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臣跟著哥哥走進由國家專門的考古人員重重包圍起來的古墓區。混雜有青膏和白膏泥的地下土層被裸露出來,接下來是一層一層的台階,一級一級地往下收縮,土質比較鬆軟,踩上去會有一絲細小的回音。
台階的四壁上安有專門的燈盞,沒有必要是不會熄滅的。同樣也是為了防止意外。
女屍放置在一個透明並密封完好的玻璃器皿之中,身下是一層漆黑的已經被久遠的年代腐蝕殆盡的棺槨。
雖然歷經上千年蝕化,這具女屍仍然保存完好,從面部上仍然隱約可見生前的卓姿與雍容。她的頭上飾有羽毛,想來死的時候應該是位新娘。
藉著光,印臣驚異地發現昨晚她戴在手上的蓮花鏈子,此刻正妥帖地戴在那具屍體的手上。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她驚慌失措地拉住逐酹的衣角,喚了他一聲。
「怎麼了?」逐酹的臉孔淡淡的不帶絲毫表情。背對著光,模樣看起來幽深地嚇人。
她的身後伸出一雙柔和的手,像是給予她力量一樣扶住了她的肩膀。「印臣,你小心一點。」樓蘭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們身後,微笑著說。「屍體是有些嚇人,可是沒關係。她總不可能活過來咬你一口。」
印臣臉色煞白地看向女屍手上的蓮花手鏈,和自己的一模一樣。「她總不可能活過來咬你一口。」她聽見樓蘭這麼說,恢復了一點理智。也許是有人在惡作劇,一定是這樣。
「別擔心。」逐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拉起她柔弱無骨的雙手,」你來看看這些壁畫吧。」
經逐酹的指引,她抬頭看了看牆壁。四周是浩浩宇宙,日月運轉,星辰環繞,流雲紫氣飄逸飛捲,似乎有些像莫高窟裡的畫風。
壁畫共有四副。一副是一位年輕的僧侶接受師父教誨的圖案。他雙手合十,低眉順目,面貌俊朗。接下去是他向一位手執淨瓶的青衣女子求取蓮花的圖。他的手指伸出,做成一個拈花的手勢。再下來是那女子含羞帶怯地遞給他七莖蓮花。那僧侶態度謙和,雙目緊閉,卻似不曾看那女子一眼。最後一副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大菩薩,座下是蓮花台基,正在普渡眾生。
「這好像是個佛經故事。」印臣想不起來誰對她說起過,但是的確有這麼一個印象。特別是那個青衣女子,在此之前似乎自己見過她一樣。那漫漫的黃沙古道,迢迢征途又像畫兒一般重現於眼前,她看見的那個梳著一對入雲髻的女子,怎麼好像和畫上如出一轍?
「的確是個佛經故事。」樓蘭接茬道,」我也好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
「這可真奇怪?你們都聽說過……」逐酹皺了皺眉,一臉沉思的樣子。
他拉了拉妹妹的手,發覺她手心滲著些許汗珠,估計是被剛才的女屍嚇著了。
不過錢教授提起今天要把這具女屍搬到基地去研究,放在這裡一是不方便保存,二是不夠安全。如此珍貴的具有重要考古價值的女屍出了絲毫差錯他們都擔當不起。
「這樣吧,樓蘭你讓人把這些壁畫拍下來,我們回去再研究。」月逐酹低聲問了一下妹妹,建議她是否回去休息。
