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永世折磨
總管李平吃了一驚,拓跋真已經不肯信任任何人,每日出行只肯帶著當初他母妃留下的那些老人,此次李平不放心普通護衛,親自跟來。拓跋真雖然表面不為所動,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感動。此刻李平關切道:「殿下,您不是說蓮妃她——」
「蓮妃那點小伎倆,早已被李未央看穿了,剛開始我還想從她身上挖出點有用的東西,結果發現李未央從來不肯將重要消息透露給她。這幾個月來都是如此,怎麼會突然傳來這麼重要的消息呢?只有一個可能,蓮妃的身份暴露了,李未央這是通過她,故意放了假消息給我,想要誘導我走成天嶺,哼,這個女人真是狡猾多端。」實際上,皇帝的命令已下,他是非去不可,再加上他也提前有所準備,身邊帶的都是精英的一流高手,根本不必擔心對方的埋伏。他就不信,此次拓跋玉和李未央能夠奈他何。
拓跋真離去後,眾人的馬車紛紛向山下駛去,拓跋玉留在後頭,若無其事地策馬在李未央的馬車邊上,輕聲道:「他果然往獅子嶺去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他的個性就是多疑,很少相信別人。蓮妃從來沒給過他有用的消息,現在這一條,他自然也會好好想想了。他會覺得是我在借蓮妃的手故意透露給他,所以必定會逆道而行。」
拓跋玉的笑容之中含著一絲冷冽,道:「不知郡主可願意看一看拓跋真的下場嗎?」
李未央若有所思地道:「是啊,不親眼看著他,我又如何放心呢?」
拓跋真此刻已經帶著自己的數百騎護衛走了十數里山路,眼看一片片的青松包圍,隱約幾點紅梅點綴,前幾日的雪並不厚,陽光一照便化為了雪珠,穿過這松林再行數百米便是獅子嶺。
拓跋真一馬當先,走在了最前面,他領著眾人向山上跑去,逐漸走上一條山路,越往上山路漸見崎嶇,所有人都必須小心拉著馬韁繩,讓馬兒奔跑的速度放慢。艱難地向上走了七八里路,才發現這一路他們走過的山路宛如高高的圓杯倒扣於山峰之上,自頸至巔,峭壁如削,山石裂縫縱橫,古柏倒掛。山路十分陡峭,最多只容兩騎並行,旁邊就是十分陡峭的絕壁,右前方與另一條山脈相連,中間卻是一條深澗,寬約數丈,黑黝黝深不見底。
看到這種景象,拓跋真明明已經對獅子嶺陡峭的形勢有了瞭解,卻還是覺得心頭有了點不安,這彷彿是野獸對於危險的天生直覺,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卻見到所有人面上都隱約出現忐忑不安的情形。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想到,若是李未央是在耍詐呢,他會不會自作聰明,反而上了對方的當!
就在此刻,前面忽然砰地一聲,天崩地裂一般!緊接著,地下發出隆隆的巨響,頓時平靜的地面好像一條小船在風浪中顛簸,馬在地上站立不穩了,嘶鳴著向後退去,山壁也搖晃起來,頃刻不斷有巨大的石塊向下砸過來。勉強睜開眼睛,卻只見沙石崩落,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拓跋真大喊一聲,道:「快,向後撤退!」
然而卻是晚了,就在上方的絕壁之側,已經埋伏了上百弓箭手,趁著這陣混亂,數不清的箭矢從上往下向山路上的人們射去。拓拔真原本認為李未央不會在這裡設下埋伏,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獅子嶺地勢險峻,人和馬上去已經是很難,要想設下埋伏,更是難如登天。所以李未央才故意誘導他走另一條道。然而拓跋真卻忽略了一點,在獅子嶺的西北角,有一處懸崖豁裂,西側一座山峰形狀頗似人的一根大拇指,故名「一指峰」。
李未央就是以此為突破口,藉著拓跋玉巡視太后靈柩埋葬之地的機會,尋來能工巧匠,沿著「一指峰」上那道天然的裂隙,在懸崖峭壁上面鑿一些窄窄的腳窩。與普通的山路相比,這種僅容一人一腳踩踏上去的天梯,共高二十多米,攀登時一步比一步緊張,每登一步都要瞪大眼睛,從下面爬上來,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所有的士兵,便是手足並用,攀援而上,埋伏在這條看起來絕對不可能成功的絕路之上。
在一片混亂之中,拓跋真突然感覺手臂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劇痛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到無數人沒了章法,四散奔逃,卻紛紛掉下懸崖,發出淒厲的叫喊。山下隱約傳來強硬清脆的馬蹄聲,似有無數鐵騎滾滾湧來。
「眾位將士聽令,拓跋真勾結孫重耀餘孽,意圖伏擊陛下,蓮妃娘娘遇刺身亡,陛下已經下了聖旨,捉拿拓跋真,生死不論!若有反抗,就地處決!」
山石碎裂之間,拓跋真聽到山風之中傳來拓跋玉的聲音,他心頭一驚,終於明白,李未央是下了狠心要將自己置諸死地!什麼孫重耀的叛將,根本是故意引他上死路!
