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回 昨夜雨疏風驟——禍起蕭牆 · 上

劉正傑本是刑名出身的一把好手,眼見近日京城裡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聚集日多,愈發不但耽擱,前腳領走了曼娘母子,後腳就使人分兩路遣送出京。誰知第二日入夜,劉夫人忽乘一頂小轎匆匆而來,見面便道罪,說昌哥兒叫人劫走了。

明蘭大吃一驚:「這是怎麼說的?」

「他爹也沒想著,直說這回是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劉夫人面帶慚色,話中帶有濃重的蜀邊鄉音,身上一件赭紅色掐暗銀絲寶葫蘆的褙子叫她扯著衣角不住揉搓。

「昨日他爹攆走那婦人,送至城門外時還使人狠狠嚇唬,說再有見她來糾纏的,定然發往邊地為苦役!那婦人連聲應了,說是再也不敢,扭身就跑了。」劉夫人壓低聲音,微微前傾身子,「其實照我當家的意思,這回就該發作了這婦人,一了百了,不過……」

「不妨事的。」明蘭擺手,露水夫妻做到曼娘這份上也算是到頭了,再作死作活不過是平白惹笑話,於顧廷燁和侯府,如今更牽掛的反是那小小孩童;說句不好聽的,若有不懷好意之人將昌哥兒賣入那腌臢地界,或引昌哥兒入歧途為匪為盜,才是天大的隱患。

她急道,「昌哥兒究竟是怎麼回事。」

劉夫人拿帕子摁了摁額頭上的細汗,「因要找個奶媽子一路照料,是以昌哥兒那路晚了半日出城,誰知路經京郊十八里鋪邊上的鳳雲山腳下時,忽衝出一夥蒙面劫匪,不由分說便上來揮傢伙。雙方纏鬥時,一直躲在後頭的女賊忽驅馬至車邊,一棍撂倒那婆子,然後拎孩子上馬跑了。眾位護送的兄弟們急了,趕緊將多數劫匪斃命,拷問兩個活口,才知他們是什麼山魈幫的,受人家銀錢來劫人,偏幾位兄弟都沒穿差服,賊人們只當是尋常人家的家丁,才會這般膽大包天。」

明蘭一陣發愣,那女賊是誰,她心裡隱約有數。

說實話,自余府初次碰面起,她從不曾小看過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沒想曉是如此,卻還是低估了她。這位奇女子不但能唱會演,居然還是個練家子;想這回見面,虧崔媽媽小心,定要搜身捆綁,否則若曼娘忽然暴起,變生肘腋,自己豈非遭殃。

她咬了咬唇,還是問道:「劉大人可打聽出來是何人指使麼?」

劉夫人重重歎了口氣,眉頭緊緊皺起,更顯相貌老態粗糙,「問了,那幾個活口當即指了,死在地上的屍首中,便有那托事婦人的哥哥!」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是曼娘的哥哥?」

劉夫人拍腿道:「可不是?聽說她兄長這幾年混跡直隸一帶,結識不少偷雞摸狗的市井閒漢。幾個活口說他們也是受了誆騙,她兄長說自己妹子是某大戶的外室,誰知那家大婦歹毒,容不下她們母子,要發落那孩子……唉,若知對方是官差,哪個敢膽邊生毛的!」

明蘭譏誚的翹起唇角:「這個說法倒也不算錯。」

劉夫人訕笑幾聲,解釋道,「那個躲在後頭的蒙面女賊便是曼娘了,本來兄弟們想射箭阻止,可昌哥兒也在馬上,因怕傷了孩子,只好眼睜睜的瞧著那母子倆跑脫了。」

明蘭默了片刻,才道:「這怪不得幾位護送的兄弟,他們哪知一個小小婦人竟會這般無法無天。不知兄弟們可有損傷,若有個好歹,可叫我們怎麼過意的去。」人家本來只受命快遞,結果還得兼職保全,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劉夫人連忙擺手搖頭:「沒有性命干係,都是些皮肉傷,那些蟊賊也不見得如何能耐,只是人數多,一擁而上時被纏住了,才叫劫走昌哥兒的。」

明蘭心頭微鬆,又說要給那些護衛銀錢傷藥略表心意,劉夫人先頭還不肯,經不住明蘭口舌伶俐的勸說,才應了將東西捎帶過去。

兩人又說了幾句經過細節處,劉夫人忍不住歎道:「不是我替我當家的辯解,實是恁誰也想不到呀。那女人瞧上去多枯瘦可憐,六神無主,被差役們一下滑,怕的連話都不敢說,人家說話聲稍大些,她就哭的快斷了氣,身子抖的跟篩糠般。誰知一轉頭就去尋了兄長,又是著人跟蹤,又是買人劫道,嘖嘖,真真好厲害!」

