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離開宴會場合,齊放難得不帶一絲酒意地踏進公寓住所。雖然他有心理準備,但乍見滿室燈火通明時,還是頗不習慣地瞪著吊掛在天花板的燈罩,乃因他常工作到深夜,回房連開燈這等舉手之勞的事都懶得做,寧願繞過客廳的傢俱,摸黑上樓就寢。
    今天他反常了,勤勞地捻掉牆上的燈鈕,將搭在肩上的外套隨手往沙發一扔,扭身像一隻安靜的豹子躍上樓梯,目不轉睛地盯豐著帷幔的空中閣樓,逐漸陷進自己夜襲的動機中。
    他在臥室入口處止步,一手閒置在褲袋裡,另一手將黑領結扯松,處於警戒狀態的寬肩似有苦無地抵在缺了門板的門框邊,尋思半晌。最後,他斜著腦袋,透過法式落地窗外的水燈倒影,雙眼勾勒出蜷伏在白色軟被單下的身影。宛若通過犀利準確的電腦掃瞄,核對被單下的女子真是他預期的人後,他僵硬的肩頭才得鬆弛。
    他立於床側,眼帶柔光地打量沉醉得像睡了幾世紀的精靈的女子。
    女子宛若被施過咒,記憶中微帶紅的長髮此刻呈放射狀地散開,有的在雪白的枕際蔓延,有的蓋住她半片嬌嫩的容顏,覆住白白的頸項間纏繞下去。他略彎身,魅眼低垂。逡巡她動靜皆宜的美麗五官,想捕捉記憶中她或哭或笑的鮮活表情,將她仔仔細細地瞧個分明,但光瞧怎麼夠彌補他強烈要她的事實?尤其那雙微微的誘人紅唇雖默然不語.但看在齊放的眼底總覺得像在靜候男人一親芳澤。
    每個男人對女人欣賞的角度不盡相同.第一眼看上的地方也略有差異,有人先看胸,也有人看臀,有人重視氣質,有人只管五官,也有人只拿捏身材,當然還有腳踝、腰、腿、臂、頸,反正只要女人身上有,男人的眼睛就能膘到哪兒。
    齊放當然不例外,他的第一眼多半落在女人的眉眼之間,其眉顯示個性,其眼則是藏著靈魂;第二眼才落在女人的鼻下人中與下唇瓣間;第三眼落在其下巴與頸項銜接處。至於其他部位,只要上床時不影響情趣,即使對方動過乳癌切除手術,他也不認為對方不完美,唯獨塞了矽膠囊袋的胸部會讓他有受騙上當的感覺。
    話說回來,從眉眼看,通常判斷得出女方認真的程度、作為日後好聚好散的指標;從人中與下唇瓣間,他知道透過吻,能探知自己和對方向體內配合的程度,如果第一次的接吻中,對方肯讓他的舌四處遊走,甚至來個親密舌戰的話,他知道他們離床的距離已不遠了;從下巴與頸項間的膚色差異度,他瞭解該女人對化妝的深度、懶度與自戀程度。
    所以女人的眼、唇、下巴到耳垂的這四十五至九十度之間又對他來說雖然稱不上黃金旋律,但總是用走了的公式,除非證明出一個例外,否則他到老都不知道這公式有失靈不管用的一日。看著眼下的這號otherwise,他頗不是滋味地重新將她盤算一次。
    她的眉濃順而有型,是時下歐美正風行的那種,初識她時,他以為夠時髦,像那些有空沒事就找他泡主題咖啡店打探下一年度流行風的女人一樣,為了走在時代尖端,甘願忍受拔毛的不便,花錢找人大事修理一頓,但現在,正視著她,從她清晰的眉目間,他得知她自然生成的端倪。
    她密長的眼睫毛此刻往上挑出優美靜雅的弧形,但當時在酒吧裡,她莫名其妙說掉淚就掉淚,淚水有溫潤眼睛的亮麗效果,再加上昏燈與灰霧的墮落作用,他以為她惻了特濃特亮的睫毛膏,三不五時就編著兩段「檀香小扇」跟男人調情,睫毛膏對很多宣稱懶得上妝的「公認美女」來說是隨侍在側的美容工具,往往有畫龍點睛之效,但現在,正視著她,他只覺得若將那玩意兒用在她身上只是多此一舉。
    通常看完女人的眼睛他會直接跳過鼻子,但現在他連她的鼻子也不放過了,她的鼻圓挺卻沒有西方女人那種不可一世的高昂,不管正看、倒看、側看都賞心悅目,她的唇型適中,把茱莉亞羅伯茲和林憶蓮的嘴相加再除以二,差不多可得出這樣迷煞人卻又完全新品種的「驚歎號」,那個「驚歎號」似乎永遠是紅艷豐潤的,讓他誤以為她塗了紅胭脂,被男人吃了濃妝來不及再抹的風華模樣,不時誘引他想起多汁甜美、光澤鮮亮的蓮藕,想咬一口嘗鮮,現在,正視著她,他明白,她的唇原是上帝的傑作,也是市場裡販售的人工口紅烘托不來的真品。
    不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視覺上的第二眼竟與當初的第一眼發生了天大的差別,乍見她的第一眼,他只覺得她算得上漂亮,看起來舒服,但印象也是很籠統不清,甚至可以說粗糙膚淺,他肯定當時只是兩人之間玩罷就算了的衝動與協定。