印臣用手細細撫摩著這些色彩鮮艷如初的壁畫。保存得十分完好,手感有些不平。這些畫運用了色彩對比的手法,使畫面格外逼真。那個青衣女子酷似唐朝貴婦,梳高髻,戴寶冠,耳墜鈴鐺,項飾金環,臂有釧,腕有鐲,青衣羅裙,明眸翠眉,粉頤朱唇。這樣的畫應該出自唐朝吳道子之手。可是依據年代推算,要早那麼幾十年。
她聽見哥哥問她是否要回去休息,於是點了點頭。她要回去查閱一下史料,不過心中已然冒出來一個人物,只是不太確定。
樓蘭目送他們出去。走到出口的時候她回頭望了樓蘭一眼,略有歉意地笑了笑。樓蘭向她招了一下手,站在那幾副壁畫的前面,讓印臣有一個感覺,彷彿樓蘭就是從畫中走出的那個青衣女子,對她吟吟淺笑。
她揉了揉太陽穴,額上那抹紅色的疤痕隱隱作痛起來,也許自己不該想這麼多的,不該呀。
「哥,是不是推斷出來那些壁畫出自何人之手,就可以知道那具女屍的來歷?」在回去的路上,她順口問道。
「當然,即使不能知道女屍的具體身份,但是還是會有很大的幫助的。」
「錢教授沒有初步鑒定一下嗎?」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怕自己的意見說出來貽笑大方。
逐酹笑了一下。他深知妹妹的心思。「錢教授說似乎是公元600到700年之間的作品,覺得是吳道子,可是也不確定。因為史料從未記載過吳道子來過敦煌一帶的證據。」
這些壁畫和流傳下來的卷軸不一樣。後者是可以經過人工的買賣或增予從而有地點上面的變化。而壁畫除非親臨,否則此地難以留下如此神韻之筆。
「嗯」,她應了一聲,證實了自己推測的正確性。
「印臣,你心中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人選?」
她點了點頭,說出一個讓他震驚的名字:「尉遲乙僧。」
尉遲乙僧是于闐國的貴族,與父親尉遲跋質那一起被于闐國王封為郡公並授其為宿衛。唐朝初年以質子的身份來到大唐,潛心研究畫技。他在繪畫藝術上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他創造性地運用了凹凸法,即利用色彩深淺暈染,造成明暗對比關係,使畫面出現立體感和真實感。這種技法最初見於印度犍陀羅藝術。傳入新疆後,當時的于闐、龜茲等國的的畫像吸取了人物衣褶緊容和人體肌肉的明暗暈染,以及裸體等表現手法,同時又借鑒了中原的畫法和藝術觀念,創造出了具有西域風格以及地方特色的繪畫,形成了一系列畫派。
他到了大唐以後,更是將這種技法發揚光大。後來的吳道子首先打破唐以前中國畫以線條為主的慣例,在人物畫中使用。山水畫引入此法後也別開生面,特別是王維在水墨山水中注重暈染,「遂來後來南宋風氣」。可見其影響之巨大。
他先後於慈恩寺、奉恩寺、光宅寺、興唐寺留下壁畫,深受唐人喜愛。
逐酹的臉驚嚇過度一樣抽搐了一下。他搖著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他。」
「為什麼?哥,在沒有正式鑒定以前,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呀。」
「你不要說了。」他揮了揮手,制止了她說話的衝動。
印臣很少見到他這樣的表情和這樣的舉動,皺了皺眉,卻突然嗅到一種淡淡的藿葉香氣,從哥哥身上傳來。剛才在古墓中那具女屍的附近,她同樣感覺到了這種香氣,難道說哥哥和那具女屍之間有什麼特別的聯繫?
