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陽兒,朕打算將武威將軍的幼女賜婚給嘉靖公世子,你覺得如何?」
    蕭時痕為了保護-陽而死,皇帝心中無限感恩與歉疚。為了補償蕭家,不僅追贈蕭時痕無數榮耀頭銜,蕭家的其它子弟亦被愛屋及烏,個個晉官加爵。連蕭家幼女也在他恩寵範圍內。嘉靖公是賢妃的兄長,更是他最親信的寵臣,家運如日中天。有此夫家,也算是最佳歸宿了吧!
    「兒臣沒有意見,端憑父皇旨意。」-陽恭順地回答。
    「嗯。」皇帝捋捋下須,既然連-陽都無異議,此事便這麼定了吧。
    「父皇!」等了很久,-陽終於忍不住開口。
    「怎麼了?」面對-陽,皇帝的語氣和眼神總是一片溺愛。
    「您……何時才要見見襲月?」這些天為了如何處置嘯風,父皇幾度焦頭爛額。他不敢多煩父皇,所以至今才提起,只不過……他總擔心會委屈襲月了。
    皇帝楞了一會兒,突然撫額大笑。「父皇真是糊塗了,怎麼忘了你此次回京,還帶了個新媳婦呢?當然,朕當然得見見她,不然西夏公主還當朕是冷落她了呢。」他開懷地大笑,很高興陽兒終於也長大成家了!
    得到皇帝肯定的答覆,-陽玉面這才浮上一抹放鬆的笑意,雙頰染著淡淡的紅暈,處處都顯現出了他心頭的喜悅。
    皇帝凝望他欣悅的面容,目光中竟驀然添上幾許深邃與複雜。他突然激動地伸手,緊擁-陽入懷。
    「父皇?」-陽楞了一下。自他成人之後,父皇已經久未這麼抱他了。
    「陽兒,你這次能平安回來,朕真的很高興、很高興……」皇帝顫抖的語音滿是激動與害怕。「你以後就別再出京了,父皇已經老了,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擔心受怕了。」
    他老了,-陽也大了,也該是傳位的時候了吧!當他聽到-陽在宣州遇襲的消息時,他便決定了。
    待-陽回京後,他便要正式立-陽為太子。他要將皇位給他,他要讓-陽得到天下間最好的東西。
    皇帝濃烈的父愛讓-陽心中感動不已,他不禁輕輕地回抱著皇帝,同樣激動地哽咽道:「是,父皇,兒臣以後再不會讓您擔心了!」
    宮簷之巔,微微的亮光透過屋瓦縫隙照在那張美艷無匹的絕代容顏之上。她輕輕移回了屋瓦,阻斷了宮內瀰漫的濃郁親情。
    襲月背過身子,遙望天邊明月,不禁幽深長歎。她愁眉深蹙,竟是怎樣也想不通~~~~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對這人如此慈愛寬容,對另一個人卻又如此地狠酷絕情呢?
    這些天趁著-陽入睡的時機,她夜夜密探宣和殿。面對著熟睡的皇帝,她有無數次的機會,卻總是下不了手。
    為什麼呢?她自問,可每每又是另一個無解。
    該是為了-陽吧!言談間他每每流露對他父皇的欽慕,他是那樣的敬愛著他的父皇,而她如何能不猶豫?
    讓她背叛他的信任,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哪!
    她又重重地歎了口氣,看來今晚又是無功而返的一夜。她心情沉重,當蹬足欲飛身離去時,竟不意踢起了一片碎瓦,掉落在宣和殿的地面,清脆的聲響引起了值更守衛的注意。
    「是誰?」守衛大聲喝問,而襲月陡然一驚。
    她當然不可能回答,只是加速運起輕功,飛快地在黑夜中隱去蹤跡。
    守衛抬眼正巧望見那迅速隱沒在夜空中的黑影,先是一楞,隨即不由得大驚,嚇得連忙大吼:「來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御林軍守衛們立刻如潮般團團湧出,包圍住宣和殿,將聞聲而出的皇帝和-陽保護得密不透風。
    「宮中怎麼會有刺客?」皇帝震怒低吼。「刺客想必還在宮內跑不遠,快去給朕搜,朕要大刑伺候!」
    竟敢刺殺他堂堂大宋皇帝,真是活得不耐煩,不要命了!
