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詒沉鬱著臉,隨著馬車的搖晃,微微擺動身體。
昨晚放走鄭敏之後,他未多做停留,而是按照原定計劃返回宮中。
橫豎宮外已無任何讓他留戀之處,不如歸去。
算一算,他在宮外也待了好幾個月,早該回去了。
「稟報三殿下,前頭有條小溪,是否稍作停留,讓人馬補充飲水?」馬車外有人來請示。
「嗯,停吧!」他淡淡指示。
長長的隊伍立即停了下來,有人鬆鬆筋骨、活動四肢,有人牽著馬去喝水。
段子詒因為心情不佳,並不想下車,所以待在車上閉目養神。
「請問三殿下要飲點水嗎?」外頭又有人來問。
「不用了,我不渴。」他簡單回答後,那人又退下了。
約一刻鐘後,待人馬飲夠了水,又繼續上路返宮。
可沒多久,馬車外就開始出現異狀。
「稟報三殿下!有人出現不適症狀,頭腦暈眩、四肢無力,好像中了毒!」
「中毒?」段子詒立刻打開車門步下馬車,卻發現中毒者不只一人,而且人數愈來愈多;到最後,連馬都出了問題。
無論是護衛們的坐騎還是拉車的馬,好像都突然腿軟似的,突然砰咯倒下。
「追風!」看見寶貝愛駒昏厭倒地,段子詒當下面色鐵青。
橫目望去,週遭一片狼籍,可以說所有的人馬全都倒了,唯獨他沒事。
段子詒迅速思索,想找出原因。
他想,應當是方才大家停下來飲水的那條小溪,遭人下了毒。但會是誰這麼做?
「哈哈!段子詒,所有的人馬全癱了,這下看誰來救你!」忽然,有道猖狂的大笑聲傳來。
段子詒警戒地轉頭一看,發現有兩人從樹木子中走出,顯然早已埋伏許久。
「你是……」說話者是一名年過中年的男人,面目陰沉,眼神狠毒,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段子詒不認得他,但是認得他後頭那個人——周晉。
拼湊之下,他立刻明白此人的身份。「你就是鄭敏之的父親,鄭詔?」
「沒錯!」鄭詔陰狠大笑。「在你死前,讓你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也不枉你此生了。」
沒想到思路異於常人的段子詒,下一句竟是:「鄭敏之白淨漂亮,你這爹怎麼生得這副模樣?你真的是她父親嗎?」他很懷疑耶。
「你……」鄭詔聽了,霎時氣紅了臉,恨不得立刻抽刀,砍他個千百下。
「鄭敏之呢?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來?」他以為他們父女,應該早已碰頭才是。
「他?他不是教你抓起來了?何必明知故問!」鄭詔惱怒喝斥。
「但我昨夜已放了她,她沒回去找你嗎?」段子詒反而擔心起來。
那小書獃沒去找她爹,跑哪兒去了?
「要有回去,我還需要騙你嗎?」鄭詔惱火。「先不管那個沒用的孽子!我今日來,是打算要你的命!」
「您老人家,要不是貴人多忘事,就是年老癡呆了,連自己生的是女兒、不是兒子,都搞不清楚嗎?」
今日親自與鄭敏之口中這嚴厲、頑固的父親碰了面,他才知道,過去鄭敏之對他的形容,都太客氣了。
這食古不化的老傢伙,根本是個瘋子!
他病得太嚴重,竟仍堅持自己生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
他是瞎了還是呆了?
那個嬌滴滴、水嫩嫩的小女人,哪一點看來像男的?
即便他也被那個愚孝,又沒良心的女人氣得要死,但還是忍不住,想幫她討回公道。
「住口!我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鄭詔被他搞得很火大。
「我的人聽見周晉告訴鄭敏之,她若失敗,你就要將她送給周晉當玩物。嗯,原來你會將兒子送給男人當寵物玩呀?」他諷刺對方明明心裡清楚,卻死不承認。
「你——」鄭詔惡狠狠地瞪著他,再轉頭瞪周晉一眼。
他沒說過這種話,那全是周晉自己造的謠。
不過他也受夠了與段子詒唇槍舌戰——他根本討不到便宜!