李未央太過瞭解拓跋真,今天為求一次成功,事事都留下了後手暗招。哪怕伏擊不成,拓跋真也再也沒命回京都!
拓跋真一方惡鬥許久,山下傳來的馬蹄聲,已越來越近。方才一番拚殺,他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他咬牙撕下兩片袖子,在自己手臂上緊緊紮好,低聲呵斥李平:「找機會逃走,在老地方見!」說著,他騎著馬丟下全部的人,向深澗方向奔去。
他一路向前,身後無數人的驚呼,還有鐵蹄追上來的聲音,好幾次那寒光閃閃的長劍幾乎要靠近他的身體,卻都被他甩在身後。他再一次扭頭望去,只見到自己的那些精銳已經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到處是屍體和鮮血,追兵身上的甲冑在陽光下放出亮眼的光芒,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他心中恨毒了李未央,再不回頭,狠狠地抽打著胯下的馬。他的這匹馬,是從越西過來的名駒,日行千里,悍勇非常,一般馬匹很難追的上,此刻這馬兒在馬鞭之下,放開四蹄,飛奔向前,果真將所有的追兵都甩在了後面。
身後的追擊聲更加猛烈,眼看著就要被流箭射到,然而拓跋真卻半點都不猶豫,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身上,那馬一下子痛到了極限,長嘶一聲,放開四蹄,從深澗上空一躍而過!身後無數馬匹追到此處,卻都沒辦法追上,更無一匹馬敢躍過,士兵不得不硬生生勒住了馬韁繩,眼睜睜看著拓跋真已經到了另外一邊的山路上。
拓跋玉很快追到了深澗邊上,卻看著拓跋真已經躍入對面,流箭不過傷了他的一條手臂,那匹凶悍的馬在生死關頭救下了拓跋真一命!他心中往下一沉,厲聲道:「拓跋真,你這一走就是欽命要犯!還不如乖乖和我回去向父皇認錯!」
認錯?蓮妃遇刺身亡,皇帝突然失去愛妃,怎麼樣都不可能原諒拓跋真,再者拓跋玉後頭還羅列了無數罪名等著他,他若是回去,必定再無生還可能!拓跋真心頭怒到了極點,就在剛才那個片刻,那個夢境一下子湧上心頭,當初那個人被他逼到了走投無路……今日他同樣陷入絕境,才體會到那種一下子喪失一切,走投無路的絕望!剎那間,翻滾沸湧,不知道是被逼入絕境的憤恨,還是對過去一切的悔恨。心裡只清清楚楚曉得一件事,他的夢想,那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就此離去了,再也不可能得到。這種眼睜睜看著最心愛的東西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絕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痛苦!
