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怎麼了?」
他沉浸於自己的哀傷中,忘了房裡還有個小人兒,直到聽見一道遲疑的細小聲音,他才緩緩抬起頭。
一個僅有巴掌大的小人兒站在桌上,正仰頭看著他,溫潤的大眼裡,有著擔憂與關懷的光芒。
瞧見她臉上真誠的關懷,於凡朋忽然覺得心裡的那個破洞,似乎被補起了些。
他微微扯起嘴角,拍拍自己面前的桌案,對她說:「過來這兒。」
小人兒立刻聽話地咯哆哆跑過來,仰望著他,眼底仍裝著滿滿的擔憂。
「少爺,您方才怎麼了?我從沒見過您這個樣子……」蘇盈盈擔心地問。
「沒事。」於凡朋搖搖頭,他已習慣不將心事告訴任何人,即便是這個已獲得他依賴的小婢女也一樣。
蘇盈盈感覺得出少爺真的有心事,但是他不肯說,她也不能勉強他,所以就立刻轉身跑向茶壺,替他倒來一杯茶。
打從她去拿大鐵壺,卻把自己燙傷後,於凡朋因擔心她渴了想喝茶也會把自己給燙傷,便命人將原先的大茶壺換了個小瓷壺,不但輕巧許多,也不許裝太燙的茶水,這樣她就能自己倒茶喝了。
她算好距離後,將輕透的瓷杯擱在壺口前方,然後兩手抓牢茶壺的把手,用力往前一推,金黃的茶水就咕嘟咕嘟流入瓷杯裡。
她放開把手,跑到杯子後方,翹起小屁股,用力把杯子往前推,像推著一隻水缸一樣,將杯子筆直地往於凡朋推去。
「少爺,請喝茶。」她畢恭畢敬地招呼道,身材尺寸,絲毫不影響她的忠心與熱誠。
於凡朋有趣地,瞧著她搖搖晃晃、努力將那杯茶湯推過來。
能讓這樣的小仙女替自己服務,也挺有意思的。
他端起茶,啜了口,當下微微蹙眉。
茶湯已經涼了,味道變差,但因倒茶的人拿那雙期待的眼眸打量他,他不忍教她失望,所以依舊忍耐地將涼掉的茶水給喝完。
放下瓷杯,蘇盈盈仍用那雙微帶擔憂的關懷眼神,認真而專注地凝視著他,像是要看出他所隱藏的心事。
那澄澈又像能看透他心思的眼神,彷彿一潭具有魔力的神秘湖水,讓他無法逼視,又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他狼狽地轉開眼,不想讓自己洩漏太多情緒。
於凡朋清清喉嚨,試圖拉回自己的掌控力,便轉移話題。「方纔我出去時,你都在屋子裡做什麼?」
「我替少爺打掃呀!」蘇盈盈菱唇笑得彎彎的。
「打掃?」於凡朋不自覺環眸瞧瞧四周。
他的屋子一向乾淨,因此也看不出有特別打掃過的痕跡;不過她這麼一說,他才發現桌角放了塊濕濡的抹布,看來,確實如她所說有打掃過。
「你打掃做什麼?府裡多的是人打掃,還缺你一個嗎?」他覺得好笑。
於凡朋無心的一句話,卻像把利劍,深深刺入蘇盈盈心底。
「是啊,府裡的確多的是人,不缺我一個……」她望著自己脆弱的小手,滿心淒楚。
變得這麼小,她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打理少爺的生活起居……即使她想努力盡一份心力,再為他做點事;但憑她這點微小的力量,又能做啥?
不過是如螞蟻撼樹那般,不自量力罷了。
於凡朋不用問,也知道這小丫頭在難過什麼,他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話,就讓這小丫頭一副從天上墜入地獄裡的悲慘模樣。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好氣又好笑,拿指端戳戳她的腦袋,還不敢太用力,怕把她像顆珠子似的,一下子彈得老遠。
「我確實說府裡不缺打掃的人,但我有說不需要你嗎?你那顆小腦袋瓜,自作主張、亂想些什麼?別以為你變成這麼一丁點的小人,就可以大方偷懶不必幹活,我可還有許多事要你忙呢!」
搞什麼!他竟還得找借口安慰她?
