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聽了後,只笑笑而過,不再提起——世道艱難,好一招暗箭傷人,這回她若下手輕了,不能服人,以後就難叫旁人聽話,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紀資歷擺在那兒,不論是打了,罵了,還是罰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會有某些正義人士跳出來囉嗦。
什麼『祖母跟前的便是貓狗也比常人體面些』啦,什麼『才掌家沒兩天就不把祖宗身邊的老人放在眼裡』呀,什麼『莫家的素來忠心勤懇,這般豈不寒了忠僕的心』云云。那就沒完沒了了,就算殺傷力不大,也夠噁心人的,若再風言風語傳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她頭一次真心覺著顧廷燁以前的日子真不容易,這種暗箭根本防不勝防。
大約明蘭那句『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殺傷力,之後的文檔查問工作順利了許多,那些伺候了幾代人的老世僕也都老實順當的聽命從事,就怕新夫人瞧哪個順眼,請人去看長明燈。侯府至今已數代,世僕也代代孳生,外加內部互相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且還有外頭嫁娶的,由於工作量過於繁重,又忙碌了近半個月,才堪堪整理了個大概。
明蘭倒也不急,每日悠閒散步,若天氣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氣不好,就在正房幾個屋子走幾圈。她也不追究舊賬,一切人事照常,該如何就如何,時日漸久,老侯府的下人們沒迎來那新官的三把火,又見明蘭為人和氣,除了查新賬仔細了些,旁的也不刁難,眾人也漸漸定了心。至於約束管制方面,在廷燦出嫁之前,太夫人是斷不許出現夤夜吃酒賭錢及敗壞家風的事,既然上頭鎮山太歲壓著,明蘭樂得偷懶。
「夫人,那些賬……」丹橘生生咬住舌頭,有些話她知道不能說,「您就那麼算了?」這幾日忙下來,她也知道老賬目是有問題的,這事若發生在盛家,別說盛老太太眼裡不揉沙子,房媽媽滿身手段,單只一個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蟲給活剝了皮!
「怎麼可能?」明蘭白了她一眼,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貪小貪的問題,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再教我好好想想。要麼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細細想通,最好一擊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個門裡的,三天兩頭鬧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這麼早把事兒攬過來呢,不若多歇一陣。」丹橘悶悶道。
「等到我挪不動的時候,出點兒什麼岔子,那才是要命。」明蘭歎道,「不若趁我現在有力氣罷,侯爺如今燁不容易,不能給他添麻煩了……」隨著瞭解深入,她對老侯府的情形越來越清楚,心中已有了個初步的輪廓。為著辦事利落,她向顧廷燁申請要幾個能在外頭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於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蘭得了他們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們做護衛真是人才浪費。足足一個月的資料收集基本完畢後,明蘭的肚皮已鼓成個小簸箕,為著同時鍛煉腦力和體力,她常撫著肚皮在屋裡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趕緊坐下撰寫在旁人看來是鬼畫符般的摘要計劃——
「寧遠侯府有契奴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家生奴僕,不計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戶乃三代以上世僕,其餘皆一二代孳生奴僕。外頭採買奴僕中,有十二人已與家人全無聯繫,尚有……」
「在外置辦產業者有…於親戚名下置產者有…,其中田產者分別於……這幾處,商舖則有……這幾處,不能排除有為其主子置產者……」
「親屬關係中,有……這幾人為小吏,這……幾人經商,還有……之親屬在別府為奴。」寫了半天,明蘭咬筆桿沉思。做事情要目標明確,她到底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是把這些貪了主子錢財的傢伙們一鍋端了,還是敲山震虎,殺殺威風就好了呢,或者來一次大清洗,換上自己的人手?有沒有陷阱在裡頭呢,會不會被算計了呢。