拓跋真一路騎著馬飛奔向前,連頭都不敢回,只敢在小道上走,生怕被人發現他的蹤跡,不知狂奔了多久,最後終於找到一條隱秘的小道下了山。他帶傷苦戰,其實早已力竭,不過是憑著一口不肯低頭的怨氣苦撐罷了,走到山下,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他心中更加憤恨,一把抽出匕首狠狠紮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才勉強在馬上坐穩。
皇宮,他這是一輩子都不要想回去了。拓跋玉一定設下了無數的陷阱在等著他,這個七弟,到底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心狠手辣!是了,李未央,一切都是她在背後搗鬼!拓跋真憤怒地看著山上,目中流露出無比的怨恨。
獅子嶺上,李未央遠遠看見了拓跋真逃走,不過淡淡一笑。拓跋玉皺眉道:「你還笑得出來,現在該怎麼辦?」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他如今已經成了通緝要犯,自然是全力抓捕了。」
拓跋玉眉頭越皺越緊,他覺得李未央的心不在焉彷彿很不尋常,可有說不出到底有哪裡不尋常:「萬一抓不到呢?」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道:「七殿下,我能做的都已經為你做了,剩下的全都看你自己了。」意思是,我已經幫你到了這一步,能不能抓到並且徹底解決這個隱患,全在於你自己。
這是李未央第一次明確地拒絕拓跋玉,他微微吃了一驚,心頭也是一震,隨後迅速地露出笑容來:「是,你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吧。」
他的笑容之中,已經透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氣息,顯然是不再將落魄的拓跋真放在心上了。想來也是,現在的拓跋玉或許認為,皇位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吧。是啊,沒有拓跋真,誰還能與他一爭呢?李未央清明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嘲諷,口中卻只是道:「那就多謝了。」
拓跋真躲過了追兵的蹤跡,悄悄隱藏了自己的模樣,他想要進入京都,尋找機會東山再起,可是他發現,京都的守衛比往日裡多了數倍,士兵們拿著畫像逐個盤查。他這才知道,他的畫像已經張貼在京都的每一道城門上,人們一邊看著一邊竊竊私語,三皇子與孫重耀餘孽勾結,意圖謀害皇帝,結果被七皇子識破詭計,現全國通緝,若有成功捉拿者,賞金千兩。
千兩黃金,這必定是拓跋玉的詭計。因為歷朝歷代,從未有一個人的追拿賞金會這樣高,拓跋玉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拓跋真無路可走。果真可惡至極!拓跋真轉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根本沒辦法進入京都,縱然真的進去,是否能聯絡上舊部不說,想要翻身卻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與其這樣冒險,不如按照原計劃先去別院停留。
他這樣一想,便調轉馬頭向郊外而去。在京都的城郊,他有三座別院,個個精美絕倫、富貴逼人,可現在,這三個地方他一個都不能去,他所謂的藏身之處,恰恰是當年他借別人之手購買下的一處秘密的莊子,內裡設了無數地道暗門,地圖只有他一人知道,所有建造的工匠都已經被他殺死。一旦他進入地道,便可直通港口,那裡早已有人守著,可乘船離開,天底下就再也沒有人能捉住他。在那船上,他提前佈置好了一切,人手、金銀,在其他地方他也已經購置了田產農莊,足夠他精心準備招兵買馬,再過五年,他便可以東山再起,重新回來將拓跋玉趕下來。
人說狡兔三窟,拓跋真比狡兔還要狡猾,他何止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他還有上百條路可以走!為了皇位,他苦苦謀劃這麼多年,這次不過是一個小小失敗,他怎麼就能因為一時沮喪以為窮途末路了呢?拓跋真想到這裡,遙望著京都方向,冷笑一聲,李未央,咱們還會再見的,希望到時候,你不要太驚訝才是!
可是這一路前往莊園,他同樣要小心翼翼,躲過追兵。一路思慮著,擔憂著,驚慌著,直到天色發白,他這才找到隱蔽的地方,稍微睡了會。醒來之後,他特意找了條小溪,往水中照了照,竟然見到兩鬢出現了一絲白髮,心中不由恨到了極點,人都說一夜白髮,他只覺得是謠傳,如今真的輪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這種東躲西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沒命的日子,會把人生生逼得發瘋的!