    沒想到連在宮中也不安全!父皇這兒還有御林軍的保護,但襲月呢?-陽臉上有掩不住的焦急,急忙便想要告退。
    「父皇,兒臣得趕緊回宮了!」
    皇帝體諒他是愛妻心切,也沒多留他,便派了小隊御林軍,速速護送他回宮。
    襲月的纖足才剛落下-陽宮的地面,阿離的聲音便傳來。
    「公主,快!快進來。」
    襲月還不及細想,阿離便一把拉著她竄入了預先開啟的門扉。
    一進屋內,阿離便趕忙幫她把夜行衣換下,打扮成一副剛睡醒的傭懶模樣。
    為什麼阿離會這樣熟練地為她掩飾?襲月心中正驚疑不定,才開口想問,阿離卻搶先發難。
    「公主,你這些晚都上哪去了?」她難掩憂心地叨念。「雖然你已是-陽殿下的皇妃,但咱們畢竟是西夏人,陪嫁的宮人們也多罹難,現在咱們在這宮中幾乎可稱是孤立無援了。你可千萬得留心自己的行動,免得落人口實啊!」
    原來如此。
    「知道了,我以後會多加注意。」襲月垂下頭響應,也一併省去了解釋的步驟。
    當阿離幫她把一切都安頓好了之後,-陽也正巧回來了。他才一踏進宮門,便急匆匆地找尋襲月的身影。
    「-陽,發生什麼事了?」她換上一臉惺忪,出門迎接-
    陽看到她安然無恙,才鬆了一口大氣。「你沒事就好。」
    「什麼有事沒事?」
    「剛剛宣和殿傳出發現刺客。」他伸手摟過她,要她安心。「宮裡最近恐怕會不大平靜,你可得小心一點。」
    這些風波想必全是出自同一隻陰謀之手-陽面色難看,愈想愈恨。他絕不會放過那人的!他休想在挑撥了嘯風之後,還想興風作浪或全身而退!
    「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襲月柔順地伏在他胸前,而-陽習慣性地摟緊了她,腦中盡想著揪出幕後黑手的方法,竟沒有發現她驀然湧上掙扎的幽深雙眸。
    刺客沒抓到不要緊,媳婦還是得見的。
    皇帝召令各宮嬪妃,全體盛裝出席重陽花宴。一時瑤玉園中衣香鬢影,美不勝收。
    但嬪妃們的爭奇鬥艷、各擅勝場在-陽挽著襲月現身之後,便全都自動靜止了。
    那是種人間不可能再現的絕艷,是天仙,又有誰還敢不自量力地與天上玄姬比美呢?
    「陽兒啊,你可真是娶了個美媳婦了呢。」皇帝摟著蘇賢妃,呵呵笑地走近他們。「朕本來以為朕的賢妃已是人間絕色,沒想到我兒皇妃亦不遑多讓啊!」
    「皇上,您說什麼呀!」蘇賢妃立刻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都已經老了,哪還能和年輕女孩相提並論呢?
    賢妃和藹的目光落向襲月,打一照面,賢妃便對她起了無限的好感,溫柔地拉住她的手,慈愛地道:「襲月,大宋和西夏多有不同,你若有什麼不習慣,儘管對母妃說,什麼事都可以的,你可千萬別客氣啊!」
    所謂的母親或許便是像這樣的吧!