「真的?」蘇盈盈驚喜地睜大眼,不過隨即垮下小臉,神色黯然地問:「可是我能幫您做什麼呢?」
「很多呀!譬如……」他快速瞄了屋子一眼,一時找不到她能做的事,頓時有點傷神。「呃……譬如像是……」
鋪床疊被?不,她不行。
打掃清洗?不,她也辦不到。
服侍他用餐呢?那或許可以。
「咳!像我用餐時,你可以幫我遞筷子湯杓。」
「您說得對,我可以!」小人兒的眼睛亮了起來。
「還有……嗯,寫字時,你也可以幫我磨墨。」
「對對!我很會磨墨的。」小人兒的眼睛閃閃發亮。
「還有……呃,你可以幫我搭配衣裳,你選的都讓人瞧了舒服,我很喜歡。」
「嗯!」小人兒根本是點頭如搗蒜。「對對對,我是很用心在替少爺搭配衣服的,少爺您的氣質,絕不能穿那些大花大綠、大紅大紫的衣裳!」
「沒錯。」他悄悄鬆了一口氣。「所以你還要繼續妄自菲薄,認為自己對我毫無幫助嗎?」
「不了不了。」這會兒小傢伙頭搖得如波浪鼓。「我再也不看輕自己,因為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幫助少爺,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跟在少爺身邊,永遠伺候您。哪怕是我死了,魂魄也會跟著少爺,亦步亦趨地保護少爺!」
她握著小小拳頭,說得熱血沸騰,卻讓人聽得起雞皮疙瘩。
不會吧?連死了也要魂魄相隨?
於凡朋大可當成笑話,聽聽就好,但只要想到她有可能死去,就覺得有一股悶痛的感覺堵住胸口,讓他感到難受至極。
想到她會永遠地從他眼前消失,再也看不見了,他的心便像給人揪緊了一般,疼痛難當。
賈平果畢竟是毒果,目前她雖只有變小,而無其他異狀,但萬一她體內仍留著餘毒,正慢慢發作中,那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她的死亡感到恐懼,但只要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她,他的心就亂得慌,他絕不想看見那結果出現!
「不准你死!」於凡朋攫住她小小的身子,用幾近恫嚇的方式,沉聲命令道:「無論天塌下來或是地面崩裂,都不許你死去;在我死之前,你得好好地活在我面前永遠不許讓我看不見你!」
他的大手抓得自己好痛,可見他凝重焦躁的臉色,蘇盈盈眼色反而更溫柔了。
「嗯,我答應少爺,絕對不會離開少爺身邊。」她堅定地點頭,幾乎想伸手撫去他臉上的恐懼,但是看見自己那隻小小的手兒,她咬咬唇,悄悄地收了回去。
現在她只要能陪在少爺身旁就好,其他的,她不敢去想。
深夜,喧擾一日的於府,像沸滾後冷卻的水,慢慢的平靜下來。
於凡朋正在房裡,進行每日例行的淨身事宜。
屋內,潑水的嘩啦聲不時傳來,一盞燭光刻畫出屏風後的無邊春色。
蘇盈盈紅著臉,背對著屏風,不敢去看那幅過度香艷火辣的景象,怕自己流鼻血。
有屏風的遮蔽,雖然瞧不見真正的裸體,但因為光的剪影,那裸露而勁瘦的身軀,卻無可隱藏。
本來她想伺候少爺沐浴的,但她這未婚的黃花大閨女,哪敢去瞧他光溜溜的身體?
光看屏風後透出的光影,她就臉紅心跳,趕緊逃到一旁躲著不敢再看了,怎有辦法「伺候」他入浴?
