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玲兒 · 下

向嫂子其實才四十多歲,可頭髮卻已花白。

廷燦見她蒼老憔悴的模樣,破天荒地關心起來,平日說來就來的淚水,此時卻擠不大出,只要掩袖作泣狀:「向嫂子,你這幾年受苦了。」

向嫂子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憐恤,日子倒還好過,只是時時想著太夫人的恩慈,想著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燦對這話滿意極了,微笑道:「母親素日最信重向媽媽,如今看來,你家都是好的。現在,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這,這府裡的人都欺負我……」

說著,她又忍不住哭起來。

向嫂子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別折殺我了!太夫人待咱的恩情,我們母子就是死一萬次也報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貴的人,太夫人當心肝肉一般養大,姓韓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著,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殺千刀的!」

廷燦心裡熨帖舒服,玲兒見主子一直沒叫人起來,輕聲道:「向嫂子趕緊先起來罷,這青石磚的,跪久了傷身子。」

不等廷燦發話,向嫂子樂呵呵地擺手道:「不傷不傷!能見著姑娘,老婆子心裡比吃了蜜還甜,在姑娘跟前跪一會兒,比在外頭躺著都舒坦!咱們姑娘是什麼人呀,姑娘剛落地那會兒,太夫人不是請人批過命麼,說咱們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兒,下凡來報恩的,連老侯爺都信呢,便是稍有折難,也能苦盡甘來。」

廷燦仿若回到了未嫁時光,上有溺愛的老父,下有無所不能的母親,周圍滿是恭維的僕婦,她不免飄飄然起來,驕矜地輕輕擺動衣袖,笑得尊貴高傲:「還是起來罷。玲兒,給座。」

玲兒趕緊端了把小杌子過去,向嫂子稍稍坐一個邊角,廷燦才道:「向嫂子,那事兒…你可有把握…?」

向嫂子趕緊道:「本來這事我也不敢說。可近日蜀中那邊不是屢屢傳來消息,說顧侯的種種不妥麼?許大人說,不如藉著這股勢頭,趁熱打鐵。」

廷燦不懂政事,只依稀聽說過蜀王似對顧廷燁十分不滿,便笑道:「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哼,顧廷燁逼死繼母,毒害我的侄兒侄女,天理不容,只可恨韓家怕事,一點不肯沾手,等到時一紙折子遞上去,我看他怎麼受天下人唾罵!」

玲兒聽得心中連連苦笑——她實在不明白,像太夫人這麼精明強幹的人,怎麼會養出自家主子這麼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兒來。一個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怎麼會為了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就『受天下人唾罵』。『天下人』哪那麼閒。

廷燦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向嫂子道:「這是我的親筆信,交給許大人,就說事成之後,我還另有重謝。」

向嫂子諾諾地雙手接過,又聽了好些吩咐,匆匆出府而去。

這夜裡,廷燦睡得格外香甜,夢見自己母親和兄長的冤屈得以昭雪,皇帝把顧廷燁下了大牢,充軍發配,永世不得返京,又把那盛氏罰入教坊,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自己又成了當初那樣尊貴的顧家七小姐,婆母和丈夫都唯唯不敢得罪自己,當然,那姓嚴的**也別想好過,被賣入最下賤的窯子裡,她生的幾個小崽子都賣到外地給人做了奴才……

正做著美夢,忽聽外頭一陣轟然大響,廷燦猛然驚醒,只見呼啦啦一大群人湧進屋子,她害怕地縮進床裡側,三五個強壯的婆子一擁而上,一把抓住她,或捆手,或綁腿,或塞嘴。

廷燦奮力抬頭,不住踢彈雙腿,只見一個熟悉的婦人身影站在門口,正是慶昌大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潘媽媽。

潘媽媽冷冷道:「三奶奶犯了癲病,趕緊送到後院靜房裡去,回頭請大夫好好醫治。」

廷燦拚命甩頭,努力吐掉嘴裡的布片,正要叫喊,赫然見到潘媽媽手中捏著一個信封,赫然是幾個時辰前自己剛給向嫂子的那封信?!——廷燦愕然。

潘媽媽瞧著她,冷漠道:「以後三奶奶就好好養病,別再弄文寫字了。」

廷燦立刻明白了,愣了片刻,立刻瘋了似的尖叫道:「你們把向嫂子怎麼樣了?玲兒,玲兒呢?!你們怎麼敢?!我爹是寧遠侯爺,我是顧家嫡出小姐!……你們這些下三濫的奴才,怎麼敢這麼無禮!玲兒,玲兒快來呀!……」

