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盈門,喧囂繁富,眾女眷濟濟一堂,眼見顧府傢俱厚穩端莊,擺設簡單樸實,細看卻俱是極貴重的好東西,一派安詳舒適中不露聲色的富貴,桌上茶盞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窯芙蓉玉瓷,素淨清爽又不失俏麗剔透,春日裡用著十分應景應情。
服侍茶水點心的丫鬟們都穿著一色的白底青花裙襖,束著不同顏色的錦絛腰帶,進出端茶招待之際,腳步輕巧安穩,低頭回話得體妥帖,連眼睛都不敢多瞄客人一眼。
一圈看下來,眾女眷紛紛暗讚,對明蘭也收了小覷之心,心想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雖是庶出的,治家的規矩倒是挺嚴,偌大一個宅子,沒有長輩看顧著,她年紀輕輕,獨自一人,卻也把裡裡外外料理的乾淨利落。
連帶著對王氏也高看了幾分,幾位貴夫人走過去和她主動攀談起來,王氏在平寧郡主手裡受足了教訓,深知跟這幫貴婦打交道的門路,不卑不亢之餘也頗有風度。
明蘭把年紀最大也是最晚到的盧老夫人安在最上座,然後團團招呼了一陣,瞅見坐在角落的小沈氏,走過去謝道:「今日若沒有你,我可不曉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謝了。」然後親自給說的口乾舌燥的小沈氏斟了碗茶。
小沈氏毫不客氣的接過茶碗,笑呵呵道:「謝就不必了,不過費些唾沫罷了;我是暴發的鄉下丫頭,不會談詩作畫吟風弄月,學不得你們這番麻煩的規矩,以後你別嫌我就是了。」
「這話從何說起?」明蘭回頭看了眼滿廳堂的賓客,只見小沈氏的大嫂鄭駿夫人正站在壽山伯夫人身旁說著話,她心裡一動,轉回來笑道,「皇后的妹子,國舅爺做娘家,您別嫌我才是真的;來,你與我介紹了半天,這會兒你也來見見我的姐妹。」
小沈氏看了看鄭夫人那邊,不聲不響的跟著明蘭往壽山伯夫人那兒去了,見面後,明蘭笑著福了福:「姑姑,好久不見,我大姐姐說您回了趟鄉,一路上可好?」
壽山伯夫人素來爽朗,英氣勃勃的面孔上儘是笑意:「都好都好,趁著我身子骨硬朗,趕緊回鄉把該辦的事兒辦了,免得回頭走不動;沒想著我一趟回來,你都嫁了人了,倒害的文纓沒吃上你的喜酒。」
一旁的袁文纓笑吟吟的挽住明蘭的胳膊:「說,你怎麼賠我一頓酒?」
明蘭那食指點了點袁文纓的額頭,嗔笑道:「呸,你個顛倒黑白的,你自己誤了我的喜酒,還有臉說呢!你倒是說說怎麼賠我才是!」
小沈氏瞧了壽山伯夫人身邊的婦人,低聲道:「大嫂。」
鄭夫人年約三十三四,容色端莊,頗有幾分凌然威勢,只緩緩點了點頭:「你娘家嫂子怎麼沒來?」她問的是威北侯夫人張氏。
小沈氏低頭道:「我兄長說了,她身子不適,今日不來了。」
鄭夫人冷電般的目光掃了小沈氏一眼,淡淡道:「姑母在那兒,你與我過去見見罷。」
小沈氏連忙應聲,面上微露喜色,朝明蘭感激一笑,然後妯娌倆跟壽山伯夫人告了罪,轉身走到堂屋那一頭去了。
留下明蘭和袁文纓婆媳倆,三個女人互相看了看,面上各自神情不一,還是袁文纓率先開口,呼氣道:「好厲害的嫂子喲,比婆婆還威風呢。」
壽山伯夫人悠悠道:「你不知道,鄭老夫人體弱多病,早已多年不管事了,聽說那鄭驍幾乎是嫂子一手拉拔大的,自是長嫂如母了。」
明蘭搖頭道:「就算是婆婆,小鄭夫人也怕的太厲害了些。」
袁文纓連忙道:「是呀,是呀。」
壽山伯夫人瞪眼道:「你們兩個不懂事的,知道什麼,你們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
明蘭縮著脖子呵呵笑道:「瞧您說的,我就先不說了,文纓姐姐確是福氣極好的,姑姑做了婆婆,受疼愛還來不及呢,哪有苦可受?」
「娘!你看明丫兒這嘴!」袁文纓撒嬌的扯著壽山伯夫人的袖子,衝著明蘭發嗔瞪眼,壽山伯夫人笑著把她們倆拉在身邊,輕輕摟著,笑道:「好啦好啦,你們都是有福氣的好孩子!」說笑了幾句,她又歎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沈家不對,雖說不上寵妾滅妻,可也太抬舉那位鄒姨娘了,今日國舅夫人沒來,怕是又氣著了。」
明蘭不解道:「這與鄭家有何干係?」為什麼鄭夫人要給小沈氏臉色看。
