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兩個姐姐的呼天搶地不同,明蘭聽說不用上課,第一件事就是叫小桃去長棟處遞了請假條——早自習暫停三日,你老姐我要休養生息。
姚依依上輩子讀了十幾年書早讀厭了,一開始上莊先生的課是為了多知道些這時代的事,總不能逮著內宅的丫鬟婆子就問當今天子姓啥名誰吧,但這幾年書讀下來,於世情該知道的早知道了,近年來莊先生加大力度的講八股文和策論如何做,明蘭生平只會寫法庭記錄稿,不需排比不用對仗且字數不限,莊先生一開始講課她就昏昏欲睡,早就想腳底抹油了。
吃過晚飯把書本一推,洗過小臉小腳丫便開開心心的去見周老太爺,沒有第二日早起的負擔,一覺睡的噴香熟酣,醒來後伸著小懶腰,只覺得神清氣爽。
此時正是夏秋之交,天光晴朗,明蘭宛如剛放了暑假的孩童,一請過安後,便向崔媽媽要了魚竿魚簍要去府中的那蓮池裡垂釣,崔媽媽知道明蘭素來懂事乖巧,這幾年見她讀書教幼弟十分辛苦,便答應了,還給配了一盆子魚餌,又細細吩咐丹橘小桃要仔細看住明蘭,離塘邊遠些,莫要掉進去反被魚吃了云云,明蘭點頭如搗蒜。
盛府內有兩個池塘,一個大些,靠近盛紘妻妾的主宅,一個只有巴掌大,靠近壽安堂和家塾,大池塘裡的蓮蓬藕荷魚蝦都有人打理,明蘭想了想便直奔小池塘,選定地方,丹橘給明蘭安了小竹椅撐了大絹布傘,燕草和秦桑一個端著茶水一個端著水果點心分別放在小竹几上,明蘭見排場這般大,覺得不釣上個十幾條也未免過意不去,可是越急越沒動靜。好在小桃原就是鄉下來的,於釣魚捉蝦最有經驗,便教明蘭掛餌看浮子,在名師指點下,果然立時便有兩條笨魚上鉤。小池塘裡的魚兒安逸慣了,何曾被捕捉過,都笨笨傻傻的,不過半個時辰明蘭便釣了八九條,明蘭大是得意,這時見到清凌凌的池水中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心中一動,便拿過一柄長桿網兜,和小桃齊力朝那個方向用力兜了幾下後提起,眾人一看,原來是一隻肥頭大耳的甲魚,正一副呆呆狀扒拉著網兜,明蘭樂了,小手一揮,帶著笨魚和胖甲魚鳴金收兵,直奔西側小廚房。
當初林姨娘成功進門後,因為種種原因,盛老太太愈加不願意和人來往,便托說要吃素,又置了個只有五六個灶頭的小廚房,與府裡全然隔了開來,這個習慣到了登州也帶過來了,小廚房只管壽安堂的一眾飲食,見盛老太太寵愛的六姑娘來了,都恭敬的笑著行禮。
明蘭把魚簍倒出來,幾條鯉魚和那只甲魚讓丹橘端回去拿水養著,五條鯽魚便拿來做菜,兩條煲成兩碗鯽魚湯,三條做成兩份蔥香鯽魚脯,明蘭跟著上輩子的回憶指點著掌廚媽媽做了,待到中午開飯時,一份湯和魚脯送上飯桌,另一份送去給崔媽媽並丹橘小桃吃。
明蘭心情雀躍的坐在桌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盛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卻一直不開飯只看著門外,大戶人家規矩大,長輩不說開飯,明蘭連筷子都不能碰,正要開口問祖母,忽然門口簾子一掀,一個修長的身影飄然而來,明蘭看清了來人,嘴巴張大了……
「衡哥兒多吃些,下晌還得讀書,可得吃飽吃好了,把這裡當自個兒家罷。」盛老太太慈祥的朝齊衡說,又吩咐房媽媽給他布菜,齊衡唇紅齒白,回以斯文一笑:「這魚真好吃,老祖宗您也吃,……咦?六妹妹怎麼不吃呀?」