明蘭扯著頭髮,頭痛之極,她本不是宅斗人才,上輩子最大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風的拍個驚堂木斷案子,而不是在這裡苦思冥想怎麼肅貪倒人,她要是有這能耐,早進反貪局或檢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聲道:「夫人,歇歇罷,別累著了。」
明蘭忍不住笑出聲:「哪那麼嬌貴了。」
到目前為止,她的狀態十分良好,除了偶爾小腿抽筋外,基本沒什麼妊娠反應,顧廷燁很自作多情的認為,這一定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孩子。按照府中老人的說法,當年白氏夫人懷這混世魔王的時候,也很順當康健,可惜生出來卻氣得老父三天一跳腳,五日一家法。」顧廷燁聽了這話後,沉思良久,忽反問:「若將來,兒女不聽話,你可會…」「打,那是必須的。」明蘭想都沒想,小淘氣包就要打兩下才長記性,姚依依兄妹倆就這麼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沒見落下什麼心理疾病,讀書就業都很順當,只要不是毒打,寓教於樂,掌握好尺度就成,她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子麼。」
男人立刻翻臉:「打什麼打,你小時候多淘,下水撈魚上樹捉鳥,老太太碰過你一指頭麼!孩子不聽話就慢慢教,開口閉口就要打,你當爹娘這麼好做的!」
說完就拂袖而去,連飯後一盞茶都不喝了,留下猶自捧著茶盅的明蘭又驚又呆。
朱氏身子愈發重了,三月的頭一日開始發作,翌日產下一女,太夫人雖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子都滿口恭喜,還連道『一兒一女恰成個好字』,她便也撂開手,抱過孫女喜孜孜的逗弄起來,並起名靜姐兒。不知為何,女嬰瞧著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紙糊一般,看的明蘭心驚膽戰,連碰都不敢碰,跟著說了好些吉利話後,趕緊送了好些滋補的藥材過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約這陣是個生女兒的日子,沒過幾日盛家使人來傳消息,如蘭也產下一女。明蘭當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子可好?」
來報信的正是劉昆家的,她福□子道:「回六姑***話,母女都好。」比起明蘭剛穿來那陣,她明顯發福許多,笑呵呵的說如蘭的女兒如何白胖結實,如何哭聲震翻屋頂云云。「健壯就好,我備了些金銀小器和軟緞子面,回頭勞煩媽媽給五姐姐送去,不過……五姐姐沒哭鼻子罷。」明蘭指著身旁的杌子,請劉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盞,又把暖籠上烘的一條毯子給她蓋在膝蓋上。
大冬天出門本是受罪,受這般慇勤款待,劉昆家的心頭舒服,知道明蘭和如蘭自小打趣笑鬧慣的,當下說話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說的。老太太說了,先開花後結果,不論咱們太太還是大姑奶奶,都是頭生了姑娘,後頭又生了哥兒。這有什麼,身子康健最要緊。」言下之意,便是如蘭和王氏的確有些失落。
明蘭心裡一笑,道:「祖母的話有理,這趟子叫媽媽辛苦了。」她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給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外甥女的滿月和百日沒法去了,請媽媽代我向太太告個罪了。」
劉昆家的捂著手爐,滿臉堆笑:「六姑奶奶太見外,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兒後,一道團聚豈不更美。倒是楓三爺的婚事,姑奶奶沒法來,委實可惜了。」
「哦,三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劉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們未過門的三奶奶是柳家這輩的嫡長女,自小養在祖父母膝下,聽說素日最得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的喜歡,這不,兩位老人家非要從老家趕來瞧孫女出嫁不可。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這月中了。唉,要說三爺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太太憂心的什麼似的。」