壽山伯夫人瞧了瞧左右也沒什麼人,便道:「英國公早年是領兵的,他們張家又根基深厚,凡軍中混過的,有幾個和張家沒干係?更何況,當年老公爺還救過鄭老大人一命呢。」
明蘭明白了,轉頭望了望那邊的鄭家妯娌倆,輕歎道:「說起長嫂如母,我聽說,小鄭夫人也幾乎是國舅爺前頭那位鄒夫人一手拉拔大的,姑嫂情誼深厚。」
各有各的情義,各有各的苦衷,說到這裡,壽山伯夫人也歎了口氣,輕搖著頭,這時袁文纓眉毛一動,忽又想到什麼,忍不住道:「其實不止如此,還有……」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位年約四五十的貴婦走了過來,她生的圓臉富態,偏又一身醬紫色的金錢紋褙子,滿頭珠翠,實是富麗太過的樣子,明蘭趕忙站過去福了福:「甘夫人。」
甘夫人笑容可掬,握起明蘭的腕子,親親熱熱道:「你這孩子,瞧瞧,這都瘦了一圈了,怕是忙壞了吧!你也是,若是累了,大可吱一聲,別人不說,我最是好事的,鐵定來幫忙!不過你也是個能幹的孩子,瞧瞧這屋子,這園子,嘖嘖……」
甘夫人聲音高亢,偏又喜歡尖聲說話,她一開口全屋子都聽見了,只聽她挨個兒把屋裡屋外狠誇了一遍,持著明蘭的腕子不住讚歎——明蘭生平雖受過無數讚歎,但此刻這番誇讚卻是她最消受不起的,她只覺得耳畔一陣嗡鳴,頭皮發麻的厲害。
甘夫人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且還盡往親密了說,明蘭不由得納悶,她什麼時候和這歐巴桑這麼熟了?
甘夫人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撫明蘭的鬢髮,一副親厚長輩的模樣,明蘭極力忍著不適,努力維持著微笑,她倒想看看這老太能弄出什麼蛾子來?!
足足半刻鐘時間,甘夫人說的天花亂墜,一般人怕是招架不住,偏明蘭不喜不怒,只低頭微笑著,甘夫人說上十句八句,她也只回三兩個字,雖冷淡,語氣卻溫和恭敬,絕無半分不恭逾矩。甘夫人漸忍不住了,然後話題一轉,只聽她道:「……你以後若有什麼難處盡可來找我,說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呢!呃…我那義女鳳仙兒如今可好?」
明蘭心頭一緊,暗自冷笑『終於來了』,她笑道:「挺好的。」多一個字她也不說。
甘夫人頓了頓,忍了氣,笑道:「誒喲喲,我今日可遇上個惜字如金的了。」
明蘭還是微笑不語。
甘夫人暗咬銀牙,對著這麼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媳婦,應是很好糊弄才是,偏生她只覺著有力無處使,不論她說什麼,明蘭一概這麼不鹹不淡的,她只好再道:「我那義女原也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惜命苦了些,如今她進了顧家的門,算是脫了苦海了,還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以後多加照拂才是!」
明蘭依舊微笑著:「那是自然。」
甘夫人有些氣竭,她努力再笑道:「鳳仙兒會讀書習字,也學了些詩詞歌賦,不過怎麼沒法和你比的,她若有什麼錯的,你盡快教訓,不必給我面子!可若你們能相處和睦,以後家裡家外的,也能給你添個幫手不是?」
明蘭垂下眼瞼,溫煦羞赧的聲音:「這個好說。」
甘夫人瞪視了明蘭良久,終於撐不住臉了,有些不悅的提高聲音道:「瞧你今日忙成這樣,我這做長輩也是於心不忍,不如叫鳳仙也出來幫個忙,順帶好叫我見上一面!」
話音一落,周圍的談笑聲驟然輕了幾分,她們倆的說話雖不是全屋都聽見,但四邊的幾堆女眷卻是都聽見的,明蘭分明感覺到周圍無數探視的目光射過來,她們雖都裝作不在意這裡,但都明著暗著打量著事態發展。
不少貴婦都暗暗搖頭,覺得甘夫人欺人太甚,哪有正頭夫人宴客之時,非逼著叫把妾室通房叫出來的,還這般當著眾人的面。
明蘭靜靜的直視甘夫人,目光陡然銳利明澈,甘夫人被這樣的目光一照,頓時有幾分心虛,但也有幾分竊喜。
一旁的袁文纓婆媳頗為焦急,這樣大的宴客場面,主家是斷然不能發火的,更加不好和賓客爭執,偏著甘夫人是出了名的牛皮糖,不怕臊不怕醜,慣會糾纏,就怕明蘭推脫不過,只能把那女子帶出來,到時候甘夫人領著那女子在眾人面前一見禮,那就算過了明路;到時候,只怕後患無窮!