「夠了!廢話少說,今日我是來送你上黃泉的;你的脖子抹抹,準備上路吧!」
鄭詔抽出長劍,打算一刀刺入段子詒的心。
他原來真的以為,自己一刀就能解決他,可沒想到這個看來嬌生慣養、沒半點能耐的皇子,拳腳功夫還真不錯。
反倒是他,習醫較多,習武很少,沒三兩下,就給段子詒打得連手中的兵器都飛了。
「嘖嘖!你要殺人,沒本事怎麼行?你不是很會要求鄭敏之嗎?才三歲就要她背幾百個人體穴道,背不熟稔還不給吃飯,那你怎麼不從三歲起就好好練武?要是有那麼做,現在不就可以痛快宰掉我了嗎?」段子詒竟然教訓對方殺不了自己。
「你……你……」鄭詔被他氣得差點吐血。
年紀大了,氣力衰退,他稍微動動武就氣喘吁吁,可段子詒仍然從容自在地訓斥他,連滴汗都沒流。
段子詒一心只想好好臭罵鄭詔,替鄭敏之多年來所受的委屈出口氣,卻沒注意到,方才自鄭詔手中打落的長劍,已被周晉拾起,而他正悄無聲息地,緩緩自他背後靠近。
「小心!」
直到聽到熟悉的尖叫聲,段子詒才警覺地迅速回頭。
只見不知打哪兒出現的鄭敏之,張開雙臂撲向他。
「敏之——」他才要喊她的名字,卻驚見一柄長劍從她胸前穿出,鮮血迅速沿著冒出的刀尖大量湧出。
「敏之!」
段子詒飛快地將劍從中劈斷,再一腳踹向握著斷劍的周晉,反手將他撂倒後,順手抽起掉在地上的斷劍,一劍解決他的性命,為鄭敏之報仇。
周晉也沒想到鄭敏之會突然冒出來,替段子詒擋住那一劍,所以直到倒地死去之時,都還處於愣怔的狀態。
還有一個呆愣住的人,則是鄭詔。
他看見鄭敏之中劍,第一次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鄭敏之!你這蠢蛋,跑來擋劍幹什麼?」段子詒鼻頭發酸,視線模糊,抱著她纖瘦的身軀,徒勞無功地想以手掌,為她擋住不斷湧出的鮮血。
「我……不能讓他殺了你……」她扯開一個虛弱的笑。「還好及時救了你……太好了……」
「你不是下毒要殺我嗎?那還救我做什麼?」他好氣,想哭、想仰頭咆哮。
面對她的背叛,他苦苦掙扎許久,才毅然決定放了她,結果她卻跑出來替他挨刀,還眼看著就要死了!
可惡!這算什麼?他不要這樣!
「我說過……那不是毒藥,只是讓人看起來像……像死了的藥,這樣我爹會以為你死了,就不會再來殺你……」以前任憑她說爛嘴,他也不相信的話,這回說一次,他就完全相信。
原來冥頑不靈的不只鄭詔,還有他段子詒呀!
「敏之,我相信你了!撐著!求你,為我撐著!」他淒厲喊著,苦苦哀求。
聽到段子詒說相信她,鄭敏之硬撐著的最後一股氣力消失了。
她給了他一個溫柔的微笑,便緩緩閉上眼……
「不!敏之,醒來!睜開眼看著我,我不許你就這樣離開我!我不許!」段子詒好像失去伴侶的獸那般,緊緊抱著她痛苦嘶號。
鄭詔還呆呆站著,眼前這一幕,好像一場夢。
如果他是醒著的,應該會發現段子詒此時毫無防備,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他甚至只要用兩手,就可以掐死對方。
但他看不見段子詒,他只看見正逐漸失去生命的年輕女人。
那是他的孩子!
是繼承著他的血脈,擁有他部分骨血的孩子!
好像直到這一刻,鄭詔才突然發現這點。
他渾身顫抖,卻仍強撐著雙腿,邁開虛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段子詒身旁。
「我醫治他。」他向段子詒要求。
段子詒聞聲,從鄭敏之的身上抬頭,看向他。
鄭詔已不復方纔的意氣風發,還好似一下子突然老了十歲。
他泛紅的眼,帶著真誠的悲痛,哀求他,讓他救自己的孩子。
見他沒有退開,鄭詔再次懇求:「我可以救他……求求你,讓我救我兒子……
不,是我女兒……拜託你!」
知道他已幡然醒悟,段子詒再無懷疑,立刻退到一旁,讓鄭詔點住幾個穴,幫鄭敏之止血。
站在他身後,看著鄭詔竭盡全力,救治自己的女兒,段子詒緩緩露出笑容。
她會好起來的!他有自信。
這麼多愛她的人,等著她醒來,她怎可能死去?
快醒過來吧,愛人!
等你醒來,將會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麼樣的幸福。
我為什麼要這麼快醒來?