長楓本就賣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調教,他在柳家處處小心,一見了柳家女眷先紅了一半的臉,俊秀白淨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話規矩溫柔,柳家上下俱是滿意,至於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更是越看越喜歡。柳家置辦嫁妝動靜不小,小定大定乃至這回的年禮俱是出手不凡,想來新媳婦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著不由得心頭泛酸,又見盛紘這公爹做的笑容滿面,幾乎比新郎官還開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爺早得了邸報,說大哥哥在地方勤政愛民,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很得百姓愛戴,上司也頻頻褒獎,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太太盡可放心的。」劉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長柏的前途當然好過長楓,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開罷了。又說了會子閒話,明蘭提到九兒快出嫁了,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妝奩,便叫丹橘把紅綢子裹著的一副赤金鐲子捧出來。
劉昆家的見那金鐲子足有三四兩重,上頭還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過望:「沒想到姑奶奶還記著我家那丫頭。托姑***福,太太開恩,去年放了籍,給說了個莊戶人家。」
小桃的打聽功夫不是蓋的,年前跟著一道去盛家送年禮,順手就帶回了等值的八卦,極大的娛樂了明蘭的養胎生活,盛家太太身邊大管事挑的女婿,又豈會是尋常莊戶人家。不過這些年來,劉昆家的執掌內宅諸事,平日派發各屋的吃穿用度,轄制小丫頭,都還算厚道公正,並不會生事做耗,明蘭記著她的好處,也樂得錦上添花一番。
早春三月,在無數板磚橫飛之後,皇帝終於定了巡鹽御史的人選。
據說這期間,齊衡的父親齊大人經過申家多方引薦,幾次進宮面聖,向皇帝和幾位重臣詳呈鹽務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盤托出許多紕漏根源。聖心大悅,著意褒獎,時隔多年,平寧郡主再次受宣召,攜兒媳申氏一道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后。
顧廷燁歎氣道:「那老狐狸找親家果然有一套,沒縫的石頭也能叫他搾出水來。」頓了下,他扭頭看明蘭,「要說郡主討兒媳的本事也不錯,想來齊衡以後的仕途差不了。」
明蘭淡淡道:「仕途是不錯,就是老婆運差了些。」被戴了頂閃亮亮的綠帽子。不過話說眼前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齊衡都陰陽怪氣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來發神經。顧廷燁彎了下嘴角:「宮裡都說那申氏賢良溫婉,知書達理,是旺夫益子的賢妻。」明蘭嘴裡泛酸:「才去了一趟,就瞧出這麼多,宮裡人果然火眼金睛。」顧廷燁故意找茬,「宮裡大大小小,哪個不是毒火裡淬出來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蘭厚臉皮道:「那是,我也不過進宮兩回,不也誇我敦厚溫良麼。」這是小沈氏的原話。
「是麼,想來是為夫使銀子生了效用罷。」顧廷燁淡淡的,他最近心情不好,朝事紛紜,對著一幫表情從來不能說明問題的職業官僚,只好生生壓下熾烈性子,半哼不哈的打官腔。「那你娶我做什麼!」明蘭也怒了,她最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頭賬簿名冊和侯府內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照鏡子時都覺著自己面相陰險。
見她真發了怒,挑起秀長的雙眼皮,怒目圓睜,雙頰通紅,無端生出三分俏媚火辣,顧廷燁終於繃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顧屋裡有人沒人,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放聲大笑,連日煩悶倒消退不少。
明蘭十分鄙視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吃癟上的行為。不過沒多久,她就見著了這位傳說中『賢妻』。三月初九,廷燦大婚。