「幫忙?」明蘭微笑著反問。
甘夫人一陣笑聲:「是呀,都是一家人,總不好你忙累的一把骨頭,她卻自個兒享福吧。」話音一轉,她又憂心道,「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成呀!」明蘭打斷她的話,很爽快就答應了,四下眾人俱是吃驚,有些暗暗譏諷,有些面露嘲笑,還有些只在看好戲。
甘夫人大喜,正要說話,明蘭忽笑的如春芳麗華,柔聲道:「早就聽說鳳仙姑娘才藝過人,當年乃教坊司一絕,今日我正怕那幾個女先兒鎮不住場面,不如請鳳仙姑娘出來彈唱歌舞一番,甘夫人,您說如何?」
此言一出,半個屋子都靜了,女眷們都直愣愣的看過來,有幾個驚呆的連嘴都張大了,一旁的壽山伯夫人卻抑制不住笑,趕緊拿帕子掩住,袁文纓伏到她身後,雙肩不住抖動——妙!太妙了!對付這般不要臉的牛皮糖,索性乾脆拉下臉!
明蘭的話裡尋不出任何差錯來,說的都是實話,教坊司是事實,才藝過人也是事實,哪怕那鳳仙姑娘是過了明路的妾室又怎樣?大戶人家的爺們也有拿小妾出來歌舞宴客的。
甘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卻見明蘭直直的對視過來,眼中坦然堅定,絲毫不懼。
甘夫人只能收回目光,她做夢也想不到明蘭會這樣直截了當的把那層紙捅穿了,她還當明蘭這樣的小媳婦羞於啟齒,只能忍下這口氣呢;她臉色變了好幾遍,氣的臉色發黑,咬牙切齒之際,還隱隱聽見四周傳來譏笑嗤嘲的聲音,頓時臉色又轉成豬血紅了。
其實在座的許多貴婦也瞧不慣甘夫人的作為,不過是事不關己,沒必要置喙罷了,但瞧笑話卻是不遺餘力的,她們既沒人幫明蘭,自然也不會來幫甘夫人了。
甘夫人正不知如何下台之時,一直在最上首裝聾作啞的盧老夫人忽大聲道:「六丫頭呀,我說何時可開宴,要是把我老婆子餓壞了,回頭尋你祖母告狀去!」
這句話逗的旁邊不少女眷都笑了起來,明蘭不好意思的微紅著臉:「哎呀,今日結識了這許多人,一時說的興起,差點兒就忘了!老夫人別見怪,咱們這就開席。」
盧老夫人擺擺手道:「無妨,小丫頭頭回辦事,這已是不錯了!」
說話間,明蘭叫僕婦們引著眾女眷出了花廳,往擺了飯的蓮池偏廳走去,盧老夫人這一打岔,不少女眷頗為失望,好戲是看不成了,甘夫人卻是鬆了口氣,就坡下驢跟著出去了。
煊大太太瞧著一場紛爭消弭無形,趕緊幫著引路帶客,明蘭在賓客後頭壓陣,正要出門前,卻被身旁的袁文纓一把扯住,只見她笑的滿臉通紅,湊在明蘭耳邊低聲道:「你可知道,這不要臉的女人統共送出了多少『義女』?」
明蘭奇道:「很多個嗎?」
袁文纓興奮的點點頭:「你家一個,沈國舅家一個,小鄭指揮使一個,還有北疆的幾位總兵!聽說是一次宴飲上,當時在座的將領都被甘將軍送了!」
明蘭大吃一驚,她剛才已看出甘夫人的厚臉皮來,沒想到甘家厚顏到這個地步:「可,可可…沈鄭兩家俱是剛新婚呀!」
把事情做的這麼招眼明顯,怕也只是個馬前卒,不知後頭的靠山是誰。
「沒錯!本來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的,如今看你是不怕的,我就放心了!」袁文纓露出米粒白的細細牙齒,興奮的兩眼冒光,「沈國舅家的那位鄒姨娘厲害,轉手就把那女子送了人;鄭家就要命了,不願和甘家鬧翻,可小鄭夫人又剛新婚,哪肯呀,哭死哭活的鬧了半個多月。鄭駿大人生怕惹來皇后不快,就決意替弟弟收了那女子,這下子鄭夫人不幹了!鄭夫人出了名的端莊嚴厲,最看不慣那種妖嬈女子,她二話不說給丈夫納了個良妾,說納妾可以,但納這樣的妾萬萬不成,於是又鬧了一陣……」
「後來呢?」明蘭聽的興起,追問道。
袁文纓笑的幾乎抽過去,斷斷續續道:「呵呵…後來鄭老夫人出馬了,她,她…呵呵,她替鄭老大人收下了那女子為妾!呵呵……鄭老大人臥榻多年,連動都動不大得了……」