    事實證明,太過高傲自滿總有栽跟頭的一天,一切都錯了。
    第一個錯在他,他不該壞了原則亂報電話號碼給她。
    第二個錯在她,她不該接受他熱情假意的誤導,天真地打電話給他,再來,早晚打不通就該知難而退接受暗示,沒想到她臉皮比鐵皮鍋還厚,意志力比金鋼石還要負隅頑抗,連打了好幾個禮拜,讓他陷入那種在家若沒聽見鈴聲響,就覺得自己短暫重聽,甚至到失聰的地步。
    第三個錯也是在她,她可以是浪女、石女、瘋女或妖女,但萬萬不該是處女,原因在於她沒有「處女情結」,但他的情緒可就嚴重到必須去心理醫師那裡掛病號了,乃因他懂事後,什麼都不諱,只諱處女,她卻拐了他。
    第四個錯,若要公正地說,則是在他,因為他沒趁早去看心理醫師,現在才會發神經地想跟一個認真的女人發展出長期的關係。
    把錯清算推卸一番後,對現在這第二眼他又要怎麼解釋呢?可複雜了,不是三言兩語就可將他紛亂的心情一網打盡。
    齊放十年前在美國的藝術學院念產品設計時,已是搞現代創意的怪誕高手,現代創意很多時候講的是見山是山,見山又不是山的狗屎理念,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專門以華麗不實的包裝與似是而非的意識型態來欺騙自以為是又看得懂普普藝術之流的顧客的感情,所謂干一行怨一行,等他搞懂自己創了半天卻內容空洞的商業作品後,他已成了沒定性,不相信廣告、質疑權威又鄙視忠實品牌制度的雲豹型難纏消費者了,這種漫不經心,不用固定品牌的理念連帶套用在過往的女人身上。
    所以,若說這個躺在他床上遲遲不肯醒來的精靈有風華絕代到令人茶飯不思是絕對誇張不實的,畢竟和她上次通話不歡而「掛」至今十多天了,他煙照抽得凶,酒照灌得猛,女人照常挽在手臂間從擁擠的舞會場所往陌生的床上帶,三次裡有兩次他的女伴是躍躍欲試,而他卻醉到偃旗息鼓的地步,另外一次雖是勃起醒著,也是吐到無能力不了事,好心點的女人肯施給他一條被子讓他窩在沙發裡呼呼大睡到天亮,惱羞成怒的那一個,則是當場把他當野狗似地趕出門,連一輛計程車都不幫他招呼,除了她那一頭栗色科卡狗毛的頭髮外,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她的名字,唯一,像極了眼前這個蜷窩在他被子裡面的女人。
    行了,總之一句,他呆在床側猶豫了這麼久,找了一堆不成理由的理由拖延行動,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這個女子。
    他吁了口氣,掀被往床裡鑽,躺平後,整個身體突然發痛似地急欲偎著她,並描繪著自己從未曾在她體內奔馳釋放的假想感覺,那一夜美好的種種跳進他的腦海,回憶真切鮮活得就像發生在昨夜,而非隔了久久的三個月。
    這三個月來,他過得頹廢荒唐,荒謬地是,並沒有任何女人與他共享夜生活,不是他染上「認床」的壞習慣,也不是他突然「無能起來」,而是他就是不想要別的女人,也許是尺寸不合讓他嫌,起不了那種燕歸巢的溫馨感覺,齊放刻薄地想著。
    他靜躺著,不願吵醒她,但唇卻不聽使喚地欺近她的唇角,極其輕盈地吻著她,以鼻息逗弄她的面頰,冀望她能在瞬間醒過來。
    家是感受到他心裡面的召喚,她哼出了聲,伸手往空中一撥,似要掃掉臉上的干擾,卻在不知覺中替他製造一個機會。他伸指沿著她醉紅的唇緣輕探慢捻,製造動亂,再以自己的唇來回廝磨,撩撥情火,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也許是全部的筋都不對勁,他竟分外享受靜靜吻她的感覺,即使這一刻不玩攻城掠地的情慾把戲,也無所謂了。
    想著,他撤開了身子與她保持距離,享受與她無言相處的時刻,不過十秒,她自動地往他這頭挪過來一點,雖然「那一點」用尺丈量不出來,他知道她的確靠向自己,他不想退,也沒地方退,因為他人已在床的邊緣,再退就得往地板墜。