    襲月望著蘇賢妃慈祥的眼神,指尖傳來她溫暖的體溫,眼底竟猛地一熱,突然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僵硬地點點頭,含糊應了聲-
    陽望著這景象,不期然竟想起蕭時痕曾說過的話。
    「時痕說過襲月和母妃長得像,現在看看還真有點道理呢。」他雖然含笑,但因念及故人,眼神總不禁染上幾許黯然。
    他此話引起皇帝的興味,眼光登時梭巡在兩張國色之間。他也像發現了什麼一般,有趣笑道:「的確,不點破,說不定還真有人會以為她們是母女呢。」
    母女……賢妃才一聞言,笑容便整個僵在臉上。
    皇帝這才猛然驚覺自己說錯話了。
    他怎會忘了?不管再經過多少年,當年那失蹤的小公主,對賢妃而言永遠是種強烈到可以令她瞬間僵硬的痛苦。
    「賢妃……」皇帝想說些什麼,但才開口,卻啞然地不知怎樣才能補救-
    陽望著父母奇異的神態,雖然不明就裡,卻還是漾開了個大大明朗的笑容,想沖淡這沉重的氣氛。
    「父皇,母妃,咱們還是趕緊入席吧,瞧你們餓得臉色都發青了。」他張開雙手環住雙親,刻意打趣。
    「瞧這孩子,又說的什麼瘋話!」皇帝忍不住被他逗笑,毫無怒意地責罵他-
    陽從小便是這麼體貼,總是一句話便能讓他忘卻種種的憂煩不快,又怎能怪他會對此子愛之逾恆呢?
    「真讓遠來嬌客看笑話了,我們趕緊入席吧。」賢妃對襲月露出抹不好意思的笑容,擺明是兒子的瘋言瘋語讓她見笑了。
    襲月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什麼。
    「什麼遠來嬌客,襲月已是我們家的人了呀!」-陽一邊抗議,一邊緊張地偷瞄著她那看不出有什麼心思的美顏。
    「是,是。」蘇賢妃無奈地笑歎。受不了兒子的護妻心切。
    大伙都入了席,諸多珍饉佳餚也陸續如流水般端上-面。宮廷豢養的絲竹班和舞妓也在花團錦簇中翩翩起舞,粉飾太平的繁榮景象渾然不似才剛經歷一場幾乎滅國的天大禍事。
    皇帝開心不已,和身邊的蘇賢妃說說笑笑,那神采飛揚的模樣落在襲月的眼中,卻是如此地刺眼。
    她在桌底下顫抖地握緊了小手,胸中燃燒的恨意讓她幾乎控制不了自己。
    這就是害死她娘的人嗎?
    為了他的心狠手辣,她記憶中的爹從未展顏笑過;為了他的滅絕天良,她的童年天天在傷痕纍纍中度過。
    就在他們父女倆為了他的罪愆,而在這無邊苦海中折磨翻騰的十多年間,他卻日日浸淫在這片奢靡安逸、歌舞昇平。這是多麼地不公平,多麼地……
    襲月低喘了一口氣,想讓自己冷靜些。
    不,現在人太多了,她必須克制自己。但是今夜……她雙眉緊蹙,抿白雙唇。
    就是今夜!大宋皇帝是這麼一個應殺、該殺的人,她不該再掙扎。是的,就在今夜。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就讓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在這夜做個了結吧!
    「襲月……」-陽才偏頭想對襲月說話,她冷然而淒厲的眼神卻瞬間凍住了他。
    她在想什麼?-
    陽望著她,像是被丟入另一個全然陌生的時空,腦中頓時一片空白。而當他下意識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他更是如墜極寒冰窖,透體冰涼。
    為什麼襲月要用那樣憎恨的眼光看著父皇?
    就彷彿……就彷彿他們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可……是什麼呢?
    襲月生長遠在西夏,她怎可能和父皇有過什麼冤仇?-
    陽整個人都傻了,自始至終只能怔怔地望著襲月。他有滿肚子疑問,可口唇掀動,竟是顫抖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月黑風高的晚上,連星子也黯淡得不見蹤影。
    襲月又換上了夜行衣,當她躡手躡腳地離開-陽宮的時候,她再度對他深深一回眸。
    終於到結束的時候了。
    她掩不住面上的哀戚,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
    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好結局的!