她年長夫婿多歲,於劉正傑手下的親信弟兄幾是半嫂半母,詢問起來格外細緻。當初乍聞曼娘之事,她還暗怪過明蘭連個孩子也容不下,哪個達官貴人不三妻四妾,庶子庶女一大堆的,現下看來,那對母子委實留不得。

明蘭歪了歪嘴角:「他們兄妹都是梨園出身的能耐人,文武全才,不怪劉大人和眾位兄弟,沒親眼見識過的,如何能想得到這事,再說了,受這婦人騙的可不止一個兩個。」頭一個特號冤大頭就是她親愛的夫君大人。

劉夫人咋舌道:「要說那婦人真是狠心,她哥哥被一刀砍翻時,曾大聲呼叫『妹子』,她連頭都沒回,自管自的飛奔走了。照我當家的說,她是有意拿那些賊人做了肉盾死鬼,為怕事有不全不密,怕是連自己兄長也瞞了些話。」說著連連搖頭,連自己嫡親哥哥的命都能利用,已非心狠手辣四字可形容了。

明蘭默了半響,才道:「她們母子去了何處,劉大人可有眉目?」

劉夫人尷尬的笑了笑:「一旦出了鳳雲山口,便是東西南北四通八達,哪路都去得,實是摸不準那母子的去向,再說,呃,如今京城…實挪不開人手…」

明蘭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姐姐不必解釋,劉大人的難處我都曉得,我只可憐那孩子,小小年紀,才安穩了幾年,這下不知又要顛沛流離至何處。」

劉夫人早育兒女,也是慈母心腸,聽了長歎一聲,輕拍明蘭手勸道:「大妹子,姐姐倚老賣老多嘴一句。這等歹毒婦人,落到外頭哪家能有好果子吃?你們夫婦都是厚道人,心眼實誠,做不出那傷天害理的事,不然早早結果了她了!唉,那孩子也是前世不修,攤上這麼個娘,誰也怨不得,還來世托個好生罷!」說著喟歎不已。

前世不修麼?

明蘭茫然。其實昌哥兒有很多次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可惜全失之交臂。

於自己,自是恨不得永遠不要接手這燙手山芋,一切相關昌哥兒之事能躲就躲。

於顧廷燁,因早年經歷,總覺有親娘在身邊,孩子多少能得妥當照料,總比交給素不相識之人強;更兼之顧及嫡妻嫡子,不願明蘭受累,團哥兒受脅。

至於曼娘,更是百年難見的奇葩,要麼早些放掉昌哥兒,要麼和兒子好好過日子,偏她死活拽著妄念不肯罷休。

不知為何,自從做了母親,明蘭愈發心軟起來,以前碰上多少悲慘案件都公事公辦的轉頭過去,可如今卻見不得無辜孩童受罪,心裡莫名不忍。

送走了劉夫人,明蘭便把蓉姐兒叫來,屏退眾人後,將此事鉅細靡遺的告知於她,吁歎道:「唉,如今,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蓉姐兒低頭緊握雙手,兩眼紅腫,這幾日似是瘦了,圓潤的臉頰微微收攏,在下頜劃出少女般的清麗弧線,她聽了明蘭的話也不應聲,只默默坐在炕前圓凳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兩人相對半響無語,明蘭正想叫她回去算了,蓉姐兒忽道:「謝謝母親。」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明蘭微微一愣。

蓉姐兒拿帕子輕拭鼻端,低聲道:「謝母親替昌弟操心,托常嬤嬤代為撫養。自從…自從知道這事後,我心中感激極了…想常嬤嬤正直,弟弟還能跟著年哥哥讀書上進,實是天大的福氣。誰知幾年未見,昌弟竟乖張異常,除了…除了娘,誰的話也不聽…」

想起那日見親弟的場景,親姐弟便如陌路人般,她淚水上湧,心頭酸澀,「我求娘答應這提議,好好勸服弟弟到常家去。若強送過去,弟弟執意胡鬧起來,不但累了常嬤嬤,還耽誤了要讀書備考的年哥哥。誰知…誰知娘不但不肯,反罵我…還,還……」