    他保持原姿,略抬眼探視她,接觸到她星眸半闔的慵懶表情,就知道她沒清醒過來,她囈語了一句夢話,聽來不太真切,他只能自行解釋她要他愛她,就像那一夜一般,不需要更多的邀請,他像情場上義無反顧的烈士,縱身躍入慾海,五體投地照辦了。
    解去她的棉質睡衣後,他嗅聞她的體香,將她半裸裡的凝脂玉膚盡納入眼底,他的身體表面隱隱地泛著被原始慾火蒸燒出來的汗水,汗水下的他像一把未煉成鋼的生鐵莽撞地橫切進她柔軟地身子,不顧一切地俯身溫潤她,勾引她甜美多情的潮水,如蛇信般靈活地舌尖不停地繞著各處的激點,想將慾火點燃。
    他能感覺她的情慾已被他撩撥醒了,不由分說地將她的身子再摟近些,他伸舌慢舔她殷紅腫脹的唇瓣,撫弄她,挑起她翩翩飛舞的情慾,慢慢地一厘一厘地循著她的腰腹下探她的幽谷,方知谷底溫情處處,暖暖地包圍著他,他像在山林間迷途的獵人,失去追蹤的意圖,只能靠著本能急尋出路,而出路的那一端有著他夢寐以求卻注定與他勢不兩立的山林守護神,等著痛懲他放肆不軌的侵犯行為。
    齊放能感覺到她前胸微微仰起,知道時候到了,便挺身往她埋了進去,本以為她會以莫大的歡愉接受他,沒想到她卻臨頭僵直掉了。
    發生了啥事?
    他只知道她在達不到高潮的時候發僵,只代表一件事,她醒了!
    他萬難地煞住車,睜開眼睛找著她,見到緊緊抓著床單的指爪,圓瞪著無助的大眼和愀然毫無血色的臉蛋後,他瞭解,她不是被吵醒的,根本是被嚇醒的。
    她壓根不知道他是誰,只道自己在黑漆深聞的夜裡被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玷污了,直到他抬頭露臉,說:「是我。」她才大鬆口氣,還了魂。
    驚魂甫定後,又等了足足一分鐘,她的腎上腺指數恢復正常才脫口問:「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高興。」他的態度生硬不悅,因為他正拱著身子努力不往她體內沖,但是現在撤退准要在她眼前失態,於是勉強地答,「這是我的床,不睡這裡,睡哪裡?」
    「可是……」她抬頭困擾地看了一下四周,想思考,但目光一落在他跟自己連接的一處時,愣住了,那個表情裡摻著被耍、被騙、埋怨與不信任。
    他盡力穩住莽撞的氣息,咬牙說:「你別動。」最好連呼吸都停止!但這太強人所難了,於是他改口說:「給我三十秒。」
    「那你速戰速決吧!」她寒著語氣,雙眼怨懟的看著他。
    見到她當他是強暴犯的模樣,他不用三十秒,只十秒就像洩氣的輪胎,氣得硬不起來了。他自她身上抽離,翻滾身去,風度俱佳地拉了被單包住自己,然後冷言冷語地解釋,「你當我這麼低等,得趁女人睡覺時用硬的。」
    「事實勝於雄辯。」那綾坐起身來,眼見自己裸露的衣襟,脫口罵道:「不,該說狡辯才是……」
    她也不管自己要指控他什麼,當下代頭整理衣褲,再迅捷地跟他搶來一截被單往身上掩,不幸力道太重,扯過頭,反而讓他剛遮蔽不到五秒的寬胸和結實小腹外露出來,那綾見狀整個人呆掉了,像突然遇到高溫的溫度計,紅潮直接上耳根,至於那一堆被她揪在胸口心上的被子,則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現在,她人裹得跟顆白版悶粽子一般,他則透涼清艷得像一塊引人遐思的娘惹糕,奇怪的是,光著大片身子昂揚矗立的人不知臉紅,她這個包得緊緊的人倒害臊起來,還不止害臊而已,她簡直是通體發燒,被他扣過門的部位起了異樣的變化。
    古人所謂的飽暖思淫慾,大概就是在撻伐她這種輕浮易受誘惑的女孩子。
    那綾惱羞成怒,沒多考慮就衝動地指責他,「你的確是犯了偷襲的嫌疑。」
    「我不否認自己偷襲,但也不過偷襲你的嘴,我當初吻過你後沒打算再繼續,是你自己靠過來鼓勵我,你能怪我不安分嗎?」
    那綾一時不能接受她的推諉,氣急敗壞地辯說:「你胡說,我才沒那麼……」
    她像記起什麼似地,臉頰突然地燒紅了起來,彷彿沒臉見人似地,她猛地拱膝一頭往裡栽,嘟噥道:「對不起,我以為……自己……在作夢……」
    齊放瞪視著她的背部,久久伸出一手撫著她的臂膀,「該道歉的人是我,我知道你沒醒,所以我剛才的指控很不負責,因為我的確是佔了你的便宜,我保證下次不會這樣偷襲你。」