潑水聲停止了,只穿著單衣,一身清爽的於凡朋,從屏風後走出來,看見還僵硬著身軀背對著他的小傢伙,不覺好笑。
他往桌前一坐,道:「我洗好了。」
「好……呃呀!」蘇盈盈轉過半顆腦袋,看見他髮梢微濕,面容清爽俊朗,雪白的單衣領口處敞開,半片袒露的胸膛隱約可見……
她頓覺呼吸急促,漲紅臉,又飛快轉回頭去。
她雖是專門伺候他的,但顧忌她還雲英未嫁,所以以往這些貼身的更衣、淨身的服侍,仍是由小廝代勞,因此她可免去這些尷尬。
不過今日因為她躲在自己房中,為了怕被人發現,於凡朋沒讓小廝進來伺候。
「怎麼了?我這樣子,很難看嗎?讓你不忍卒睹?」於凡朋瞧得出她害羞的少女心思,卻故意誤解她慌忙躲藏的動作,存心逗弄她。
「不是這樣的!」小丫頭將頭搖得像波浪鼓,紅暈一路染上粉頸,瞧起來特別逗人、可愛。
「少爺很好看的!很好看,真的很……啊!」蘇盈盈發覺自己一急,竟說得太過,好像發花癡的女人,臉一臊,立刻閉上小嘴。
「噗。」於凡朋幾乎忍俊不住,趕緊握拳抵唇,遮掩笑意。
「少爺您笑我?」小傢伙發現了,瞪圓了眼,鼓起小嘴,看起來萬分可愛。
「我有嗎?」他裝傻,心裡卻快笑翻了。
怪了!她以前是這麼有趣的丫頭嗎?
以前他與她朝夕相處,只覺得她細心溫柔、聰慧盡責,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除非必要,更不會多看她一眼。
如同他曾說過的,她就像一個好用的工具,雖用得順手,但從不會投以關注。
可是她變成小人兒不過一天,他對她的感覺,就有了極大的改變。
他變得會看她、關注她,甚至逗弄她,看她粉臉兒羞得紅紅的,心裡就有種愉悅的感覺。
他以前從沒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他沒有養過寵物吧。
豢養寵物,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他想。
「好了,很晚了,該睡了。」他見她連脖子都羞紅了,生怕她再這麼紅下去就要昏倒,於是大發慈悲,決定不再逗弄她。
「嗯!少爺忙了一天,是該趕緊上床休息了。」小傢伙跳上床,抓住棉被的一角,努力把它拉展開來,好讓他躺入。
幸好他的被褥雖厚,但被胎裡填充的卻是輕暖的蠶絲,重量比一般棉絮填充的被胎輕得多,她才能勉強拉動它,否則只怕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拉不動。
「少爺,請上床。」蘇盈盈恭敬地道。
「唔。」於凡朋吹熄燭火,光線幽暗的屋內,只剩窗欞透入的淡淡月光,稍微有點照明的效果。
他坐上床,拉起被褥正要躺下,忽然想起蘇盈盈沒有睡鋪。
「你要睡哪兒?」屋內除了他的床之外,其他全是冰冷堅硬的木頭桌椅櫃櫥。
「我隨便哪兒都能睡的。」她從床上跑到一旁的小几上,拍拍光滑的桌面,滿不在意地笑笑。
「是嗎?」於凡朋點點頭,側身躺下。
蘇盈盈默默在一旁留意,確定他找到舒服的姿勢,閉上眼,呼吸逐漸平穩後,這才隨意找個地方,躺下來準備入睡。
黑暗中不再有任何聲響,室內陷入沉寂,於凡朋緩緩睜開眼睛,望向床頭旁的茶几。
他逐漸適應昏暗光線的雙眼,看見某個小影子躺在茶几上頭,像只畏寒的小貓般蜷縮著小小的身軀;她兩隻手兒重疊枕在頭下,看來好脆弱渺小,比剛出生的小貓兒更加惹人憐愛。
他心底沒來由地,覺得不捨。
沒床沒被的,連個枕頭都沒有,硬邦邦的木板,要怎麼入睡?