後半句她說不出,生母當時要她去求明蘭,讓昌哥兒留在侯府。

「…可…可夫人不會答應的呀。」記得當時自己這麼回答,相處這些年,她深知明蘭外表隨和溫柔,內裡卻是主意極定。

「你這沒用的!那你就去哭,就求,去尋死覓活!你現下是侯府大小姐了,難道她敢眼睜睜看著你死!這個才是你親弟弟,你忍心看他沒名沒分的流落在外?!」

望著生母滿口好話,滿臉算計,一忽兒軟語哄騙,一忽兒厲聲叫罵,毫不掩飾的用心,她當時半句也說不出。

她早不是無知稚女,這其中深藏的凶險和干係她如何不明白;她更不是那不知自己斤兩的,才過了兩天舒坦日子,就自鳴得意,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在大事上改變嫡母心意。

蓉姐兒用力晃頭,努力不去想當日叫人心寒的情形,她抬頭看著明蘭,顫聲道:「母親,我實是不明白娘的心思,做母親的不都想著兒女好麼!為何…為何…難道她非要毀了弟弟才罷休麼!」她再也忍不住,終於哭了出來,捂著帕子輕聲抽泣。

明蘭歎口氣,輕拍女孩的背。

從陰暗面來想,曼娘根本不愛昌哥兒,兒子不過是一枚棋子,自是該怎麼用就怎麼用;往好處想,曼娘也愛兒子,不過她所認為的對孩子好,與正常理解不大一樣。

好像某些狗血劇裡演的,窮苦女孩生下富家子的雙生子(女),一個送回富豪家去當公子哥或公主,一個留在自己身邊;最後的結果……呃,要看哪個是主角。

此事如此無疾而終,曼娘母子便似風中浮絮,消失的無影無蹤。明蘭悶悶不快了好幾日,直至華蘭來訪勸慰才好了些。

「你這傻孩子,這種事有甚可煩惱的!」華蘭依舊容顏明媚,嬌艷英氣,她戳著妹妹的額頭,笑道,「似你這般心慈手軟的,見這個也可憐,見那個也不忍,屋裡還不亂作一團了。自來是冤有頭債有主,那哥兒自有爹娘,該你什麼事了!」

明蘭低頭撫著碩大的肚皮,低聲道:「近來我愈發瞻前顧後,總怕自己行事不好,將來報應到孩子身上。」作為一個入黨積極分子,姚依依也曾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的說;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華蘭一派心寬體胖,大笑道:「神佛之事,信也要適可而止,不能事事往這上頭繞。妹夫既不叫你沾手,你樂的推開好了。難不成你真要把那哥兒接進府來?!」

「那可不成。」明蘭斷然道,如護小雞崽子的母雞般昂起頭來,坦率自嘲,「可憐歸可憐,做娘的自要先護著自己骨肉,哪個敢傷及危及我孩兒,我非跟她拚命不可!」

華蘭擰了一把妹子的臉,笑道:「這就對了!」

望著長姐燦爛寬容的笑臉,明蘭暗歎自己庸人自擾,遂扯開話題:「聽說三嫂嫂有身孕了,前兒剛送了些她愛吃的魚鯗過去,不知近來身子可好。」

自打王氏回老家服刑,為怕柳氏甫接掌內宅有不便之處,華蘭常回娘家幫襯,聞言笑道:「弟妹是個有福氣的,這回懷相好的很,好吃好睡,一概行事如常。」

正說著,小桃端上來一盆廚房新炒的蒜香芸豆,華蘭皺眉掩鼻,再度輕嘔一聲。

明蘭皺眉道:「這不是姐姐素日愛吃的麼,怎麼也……」適才已換下去一盤奶酥豆沙卷和拔絲蜂蜜蘋果,華蘭是聞著一樣噁心一樣,只好叫廚房趕緊新做點心。

再看華蘭微見豐腴的身形,明蘭目帶戲謔,笑道:「姐姐莫不是也有了罷。」

華蘭倏然停手,笑罵道:「胡扯什麼,我都這個歲數了。」這幾年沒有動靜,兼之年歲漸長,自己早斷了念頭。

話雖這麼說,不過中年生子的婦人也不是沒有,因怕有閃失,明蘭趕緊使侯府那輛三駟軟金泥綴直頂的大車送華蘭回去,過不半日,袁府使人回報:二奶奶果然有孕了。

來報信的翠蟬撫掌笑道:「二奶奶起先還不肯信,連換了兩位大夫都說是喜脈才信了。二爺樂的不行,就跟黃鶯拴住了鷂子腿,這會兒寸步不離的,連口外都不肯去了。」

袁文紹瞧上了口外一塊地皮,想買來圈作馬場,本已向上峰告了假,此刻見愛妻有孕,大夫又說孕婦年歲不小,更當處處小心,袁問紹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正經事要緊,相公是有大志向的,不必牽掛我。」華蘭當然這麼說。