    那綾聞言不自覺地將頭抬起,防衛地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問「下次,你說下次是什麼意思?還有,光道歉不夠,你還沒解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腦筋打結,猜不到嗎?」
    「你不好意思說,要我猜是嗎?」
    他冷眼看著她蔥秀的手指擱在唇中央,慢吞吞地說:「小姐,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那種『有話卻不好意思說』的人,我再一次告訴你,這是我的床,我話已說得很明白了,你再不接受事實,請你先去浴室裡拿鹽粒把耳朵掏洗一下,回頭再來聽我解釋。」
    那綾猛地往床裡縮了一下,防備地看著少了一寸被單遮掩的他,說:「你不叫RAY?」
    「那是我的英文名字,除了移民局的官員外,連我自己都不常用,至於其他中外籍友人都叫我齊放。」
    「齊放?住這裡?」那綾慎重地問,目光略瞟了室內,迅速轉回來瞪著他,良久,又再補了一句,「換句話說,你就是那個本來接受我的實習,卻半途改變拒絕我來,後來又突然改變主意要我來這裡為你工作的那個總監!」那綾想想不要,兩手認真地在空中兜轉著,似乎希望能撓出一點邏輯出來。「等一等,於姊告訴我你願意供吃供住供薪水,但她可從沒跟我提過,我白天除了當你工作上的實習幫手外,晚上還得負責幫你溫床。」
    「因為我沒告訴於敏容老實話,若跟她說明,她不會要你來,你壓根兒也不會走這一趟,我要你來,是希望我們之間有一個真正在一起相處甚至了斷的機會,合就聚,不合則散,而不是隔著太平洋聊一些小孩子的話題,話談不順就猛掛對方電話,害對方抽筋。為了讓你很快適應此地的生活,我自作主張幫你報了短期的語言課程,因此,我不需要你白天當我的助手,我已經另外物色到一個更適合的人選,準備頂替安妮的工作……」
    那綾不可置信,劈頭粗魯地吹了他的話,「等等,你說什麼,你另外特色了人選!那你騙我來紐約這裡幹什麼?當一個會說洋文的性奴隸嗎?你連我的工作情況都沒看過就把我否決掉了。」那綾氣得水珠子都浮出眼眶了,「知道嗎?我從沒覺得自己給人這麼污辱看輕過。在台北的美容工作室,有些女性顧客的老公私底下暗示過我,有意要包我做小,其中不乏有錢有權的董事長、總經理之流,我沒考慮便回絕了,而你竟敢跟那些厚顏的男人一樣羞辱我!我以為你不同,沒想到你比他們更糟糕,甚至不自量力!」那綾跳下床,從這頭走到另一頭,打開行李箱裡急迫地抓出幾件衣服,安心地藉著睡衣的屏障,背對著他穿戴起來。
    「你結論下得也未免太快了些。」齊放也從這頭下床,打算繼續解釋。
    那綾趕忙從床下撈起一件西裝褲,往他結實漂亮的軀殼丟去,「吊兒郎當先生,你褲子若沒穿好別來跟我囉唆。」
    不到幾秒,他黑著一張臉毫不害羞地當著她的面穿上西褲,裸著上身走到她面前。
    她一臉嚴肅,扭身躲開他後,又抓了散在地上的襯衫往他頭上丟去,「衣服穿上我再聽你說。」
    齊放平空撈到衣服,火大了,「警告你別再這樣對我丟衣服,要穿不穿我自己來決定。」但他還是勉為其難地套上了襯衫,在她發言前,食指一豎堵住她即將脫口的話,「襯衫要扣不扣也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那綾此時已穿戴好,白襯衫配上黑色長褲,清雅俐落的打扮,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是飯店清房的服務生。
    「我也許真是個差勁的人,你說我無恥也好,說我不自量力也罷,我都不在乎,因為我的確不是個行為端正的完人,既然不是,我也不會裝是。就跟我沒錢,也絕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道理一樣,我的確沒有像你剛才所提的那些金礦銀山一樣闊綽有本事,可以無條件地讓你到第五大道名店待的卡迪兒或蒂芬尼去挑鑽石,就算我能,也不見得能讓你心動。」
    這倒是真的,對那綾來說,一袋晶瑩剔透的琥珀薑汁涼面比鑽石更能打動她的芳心,但是至今除他以外,她尚未碰到一個瞭解她童心未泯的男人。