幾個婆子才不管這些,七手八腳把她捆結實了,掙扎到後來,廷燦心裡怕極了,開始口不擇言地哭叫:「…相公,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封信…你去問玲兒…一定是她自作主張,對,是她想替我出氣,她也會寫字…」

很快,顧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

正院大屋裡門窗緊閉,韓家父母兒子三人或坐或立;慶昌公主手中拿著幾張薄薄的信紙,裡頭正是韓誠素日熟悉的妻子字跡。

「怎樣?我早說了,這禍害留不得,你兒子非要憐香惜玉,這下你們爺倆還有什麼話說。」慶昌公主悠悠地晃動那幾張信紙,「好在我那兒媳是個蠢貨,若稍許聰明些,真買通了個把言官,把這事抖摟出去,以後咱們和顧侯要不要來往了?」

韓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一句也說不出來。

韓駙馬年近六十,依舊聲響身挺,一個巴掌甩在兒子臉上,怒喝道:「逆子!你母親的話,你幾次不聽,如今險些釀出禍事來!顧廷燁和王善之是奉了聖命入蜀的,一個去收軍權,一個去收政權錢糧,所作所為都是皇上的意思,這樣的人,咱們能隨意得罪麼?!」

慶昌公主幽幽道:「有些事,外頭人不知道,咱們還能不知道?當初寧遠侯府那把大火,皇上有意替顧侯出氣,本想連你丈母娘一道懲處的。還是太醫來報,說你丈母娘活不過幾日了,顧侯才向皇帝求情給你丈母娘一個善終……怎麼,到了你媳婦嘴裡,竟成了顧侯逼死繼母,哼哼,真真荒謬可笑!」

說完這些,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奇怪,當初,我怎麼沒瞧出竟是這麼一個蠢貨呢?」

韓駙馬瞪著那信紙,恨恨道:「還有顧廷煒的一雙兒女。這案子不是早結了麼,余閣老親自將棄婦方氏拿送有司衙門,那方氏也都招了,說是為報復秦氏陷害之仇,還險些扯出顧侯頭位夫人余氏背夫偷漢的爛事來,倒把大理寺的幾位大人嚇得不輕,趕緊結案。這,這…怎麼你媳婦也要牽連…」

韓誠慢慢抹去額頭上的冷汗,神色漸漸鎮定下來,低聲道:「都是兒子的不是。這樣的媳婦,兒子是不能要了,以後該怎麼辦,還請父親和母親指點。」

「這種內宅的事,你不要插手。」

公主伸出保養得宜的纖纖十指,撿起信紙往燭火上輕輕一揚,隨後扔在地上,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幾張薄紙,不過須臾,地上只餘一團小小的暗色紙灰。

「顧侯那邊說了,只要不休妻,不壞了顧家姑娘的名聲,旁的他不在意。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到底是八抬大轎娶進門的,以後你媳婦就在後院靜房裡待著,門也別出了。」

韓誠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陰冷潮濕的屋子,只幾個性情怪癖的啞婆看守,不由得心中不忍。此時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忽如深秋般瑟縮了下,鼻端若有若無一股濃郁的菊香,彷彿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開,詩會上初次讀到廷燦的詩句,那樣心醉神怡。