想到這裡,她的傷疤又開始作痛起來,滯後的她腳腿一軟,暈倒在大道之上。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然是月朗星稀、華燈初上了。
這次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環境,燈火通明,還伴有許多現代化的的儀器和設備。有些仍在運轉中,像是個大型的實驗室。
樓蘭戴著手套,一身工作服出現在她面前,微笑著說:「你醒啦?剛才昏倒真是嚇壞你哥哥了。幸好基地有位實習醫生,給你診斷一番說沒有事情,就是有些疲勞過度。」
「我哥呢?」
樓蘭給她指了一個方向,「他正在和錢教授研究那寫文字。對了,我剛剛做完一個切片的年代鑒定,是有關古墓中的物件的。儀器分析的結果是公元632年,也就是唐貞觀六年。」
「這麼說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你的推測?」
印臣點點頭,「我覺得古墓中的壁畫是出自尉遲乙僧之手。」
「嗯,他是于闐人。說下去。」
「古墓中的壁畫線條流暢波折起伏,立體感極強。細節處理上微妙獨到,連衣服的複雜變化都能充分表現出來。照理推論這樣的畫風應該是唐朝的吳道子無疑,然而一則吳道子是盛唐畫家,而你的鑒定結果是出自初唐時期,年代首先就不符合。二則史料上並未記載過吳道子曾親自到敦煌一帶作畫。而尉遲乙僧身為于闐人,從于闐到唐朝都城長安,敦煌是畢經之地。史料上曾經記載過于闐國王曾先後兩次親臨長安,可見兩國交往之密切。何況尉遲乙僧筆端下的人物同樣也有上述特徵,所以我覺得作畫之人應該是尉遲乙僧而並非吳道子。」
「那按照你的意思,這位尉遲先生為什麼要在一個女人的墓穴中作上幾副莫名其妙的源自於佛經故事的壁畫呢?據我所知,于闐國當時佛教鼎盛,尉遲乙僧本身就是一個虔誠的禮佛之人,他終身未娶,最後以一百多歲的高齡去世。也許你的推測中也要加入一些因素才好。」
印臣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口,外面正對著敦煌最著名的風景名勝之一鳴沙山,山腳下隱約可見一汪月牙形狀的泉水,足以見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想去看看嗎?」樓蘭站在她身後,饒有興致地問。「我可以陪你。」
「好啊,如果不麻煩你的話。」
她們肩並肩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實驗基地。天空掛著一輪圓月,稀星數點,在黑藍色的夜幕中閃現,無數個美麗的夜晚就伴隨著這處沙山這眼泉水如此靜謐而悄然地度過了。也許有爭鬥有暗算有政權與政權之間的交替有旅人與旅人之間的糾纏,可是這輪月亮依舊如水地散射著皎潔的光華,神聖地見證著世事變遷。
在數千年文明的過度中,也許只有月亮是心無旁騖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陰晴圓缺,平淡地注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月下君子,白衣無塵。聽箏撫曲,勿惹俗身。」樓蘭在一旁哼起了一段優美的曲調,抑揚婉轉。月印臣輕輕地達起了拍子,跟著她一起哼唱。
「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調子。」唱畢,印臣幽幽地說道。在聽的時候她感覺到心中好像壓抑著什麼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樓蘭看了她一眼,道:「我也是最近才學會的,是附近的居民教的。傳說在月圓之夜攀上鳴沙山的時候,面朝月牙泉,屏住呼吸,便可以聽到這樣一首古曲。也許流傳很多年了。」
印臣「哦」了一聲,轉身背對著樓蘭。「你約我來這有什麼事情?怕不只是想告訴我這個傳說吧?」
「我只是覺得你和我之間似乎有種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就像很早很早以前就熟識了。當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產生了一種幻象,腦海中閃現出來一片喜慶的紅色,一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出現在門口,他看見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在一時間將刀插進了胸口……」
印臣嚅嚅嘴唇,眼中有一絲驚異的神色:「我、我也有這樣的幻覺。」
「所以我約你來,是想向你瞭解一些細節。我覺得自從發現古墓以來,很多人很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她微蹙眉頭,想起哥哥身上的香氣,那種淡淡的藿葉的香氣。
「比如說昨天我們談到的手鏈,你說是二十歲生日的禮物?」
「對,有問題嗎?」
「我想再看看。」
印臣看了看樓蘭,後者一副誠懇至極的樣子。「昨晚我醒的時候就不見了,怎麼了?」
樓蘭點了點頭,說:「上午我跟在你們後面進了古墓,注意到你看見女屍的時候充滿驚懼。如果只是一具女屍,大可不必這麼緊張。其實你是看見了她手上的鏈子,對嗎?」見印臣肯定似的點頭,她繼續說:「昨天我看見你的手鏈的時候也大吃一驚,我以為逐酹私自將古墓中的文物拿出來送人,可是你說是二十歲的禮物,那麼至少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然而古墓是上星期才發掘出來的,難道逐酹有先知先覺的本事,在三年前就能找到一條一模一樣的手鏈送給你?」
「你是說這不是巧合?」她想起哥哥昨晚的舉動和身體上的氣味,有些悚然。難道哥哥真的有問題嗎?