    為了她爹、為了她娘,她非殺了狗皇帝不可!但是他對他父皇如此敬愛,他又怎可能原諒要殺他父皇的她?
    他一定會恨死她,而這毋寧是她最最不想要的回憶。
    所以,她決定了。襲月轉了身,用衣袖將盈睫的淚滴拭去。她決定讓一切在此刻中止,就讓她的回憶停留在最美好的這刻!
    她纖足一蹬,輕盈的身軀立刻如飛燕般隱沒在夜空之中-
    陽掀開紗帳,漆黑的眼神追著她離去的纖細背影,玉面登時慘淡如灰。
    不祥的預感遽然攫住他整個人,他雙手握緊得簌簌發抖。
    他這一生從未做過任何有愧於心的事,但是天哪……
    為何要如此待他?
    繼上次刺客來襲之後,宣和殿的警備加強了不知多少倍。
    貪生怕死的狗皇帝!襲月嘴角一撇,心中不禁鄙夷。但任他再多加幾重衛兵,卻又奈得她何?
    無聲無息地放倒了好幾名侍衛,襲月一路毫無障礙地就要潛進宣和殿。當她又要出手點倒門口守衛的衛兵時,一雙手卻突然截住了她的動作。
    襲月反射性地展開武藝,狠准地往那阻礙她的來者攻去。她與那人在電光石火間便對拆好幾十招,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佔不到對方的一點上風!
    襲月心一驚,沒想到大宋皇帝的身邊竟也有如此高手!
    但她可不能在此時退縮,離開的退路已安排好,錯過了今晚,她便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可以除掉大宋皇帝了。
    於是她更拚上了十分功力,一招狠過一招,就是要把對方立斃掌下-
    陽的心在流血,今晚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她當真就認不出他嗎?
    他耳中聽著她出招時的虎虎風聲,知道她使上了全力。她是認真的想除掉那些阻擋她謀害父皇的障礙。
    那麼,他也是其中之一嗎?
    她嫁給他,擁抱他,她的聲聲愛語、句句誓言,究竟是真心相許,抑或只是她為達成目的的虛情假意?
    他想著她第一次說愛他的盈盈淚光,和現在欲置他於死地的招招奪命,那極端的對比在他腦中不停旋轉、盤繞,教他頭疼欲裂。
    究竟何者是真、何者是假,他真的再也弄不清楚了!-
    陽突然胸痛如絞,不由得奮吼一聲,爆發全部的功力,一瞬間便逆轉了局勢。
    她根本無法與他匹敵,轉眼間便被他牢牢制住。她掙扎卻動彈不得,不禁情急地低聲道:「來者何人?快報上名來!」
    他發現了她,卻不立刻大叫引來士兵,究竟是何居心?
    「我是何人?」-陽苦笑出聲,而襲月的背脊在瞬間僵硬。
    一陣強勁的夜風拂過,吹散了月前的濃密黑雲,明亮的月光霎時灑落在他苦澀複雜的俊容上,映在她水漾明晃的亮瞳裡。
    她睜大眼,牢牢地盯著他,風聲呼呼地響,可是她卻什麼都聽不見。她只是怔怔地瞅著他,覺得……
    世界彷彿在一瞬間毀滅了。
    他拉著渾身僵硬的她,飛身離開宣和殿。
    其實要去哪裡他也不知道,可就是覺得不能再留在這裡。
    他混亂盲目地在宮簷上飛躍著,直到他們雙腳都踏著實地,才發現原來已照著舊日習慣回到了-陽宮。
    一鎖上宮門,-陽才一把推開襲月。他看見她跌坐在牆邊,可是巨大的痛苦已讓他顧不了這麼多了。
    「為什麼?」他顫抖地開口,被背叛的憤怒籠罩住他全部心神,讓他低聲怒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背脊一震,卻偏過蒼白似雪的側面,不發一語。
    她的沉默讓他更加憤怒,整個人撲上前去搖晃著她。
    「你說話!說話啊!你為什麼要當刺客?為什麼要謀害我父皇?我是那麼的信任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背叛我?」
    他語氣中的傷痛像針般刺傷了她,讓她激動無比、反射性地揮開他的雙手。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使盡全力地想推開他,她怕了,她好害怕看到他那雙痛苦的眼神。
    可是他不讓她拒絕他,用力地攫住她的面頰,強逼著她直視他的雙眸。
    「為什麼?為什麼?」他炯炯地逼視著她,只想求得最重要的答案。
    他是那樣地愛她,可是他的愛對她而言,是糞土還是珍寶?是譏諷還是感動?