公主輕輕拉起兒子,柔聲道:「我的兒,委屈你了,你姻緣上不順,耽誤了多少事,過了這次,你就別再想她了,多想想自己個兒的前程。」

菊香陡然消失了,韓誠點點頭,冷靜道:「就依母親所言。」

也許,那只是一個幻覺,也許,他娶錯了妻子。

……

韓府東側院落的正屋,嚴氏溫柔地撫著熟睡的幼子,輕輕掖好被角,才轉身走出裡屋,來到稍間,卻見屋角站著一個暗暗的人影。

「你辛苦了。」嚴氏從桌上拿起一袋銀子,遞了過去。

那人影往後退了一步,發出低低的女聲:「奴婢不敢要,只求姨奶奶大發慈悲,放我出府去。」

嚴氏笑了笑,放下銀袋。她生的嬌小嫵媚,言語間自有一股甜意,即便她說的跟甜美的事情沒有半分關係。

「還真叫你說中了。跟去的幾個婆子回來說,你那主子臨被堵嘴前,還嚷嚷著把事兒推給你呢。」

晚風徐吹,屋內燈光浮動,忽閃忽現的光映在那人臉上,卻見白生生的臉蛋,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玲兒!

玲兒默不作聲。

嚴氏卻似是很有談性,望著屋頂,幽幽道:「那年奶奶身邊的雙兒推了我一把,害我掉了個成型的哥兒,我傷心的什麼似的,可到底沒什麼憑證,倘你家奶奶肯替雙兒說幾句,大約她能保下性命……可三奶奶一句也沒說,唉,到底一條性命,生生叫公主杖斃了…還有之前的敏兒,良兒…都沒了。」

玲兒還是沒說話。

嚴氏忽轉頭看她,微笑道:「現在你能說了,這件事,到底是雙兒替你們奶奶打抱不平,自作主張,還是你家奶奶授意的?」

玲兒神色冷漠,聲音更冷漠:「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麼?還問我做什麼。我倒佩服姨奶奶,當初吃了那麼多苦,居然都一一熬了過來。」

嚴氏微微苦笑,聲音卻清甜如水:「有什麼法子,我沒你家奶奶命好,只能自己熬了。唉,三爺對奶奶還是有情的,只消你們奶奶稍微少鬧騰些,大約就沒我什麼事了。」

想起往日苦楚,她不禁心酸,怔了半響,忽抬頭看著玲兒:「最後問一句,你這麼做,不覺得對不住主子,良心不安麼?」

玲兒猛然抬頭,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一字一句道:「我七歲到奶奶身邊當差,如今二十七歲,整整二十年,從沒做過一件對不住主子的事,也從沒打算過要做。雙兒姐姐臨嚥氣前對我說,姊妹們只剩我一個了,該報主子的恩情都已報了,叫我以後多為自己想想。」

嚴氏聽得發怔。

玲兒聲音中沒有半分情感,「這些日子,我勸了奶奶無數次懸崖勒馬,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好的,都是發自肺腑,若有半字虛假,叫我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經年濁氣盡出,玲兒盯著對方道:「……好了,別說這些了,姨奶奶給句話罷,放不放我。」

嚴氏定定看了玲兒一會兒:「你不會一出去,就立刻反咬我一口罷。」

玲兒苦澀道:「背主之人,說的話還有人信麼。」

……

天色微微亮,公主府後門不遠處停著一輛灰篷馬車,坐在車頭架馬的一個青年漢子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頭,過了半響,驚喜道:「來了來了,娘,她來了!」

馬車裡立刻探出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正是向嫂子,她定神一看:「呀,是她!」

玲兒素衣荊釵,挽著一個簡單的包袱從公主府小後門出來,款款走到馬車邊上,向嫂子泣淚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咱們娘倆等了有半宿,就怕…就怕有個萬一…」

「好了,別說了,快上車,咱們趕緊走。」那漢子喜氣洋洋,連忙跳下車,親暱慇勤地扶著玲兒上車,然後一揚長鞭,迅速驅車而走。

車廂裡,向嫂子撫著玲兒的手背,含淚而笑道:「就怕他們不放你出來,總算老天有眼…你吃了這麼多的苦…」

「我也怕。」玲兒挨在向嫂子懷中,輕輕道:「不過我對嚴姨娘說,若我死在公主府裡,回頭京城中就會有謠言四起,說嚴氏陷害大婦,種種惡行。我一個小小丫鬟,傷不了偌大的公主府,可壞一個姨娘的名聲,還是不難的。」