很衝動地,在自己來得及阻止前,他已開口道:「你要睡,就到床上來睡,我會小心不壓到你。」
蘇盈盈睜開眼睛,訝異地看著他。「不用了。」
她忙不迭搖頭。「我怎能霸佔少爺的床呢?我睡這兒就很好了。」
「桌上太硬,不舒適。」於凡朋的臉拉長兩寸,不怎麼高興她的堅持。
「真的不要緊,婢女房裡的床也是硬硬的木板床,我已經睡得很習慣了。」她這個小丫鬟,可不敢染指少爺尊貴的睡床。
況且……少爺是男,她是女,兩人沒名沒分地睡在一起,這怎麼好?
「我說過來!」他懶得花費時間與心思安撫她,直接強硬命令。
「可是……」小丫鬟腦袋垂得低低的,滿臉委屈,不敢不遵從他的命令,但又有話想說。「男女授受不親呀!」
雖然她變得這麼小,但禮俗還是不能不顧嘛!
「你只有一丁點大,我還能對你怎樣?你以為,我是個……慾求不滿的大色魔嗎?」於凡朋被她氣得失去冷靜,差點沒從嘴裡噴出火來。
「我……我沒那麼想啊。」
嗚嗚,她真的沒那麼想好嗎?她……只是害羞嘛。
見他真的惱了,小丫頭也不敢再矜持,趕緊站起身,乖乖地爬到床上來。
「你睡這兒!」見她準備爬到最遠的角落,於凡朋冷著臉將她拎起,放在枕頭旁某個確定不會壓到她的位置,但沒強硬替她蓋被,怕把她悶死了。
「謝、謝謝少爺……」蘇盈盈將臉埋進枕頭裡,不敢轉頭看他。
想到要和少爺同床共枕,她就覺得好羞,連頭都不敢抬。
「睡吧!」於凡朋滿意後,才翻身躺回床上,閉上眼,再次準備入睡。
小小人兒僵硬地窩在枕頭邊不敢動,就怕自己一動,會干擾大少爺的睡眠,說不準又招來一頓責備。
蘇盈盈呼吸著他吐出的、屬於男性的氣息,一雙圓圓的眼兒大睜著,在黑暗中凝視著於凡朋,想從微弱的光線下,瞧清楚他的模樣。
於凡朋側身躺著,一手支著右頰放在枕上,星目閉闔,面容祥和平靜,沒了白日的冷漠與疏離。
她瞧著他俊逸的臉龐,想到自己竟然與他「同床共枕」,又覺得臉兒臊紅。
啊啊,她胡思亂想什麼?少爺只是好心讓她分享他的床罷了,與什麼旖旎纏綿根本無關,她想太多了!
不過……少爺的床,真的好軟、好暖啊,蘇盈盈躺著躺著,眼皮不自覺愈來愈沉重。
明明白日已經睡過一場午覺了,但現下,她竟然又困了。
她努力撐著眼皮,想說起碼等確定少爺睡了自己再睡,但……她真的好想睡。
蘇盈盈打個呵欠,努力張著眼不敢睡,一直注意身旁的巨人有無動靜,就怕他臨時有什麼需要服侍的,或是不舒服。
不過巨人動也不動地躺著,呼吸平緩綿長,應該是已經入睡了吧?
她一直強撐著的眼皮,終於投降地合上,長長的眼睫垂下,蓋住睏倦的雙眼,徹底地沉入夢鄉。
這時,身旁那個她以為已經熟睡的人,才突然睜開眼,凝視著熟睡的她。
這小傻瓜!
和他一塊兒入睡,有那麼難嗎?他若不睡,她是不是真要撐到天亮不敢睡?
察覺到她的身軀一直僵硬緊繃著,好像隨時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不但她累,他瞧得也很累,所以最後,於凡朋索性先裝睡,好舒緩她的緊繃情緒;果然,她很快就睡著了。
真可憐!