    他沉痛的目光一點一滴地侵蝕著她的心防,她抵擋不了,再也無法假裝冷漠堅強,眼淚像決了堤般奔騰而下。她低鳴了聲,使盡全力推開他,整個人往一旁撲倒在床邊,痛苦的哀鳴從被褥中悶聲傳出。
    「我早告訴過你,不要靠近我,我不能愛你的呀!」她泣聲哭喊,直到現在才體認大國主的用心良苦。
    曾預想過結束的情節,預想不到的卻是這摧心裂肺的痛苦。
    那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壓得粉碎了。她腦袋一片昏茫,卻不禁反覆想著,早知會如此痛苦,她就聽大國主的話,不要愛就好了!不要愛就好了呀!
    她的話彷彿正式地判了他的死刑,他如雷殛般僵在當場,慘白雙唇顫抖不休。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能愛他,她果真一點都不愛他嗎?
    極度的痛苦像爆炸似地從胸口處炸開,然後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痛到麻木,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
    他胸口痛得幾乎窒息,只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水霧瀰漫了他的眼睛,她脆弱的背影模糊得幾乎看不清。
    「……為什麼?為什麼?」可是他仍搖頭疑問。
    他不願相信這是事實~~~~襲月不愛他,她接近他的目的純粹為了要謀害父皇。
    他沒辦法釐清最讓他痛苦的是哪一點,可是他選擇了拒絕承受。
    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是真的!
    這只是一場惡夢。是襲月神智不清,而他更是瘋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根本沒有理由殺我父皇,這是沒道理的!不可能的!」他緊繃大叫,情緒已瀕臨崩潰。
    「我沒有理由?」襲月猛地從被中抬起頭面對他,掛著淚水的大眼中滿是恨意,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齒,「你錯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我有更充分的理由了!你以為你有個偉大的父皇,可他的真面目充其量不過是個狼心狗肺的喪心病狂!」
    「住口!不許你這樣侮辱我父皇!」-陽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侮辱他又怎樣?我恨不得能殺了他!」她也大吼回去。
    眼淚不停地掉,可是憤恨的火焰燒昏了她的腦袋。反正事情都到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地步,她也不必再壓抑了,就讓一切的真相從她口中說出,是一吐她胸中塊壘,更是徹底斷了他們之間那根本就不該發生的愛情!