袁文紹卻一臉港劇男豬的風範,開口便是:「銀子是賺不完的,最要緊的是咱們一家人和樂平順。你安安穩穩生下孩兒,比賺一座金山都強。」

華蘭嬌羞紅了臉,水汪汪的大眼含情脈脈的瞄過去,袁文紹情意綿綿的凝視回來,兩個加起來足有七十多歲的中年男女情真意切的嚇人,時不時頭挨頭小聲說話,直把前去替明蘭送禮的崔媽媽肉麻的不行。

「怪道房家姐姐說,當初太太瞧不慣大姑娘和大姑爺呢。」崔媽媽深覺錯怪了王氏。

明蘭伏在炕上捧腹大笑,數日來的怏怏一掃而空。

數日後,屠虎從城外領著四十來個莊勇回來,明蘭再度忙碌起來,安排外院吃住,又與屠老大商量如何分班看護,如何派至各處門牆院落看守。

裡面安頓妥當,外頭繼續著人打聽各路消息:京城內的確來了好些形跡可疑之人,三五成群,聚落不知所蹤,劉正傑愈發惱怒,卻無處可查;石小弟也很惱怒,他和小桃都喜歡的一家包子攤,那老倆口近來說市面瞧著不太平,居然躲去鄉下兒女家了。

四房的廷狄夫婦忙於整頓店舖,買賣漸有起色;五房的煊大太太忙著給長子相看媳婦,伏家的反應十分積極;太夫人依舊很少出門,不知在密謀些什麼;顧三爺依舊三不五時去外頭吃酒斗戲;余方氏也依舊三天兩頭去廷煒府邸串門;梁家大爺繼續裝孫子,哦不,孝子……

喜喜憂憂,各一不足,法院小書記員的政治覺悟和決策水平,只夠讓明蘭叫家丁們加倍嚴禁門房,不能從現象分析出本質。

此時天日漸暖,短短半月內,肚皮便如充了氣般鼓起來,幾個婆子都說是產期近了,沒等明蘭習慣沉重的身形,若眉先發作了。

好在穩婆和乳母都是事先備好的,鋪褥,燒水,燙剪子,一樣樣有條不紊,明蘭親自到公孫小院的廳堂裡坐鎮,無人敢有怠慢。

從晌午到月上樹梢,若眉慘叫聲一陣陣傳來,直至明蘭挨著軟榻第二次睡醒過來,才有人來報若眉生了,是個極其肥壯的大胖小子。

明蘭擦擦口水,強打精神去慰問產婦,只見乳母抱著個大紅緞子繡金絲牡丹的襁褓坐在床邊,若眉雖面色蒼白,卻是喜不自勝,不住眼的望著襁褓中的嬰兒。

明蘭湊過去看,嗯,的確肥壯,尤其那叫產婦們聞風色變的碩大腦門,活脫公孫老頭的死德性,她坐在若眉身邊,柔聲道:「孩子很好,生的極像先生,你算是終身有靠了。」

因叫喊過度,若眉的嗓音有些嘶啞,她拉著明蘭的袖子,急切的仰望著:「等先生回來,求夫人美言幾句,說哥兒是我拼了命生下來的,能…能否叫我自己養…」

明蘭默了片刻,歎道:「我會說的,但這畢竟是先生的家事,最後還是要看先生和師母的意思。」又道,「當初你要給先生作妾時,我就說過這事的。」

說完,便輕輕抽開手,不管若眉泫然欲泣的神色,扶著小桃轉頭就走。

此後若眉坐蓐,明蘭不再去看望,只叫廖勇家的多多照看,一切吃穿用度切不可輕忽。

到了洗三,明蘭讓婆子們在公孫小院中擺上兩桌,叫素日與若眉交好的丫鬟婆子去湊湊熱鬧,好好勸慰,叫若眉高興高興,沒的整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影響坐月子。

就在洗三次日,陝甘總督的一封快馬急報震驚了朝野——

羯奴左谷蠡王之子為救父親,於青石河平原伏擊沈從興大軍。因日前大勝,致使沈軍輜重過多,隊形拉的太長,多數將領自滿不防;大軍被風馳電掣般的羯奴鐵騎截成三四段,另一支奇兵直取中軍大帳擊殺主要將帥,左谷蠡王被救走,沈從興重傷,全軍大亂,將官兵卒死傷無數,目前由段成潛將軍暫掌軍隊。

另有一則,薄天胄老帥近日從馬上跌落,現下昏迷不醒,由薄氏親信伏將軍與甘老將軍共掌中路大軍。

反倒是前陣子傳的沸沸揚揚的張顧大軍,因其深入草原,至今沒有明確消息,大軍到底是敗光了,還是死絕了——誰也說不清。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