明蘭一陣歎服,張口結舌:「天哪,天哪……這,這……」
「所以呀,鄭家兩妯娌才這般僵的。」袁文纓終於緩過氣來了,抹抹笑出來的眼淚,「我家大嫂和大鄭夫人原是手帕交,她自己娘家路遠,是以常來我家做客,她把這事兒說了後,我們都覺著氣憤呢!哼,哪有這樣不要臉的!」
兩人捧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夠了,趕緊一起往外走,她們都是爽朗風趣的性子,很是投緣,走著說著,一路歡笑,明蘭隨口問道:「對了,你可回過娘家,瞧過新侄子了沒?」
袁文纓頓時唉聲歎氣起來:「哎,我去過了,二嫂很好,小侄子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娘不好。」
「怎麼了?」
袁文纓愁眉苦臉道:「前陣子姑姑給我爹送了個妾,我娘鬧的差點把屋頂掀翻了,可還是沒轍,前日已敬茶進門了。」
「啊?!這麼……」快?!
明蘭喜出望外,差點露陷,話到嘴邊趕緊改口:「姑姑怎麼這樣?」
「是呀!」袁文纓憂心道,「也不知姑姑怎麼想的,弄的個二十來歲的老姑娘,說也是規矩人家出來的,只是父母雙亡後,為了撫育弟妹耽誤了婚事,模樣性子都不錯,還會讀書寫字,爹爹……」她重重歎了口氣,「爹爹很喜歡。」
明蘭深深敬佩壽山伯夫人的效率,真是高素質人才呀,一點就透。
忠勤伯爺上了年紀,又生性嚴謹肅穆,十幾歲的小姑娘未必能讓他入眼,反而是這種有人生閱歷的溫婉堅強女子更合適;何況,能為了撫育弟妹而耽誤自己婚事的女子,想必人品也不會太差,將來不至於真鬧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這下子華蘭的婆婆該有事忙了,希望華蘭能過上舒心些的日子,明蘭暗自鬆了口氣,側眼瞥了下袁文纓,又覺得心虛。
她摸摸鼻子,低頭皺眉,挽起袁文纓的胳膊,一臉沉痛的往前邁步,堅定的表示:作為閨蜜,她們將同悲傷共命運,你媽被小三了,等於我媽被小三了,在這個充滿合法小三的世界裡,讓她們一起努力,共創美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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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來些全面的:
都是交領,軟紗質料,大朵花卉,探春是君子蘭,端莊華貴的秋香色,迎春是雨過天青的明亮粉藍色,惜春是嬌貴的鵝黃,頭上梳著雙鬟(和雙鬏很相似),三姐妹頸上都有赤金瓔珞項圈。
話說,古時沒有印花機,所以衣料上的花紋不是繡上去的,就是織上去的(著名的織錦),探春這件衣裳應該是薄鍛織錦,可以圖片太模糊了,看著像印花的。
紫色單廂橘紅邊橘紅牡丹花長褙子,紫色百褶裙,蝶戀花點翠掛珠釵,髮型是彎月髻的複雜版,很家常的穿戴,卻很好看。
囉嗦一句眉毛,按照沈從文先生的考據,古代女子雖是畫眉的,但並非一定要全部剃光,有時候眉毛天生長的好就可以留一部分下來,我特別喜歡寶姐姐這雙眉毛,端莊雅致,清麗婉約,似乎會說話。
話說,87版的演員選角可真是靠譜呀!選什麼,像什麼,這樣的寶姐姐,很難叫人真正痛恨,只能學寶哥哥說一句『汝非我所愛,奈何』。
櫻草黃薄緞長褙子白色中衣銀紅折扇蝶戀花點翠掛珠釵——以前一直不知道什麼叫做長眉入鬢,總覺得是古人的YY,現在想來,長眉入鬢真是一種很靜態的美麗呀。
(某關就這點兒貨色,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