明蘭一直低頭埋在碗裡,才微微抬頭,皮笑肉不笑道:「您吃,您吃。」
盛老太太笑道:「這兩道魚菜可是今兒個明丫頭的心意,魚是她釣的,也是她吩咐這麼做的,可真味兒不錯。」
野生的鯽魚原本就鮮美可口,那鯽魚湯是將鯽魚用滾有略微炸成金黃色立刻投入砂鍋中,配以筍片新鮮蘑菇香菇和嫩豆腐,放足了香姜料在小紅泥爐上足足煨了兩個時辰,待到豆腐都煨穿孔了才得成的,湯色乳白,鮮美潤口,盛老太太和齊衡都忍不住喝了兩小碗。
還有那蔥香鯽魚脯,是將魚肉片開,用鹽薑汁和酒醃漬上一個時辰,在用小胡椒和蔥段放在溫油中反覆煸炸而成,蔥香濃郁,微辣鮮鹹,輕酸薄甜,極是開胃爽口,齊衡吃的美味,不覺連著扒了兩碗飯,眼中破壞了他謫仙般的翩翩公子形象,只看的他身後的小廝張口結舌。
飯後上茶,齊衡坐在盛老太太下首的一張常春籐編的高腳籐墩上,優雅的擦擦手指,端起茶碗道:「可真謝謝六妹妹了,為了我這般費心。」
費你媽個頭!明蘭窩在旁邊一把三邊圍起來的富貴花開烏木大椅中,和齊衡並排而坐,椅高腿短,便懸空一雙小腳,眼睜睜的看著齊衡身下那把她慣坐的籐墩,呵呵笑了幾聲:「湊巧,湊巧。」隱下輕輕咯吱聲。
盛老太太笑道:「這小猴兒淘氣的緊,昨日一說不用上學,今日便背著魚簍下水撈魚去了,不過為著好玩罷了,衡哥兒莫謝她!」
齊衡目光閃爍著笑意:「六妹妹,明日咱麼吃什麼?」
西湖醋魚和清燉甲魚湯,不過你沒機會了,今晚它們就會上桌的!明蘭暗下決心,臉上堆著天真的笑容:「元若哥哥問的好,回頭我就去廚房那兒打聽打聽哦。」
盛老太太想起一事,道:「我怎麼聽說你養了幾尾活鯉魚和一隻甲魚在院裡?」
齊衡立刻灼灼目光望向明蘭,明蘭只能再次傻笑幾聲,不情願的坦白,借口道:「……鯉魚和甲魚得養個兩天,待吐盡了泥沙才好做菜的……」
「那什麼時候才能吐盡泥沙呢?」齊衡追問,似乎忽然對吃的很感興趣。
明蘭除了腹誹『你丫餓死鬼投胎啊』,只能認命道:「大約,好像,差不多後天吧,呵呵……」
齊衡興高采烈道:「那咱麼說定了,後天吃鯉魚和甲魚!妹妹可莫小氣不肯端出來哦。」
明蘭訕訕笑了數聲,低頭狠狠啃了口琵琶果,細裡轉了轉,抬頭天真道:「祖母,以後元若哥哥都在這裡用午飯嗎?」
盛老太太眼中一閃,笑道:「衡哥兒和你大哥哥眼看就就要考舉了,可要緊著些學業,這陣子他先在這裡吃,回頭家塾那兒佈置好了,就和你兩個哥哥一塊在那兒用飯。」
明蘭大喜,隨即轉頭朝著齊衡,拍手道:「好呀好呀,莊先生說論語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元若哥哥和大哥哥一起用功探討學問定能事半功倍,將來必然一齊考上!」
齊衡樂了,伸手捏了捏明蘭頭上的包包,覺得手感甚好:「承妹妹吉言。」
明蘭頭上被動了土,抑鬱的小臉蛋紅撲撲,鼓著臉頰說,不再說話,不想齊衡瞧她可愛的緊,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頭。
用過了茶,房媽媽安置齊衡去右次間歇午覺,又指揮幾個丫鬟抬水備巾子讓他熟悉,明蘭本來想和盛老太太一塊兒膩著說說話,探討一下不用讀書之後的日常安排,可這會兒隔間裡睡了個大麻煩,她全無心情,便回了自己的梨花櫥。
崔媽媽鋪好了枕席床覃,便拎著小桃教熨燙去了,四個綠的在外頭抱廈歇下,丹橘服侍明蘭卸衣梳洗,梨花櫥靜謐溫馨,只聽見丹橘溫柔的在耳邊絮叨:「……姑娘到底大了,為何還梳著這孩童鬏兒,怪可笑的,房媽媽早教了我怎麼梳頭的,回頭我給姑娘梳對俊俊的垂鬟,戴上些釵兒珠兒豈不好看?」