那向嫂子拍掌笑道:「這倒是。眼看大婦要倒了,又逢嚴家父兄都入了仕,她能不想扶正?正不能出半點差錯的時候呢。」

過了片刻,她又歎道:「你說,七姑娘還能活多久?」

玲兒面色慘淡:「依著姑娘的氣性,不會很久了。」那種淒楚艱難的日子,絕不是顧廷燦這種溫室裡的嬌花能熬過去的。

向嫂子見玲兒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別往心裡去。七姑娘的性子我知道,這件事就算我們不幫忙,她也會自己想法子去做的,到時不過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罷了。」

「我沒有後悔。」玲兒搖搖頭,漠然道,「繼續留在奶奶身邊,不過一個結局。我,我還記得廷煙姑娘。」

說起那個早早出嫁且不和娘家來往的顧府大小姐,向嫂子立刻起了勁兒,拍腿道:「沒錯!秦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我聽老人們說過,當初廷煙姑娘的娘對自家主子也是忠心耿耿,本來都說好了合意的婆家,誰知那病秧子臨終了還要害人!為著噁心白氏夫人,也為著廷煜大爺有人照料,就,就…嗨…」

向嫂子想起那早逝的邱姨娘,膽氣更足了:「秦家人過河拆橋,當初說的千好萬好,結果太夫人一過了門,就開始看廷煙姑娘母女不順眼了。唉,可憐的廷煙姑娘,叫太夫人哄著老侯爺嫁到那麼遠,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京城!」

玲兒點點頭,輕輕道:「咱們做奴婢的,在主子眼裡都不過是個物件,好用時就用,不好用時就隨意丟開。」說到這裡,她忽想起一事,伸手去揉向嫂子的膝蓋,「我記得您的老寒腿一直沒好,昨兒夜裡又跪了半天,這會兒疼不?我給您揉揉。」

她的手一觸及膝蓋,向嫂子就嘶得一聲輕響,恨聲罵道:「這對母女都是一路貨色,從不把奴才當人看!我們家一輩子替她們賣命,我男人還是受了牽連被活活打死的,到我婆婆嚥氣,太夫人都沒給我們母子一個交代,只叫我們繼續苦哈哈的當差!呸!」

「好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咱們趕緊離開京城,找個清靜地方住下。」玲兒道,「有這些銀子在,咱們總不愁過日子的。」

向嫂子笑道:「正是正是。」忽又憂心道:「慶昌公主會放過咱們麼?不會又改主意了罷。」

玲兒展顏一笑:「這次的事,若沒公主默許,你以為嚴姨娘能自作主張麼。」

向嫂子一驚:「難道,是公主要收拾七姑娘?」

「若奶奶好好的,公主未必不能容她。」玲兒冷冷道,「偏奶奶一個勁兒攛掇三爺忤逆母親,很早前公主就不想要這個媳婦了。不過後來太夫人死了,因不願叫外頭說公主府見風使舵,畏懼顧家權勢,反而不好頃刻動手,才又拖了這許多年。」

「好孩子,你真是個聰明的!」向嫂子大喜,摟著玲兒道,「以後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玲兒最會做小伏低,滿臉感激:「我比青弟還大了兩歲,承蒙您不嫌棄,以後我一定好好侍奉…侍奉…」她臉紅如赤,羞澀不已。

向嫂子笑瞇瞇道:「你叫我什麼。」

若是以前還在顧府吃香喝辣,她是定瞧不上玲兒做兒媳的,可這幾年落魄,做生意被騙,賣苦力被欺侮,過了一段衣食不濟的日子,她才驚覺家裡非得有個能幹的媳婦不可。

像玲兒這樣,既聰明本事,又死心塌地喜歡自己兒子,無親無故,除了自家還能靠誰去,且她年紀又大了,只有怕男人不要她的份兒,更會加倍恭敬自己。

玲兒靜靜瞧著向嫂子得意的神色,心中微微而笑,臉上卻羞如二八少女,溫順道:「我以後一定好好侍奉娘。」

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一個有力氣,肯聽話的丈夫,一個不算難伺候的婆婆,她就不信,自己會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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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居然上了月榜,謝謝大家捧場,某關十分感動。 接下來還有兩個番外,一個寫小賀,一個寫元寶,然後就完了。 對了,需要寫後記嗎?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