瞧她睡得這麼熟,她一定嚇壞、累壞了,這一天,也夠她受的了。
蘇盈盈熟睡的可愛臉龐,雙頰紅撲撲的,他忍不住拿食指的指腹,去輕撫那看來紅潤柔嫩的肌膚。
於凡朋緩緩勾起嘴角,微抬起頭,從枕上取下今日剛鋪上的枕巾,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
既然不能與她分享一條棉被,只好拿枕巾當她的棉被,讓她保持溫暖,免得入夜著涼。
打從五歲那年,不再讓奶娘陪他睡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睡,這感覺……真的挺特別的!
他幾乎都快忘了,有人陪在自己身旁,以相同的呼吸頻率,一起分享同一個寧靜空間的感覺有多好。
於凡朋噙著淡淡的淺笑,閉上眼,舒適地沉入夢鄉。
早晨的第一道陽光照入室內,於凡朋就醒了。
自律甚嚴的他,總是在天方亮時就起身,從不賴床。
睜開眼,直覺往枕頭旁望去,卻沒瞧見那個小小的身影,他倏然大驚,立即彈坐起身、急急尋人。
一轉頭,才瞥見那個小人兒早就梳理好頭髮、穿戴整齊,規規矩矩地站在圓桌上,等候差遣。
「少爺,您早!」見他醒來,小傢伙立刻上前幾步,站在桌緣對他淺笑吟吟,並且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
「唔……你這麼早起?」他有點驚訝,他以為她累了,會多睡一會兒。
「我習慣了,我向來都是這麼早起的。」為人傭僕的,哪能睡到七晚八晚、太陽曬屁股?當然得早起,準備伺候主子一天的生活起居呀!
「少爺也很早起呀!我沒見過比少爺更努力的主子了,不像別人有了錢就忙著享受,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身,該做的事都隨便應付,儘是揮霍祖產,沒幾年就坐吃山空,到處乞討要飯。」
跟著於凡朋在商場上混久了,這類的悲劇,她也看了好幾例。
「你是特意提誰嗎?」他好笑地看著她。
「我沒特意指誰呀,就只是有感而發嘛,我哪有膽子去影射誰呢?」蘇盈盈噘著小嘴嘟嘟嚷嚷。
「若是不說,我當你在指我那些堂兄弟呢。」於凡朋冷冷哼笑,提起那幫鎮日混吃等死的混賬堂兄弟,他心底難免有氣。
當初爺爺分家時,大伯與三叔分得的家產,沒多久就花用殆盡,然後帶著陷入困境的家人到於府來哭窮。
他爹不忍,只好訂出按月領餉的規定,避免他們花費過度,連自己家都拖累。
大概是因為羞愧,大伯與三叔還算安分,直到過世前,都靠著那筆月餉度日,也沒捅什麼大樓子。
只是他們的兒子、他的堂兄弟們就不同了;同自己父親一樣,可領的薪餉已算優厚,竟還整天打他們於家家產的主意。
他們未曾想過,當年若不是他父親贊助他們,現在他們好幾家人,早就在街上喝西北風了。
「少爺,您起身了是嗎?奴婢給您送熱水來了。」大概是聽到裡頭有動靜,婢女趙虹兒在門外輕聲喊道。
以往都是蘇盈盈伺候於凡朋梳洗,現在她失蹤了,總管不得不換個婢女過來。
於凡朋立刻朝蘇盈盈使個眼色,聰慧的她不必多問,立刻會意,找個地方躲藏起來,不讓人瞧見。
見她躲好了,於凡朋才揚聲道:「送進來吧!」
吱呀——
大門開了,趙虹兒端著一盆冒煙的熱水走進來。
鑒於昨日白天惹惱了少爺,被罵得狗血淋頭,趙虹兒餘悸猶存,顫抖的雙手捧著燙呼呼的熱水晃呀晃地,瞧得從花瓶後探出頭來偷覷的蘇盈盈膽顫心驚。
啊!小……小心啦!她好幾次在心裡高喊。
她的動作皆很小心俐落,所以在看見趙虹兒端得不穩當時,心裡直為她捏把冷汗;直到趙虹兒終於將熱水放在盥洗架上後,她才鬆了一口氣。
趙虹兒放好熱水後,便轉身,恭敬地道:「少爺,虹兒伺候您梳洗吧!」
「不必了,我自己來便可。」他冷冷回道。
因為蘇盈盈的存在,現在的於凡朋,很不喜歡別人跨入他的秘密領域,即使是送茶湯、熱水進來,他都巴不得他們趕快出去。
「是。」
蘇盈盈發現,不笑的於凡朋果然很可怕,只見趙虹兒咽嚥口水,完全不敢說第二句話。
她輕歎口氣,正想將腦袋縮回花瓶後時,忽然發現趙虹兒的眼,不經意地朝她這兒瞥來。
蘇盈盈趕緊縮回腦袋,亡羊補牢地將自己藏好。
「啊——」來不及了,趙虹兒發出恐怖的驚呼。
蘇盈盈閉上眼,縮起脖子。
糟糕!虹兒看見我了。完蛋了!
