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丟在馬車上關了三天,手腳被縛的寧離苦,一聽見師父找他幹麼,整個人就像被點燃的炮竹般大喊:「師父、師兄!我真被你們倆害慘了!」
老天!師父七十大壽,要他負責找些好玩的戲班雜耍來寧家堡——這種事非得把他架回堡裡才能說嗎?
寧離苦知道自己口氣不對,但他急,滿腦袋全是唐靈,分開三天了,也不知他好不好,虎威那幫人是不是還有去找他麻煩,萬一有呢?
這幾天寧離苦夜不成眠,一閉眼腦中儘是虎威那幫人賊兮兮的嘴臉。
他每天都在祈求唐靈他沒事,他不敢想,萬一唐靈出了事——哇啊!真是急死他也!
寧可老人被怨得一頭霧水。「我不過是要你師兄去找你回來,怎麼害了你啦?」
「我沒時間多解釋,總之我有急得不得了的事要去辦!」寧離苦嫌大師兄解繩索的動作慢,乾脆自己掙了起來。
手腳一鬆開,他頭也不回衝出了中堂門。
算算,他從進門到離開,還不到一盞茶時間呢!
「他是在急什麼?」老人望著寧千歲問:「他話都還沒答我呢,又跑走了?」
「說是有幫人在找他朋友麻煩,他在路上跟我提過好幾次,我總以為他在使計想偷溜——」寧千歲這時才覺得過意不去。「現看他跑這麼急,我猜這回應該是真的,希望別真出了什麼岔子才好。」
話說從頭,那天老人晨起,突然想辦個壽宴——這對老人來說可是很稀罕的事,老人自創了這寧家堡,幾十年來他從來沒過過生日。那天他要人去叫四個徒兒過來,獨缺離苦一人沒到。
是老人聽說他剛走完鏢,想說自己也個把月沒見他了,才會要千歲去找人。
誰知道向來閒散度日的離苦,會那麼湊巧遇上急事?
老人喃喃道:「難怪他會吵吵嚷嚷說我們害了他——話說回來,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寧千歲答:「叫什麼唐靈的,我沒聽得很仔細,我只記得離苦說他這個朋友很會做紙鷂,手巧人又善良,又孝順,他還說,他從沒遇過讓他那麼念念不忘的人。」
這種話——老人心想,根本就是對人家有意了!
老人猜。「女的?」
寧千歲聳肩。「據說是男的。」
老人眼一瞠。「他什麼時候轉了性了?」
在他們眼裡,寧離苦向來是貪玩又怕麻煩的大孩子,從沒見他熱衷玩以外的事情。
「不知道。」寧千歲也是頭回看寧離苦那樣子。「這一趟回來,我發現他變得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
寧千歲說道:「變得比較憂心忡忡,比較……沒以往那麼逍遙自在。」
這個——一老一少望著對方,眼裡都藏著那麼一點憂心忐忑。
「你說那個什麼唐靈的,真的不是女的?」老人再次確認。
寧千歲聽得出師父的暗示。「師父是擔心離苦喜歡上那個叫唐靈的男孩?」
老人清清喉嚨。「我不是那麼不開通的人——」
寧千歲輕輕笑,他知道師父意思,師父是在說,他還沒開通到那種程度。
「應該還不至於——」寧千歲安慰,畢竟四個師兄弟裡頭,就數離苦最愛上花樓。「您也不是不知道離苦個性,說不準過兩天他覺得不有趣,他又改變主意了。」
「這麼說是也沒錯……」老人一捻白鬍子。「不過,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跑出去,他真曉得我生辰什麼時候?」
「他曉得。」這點寧千歲很肯定。四個師兄弟早都把師父當成自個兒的親爹看待,生辰這等大事,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接著又說:「萬一他真不小心忘了,我也會在生辰將到之前,把他找回來。」
一路衝出中堂的寧離苦,腳底簡直像踩了火球似,連飛帶跑來到堡中驛站。
一路他都在計算,前一趟他邊走邊玩,共花了五天才到揚州。這回大師兄綁他乘馬車,經他催促連夜兼程,花了三天算是極限——
可一想到唐靈說不定已經落入虎威那幫人手裡,他哪還耐得住再等三天?喊了聲「用馬」,不等馬伕安排,他已衝進馬廄,挑了匹看起來腳力最健的灰馬,一躍跨上馬鞍。
「等等吶三爺——」馬伕急急忙忙跑來。
「我沒時間,什麼事回頭再說。」他喊完,韁繩一拉,灰馬揚蹄一嘶,連馬帶人衝了出去。
趕趕趕!寧離苦心急如焚。他壓根兒沒料到師父會為了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招他回來——真的,方才聽了師父說法,他真要氣死了!