就在此時,他突然聽見一陣馬嘶之聲,心中一驚,迅速避入樹林之中,忽然聽到身後喊了一聲:「殿下!」他大為驚駭,回劍便砍。來人動作也不慢,一下子閃避過去,大聲道:「殿下,是我!」
這一聲,拓跋真完全驚呆。這才突然發現,來人正是他的謀士,一直被安排在莊園接應的何靖。何靖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他連忙道:「殿下,屬下聽聞在蒼嶺發生的事情,立刻便趕來了!到處尋找,想要搶在追兵之前找到你!」
拓跋真剛要說話,卻覺得身體一軟,整個人從馬上栽倒下來,何靖連忙下馬,衝過去一把扶住,道:「殿下,先換了衣裳,千萬不要被追兵發現了!」拓跋真此刻已經可以說是窮途末路,他疲憊地點了點頭,走到一邊去換衣裳,同時一雙眼睛還警惕地盯著何靖,在他眼裡,實在是無法隨便相信任何人的,哪怕是他最忠實的謀士也一樣。
何靖告罪一聲,抽出長劍,向拓跋真那匹馬兒砍去,那馬兒連嘶聲都未發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拓跋真皺了皺眉,他知道此刻不能留下任何線索和把柄給人,所以並未阻止,就看到何靖將那馬兒勉強推入一旁的山谷,掩蓋了留下的血跡,然後將拓跋真換下來的衣物挖了個坑埋掉,一切做的小心翼翼,謹慎萬分。
拓跋真一直盯著何靖,其實卻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預備他若是有半點不軌之心,便將他除掉,可是就在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卻突然見到一道寒光一閃,直直射入何靖胸膛之中,何靖悶聲倒下,鮮血流了一地,眼睛卻還大睜著,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拓跋真警惕地呵道:「誰!」
卻見到滿面滄桑的李平從不遠處出現,走路一瘸一拐,跪倒在地,淚如雨下道:「殿下,奴才總算找到您了!」拓跋真吃了一驚,隨即便是大為驚喜,在他眼睛裡,李平當然要比何靖值得信賴的多:「你為何殺了他?」
李平擦掉眼淚,憤恨道:「當時場面極為混亂,奴才被箭射中了腿,被他們誤以為已經斷氣,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到了這山莊上,卻發現何靖行蹤鬼祟,與七皇子派來的人勾結,所以奴才一路跟著他,想要藉機為殿下除掉他!」
這樣忠心耿耿的奴才,就連拓跋真這麼狠毒的人也不能不感動,他收起了長劍,去了三分戒心,主動走過來攙扶李平,長歎一聲道:「我這一輩子,相信的人也僅有母妃的舊人,果真你們才是最忠——」這一個誠字還沒有說完,卻只覺得瞬間劍尖抵達胸腹,「噗嗤」一聲,匕首將他整個人貫穿,刺破肚子而出。事發突然,拓跋真雖然已經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可卻終究沒有避過寒芒,此刻他甚至沒有覺得疼,只感到肚腹一涼,然後自己整個身體漸漸都麻了。
李平冷笑一聲,一使勁將匕首拔出,但見那雪亮的匕首上,殷紅一片,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拓跋真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傷口熱血有如泉湧,他怒聲道:「李平,連你也背叛我!」這一句話說出來,因為受傷太重而彎腰劇烈咳嗽。
李平一揮手,十數名黑衣人突然出現,手中皆持著利刃,拓跋真憤怒到了極點,抽出腰間長劍,與這些人戰在一起。他畢竟是出自名師指點,從小學武又十分用心,尋常武士根本沒辦法奈何他,可是這批人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殺手,個個出手狠辣,李平又從旁指點,專挑拓跋真的軟肋下手,短短的片刻之間,拓跋真身上受傷極重,鮮血噴濺,繼而在袍子上急速擴散成一片污黑,只聽到噗地一聲,他摀住了右眼,發出了慘叫,那淒厲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就像是絕望的嚎叫,隨後那些黑衣護衛毫不留情,一把長劍過來,砍斷了他的雙腿。
拓跋真蜷縮在地上,臉上的神情痛苦至極。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十分溫柔,十分可愛:「三殿下,你真是讓我好找啊。」彷彿是感歎,又彷彿是笑意,聽起來卻是異常熟悉,李未央!