    「你什麼都不知道,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她渾身簌簌直顫,淚珠掉個不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柔福帝姬的女兒啊!」
    「柔福帝姬?」-陽僵住,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但她卻不意外,只是冷笑。「你沒聽過是嗎?這是當然,狗皇帝做的醜事,他當然要用盡方法來遮掩!」
    「住口!住口!」-陽憤怒地跳腳不休。「不准你罵我父皇,不准你罵他!」
    她眼中的恨意是那樣真切,他即使再想欺騙自己這不過是一場惡夢,也不由得被她炙烈的眼神給逼回現實。
    他不願接受,卻又沒有任何理由反駁,只能像個孩子般的暴怒,用最原始的方法來逃避這些恐怖的事實。
    「他既然都能狠心殺死自己的親手足,又還害怕世人的咒罵嗎?我就是要罵!他是狗皇帝、狗皇帝!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禽獸!」她崩潰地放聲尖叫。
    「你說什麼?什麼殺死親手足?」他震驚得倒退一步,不信地搖頭。「你胡說,我父皇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他就是做了!」她用力大叫,震斷了他所有的驚疑與不信。她直直地望著他,決心將二十年前的往事全盤托出。「靖康之亂過後,徽欽二宗和眾多妃嬪、帝姬都被金人擄往北方。其中不止狗皇帝的生母韋妃,也包括我娘柔福帝姬。
    「女眷們在金國都被逼改嫁,我娘和韋妃也不例外。是我娘幸運,遇上了當時在金國客居的西夏北院大王。他們一見鍾情,我爹便乘機向金王請求迎娶我娘為妻。他們在金國過了幾年幸福的日子,但我娘總是心繫故國,一心想回江南。我爹不忍見她憂愁,便利用他西夏大王的權力,偷偷瞞過金王,將我娘送回南方。
    「皇帝本來也很歡迎我娘這失而復得的御妹,甚至還加封她為福國長公主。當時西夏國內突生變故,我爹不得不暫時回國處置,他看皇帝對我娘呵護備至,也放心地留當時已有孕在身的我娘一人在臨安皇宮。
    「沒想到等宋金和議一成,韋太后也被金人送回國內之後,卻什麼都變了!韋太后怕我娘說出她曾在金國失節改嫁一事,竟鼓動狗皇帝將我娘殺掉滅口。那狗皇帝狼心狗肺,竟就當真聽了韋太后的話,硬將我娘賴上了個冒充帝姬的罪名,活生生給送上法場了絕了性命。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娘是貨真價實的真帝姬,沒想到連死後都得背著這冤枉的污名!
    「我爹從西夏回來後,根本沒法接受。他恨得想進宮殺了狗皇帝洩憤,可是狗皇帝知道自己人神共憤,加派了無數禁軍保護自己。我爹未竟全功,只能從宮中將尚在襁褓中的我給偷了出來。十多年來,我們父女存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目的,便是報仇~~~~殺了狗皇帝,為我枉死的娘親報仇!」
    襲月一口氣說了這麼長又激動的一段話,到此也不禁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她整個人幾乎虛脫地望著面前臉色慘白的他。
    「現在你還認為我沒有充分的理由殺了狗皇帝嗎?」
    他說不出話來了。他相信襲月不會騙他,但是……但是如果她所言屬實的話,他還能怎樣為他父皇辯護?
    謀殺自己的親手足,那可是天地不容的罪孽啊!
    他震驚地牢牢盯著她,而她也淚流滿面地回望著他。兩個人都緊閉著雙唇,是不知該說什麼,更是無話可說。
    他是他父皇的兒子,理應費盡全力保衛他父皇的安全;而她是她爹娘的女兒,為父母所遭受的冤屈報仇是天經地義。
    他們都沒有錯,唯一錯的是,他們不應該相愛。
    沒有愛,一切便會好辦得多。
    沒有愛,他們現在就不會歷經這樣的痛苦。
    襲月痛苦地閉上了眼,再也不想看到他那雙令她魂牽夢縈的眼睛,淚水加速地奔流,她卻抱著顫抖雙肩,痛哭失聲地開口,「所以我早警告過你,不要靠近我,我不能愛你的啊……」
    她痛苦泣訴的再度重申,像是一把刀狠狠地貫穿了他的心。他癡癡地凝望著垂頭啜泣的她,緩慢僵硬地搖起了頭,怎樣也不能相信她的話。
    「不能愛我,但你果真能不愛我嗎?」
    淚水失了屏障,一點一滴地變成滂沱大雨。他顫抖地一步一步走向她,抓住她脆弱的肩頭。
    「如果不愛我,你早在入宮的第一天便能對父皇下手,可你卻為什麼拖到了今日?為什麼一再地在宣和殿上徘徊?」
    「別說了,別說了……」她虛弱地拚命搖頭,將淚水縱橫的臉龐藏在手心之中。
    「你愛我,所以你下不了手,因為你愛我!」他卻一聲大過一聲。
    「別說了!別說了!」她尖聲大叫,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殘忍。她是費盡千辛萬苦才下定決心斬斷情絲,他為什麼又要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再度點燃她心中炙烈的愛火?