煊大太太這兩日索性住在侯府,前前後後的忙著跑,發送嫁妝,安頓人手,一忽兒迎客,一忽兒吩咐這那,轉個頭挪個腳都有僕婦小廝圍上來請示事項,不過籌辦效果倒不錯,人來人往卻不曾亂了套,熱鬧喜慶卻井然有序。太夫人十分滿意,明蘭更是人前人後沒少誇自家堂嫂能幹又熱心,這回單獨給顧廷煊這房送去的元宵節禮,又厚實又體面。
煊大太太忙累的很快活。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論顧七小姐原先是位多麼清高的菇涼,到了這一日都被畫成了粉麵饃饃雷同妝,滿室的紅艷喜慶,明蘭跟在邵氏後頭,認真的向快出嫁的小姑說了好幾句吉利話,廷燦女士明明已經快被轉暈了,但一聽見明蘭的聲音,卻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擠出個白眼給自家二嫂。明蘭當沒看見——昨日她使人捧著明閃閃亮光光的一箱子新鑄的雪花銀過去添妝,總共1999兩9錢9分外加9個大銅板,代表一生長長久久。
寓意倒好,銀子也很夠,但顧大才女對著這堆阿堵物一時差點岔了氣,太夫人也有些不高興——你就不能兌成銀**拿來麼,非這麼大張旗鼓的。不過到了廷燦出門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叫人扶著回了明堂。
太夫人愛女出嫁,遂廣邀親朋,光是女桌就開了十八席,內堂險些擠不下,請了京城當紅的慶喜班來唱堂會,未到開宴之時,眾女眷便聚在內堂說話。
朱氏生產後還未出月子,沒法出來,明蘭從頭到尾捏著快帕子做虛弱狀,煊大太太忙得不見人影,說來好笑,邵氏嫁進顧家這麼久,這反而是頭一回這般挑大樑,陪著太夫人坐在明蘭,恭謹的招呼客人,還得時不時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子妥當。
狄二太太看了圈周圍,湊過來笑道:「今兒真是熱鬧了,你自己要當心身子,莫要叫累著了。」明蘭靠在一把軟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謝嫂嫂關心了,不妨事的,這陣子多虧了煊大嫂子忙進忙出的,我倒輕省了。」
一旁的太夫人正和人說話,聞言瞥了下過來,心裡暗恨明蘭做出這麼一副樣子來,今日見了的人都說她柔弱溫厚,不像是能與人爭鬥的。這時那貴夫人順著目光過去,回頭也道:「你家老二媳婦倒本分老實,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壓不住底下人。」太夫人暗咬銀牙,說人壞話要人少僻靜,暗室最佳,這會兒人聲鼎沸,如何開口細說明蘭是在扮豬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實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會兒明蘭,悄聲說道:「你就別替她媳婦操心了。」又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你家老二如今收性子了,辦差能幹,極得聖上賞識,又疼老婆的緊,我嫂子如今悔的跟什麼似的,早知浪子回頭的這麼利索,就該把我那侄女兒許過來,勝於如今三天兩頭回娘家哭鬧姑爺的不好……」
太夫人這次連腹誹都懶得了,只能扮笑低聲道:「這話可不能開了說,我也喜歡你那侄女,兩家又門當戶對偏偏……咳,這也是各有各的緣法罷。」
那兩位夫人聽到『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互看一眼,後一個笑道:「雖說是庶出的,我瞧著這通身的氣派也不差了,不過…到底小家子氣了些,沒什麼威勢,也不知能否轄制下人。」前一位夫人卻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夠威勢了,仗著娘家強盛,成日在夫家鬥氣使性,就這樣還瞞著一干老姐妹愣說自家侄女如何端莊賢淑;再回頭,看明蘭正和人說話,笑得溫柔靦腆,雖荏弱了些,卻顯得良善純然。她顧忌著和太夫人多年相識,當下不多說什麼,轉身幾步去和四老太太五老太太說話了。
這邊聚人頗多,邵氏正和平寧郡主說話,說著說著便溜到明蘭身上,邵氏忍不住誇明蘭幾句,平寧郡主有些酸溜溜的,當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搖身一變,福貴雙全。五老太太最近家裡一團亂,五老太爺鎮日痛罵顧廷煬,責怪自己慈母敗兒,如今便沒有力氣說明蘭的酸話,四老太太倒還好,女兒廷熒的婚事漸有眉目隨她一道來的炳二太太這次老實許多,既不敢和幾位妯娌挑事,l:也不大敢說話,只老實的窩在內堂側廂一角,坐在明蘭身旁安靜的喫茶,抬眼間卻見一位年輕文秀的婦人款款走來,赫然便是適才見過禮的平寧郡主的兒媳。
她笑容親切,見了明蘭先福了福:「給兩位舅母請安了。」炳二太太一轉頭,驚奇的發現自家二堂弟妹臉色有些古怪,只聽她聲音帶虛勁兒:「快別客氣了,咱們年歲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禮。」炳二太太頗覺奇怪,莫非她身子不適了?