是李未央!拓跋真失去雙腿,面上也被劃了數刀,一張俊美的容顏早已被徹底毀掉,血糊了眼睛,僅剩下的一隻左眼視物模糊。但他還是勉強聽出了這聲音,厲聲道:「李未央,你這個賤人!」
李未央微笑,從一邊慢慢地走了出來,她一出現,李平和黑衣人全部停了手,乖乖地跪倒在地。李未央的雙眼似是深不見底,流轉動人:「這是怎麼了,傷得如此嚴重。」
「別再假惺惺了,一切根本都是你安排的。你還真是毒辣。」拓跋真伸手擦拭右眼血痕,恨聲道。
李未央輕輕一笑,發間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聲音清麗:「哦,是麼?論起狠毒,我又怎麼及得上三殿下你呢?一次次你都想要將我置諸死地,如今我不過向你學了三分而已啊!」
拓跋真跌坐在地,面帶傷痕,身上血如泉湧,卻仍保持著皇室的尊貴,他絕對不會在李未央面前示弱,更加不會求饒!他扶胸喘息著說話:「你老早就在我最親近的人身上打主意,定下如此歹毒惡計,當真比我還要卑鄙!」
李未央輕聲道:「是啊,我的確很卑鄙。但這高尚兩個字,對你我而言,不過是綠水魚痕、碧空虹影,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既然狠就要狠到底,何必假惺惺地手下留情呢?」
拓跋真血肉模糊的眼睛看向了李平的方向,吃力地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他?
李平沒有開口,深深地垂著頭。
李未央笑了笑,道:「難道你沒有發現嗎?他一直都很怨恨你,若不是你的母妃,他的家人何至於受到牽連全部死於非命呢?可笑你以為自己給了別人一點恩德,別人便要感恩,一輩子對你死心塌地。他在你府上這麼多年,只能隱形埋名做一個總管,可是我卻答應將他推薦到更能發揮他才幹的官位之上,你說,他會不答應嗎?」
李平沒有否認,只是更深地垂下了頭,臉上的神情變得不安。也許那其中有愧疚,可那又如何,郡主說的,沒有錯。他的家人因為當年拓跋真的親生母親而喪命,他為什麼不能仇恨?拓跋真雖然救了他,卻一直讓他做奴才,又有什麼好感激?如果不是郡主,他恐怕一輩子都要做人家的奴才!他不願意!
果然是李未央!真正致命的一擊,原來在這裡等著他。
拓跋真最信賴的人就是李平,可最後背叛他的,正是這個他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人。他以為母妃的親人不會背叛他,可現在他才發現,剛才的何靖才是他最後一個可以信任的人。然而,卻死在了李平的手上。可笑他拓跋真,還把李平看成忠心耿耿的屬下。可笑,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被你不信任的背叛,根本無關緊要,可是被你真正相信的人背叛,才是天底下最痛的事!李未央太瞭解拓跋真,她之所以在懸崖上放過他,根本不是要讓他逃出生天,而是要讓他嘗到什麼叫無路可走,什麼叫被人背叛,什麼叫痛到發狂!
李未央淡淡道:「這種事我是跟你學的,你可以讓蓮妃出賣我,我為什麼不能令你的忠僕出賣你?」
拓跋真憤怒地快要發狂,滿腔怒火陰沉淒烈地跳動著,如果可能,他已經撲過去,狠狠扼住李未央的脖子!然而他自己已先倒下了,滿嘴都是苦水。只要說一句話,都會覺得眼前金星直冒,一陣一陣發黑。
一個人只有在窮途末路時才會懺悔自己的錯誤。此刻的拓跋真,終於嘗到了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也嘗到了死亡的絕望。他第一次感到痛苦,這種絕望甚至於讓他沒辦法承受,比身上的刀傷還要痛苦!