可又能怪誰呢?寧離苦雖然好玩,但還不至於不明事理。他邊催馬快跑邊想。要幾天前師父找他,他乖乖過去不就得了,他偏要自作聰明,以為躲得老遠才是上上之策。真是!他再一歎。
說來說去,全怪自己愛耍些小聰明!
他一眺一望無際的山野祈求著——
老天爺,禰就再幫幫我這一回。只要唐靈安然無事,真的,今後師父要我做啥我就做,絕不逃避、絕無二話。
可老天爺似乎不相信他的誓言,當天夜裡甚至還下起了大雨,淋得寧離苦就算想不睡趕路也不成。
他無比焦躁地在客棧房裡踱來踏去,一顆心在唐靈與虎威兩處兜轉。
虎威啊虎威,你們這幾個人最好乖乖待在你們鏢局,不然!
他手一捏,掐斷手裡的竹筷。
他肯定教他們一鏢局的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全都死無全屍!
寧離苦從沒有過這種體驗,也從不曉得擔心一個人會讓心像撕裂般疼,更別提思念——長這麼大年紀,心裡從沒惦記過誰,可偏偏老天爺教他遇上唐靈。
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讓他嘗足相思的煎熬與戀慕的喜悅!
他現在很清楚,只要唐靈安然無恙,待在他身邊,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再離開唐靈了。
唐靈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將來唐靈想跟女人成親生子,他就乖乖當他孩子的大伯——寧離苦想得可遠了,也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只要能陪在唐靈身邊,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哪怕旁人覺得他舉動再奇怪、再微妙,他也不管了。
他喜歡唐靈。
雖然他一輩子不會跟他提。
但他知道,他的心,是徹底淪陷下去了。
天剛露魚肚白,下了一夜的雨終於變小,最後轉晴。沒什麼睡的寧離苦換了匹馬再上路。行經城鎮的時候,他聽旁人唱起一首古怪的曲兒,不是特意學,但詞兒卻猛地撞進他心底。
第一不見最好,
免得神魂顛倒。
第二不熟最好,
免得相思縈繞。
他聽得心一驚。這,不正是他的寫照?
當初他要沒到揚州,沒在那樹下睡覺,他就不會被唐靈踩著。不被踩著他也不會醒來,不醒來他就不會看見唐靈,不看見就不會跟唐靈相熟了……
可說真話,他心甘情願。雖然一輩子像風似地到處悠轉的生活也不賴,但這種心裡沉沉住了人的感覺,卻是更加的好。
就像只飄搖的紙鷂,終於被人發現,被人牢牢握在手心裡。
存著想早點見著唐靈的意念,他一路跑過了城鎮荒郊,途中只稍停下來換了兩匹馬,終在第三天清晨趕回到揚州。
「三爺!」
寧離苦仍舊投宿同家客棧,小二見他回來,相當開心。
「想不到您又回來了,對對對,前幾天有個少年過來找您呢!」
累得快倒地的他一聽,突然有了精神。「是唐靈嗎?一個十五、六歲,皮膚白皙的少年?」
「對對對,就他。」
「他有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小二哥解釋。「小的不知道您還會再回來,就跟他說您被您大師兄帶走的事,他聽了點點頭就走了,什麼話也沒說。」
怎麼可能什麼話也沒說?!寧離苦想起小六子,難不成那小子真沒按他交代做?!
他一彈而起,大步奔離客棧,終於在街邊發現一個眼熟的小娃。
他逮住的人是小乙。
「小六子?」小乙看著他答:「自從阿靈哥走之後,小六子就不跟我們玩了。」
「唐靈走了?他上哪兒啦?他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寧離苦兜頭丟了這麼多問題,小乙年紀還小,一下就慌住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
「好好好,你別怕,我一個一個問。」
寧離苦緩下情緒。「你阿靈哥什麼時候走的,他怎麼跟你說的?」
小乙把唐靈說過的話說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可寧離苦越聽越覺不對勁。
他交代小六子的事呢?敢情沒傳到唐靈耳裡?