樓蘭歎了口氣,「我也不能確定,只是你要自己小心。」
她們沿著鳴沙山的山麓開始往上攀爬,印臣費力地一腳深一角淺地越過這些黃沙向上走去,微微一回頭,剛才的腳印在瞬間不見了蹤跡。
「樓蘭,你看。」她叫住走在前面的樓蘭,有點驚慌地拉住她的手。「腳印,我們的腳印都不見了。」
樓蘭笑了笑,「沒關係的,這是鳴沙山特有的地貌環境,沙子是向上流動的,所以會把我們的腳印填沒。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山腳下的月牙泉才會存在幾千年不曾被黃沙所吞噬。」
「看來,你真的什麼都知道。」她拉著樓蘭的手,一步一步沿著沙山向上攀爬,很艱難,然而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終於爬上了山頂。
那裡視野開闊,微風徐來。從這個角度俯瞰,月牙泉彷彿是鳴沙山美麗而神秘的妻子,靜謐地躺在他的懷裡安睡。世界的一切都在這輪明月的籠罩之下染上一襲銀白色的光澤,讓人看了神情疏朗,心如止水。
「月下君子,白衣無塵。聽箏撫曲,不惹俗身。」遠處果然傳來這樣清晰而優美的歌聲,像一曲天界的梵樂,浸潤著無數生靈的思緒。
「樓蘭,你聽見了嗎?」她捏了捏樓蘭的手,悄然地問。那裡滲出了些許汗珠。
「嗯。」樓蘭作了一個別說話的手勢,示意她別驚動了這個傳說中的歌者。
尋著聲音的方向,樓蘭和印臣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月亮在沙上映射出神秘的光澤,隱隱約約在山麓腳下可以看見一位白衣女子,長髮垂腰,正在撫弄面前的古箏。
印臣禁不住驚呼起來:「那是……」
這時樓蘭的手機不適時宜地響起來,她接過電話,臉上立刻出現一種蒼白而畏懼的表情,印臣聽見她聲音顫抖地說:「什麼?女屍不見了?!」
再定神一看的時候,那個白衣女子也倏然不見了蹤跡。
回到實驗基地的時候,研究所上上下下都看上去很正常。錢教授領著其他的研究員,依然按部就班地工作著。可是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掩飾不去的焦慮。
「樓蘭,你們回來了?」楊嶸——錢教授身邊的得力干將在百忙之中抬起了頭,和她們打了個招呼。
「怎麼了?找到那具女屍沒有?」印臣剛來研究所便出現了這樣的狀況,心中很是不安。
「沒有。」楊嶸看了她一眼,道:「不過她臉部的復原圖已經出來了,我正在進行電腦合成,相信馬上就可以看到了。」
樓蘭頹唐地低下了頭,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下面似乎有什麼硬物。摸出來一看,竟是印臣丟失的那條手鏈。她臉色蒼白地叫了句印臣,盡量使自己的語調平靜:「你的手鏈……」
印臣也像被電擊過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
楊嶸不明白地聳聳肩,喃喃自語道:「真是見了鬼了。」
電腦上出現合成之後的女屍臉部復原圖,他雙目緊盯著屏幕,不可思意地張大了嘴。
「樓、樓蘭?」
樓蘭察覺到了他的不同尋常,過去一看,也同樣睜大了雙眼。」怎麼?怎麼會這樣?」她拚命搖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印臣倒抽了口冷氣,感覺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因為那具女屍的模樣,根本就是樓蘭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