他抬起頭,這裡的每個人都在望著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具屍體,是啊,李未央不會放過他,他今天要死在這裡。他眼前卻漸漸模糊,此刻已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彷彿看見了夢境中的那個笑容滿面的女子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然而片刻之間,卻又變成了一張清冷無比的面孔。
他本是高貴的三皇子,在他心中,太子是愚昧的,拓跋玉是幸運的,因為他們一個擁有高貴的血統,一個擁有皇帝的偏愛,他不甘心,多年的隱忍和打拼,就這樣被忽略與葬送,他也是皇子,他不甘心一輩子甘居人後。所以他雄心萬丈地預備著登上皇位。
然而在別人面前,他永遠不能流露出自己的野心,永遠不能暴露自己的才華,他要把自己的野心牢牢控制住,然後保持著最完美的微笑,忠心耿耿地跟著太子,謙卑、堅強、虛偽。為了皇位,他漸漸變得心如鐵石,不管是誰,只要擋了他的路,只有死路一條。哪怕是孤獨一人,他也不怕,因為他不需要任何人。如今,皇位也越來越近,一步、一步、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
突然,這一切都離他而去,他變成了一個只能東躲西藏的逃犯,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最後一個忠心耿耿的屬下都背叛了他。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狠,卻發現,原來世界上最狠的,不是背叛,而是被唯一可以信賴的人辜負,這比任何一個背叛都要痛苦。即便他狡詭如狐,也逃不脫這樣的噩夢。他心頭,除了憤恨,更多的卻是說不清的悲涼。李未央比他好多少呢?可是她卻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一切來為她自己效命,而他呢?他只有一個見利忘義的李平。走到這一步,他早已看清了人性和這個世界,卻因為一時疏忽而忘記了。
如今,他的雙腿斷了,面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右眼瞎了,身邊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堂堂的三皇子,居然淪落到了今天這麼一副模樣,可笑,太可笑了。他想要笑出來,可是李未央卻輕輕揮了揮手,一個黑衣殺手走上來,銀光一閃,在他的喉嚨上輕輕劃了一道,在那個瞬間,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會死,然而,那長劍只是帶來一道極小的血痕,張開口,他想要說話,卻再也不能說話了,接下來那人劃斷了他的四肢經脈,還在他臉上又連續劃了數刀,劇痛讓拓跋真想要擺出憤怒的表情,卻發現自己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你的山莊,你的護衛,全都不復存在了。我知道,那個山莊裡一定有逃生的密道,所以我把它送給了陛下,我想他會好好利用這個地方,所以,今後你也用不著了。」李未央輕飄飄地道,臉上的笑容越發溫柔,每當她這樣笑,便會帶給別人巨大的痛苦。
拓跋真勉強抬起頭,卻看不清她的面孔。
剛才,他已經不知道對這個女子到底有多恨,恨不得將她吞吃殆盡,融入血液,然而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因為她,他成了敗卒。
儘管,他差一點就成功了。
「拓跋真,其實你不該落到這個下場的,你這樣的聰明,怎麼會在最脆弱的時候相信別人呢,你明明應該獨自養傷,等風頭過了再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可你太心急了,你太心高氣傲了,你不能接受處於這樣的處境,所以你選擇了相信李平。這可能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錯誤,但有的時候,一次就夠了。」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慾望,拓跋真的慾望就是對皇位的爭奪,這種慾望推動著他不斷前進,然而,同樣是這慾望最後摧毀了他。他根本是個矛盾的人,一邊不斷利用背叛別人,一邊卻不允許任何人背叛自己。李未央從他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一個道理是:誰夠狠,誰就可以活下去。
拓跋真盯著李未央,他知道,她能聽得懂,她知道,他要讓她殺了自己!與其這樣屈辱地活著,他情願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他是拓跋真,可以死卻不可以沒有尊嚴!