要搞清楚這事,只能去問一個人。他再問小乙:「你知道小六子家在哪兒?」
「知道啊。」
小乙熱心,還直接把他領到小六子家門口。
「小六子就住這兒,我幫您喊他——」
「不用。」寧離苦擋下小乙。「我只要再確認一件事,那天唐靈要你把紙鷂交給小六子,是什麼時候的事?」
小乙回想。「巳時吧,那時我已經吃完早膳好一陣子了——」
寧離苦瞇起了眼睛。他那天把錢囊交給小六子,是早膳之前。換句話說,小六子若有按他交託做,沒道理唐靈還要請小乙轉交紙鷂。
他懂了,小六子這鬼靈精,八成私吞了那銀兩。
他那時的預感沒出錯。想不到一個小娃兒才幾歲,就知道見錢眼開了。
他忍下怒氣,掏了塊碎銀給小乙。他想,接下來的事,不適宜讓小乙看見。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你去玩吧,其他事我來就好。」
「謝三爺。」揣著碎銀,小乙歡天喜地走了。
接下來——他朝合起的木門一望,是抓小六子出來好好問個清楚的時候了。
他彎身撿了塊碎石,不輕不重朝門上一丟。
須臾,就見門扉悄悄開了點縫。
寧離苦清楚小孩子的心性,要門外有什麼風吹草動,肯定會好奇探頭瞧一瞧,他就趁這機會逮人。
小六子頭剛探出,還沒看仔細呢,後領就被揪住了。
「三、三、三……」一見是誰抓住他,小六子嚇得臉都白了。
小六子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那天晚上,小六子爹回來之後,他就把錢囊交了出去,想當然他說了謊,說那銀兩是他在路邊拾到的。小六子爹也不是什麼拾金不昧表率,看見白花花銀兩自然吞了下來。
麻煩的是,小六子的爹突然決定不離開花街了。
都不曉得小六子聽見他爹的話時,那張臉多白。
可有什麼辦法?他又不能逼他爹改變主意,所以只好躲在屋裡,成天提心吊膽,就怕寧離苦會回來找他。
「你給我說清楚。」
寧離苦趕了五天路——被綁回去三天還有他自個兒騎馬的兩天——可說沒什麼合眼,他此時模樣多憔悴不難想像,原本一雙淘氣的眼現在佈滿血絲,加上擔心唐靈,他脾氣就像快爆開的火藥,一觸即發。
小六子哪堪嚇,哇地一聲全招了出來。
這死孩子!
寧離苦聽得怒火中燒,拳頭捏緊狠狠一捶——是沒打中小六子,拳頭就擦過他頭側大概一寸處。
小六子一噎氣,嚇到尿濕了褲子。
「這是給你的教訓,我信任你,你卻反過來背叛我。說我跟你相識不久不瞭解你就算了,你阿靈哥呢?他待你不薄,你卻這樣回報他。」
「我、我知道錯了……」小六子猛哭。
說真話,那一日,小乙帶著紙鷂過來時,他就後悔了,只是罪惡感再大,還是敵不過銀兩的誘惑。
寧離苦放下小六子,說來說去全都得怪他自己,他早先幹麼偷跑呢?還有,他之前為什麼老不守約定,喜歡跟大師兄玩什麼你追我跑遊戲;要不是因為他個性頑劣,他今日會遇上一個更頑劣的小六子來給他教訓?
老天爺啊老天爺,禰這個報應可來得真是狠啊!