那申氏生的並不甚美艷,但勝在眉清目秀,雅致高涵,整個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煙雨,她恭敬的微笑:「禮不可廢,不然回頭娘和相公定然說我。」
明蘭背心一陣冷汗:「你我二府雖有親,卻早出了五服,這個何必……」炳二太太受了教訓後,最近有些開竅,見明蘭這幅樣子,連忙幫腔道:「我說妹子呀,我也就罷了,可論年歲你比我弟妹還長了那麼一兩歲,這……」
申氏笑了笑,對著炳二太太道:「長輩客氣,我們做小輩怎好當真僭越呢,哦,對了,適才我瞧見個丫頭正四處尋您呢。」炳二太太還待再說兩句,只見一個身著青灰比目裌襖的小丫鬟滿面著急,小心翼翼的繞著過來,鼻尖上還沁著汗,過來低聲稟道:「炳二太太,煊大太太那兒脫不開手,叫我請您過去幫手呢。」
炳二太太心裡並不情願,但想著如今要靠兄嫂過日子,只好強笑著走了。
這廂只剩二人了,明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快別站著了,來坐。」申氏依著明蘭的話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風:「謝舅母了,在家中就聽母親說舅母為人最和善不過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明蘭就怕她提以前,心頭莫名發虛,乾笑道:「郡主謬讚了。」一旁隨侍的丫鬟極有眼色,趕緊給申氏上茶,明蘭覺著該找些話來說,便道:「瞧郡主娘娘氣色這般好,倒比以前還年輕了,許是你這兒媳服侍的好罷。」
申氏斯文的攬袖一笑:「哪裡的話,我性子笨鈍,都虧得母親悉心教導。」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去的互道恭維,雖氣氛和諧,但卻半天沒說到點子上,若是平常明蘭最煩這種沒營養的廢話聊天,但今日明蘭卻巴不得對方不要往實際話題上帶。
申氏偏不遂明蘭的意,話鋒一轉,笑意盈盈:「說起來,我早聽說過舅母許多事了。」
明蘭嗓子眼沉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著:「年幼時曾隨著兄姐一道讀書,那會兒衡兒也在,可惜莊先生要緊著教棟樑之才,就把我們不成器的姐妹三個給開革了。」
申氏的眉毛頗淡,不若明蘭的秀眉彎瓠,纖濃天成,她便用螺子黛簡單畫出一對平直的眉線,笑起來也淡淡的:「若說棟樑之才,舅母的長兄才堪當得。」她說話緩慢,自有一種氣派,「常聽說舅母自小就愛說笑,叫人聽了,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哪裡聽說的?這最後八個字像是腸裡墜了個鐵砣子,明蘭只好繼續乾笑:「我也常聽人說,你自歸齊家後,孝順長輩,妯娌和睦,眾人皆是誇讚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輕起愁云:「我是沒用的,相公一直不開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開解,常教母親煩心憂擾,真是不孝之至。」
明蘭嗓子發乾,努力嚥下一口唾沫。不會吧,齊衡再傻叉,也不會這麼腦殘地把前情史抖摟給老婆聽罷,明蘭微微傾斜了□子,眼光往那邊說笑的平寧郡主處掠了下——難道是做婆婆的給摸不著門路的兒媳洩了底?!她現在心情很複雜,有一種狠心拋棄男友的前女友遇見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點上。
明蘭暗道這樣不妙,一咬牙,肅了笑容,端正了長輩架子,用過來人的口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兒正是報效上進之時,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如今朝堂上諸事繁忙。衡哥兒憂心朝務,正是上進之舉,難不成要日日斗蝶兒畫眉毛才算夫妻和睦。你們夫妻互敬互愛,闔家昌順,便是最大的正道。」終究到底,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無端心虛!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大段說教,但她調整得很快,隨即掩口輕笑道:「舅母說的是,倒是我的偏狹了。」明蘭暗生警惕,眼前這位段數不低呀。
「這回過年,永昌侯府送來好大一座玉石屏風,上頭雕的正是娘最喜歡的富貴牡丹。」申氏輕輕翻動著茶蓋碗,轉了個話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舅母的四姐給出的點子。那屏風,不論用料,花色,雕工,處處合了娘的心意。」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前無頭,後無果,卻說得明蘭如耳邊生悶雷。
明蘭定定的看著申氏,申氏風淡雲輕的對視,絲毫不動,明蘭沉思片刻,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約都告訴你了。今兒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誇過我有福氣了,直說得我便如掉進了蜜糖鋪裡。可在我後院,有前頭夫人陪嫁來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爺大的通房,後頭有人家送來的才貌雙全的姑娘,裡面有個七八歲大閨女,外面還有個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長子和他生母。我若撂不開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變,稍稍欠了欠身,低頭輕聲道:「……母親也說過,舅母,並不清閒。」