鄭敏之無聲地哀號著,像嬰兒般赤裸,全身上下只有一床錦被,趴臥在床。
這場景好熟悉,好像某年某月的某一段時間,在一個叫做鹿林別苑的地方,她也遭受過同樣的待遇。
說是讓她好好靜養,不讓衣衫刮傷初長愈的傷口,其實,根本是方便他三殿下隨時臨幸,或是想到就可把玩她粉嫩的嬌軀兩下吧?
她傷口已癒合,可以離開了,但段子詒仍假借讓她療傷休養的名義,成天將她困在床上,逞其獸慾。
鄭敏之一想到,就又氣又羞。
才想著,那個萬惡的禍首,便興匆匆地進門,開心地對她嚷:「敏之,快瞧!我給你帶了一樣寶物來——」
段子詒望向床鋪,看見鄭敏之慵懶地趴臥在枕上,背後覆著錦被,但曲線美好的小腿卻單只曲起,蕩呀蕩地。
她全身白皙瑩潤,看來宛如一尊做工細膩的陶瓷人偶。
段子詒眼睛一亮,感覺下腹的熱潮再度氾濫。
不過,不行!他對自己說過,白天要忍耐的。
他失望地癟起嘴。
鄭敏之現在傷勢初癒,他不能太過縱情,怕又把傷口扯開……雖然他一直萬分小心地愛著她。
「是什麼?」鄭敏之不怎麼感興趣地問。
那斜睨著他的嬌態,瞧來別有風情。
「啊,是這個,我讓人搬進來。」段子詒再瞧瞧她,怕教那些壯丁,瞧見她美好的身材,便小氣地拿另一床被子,將她全身包得緊緊的,又拉下紫薄紗帳,才安心地讓人把東西搬進來。
幾名壯丁搬了一把好大的木頭傢俱進來,很快又出去了。
鄭敏之坐起身、掀開張紗帳,奇怪地看著那個形狀有點怪異的……椅子?
「這是什麼?」她問段子詒。
「這種名叫八腳椅的神奇椅子。」他說得神秘兮兮,而且——唾沫好像快滴下來了。
「這是做什麼用的?是坐?還是躺?」
「都可。你瞧——」段子詒把鄭敏之從床上抱起,放到那把怪椅子上,開始替她擺弄姿勢。「你可以這麼坐,也可以這麼坐,當然,還可以這麼坐……」
姿勢愈擺弄愈古怪,鄭敏之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椅子?我以前怎麼沒見過?」她好奇地問。
「你要見過,那就完了。這可是成了親的夫妻,閨房裡才會有的寶物……是用來增加夫妻情趣用的。」段子詒終於說明白了。
鄭敏之指著怪椅子,下巴掉了下來,粉臉兒羞得通紅。
「天啊?你是說,這是——」閨房情趣用品?「沒錯!每回歡愛,我都很怕擠壓到你的傷處,總不能盡興;往後有了這把椅子,就可避免那種事情發生,你也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得意地一笑。
「可以好好享受的人,是你吧?」鄭敏之忍不住吼他。
這個大色魔!腦子裡只有這件事嗎?
未來如何,他一點都不擔心嗎?
鄭敏之從椅子上跳開,神情鬱悶地坐到另一把椅子,賭氣地背對著他,不肯說話。
段子詒再遲鈍,也看得出,這把椅子並沒有討到她的歡心,反而還害得她心情變差。
他搔搔頭,靠了過去。「親親,怎麼了?告訴我,是哪兒惹你不開心了?」他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望著她的眼柔聲問。
鄭敏之霎時鼻頭酸楚。
他常常把她氣得頭昏,但每回,他一對她如此溫柔,就讓她好想哭。
「我覺得,你只在乎我的身子,並不在乎我。」鄭敏之控訴。
「我哪有只在乎你的身子?」段子詒瞪大眼,大聲喊冤。
「你每次一回房,就拉著人家……這樣那樣……還說不是?」她羞得低下頭。
「雖然我是女人的事,宮裡的人都已知道,聖上也特赦、不治我欺瞞之罪,但人家終究是未出嫁的閨女,這樣整天被綁在你的寢宮裡,多不成體統……」
進房打掃的宮女,還有幫忙照應她飲食起居的內侍公公,都會看見她躺在他的床上,這讓她羞赧極了。
段子詒立即明白,原來,她是在乎旁人的眼光。
「那你想怎麼做?」他拉她起來,先坐上椅子,然後才抱她坐在自己腿上。
「我的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去崇聖寺看看我爹。」
「可以,我陪你去。」段子詒大方地點頭應允。
她爹鄭詔意圖謀反,理應被押入天牢處以重罪,但段子詒看在鄭敏之的分上,便竭力為他奔走。
最後,他被判囚禁於崇聖寺,終生抄寫經文、抵銷罪孽;而他本人,也很平靜地接受了。
不過為了保護鄭敏之,對外段子詒宣稱,前朝南詔國鄭氏遺族鄭詔,歸降大理國,並自願終生於佛塔抄經,為大理祈禱,回向給黎民百姓。