少爺,對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
「怎麼了?」於凡朋正走向盥洗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聽到她的鬼叫,他不悅地轉頭質問。
「那個花瓶——那個花瓶後頭,有個東西會動!」她指著蘇盈盈隱躲的方向,好像見鬼般的尖叫著。
「那兒怎麼可能有東西會動?你看錯了吧!」他故意裝得平靜,不讓她起疑。
「是真的!那東西小小的,跑得好快,好像是……」
於凡朋不由得屏住呼吸。「好像是什麼?」
「像是老鼠!」趙虹兒的嗓音裡,已透著恐懼的哭音。
她和蘇盈盈一樣,都怕老鼠。
聽到這兒,蘇盈盈不知道,是該笑自己並沒有被清楚看見樣貌,還是該哭被人當成她最討厭的老鼠。
於凡朋聽了,也悄悄鬆了口氣,但臉上仍是波瀾未興,還假意斥道:「胡說!我房裡怎麼可能有老鼠?」
「是真的!奴婢親眼看見!它從那花瓶後跑過去,現下說不定還藏在那裡。」
趙虹兒懼怕地吞了下口水,抖著嗓子問:「要不要奴婢教福財他們進來抓老鼠?」
「不用了,等會兒我讓總管施點老鼠藥就行了。」他隨口敷衍。
當然,他不可能真要總管來施藥,怕會毒到蘇盈盈。
「好了,這兒不用人伺候了,你先出去吧!」於凡朋趕忙打發她走。
「是。」怕他的趙虹兒,求之不得,福了福,飛快轉身走出他的寢房。
確定趙虹兒真的離開之後,蘇盈盈才低著頭,走出躲藏的花瓶後,一臉認真懺悔的模樣。「少爺,對不住,我太不小心了……」
其實於凡朋一瞧見她那副認錯的可愛模樣,氣就消了大半,但為了她的安全,他不得不板起臉來念她一頓。「你自己也知道錯了?」他故意冷著臉問。
「對不住……」蘇盈盈的小腦袋瓜,已經快垂到桌上去了。「奴婢只是一時好奇。」
「一時好奇?」他用力冷哼。「你可知道你的一時好奇,會導致什麼嚴重的嗎?如果你自個兒,都不在乎會不會被當成妖怪,抓去火烤水淹,那我還替你擔心什麼?」
蘇盈盈什麼都不怕,就怕他生氣;他一氣,往往就要氣上好一陣子。「真的很對不起,少爺!奴婢真的知道錯了……」
小丫頭說著,竟然好像快哭了。
說來奇怪,趙虹兒哭了,他只覺得心煩,但她哭了,他卻有種心口揪緊的怪異感。他,並不想看到她哭……
「好了!我不生氣,但你也別哭了;要是你真的給我哭了,我才會真的生氣。」
於凡朋恫嚇她。
蘇盈盈一聽,嚇得淚水立刻縮回去。
她猛搖小腦袋,嘴裡不斷說著:「好!好!我不哭了,不哭了。」
「嗯,很好。」於凡朋轉身走向盥洗架,繼續去做方才想做但被打斷的事。
「我來伺候少爺吧!」
「不用了。這麼大盆熱水,你怎麼把布巾擰乾?」還是他自己來就行了!