明蘭對著鏡子和丹橘扮了個鬼臉,苦笑道:「再緩緩吧;這小鬏鬏梳著方便。」
丹橘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在明蘭耳邊低語:「……那齊少爺為人和氣,我瞧著他倒喜歡姑娘,怎麼姑娘一副愛答不理的?」
明蘭轉頭,看著丹橘一臉如姐姐般關懷,壓著極低的聲音,正色道:「我知道姐姐是好心,可你也不想一想,他是公侯之後顯貴之子,我不過是個知州的庶女,上有嫡姐和出挑的庶姐,這般無謂親近,別到時候徒惹麻煩。」
真不好意思,她是功利的現代人,那齊衡和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不可能娶她,在這禮教森嚴的古代難道兩人還能發展一段純潔的『友誼』不成?哪怕當了她姐夫她也得避嫌,怎麼想都想不出和這小子交好的必要性,反而處處是危險,一個鬧不好惹著了那兩個春心萌動的姐姐,那才是要命了。
丹橘是個聰明人,一想就明白了,臉色黯淡,低聲道:「……只是可惜了,我為著姑娘想,齊公子真是個好的……」
明蘭看了會兒丹橘,微笑著搖頭,拉過丹橘坐到一起,低聲道:「丹橘姐姐你為我好,我自知道,現下我們都一日日大了,我今日要囑托你幾句話。」
丹橘肅然坐直,明蘭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道:「我們做姑娘家的名聲最重,便是幾句風言風語就可要了命的,我又是這麼個身份,不過靠著老太太恩德才能活這般體面,不論是為著自己還是圍著恩慈的老太太,舉止行當尤要謹慎守禮,一言一行縱算不能為老太太爭光也不能為她抹黑!」
丹橘見明蘭忽然一副大人神氣,便認真聽了,這幾年服侍明蘭下來,心裡知道自己的這位主子看著一團孩子氣,實則見識卓越,只聽明蘭接著說:「……姐姐是我這屋裡的頭一人,不單我得倚重姐姐,小桃憨直不說,那四個綠的也要靠姐姐管制,將來若是再來幾個小丫頭,我又不好親自指責教罵,這將來也是姐姐的差事,是以姐姐自己先得把住了關節,不可讓下頭的小丫頭亂了規矩,肆意淘氣才是;我這裡就托付姐姐了。」
言語殷殷,囑托鄭重,說到後來更帶上幾分嚴厲,丹橘知道這是明蘭在認可自己地位,心中既高興又覺得重擔在任,便認真的點點頭。
……
房媽媽安頓好了齊衡便去了佛堂,正瞧著佛龕內供著一個白玉玲瓏的雙龍吐珠四腳小香爐,爐上香煙繚繞,前處的案几上放著個鏨花卉紋銀托盤,上供著些新鮮果子,盛老太太就坐在一旁,面前擺著一本攤開的佛經,手捻著一串慣用的紫檀香珠,微闔雙目,卻沒有唸經。
房媽媽進來,便笑道:「老太太眼神不好,不如叫六姑娘來讀佛經,姑娘聲音好聽,朗朗上口的,連我都喜歡聽呢。」
盛老太太微笑:「讓她睡吧,小孩子正要多睡睡才長身子呢;況這幾日她心思重了不少,滿腦子的官司,好好歇歇吧。」
房媽媽聽的輕笑一聲:「今日那齊少爺來吃飯,老太太瞧姑娘吃驚的模樣,眼珠子都快掉碗裡了,真真好笑了,不過細細想來,姑娘真是個明白人,不枉老太太這般疼她。」
盛老太太睜開眼睛,翻了一頁佛經:「老爺名字起的好,她這般見事明白,仔細思量,小心避嫌,當得起一個『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