大家得知後都很感動,他這麼做,不但保住了鄭詔的腦袋,也大大提高了鄭敏之的地位。
「然後,我想回太醫館去。」鄭敏之又道。
雖然一開始習醫,是她爹逼迫的,但後來她是真心愛上行醫,因那讓她覺得自己是有用處、對人有助益的。
「不准!」第二個要求,毫不留情地遭到剔除。
太醫館全是臭男人,她休想再回去與他們廝混。
「為什麼?」鄭敏之惱火了。「你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我不可能永遠藏在你的寢宮裡,做你的寵物!」
她接著哀傷地說:「我遲早有一天得走的……終有一天,你會迎娶正妃,而我們終將分離。」
「晤,你說得沒錯,我是要娶妻了。一滿二十歲,那幫老臣也開始不放過我,成天囉唆個不停,乾脆娶一娶省事。」他孩子似的抱怨,絲毫沒顧忌可能會傷害到她。
鄭敏之酸澀苦笑,知道這就是他的性格,很真,但有時,卻顯得殘酷。
「我知道了,那我盡快搬出去,免得未來的三皇子妃知道了,心裡不舒坦。」
鄭敏之試著坦然以對,畢竟這一天,是她早就預料到的。
段子詒擰眉。「你又要去哪裡?」她怎麼光想跑?
「回太醫館……」
「我不是說了不准嗎?我會讓我的愛妃,住到那種全是男人的地方才有鬼!」段子詒噴氣著大吼,讓鄭敏之瞬間僵化。
「你方才說……愛妃?」她小心翼翼地確認。
「沒錯,我是那麼說。」
「你說的愛妃……是誰?」她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才幾歲就耳背了?」段子詒納悶地看著她。「我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
「我的愛妃,就是你呀。」
「是我?」真的是她?她沒聽錯!
「可是……我是前朝南詔國鄭氏的遺族。」這樣的婚姻……會被允許嗎?對他們來說,她應該算是前朝的餘孽吧?
「拜託!你可是前朝公主啦!高貴的血統,配我剛剛好,誰敢有不滿?」
就連向來最龜毛、最囉唆的老臣,也歡天喜地地籌劃婚禮。
現在他閒到除了跟兄弟們鬥嘴之外,就只須陪陪他未來的愛妻便可。
也因此,他才有那閒工夫,給自己弄來邪惡的椅子,打算大婚之夜好好享用。
「大家肯接受我?」鄭敏之不敢相信,大家能夠接受她假扮成男子,還是前朝遺族的身份。
「當然啊!你這麼好,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敢不接受,就是懷疑他段子詒的眼光,那他可要那個人好看。「況且現在婚禮都在籌備了,還有假的嗎?」
相信大家是真的接納了她,鄭敏之心裡好感動。
還有他……
她望向段子詒,忽然又有點不確定地輕聲問:「你真的要娶我?」
「當然呀!不娶,讓人籌備婚禮做什麼?」又不是閒得發慌,沒事找事。
「為什麼?」她對自己,並沒有太大的自信,不曉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吸引對方。
「你還問為什麼?」吼,很討打!
「我不曉得自己有哪裡好,我……」
她所有的懷疑,皆在他萬般纏綿的熱吻中,化為煙霧,消失無蹤。
段子詒微喘著略移開唇,嘶啞著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嗎?要曉得,我起碼得擊倒上百競爭者,才能搶到你丈夫的頭銜。」
這誇張的說法,逗笑了鄭敏之。
「你美麗、聰慧、善良、可愛——呃,雖然有時,頑固得讓我抓狂,不過那只會讓我更加愛你。永遠不要懷疑我愛你,這一生,我只需要一個妻,那就是你。」
「我也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鄭敏之為他的真情宣言而感動。
「我知道。」都肯為他犧牲性命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鄭敏之張開雙臂,抱住他的健腰,將白潤的臉兒埋進他胸前,享受親暱相擁的美好感受。
但,很快就有人不安分了。
「呃,既然天時地利人和,不如我們,就來試用看看這張美妙的椅子吧?」段子詒涎著臉提議。
鄭敏之只聽到轟的一聲,整張臉迅速漲紅。
這個大色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