明蘭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覺著生而為女子,真真是個苦差事。當中苦滋味,只有做女子的,自己才知道。」申氏神色一黯,輕聲道:「…誰說不是。」「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過不去。」明蘭乾脆利落道,「天造九補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開,才能過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過世上許多女子了,出身名門嫡出,自小受疼愛,不需要在閨閣裡就開始勾心鬥角,成年後嫁得門當戶對,夫婿年少俊美,有才華肯上進,又不花心,更難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從未有過半句責備(經過前面一位兒媳的調教,郡主對兒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資豐足,將來老齊國公過世後,一分家,連妯娌問題都沒有。
這樣一帆風順,還因為無法獲得百分百的愛情而四十五度憂傷,純屬閒得慌,這讓盛老太太,大老太太,王氏,華蘭……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子情何以堪。
申氏是個聰明人,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意思,她尷尬一笑:「舅母教訓的是。」她於前塵往事並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麼一個人在。齊衡雖待她甚好,可她總覺著隔了些什麼,愈發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處的女子就那麼幾個,環顧四周,她看來看去,唯有明蘭最為品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寧郡主漏了口風,提醒她『太過端莊自重,少了情趣,不妨開朗疏懶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著明蘭微微發呆,宜喜宜嗔的容貌,她從未見過哪個閨閣裡約束出來的女子有這樣靈動的眸子,好像懷抱著海闊天高,滿心清透,不染塵色。她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惆悵,要和齊衡過幾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這些塵土堆裡的事又有什麼意思。
此時太夫人高聲笑請眾人開宴,明蘭看著申氏面色漸轉,終忍不住鬆了口氣,便趕緊挽了申氏入席,一副親切長輩狀的說笑——好險好險,差點扮不住了。
不過,話說她到底心虛什麼呢。當初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走出內堂,外頭春光正好,探出矮牆的桃花枝頭恰恰綻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兒開了半苞,太夫人為了取個好兆頭,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園裡,滿園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蘭心裡一動,忽想起那年春日,那個素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譜,她回屋後翻開,從書頁中掉出一朵壓成書籤的桃花,淺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頭用蠅頭小楷寫了八個字——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明蘭捧著一杯香茗,對著一盞美人燈怔忡出神,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脆弱,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誰都不能避免罷。
顧廷燁梳洗後,披著滿頭濕髮從淨房裡出來,卻見妻子這幅神氣,當下攬過她的身子,溫言關懷道:「可是身子不適?」明蘭搖搖頭,廷燁摸摸她的腦門,又問,「今日來客多,別是累著了。」明蘭又搖搖頭。
「可是家裡有什麼不妥。」廷燁鎖著眉,聲音發沉。
「也不是啦。」明蘭繼續搖頭,繼續憂鬱。
「到底怎麼了?」廷燁捧著她的臉追問,明蘭從臉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顧廷燁正自狐疑,忽覺手掌一震,竟是明蘭的肚皮在動——終於迎來遲遲不見的胎動。
「它在踢我。」明蘭愁眉苦臉,「從晚飯後,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現在。」
臭小子!老娘十月懷你,何等辛苦,不過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這麼賣力給你老子出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