    「如果你曾猶豫,為什麼不永遠地持續下去?上一代的事已經過去那樣久了,往日的仇恨都與我們無關了,襲月,你為什麼不為了我放棄?你不要報仇了,我們~~~~」
    他費盡所有心思,只想找尋他們可能共有的出路。但他焦急慌亂的言語才說到一半,便被她清脆的一巴掌給打斷。
    她雙眼燃滿憤怒的火光,氣喘吁吁地狠狠打了他。
    「什麼上一代的事?什麼過去的仇恨?」她氣得渾身發抖。「對你或者只是一段往事,但對我卻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大事!我從有記憶起,每天生活的目的,便是有朝一日要回臨安找狗皇帝報仇。我不可能放棄!你若要保護你的父皇,你現在就該殺了我。否則就算當真要與你動手,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的。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她說完,一把奮力地推開他,逕自往宮門走去。
    她對身後的他毫不設防,若他當真決定為了他父皇而捨棄她的話,她也認了。
    她甘願死在他手上,就當……就當是她竟愛上仇人之子的報應吧!
    她的背影在他空洞的眼眸中晃動,失去她的恐怖在他心中一秒比一秒膨脹巨大,而在她的纖足跨過門檻的那一刻,他再也受不了地衝向她。
    他的心中已容不下其它。不管親情、不要名位,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可是他就是不能失去她,絕不能!
    他從背後緊緊將她箍進了懷中,當滾燙的體溫相接的那一刻,兩個人不禁同時仰天歎息,淚水瘋狂地滾滾而下。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就必須你死我活?我是這麼的愛你,難道我們之間就真的沒有半點希望?」他俊顏埋在她淚濕的秀髮之中,不甘心地大吼。
    她反抱著他的雙手,虛弱得幾乎站不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淚如雨下地反覆搖頭。如果真有那種方法,她也想知道。
    她不能放棄報仇,但更割捨不下他。她推不開他,她不能離開他。如果是為了他,她甚至願意逆天而行,只求換取和他相處的一分一秒。
    但聲聲痛哭,全是聲聲無奈,他們之間依舊無路可走。她心痛如絞,不禁沉痛地發出了聲不可能的奢望。
    「若我們誰也不是,只是對平凡的村夫村婦,那該有多好?」
    如果能一輩子待在那片杳無人煙的山林該有多好?什麼都不用管,沒有仇恨,沒有掙扎,他們之間只需要單純的相愛。
    但哪怕不過如此簡單的祈求,對他們而言,卻都是不可能的!
    她沉痛的歎息卻像是無限的希望,驀地點亮了他的眼眸。他驚喜地猛然轉過了她的身子,那漾滿希望的俊顏讓她一時錯愕。
    「有可能的,襲月。有可能的!」他淚光閃爍,激動地道。「我們可以在一起,只要我們誰也不是,只是對平凡的村夫村婦!」
    「你說什麼?」襲月怔怔地望著他突然灼亮的眼睛,一時之間竟完全無法思考。
    他禁不住滿腔欣喜,用力傾前吻了她,兩舌在口中交纏出前所未有的火熱。直到他們再也喘不過氣,他才退開。
    那留戀的吻依舊在她面容上點點流連徘徊。直到吻至她纖白的耳際,他才低低而癡狂地低喃:「我說的是,襲月,為了你,我可以放棄一切!」

《獨戀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