李未央看懂了他的表情,然而她只是微微笑了起來,潔白的鞋子不染纖塵,一路踩過地上的枯葉,終於到了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想讓我殺了你?」
拓跋真死死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銘記在心,充滿了恨意,卻又帶著一種複雜的哀求。
然而,李未央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會殺你的。」
拓跋真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之中的憤恨變得更加扭曲,幾乎變成燃燒的烈焰。而那一隻已經瞎了的眼睛,此刻也變得更加駭人。
李未央看著他這樣,卻只是道:「我不殺你,不僅如此,還會找個人好好照顧你……你餓了,會有人給你餵飯,你渴了,會有人餵你喝水,你冷了,會有人給你加衣,你病了,會有大夫給你看病。我會讓你就這樣活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活的越長越好。」
拓跋真想要怒罵,卻發不出聲音,甚至於,他的臉上都沒辦法擺出憤怒的表情,因為臉上的經脈都斷了,連嘴巴都張不開。李未央輕輕一笑,道:「不必為張不開嘴巴而擔心,到時候自然有人掰開你的嘴巴,餵你喝水吃飯的。你說,我對你是不是很好?」
對拓跋真這樣的人,最好的折磨不是殺了他,而是讓他日日夜夜承受這種痛苦,一直到死為止。他只會不斷地追悔,不斷地發狂,不斷地自我折磨,可惜,他如今不能走,不能寫,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笑,甚至連最起碼的吃飯都需要別人掰開他的嘴巴。不過,她還是會留著他的一隻左眼,讓他每天對著鏡子,好好看自己的慘狀,追憶自己的一生。而且,她還要將他安排在他一個秘密的宅子,讓他坐在一扇每天可以看到皇宮的窗前,看著那漂亮的琉璃瓦,威武的禁軍,奢華的宮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他的心成洞,骨成灰。
李平低下了頭去,所有的黑衣殺手都不敢看李未央,他們見過很多折磨人的手段,見過無數狠毒的法子,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不殺你,留著你,永生永世的折磨,而且這折磨還是來自你自己內心的,這才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
李未央的笑容突然變得輕鬆起來:「好了,他該上路了。」
黑衣人不言不語,抬起了拓跋真,李未央最後看見的,是他絕望的眼神,那種絕望,比死更慘。她知道,這不過是開始,這種絕望的痛苦將會伴隨他一直到死為止。
轉過身來,李未央突然覺得,心情變得異常輕鬆。現在,她除掉了一個一直想要除掉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那個人的歸來。
夜,漸漸地深了。
七皇子府,紅燭一點點變短,娉婷郡主一直盯著那紅燭,目光搖曳不定。
三更時分,一名婢女恭敬地傳話:「殿下說今晚不過來了,請皇子妃先行歇息。」
又是如此——娉婷郡主咬了咬下唇,輕聲問道:「他還是在書房嗎?」
婢女愣了一下,隨即再次回答:「請皇子妃先行歇息。」還是避重就輕的回答。
娉婷郡主再也忍耐不了,一下子站起身來,快步走出去,美麗的裙子拂過了門檻,帶起一陣香風,直奔書房而去。不顧門外護衛的阻攔,甚至顧不得自己的儀態,一下子衝了進去。
裡面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她。手中的畫卷忘了收起,娉婷郡主一眼瞧見了那畫上的人。
清秀的容貌,說不上絕頂美麗,可那一雙眼睛卻是極盡傳神,可見畫畫的人傾注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愛慕。
娉婷郡主終於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美麗的髮髻之上,金釵上鑲嵌著的耀目寶石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安寧郡主從來沒有愛過你啊!」當她親眼看到拓跋玉手裡的畫像,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聲音裡無比的絕望。
成婚十日,拓跋玉從來沒進過她的房門,他一直都在書房獨自就寢。儘管她曾經反對過這門婚事,可骨子裡,她是希望拓跋玉挽留她的,因為她從第一眼看見拓跋玉,就已經愛慕上了他。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思被朝陽王看了出來,他才千方百計促成這門婚事,可他斷然想不到,拓跋玉竟然會這樣冷待他的掌上明珠。娉婷郡主一直在等待,等拓跋玉回心轉意,發現她也同樣美麗,同樣聰明,同樣值得他憐愛,可惜,不管她怎麼努力,他卻是連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從始至終,他愛慕的就只有安寧郡主,就只有李未央啊。
他清冷的外表之下,隱藏著的全部熱情都已經給了那個女人,她不敢怨恨李未央,可她實在沒辦法理解,拓跋玉為什麼會這麼執著。在娉婷郡主絕望的哭聲中,拓跋玉神色淡淡的錯身,走了出去。
娉婷郡主追到門口,大聲道:「拓跋玉,我求您,放過你自己吧!」
拓跋玉沒有回頭,他只是冷笑了一聲。放過自己?他何嘗不想——可惜,他太想得到那個人,這種願望已經超越了一切的渴望。現在,他就差一步了,哪怕用盡一切卑劣的手段,他也要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