身後立刻沒了聲響,他停下腳步,狐疑地轉頭,看見小小人兒正蹲在桌子上,低垂著頭,手指在地上畫圖圈,四周滿是灰暗的線條。
「奴婢真是沒用,什麼都幫不了少爺……」嗚嗚。
於凡朋無言又無奈。
閉閉眼,他重歎口氣。「好吧!我把布巾擰乾,你來幫我擦行嗎?」
「行的!」只見方纔還要死不知的小傢伙,立刻生龍活虎地跳起,嘴兒咧得開開的,精神奕奕地朝他跑來,半點也瞧不出悲傷之色。
好哇,她在陰他嗎?於凡朋瞇起眼,可心裡倒是沒生氣。
這丫頭以前這麼活潑嗎?
他歪頭想著,想不起她曾經露出冷靜,或鎮定之外的表情;發覺她原來也這麼多心眼,他不由得覺得好笑。
看來經此一事,不但他,連她也變了不少。
他無奈地扯扯嘴角,算對自己苦笑,先在盆子的熱水裡擰好了布巾,然後才交給她。
「請少爺坐下來。」小丫頭構不著他的臉,只好恭敬地示意他在桌前坐下。
於凡朋依言落坐,還刻意往桌前多靠了幾寸,方便她能摸到他的臉。
小丫頭兩手抓著摺疊好的布巾,吃力地在他臉上移動著。
經過一天,蘇盈盈已開始適應自己的小小身軀,也慢慢抓到做事的訣竅;雖然她動作吃力又緩慢,但擦起臉來其實還挺舒服的,只不過這小丫頭真的是閒不住,除了服侍他盥洗、幫他搭配好衣物,雖然無法替他換上,但用早膳時也堅持要幫忙遞筷子湯杓。
「別忙了,你也吃吧!」於凡朋看不過去她光忙著照應他,自己的熱粥變涼了也不吃。
「不行!我是奴婢,少爺沒用完膳之前,我怎能吃飯呢?」小傢伙萬分堅持。
他忘了,她的腦袋瓜是石頭做的,不懂得變通的。
「那麼,如果是我的命令呢?你從是不從?」於凡朋斜睨著她問。
「……」小人兒臉上露出苦惱的思索之色。「如果是少爺的命令,那麼奴婢自然得遵從。」
「那好,我現在命令你,不許忙了,陪我一起用餐,聽見了嗎?」
「聽……聽見了。」被罰「陪吃」的小傢伙頭低、肩垮、兩手下垂,沮喪得活像要被趕出去似的。
「來這兒。」他差點笑出來,清清喉嚨,用手指輕敲桌面,示意她快點過來。
她加快腳步走過去,乖乖在他所指之處跪坐好,等著接受「伺候」。
「張嘴。」
命令下來,不得不從的苦命小婢女,只得聽命張嘴,讓一匙稀飯送往嘴邊。
即使是小藥匙,對她的小嘴而言仍嫌太大;她無法將整個湯匙含入口中,只得湊過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咬著。
「吃點菜。」筷子遞來一小塊蔥花煎蛋,苦命小婢女趕緊吞下稀飯,張嘴接下這口蛋。
吃完了蛋,還有清爽的醬菜、涼拌菜和醃肉,他每夾來一筷,她就得嚼好久。
幸好於凡朋也不急躁,耐心地陪她吃完早膳,才準備離開房間去忙自己的事。
臨走前,於凡朋同樣吩咐:「你乖乖待在房裡,我會命人不許進來。」
「嗯。那麼少爺自個兒也當心點。」想到有人要陷害他,她就萬分擔心。
「我會的。」他微微笑了。
她這般關心他,讓他心裡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