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披著晨曦的霧靄,顧廷燁獨自驅馬出府,後頭跟著謝昂等護衛,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過去。行走約大半個時辰,到彼處時顧廷煊夫婦已至,旁的族人卻還未到。
經過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頓,這座宅院總算不復前幾日的亂相,僕婦進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條,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敗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團團轉,只好由顧廷煊陪著,他沉默許久,忽開口道:「昨日我拿了你的帖子去請大夫,幾位太醫都說,大伯母是真不行了。原本鎮日昏昏沉沉的,連湯藥也灌不下去,今兒一早忽清醒過來,能說能罵……我瞧著很不對,像是…像是…迴光返照。不如,你進去瞧瞧。」恐怕是最後一面了。
顧廷燁默不作聲,片刻後微笑道:「說的是,我這就進去,麻煩兄長引路。」
顧廷煊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裡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罈子裡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了;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裡頭直衝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了,忙不迭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只聽裡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了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只見炕上一個頭髮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了…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了,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了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了,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裡討來你這麼個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污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了,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只捨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了,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家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子,然後掩面飛快跑了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裡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了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裡屋外三四僕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几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為一枚生銹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乾姊妹艷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捨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余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余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慇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彷彿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余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余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余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余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余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余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余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余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托余家的名頭,連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余家還有份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扎著顫抖的手足拚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余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余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余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肉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余方氏慇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了她?不是罷,是余方氏說,下次余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余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余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她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拚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余方氏。待余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胡同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了。
喪事很簡單,只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了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身後不遠處,緊挨著大秦氏。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家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燬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受族裡讚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半個月後,英國公率大軍回京,帶著他那傷勢未癒的女婿,領著一長串的俘獲和戰利品,風光無限的從城門經過,滿城歡呼贊慕。因張老國公的年齡已很難引起雌性的想像,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還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潛大叔。
沈國舅因傷在腿處,不得騎馬遊街,憂鬱之餘,連城門儀式也不走了,直接繞近路回府,叫親兵將自己抬入張氏院落。頭一件事,就是將小鄒氏叫到跟前,抬手三四個大耳光,中氣十足的大罵:「早叫你小心謹慎些,你卻說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給了出去!現下如何了?險些鬧出禍事來!你自己死了不打緊,差點連累夫人和孩子!」
沈從興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話題,誰知張氏依舊不肯,只好另行處罰,上家法二十大板,淨餓三日敗火。於是在臉頰被打破之後,小鄒氏的臀部也開了花。
然後再罵嫡長子:「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什麼叫禮法,什麼叫嫡庶,你娘過世了,這府裡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話你也敢不聽?好,你若不愛聽旁人的,那就自己機靈些,屁本事沒有,只會聽個妾侍的蠢話,居然躲到櫃子後頭去,老子半輩子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是男兒不打緊,賊人闖進府來,若你妹子的名節出了差池,你叫她以後怎麼過?!你將來有臉去你死去的娘麼!」
半大少年剛想辯駁兩句『姨母≥繼母』的原則認證,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條腿踹了過去,另附贈生母靈前跪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