寧離苦搖搖晃晃走出小六子家門,繃緊五日的心神卻落得一個白費心機的下場——他摘下頭巾不斷捶打著腦袋。想想唐靈會怎麼想他?明明說好隔天就會去找他,他不但失約了,還被自個兒師兄像綁豬似地帶走。他要小六子幫忙的事小六子也沒做,唐靈肯定會以為他是在說謊騙他——
寧離苦鑽出小巷,抬眼便是三樓高的芝蘭樓,想起小二說唐靈那日還帶著紙鷂去找他——他蒙著臉一陣呻吟,幾乎站不住腳。
不行,現在不是灰心的時候。他咬緊牙關告訴自己,城裡一定有人知道唐靈下落,或許是芝蘭樓裡的姑娘——還是同在裡邊打雜的僕役——他腦子胡亂想了幾個可能性,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客棧的。
小二一見他回來,立馬拉開椅子要他坐下休息。
「瞧您氣色這麼差,坐坐坐,小的馬上幫您倒杯熱茶——」
但寧離苦現下要的不是茶,他塞了塊碎銀給小二。「小二哥,你在城裡人面廣,不知有沒有熟識芝蘭樓裡的人——我是說當差的。」
「是有一個。」小二答:「外邊人都喊他阿勝。三爺有事?」
「我想跟他打聽個人,他也是在裡邊當差的。」
「那好。」小二一口答允。「今兒個阿勝過來打酒,我定跟他提您在找他。」
「謝謝你。」知道有個人可以打聽唐靈消息,寧離苦心稍安了一點——足夠他張嘴吃個包子喝碗粥的一丁點。想他一路惦記唐靈安危,真可叫茶飯不思。
就在他吃罷準備起身,不意聽見鄰桌的對話。
旁桌一紈褲公子誇耀似地聊起。「我昨晚上芝蘭樓見過她了,真沒想到,那傢伙還真是如花似玉的美姑娘。」
另一人附和:「真不曉得她姥姥是怎麼教的,還真是厲害,她做男孩打扮在城裡遊走多久,竟沒個人發現她是個美嬌娘——」
「你們說的是誰?」
「就唐靈吶。」紈褲公子答:「你應該聽過,先前外邊有群孩子常阿靈哥長阿靈哥短的——」
「我記起來了。」問名字的公子哥大笑了兩聲。「不曉得那群孩子知道他們的阿靈哥其實是阿靈姊——會是什麼反應?」
他有沒有聽錯?他們怎麼會說唐靈是女的?寧離苦皺起眉。
但阿靈哥這名字——確實是小六子、小乙他們常喊的,不會錯!
所以說——唐靈是女的?!
唐靈其實是個姑娘家?!
驚愕還未回復,他接著又聽見教他更加震撼的事。
「誰理他們。」紈褲公子折扇一扇。「我現在滿腦袋全是她的倩影,你知道芝蘭樓那鴇嬤多機巧,說什麼她還沒正式掛牌,收了我三十兩銀就只讓我瞧她一眼。」
寧離苦吃驚地瞪著手上的空碗。他們的意思是,唐靈現還在芝蘭樓,而且還成了未掛牌營生的花娘?!
這怎麼回事?不是說唐靈到她親戚家裡幫忙——
不行!他得把事情弄個清楚!怎麼他才離開幾天,就發生了這麼多光怪陸離的事?
寧離苦正要起身,紈褲公子又說話了。
「總而言之,不管花多少銀兩,我都要找她過來伺候我。你們知道我打算怎麼辦?」
其餘三人搖頭。
「叫她穿回男人衣裳,然後跟我共乘樓船遊遍江南,夜裡,我再將她衣裳一件一件剝下……」
「真壞啊你。」眾人淫笑。
聽到這兒,寧離苦心頭一把火起,暫時取代了聽見唐靈是女兒身的驚愕。
先不論唐靈是男是女,就單憑那幾個壞胚的算計,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他忍不下這口氣。
只見他捻碎盤中未吃完的土豆,拈了塊米粒大的碎片,相準紈褲公子眉心,一彈。
紈褲公子即刻捂額大叫。「痛死我了,誰打我?!」
寧離苦不吭氣,逕自跟小二要了間房休息。
懲罰就這麼一點?
當然不!
一進了房間,他從窗子躍出守在高處,待紈褲公子出了客棧,他摘下頭巾罩住公子哥兒雙眼,兜頭一陣痛打。
「饒命饒命——」紈褲公子連連求饒。
寧離苦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一覺教訓夠他立刻收手,算是幫唐靈出口怨氣,誰要這傢伙滿腦子齷齪。
倒在地上的紈褲公子全不知自個兒得罪了誰,又是誰打了他。一暈乍起,他回頭望望空無一人的街巷,要不是身上瘀傷歷歷在目,他還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