上的瓔珞沙沙作響:「兒媳是給母親送禮物來的。」說完她吩咐婢女將手中的黃花梨雕花食盒捧了來,打開一瞧,江小樓不覺驚訝,轉頭望著慶王妃道:「母親喜歡吃柿餅嗎?」
王妃欣然點頭:「不錯,我很喜歡吃柿餅,而且喜歡左大學士夫人親手製作的柿餅。」
左萱面上泛起一絲笑意:「因為父親很喜歡吃,所以每到這個時節我母親便會帶著婢女們親手做柿餅。」她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的紅木椅子上側坐,口中侃侃而談,「小時候我常常看到他們摘下成熟的柿子,用刀把皮削去後再置於篩中晾曬,足足要曬兩個月時間,等到柿子在長時間的翻曬和擠壓中變成扁扁的柿餅時,就可以放進缸中捂二十日,捂的時間越長,白霜越多,柿子的品質就越好。別的不敢說,就這做柿餅的本事,京城裡還未有一人及得上我左家。因為父親和母親都很愛吃柿餅,所以今年的柿子出來後,特別為你們送來一盒。」
柿子上果然厚厚的一層白霜,像撒了一層白色晶瑩的粉末。左萱主動拿起一個柿子,輕輕一撕,薄薄的曳出一根長長的絲線,露出橙黃的肉,顏色十分誘人。
王妃接過她手中的柿餅便嘗了一口,只覺入口生津,便向江小樓道:「這柿餅上的霜可是一味良藥,專治上火和口瘡。去年我嘴上長了東西,取白霜輕輕敷在傷口上,涼絲絲的比吃藥還有效。現如今誰家的柿餅都不及左家的香甜,我想著這時節又到了,卻是不好意思去左學士府上討要,誰知今日就給瞌睡的我送枕頭來了。」
江小樓卻按住了她的手,溫言笑道:「母親,你忘了大夫特地關照過不可以吃大涼之物,這柿餅雖好,可它涼氣太足,你若是多嘗,只怕明天就要上吐下瀉不能起身了。」
左萱吃了一驚,連忙道:「王妃近日身體又不適嗎?」
慶王妃卻歎了口氣,道:「別聽她的,就是窮緊張,我這裡不過是尋常秋寒之症罷了。」
左萱聽了這句連忙將她手中柿餅收回來,勸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將柿餅先帶回去。」
慶王妃難得孩子一樣貪嘴,忙阻止道:「不,就留下吧,這東西可以存放些日子,待我康復了再吃。」
聽她這樣說,左萱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江小樓卻沒有笑,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柿餅身上,唇畔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剛才說王爺也很愛吃柿餅?」
「是啊,父親也很愛吃,只是我還沒來得及給他送去。」左萱雖然有些疑惑,卻是非常肯定地說道。
江小樓突然立起身,竟邀請她道:「你來得正巧,我這裡還有一本琴譜要送給你,跟我來吧。」
左萱便立刻起身向慶王妃告辭,跟了江小樓出來,兩人並肩而行。
微微側頭望著左萱,江小樓笑道:「聽說赫連勝近日想方設法祈求你的諒解,進展如何?」
左萱的面上浮起一絲冷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恨我父母親太過迂腐,堅持不肯讓我與他和離,哪怕我說破了嘴都沒有用,誰讓人家會作戲呢?你可知道他跪在我父親書房外頭苦苦哀求,父親一時心軟,竟然信了他的悔過之心,讓我原諒他,從今以後好好過日子。呵,要我跟一個無恥小人過日子,簡直可笑、可怕!」
江小樓臉上只有恬淡的笑意:「如此說來,你這輩子都沒辦法擺脫他了。」
左萱咬緊了貝齒,心頭憤恨難以自抑:「除非他死!把我逼到了極處,大不了魚死網破!」
和惡人魚死網破是最不划算的,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柔聲道:「我倒是有一策,只是你可能會受到牽累——」
左萱赫然一下子轉頭盯著江小樓,目中疏忽亮起:「可能讓我重獲自由?」
「自然。」
一夜風平浪靜,第二天早上小蝶卻突然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小姐,出大事兒了!」
江小樓慢慢悠悠地從床頭坐起來,輕輕披上外衣,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有條不紊,語氣也是極為柔和:「哦,出什麼事兒了?」
「慶王……慶王病了!」
江小樓眼皮都不抬,只是下了床坐於銅鏡面前,取過梳子,慢條斯理地把青絲一點點梳理開來。
「小姐,您怎麼不著急啊,王爺今兒凌晨的時候開始噁心嘔吐,腹痛難忍,出恭的時候還有血,如今現在整個人跟打擺子一樣抽搐不已,都昏過去兩次了!王妃心急上火,求著小姐快些去!」
「母親真是急糊塗了,我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何用?」江小樓將髮絲全都梳理完了,才吩咐道,「今天的早膳準備得清淡一些,我喉嚨有些不舒服,說不準是受了風寒……」
「小姐,您還有心情用早膳啊,現在整個王府都亂了套!人人都心急火燎地往正院趕去,生怕落了後,被人說不關心王爺——」
江小樓卻壓根聽不見似的,兀自洗漱、梳妝、更衣,甚至是如常一般吃完了早飯,這才正式出發。
昨天晚上慶王半夜裡腹痛難忍,僕從便趕緊去請了大夫,整整忙了一夜才勉強控制住病情。江小樓進了屋,只見到老王妃、慶王妃等人皆是滿面焦急地坐著,瞧見江小樓來了,慶王妃立刻起身過來拉住她的手,道:「昨兒個晚上王爺還好好的,半夜裡卻突然說肚子痛,下人慌忙來請我示下,可把我嚇壞了——」
慶王畢竟是她的丈夫,縱容留不下多少真情,卻也還有情分在,看他痛苦得死去活來,上吐下瀉幾乎脫了一層皮,慶王妃同情之餘也有後怕,萬一慶王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家子以後可就失去了屏障。
江小樓聞言,面上露出幾分驚訝的神情,格外關切道:「王爺這是吃壞了肚子?」
慶王妃搖了搖頭,道:「我剛剛都已經查問過了,昨兒晚上王爺用了半碗碧粳粥,一塊藕粉玫瑰糖糕,兩隻綠豆糰子,還有一隻清蒸鴨子腿,其他倒也真沒有什麼了,那些飲食全都查驗過,斷沒有問題,真不知是何處出了岔子——」
老王妃皺著一張臉,長吁短歎:「真要請大師回來看看風水,咱們府上這是招了什麼邪,居然一個接著一個出事兒啊……」
慶王妃和江小樓對視一眼,卻是默不作聲,並未言語。而赫連勝、赫連笑等人皆是在旁垂手而立,一派憂心忡忡的模樣,十足的孝順子女。
恰在此刻,大夫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老王妃立刻問道:「大夫,王爺到底怎麼回事?」
「王爺……中的是砒霜,若非發現及時,怕是沒命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