    齊放見她沉思不語,平心靜氣地說:「我只知道這幾個月來,隔著一個海洋和一個美洲大陸,我們曾有一度談得頗情投意合,那種談情不說愛的無性交流方式對你這種夢幻式的少女來說似乎行得通,但對我即是一條死胡同,因為新鮮感一過,我會覺得這樣的關係很無趣,沒有發展的可能性,屆時我連轉移目標都不會告訴你,我可能會再換電話,下一次我不會再事前打預告通知,而是讓你在事後發現。相信我,電話號碼我換過N次了,再換N加一次絕對不難。」
    那綾鎮定地看著他,「也許我不見得會是那個難甩的人,也許我們會達成共識。」也或者兩敗俱傷也不一定!她不是在跟他比誰有本事,只是,她總得掙扎一番,儘管他點出的事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她也得揪著那百分之一的樂觀活下去。
    他笑了笑,「你說得對。」
    但看在那綾眼底,這回他似乎反笑她自不量力了。她沒再多說一句,只是靜靜聽他說:「我提供你吃、住、就這和一般紐約人最起碼的薪給開銷三個月,並不是包你,而是給雙方一個機會,因為三個月一到,我們彼此情投意合,而你又願意在這個烏煙瘴氣的鬼城市留下來的話,還是得找份工作做,至於不安插工作給你,是因為我給自己定了一個不跟行政助理胡搞的規定,這個規定已行之有年,吃這行飯的人都知道,可不是為你告別編製的新規。」
    「我沒自我膨脹到認為你會特地為我設定新原則或破例。」
    「所以你肯接受我的建議?若行得通,三個月後,我會依情況將你推薦給本地的同業朋友面談。」
    「若三個月後還是行不通呢?」那綾問。
    齊放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說:「只要你想,還是可心留下來,但簽證上面的事我便愛莫能助了,工作上若有需要我會幫你打點,但你要知道這樣打工是不合法的,之後你我之間不再有任何瓜葛。」
    「也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你要這樣說也可以。」
    「你就那麼確定三個月夠用?」
    「通常夠用。」他聳了一下肩,「有幾次還嫌太長了。」
    「有沒有可能到時你會要求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去確定?」
    他不答,目光夾著興味地望著她,彷彿告訴她,這個問題連去想都可省下,更遑論啟口給她答案,但她還是靜候他的答案。
    訝異地,他一反平日的傲慢,自貶地嘲道:「別誤會,我不怕三個月太長,而是怕你一個月不到就想打退堂鼓,畢竟我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如何,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他問。
    那綾想了一下,兩手交抱在腹前,下賭注似地問:「我有叫牌開條件的餘地嗎?」
    「當然。」
    「首先,我想知道在我這前,你跟多少個女人同居過,若有,期間多長?」
    他不答。
    那綾漠然地看著他,加重語氣,「別忘記是你要求我給你一次機會的,你若不回答我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之間就沒什麼可商量。」
    他回瞪了她好幾秒,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除了女性親吻外,我沒跟任何女人同居過,信不信隨你。」
    「好,能談開表示你還有救,我願意試著花三個月的時間和你正式交往,但是我不願意由你無條件的供吃供住供就學,我想自己找個地方住,一切開銷我會試著跟我親戚調頭寸,還有既然你不要我替你工作,那麼我也不方便白拿你的薪水。」
    齊放看著她,沒有喜悅,只是很冷靜地同意:「如果這是你希望的事,我沒理由反對,但是請你記住,你跟我約定了三個月,不能中途改變主意,你若改變主意,我有可能會把你綁起來,要你哪兒也走不了,附帶說一件事,在這段期間內,你若有任何財務上的困難,一定要來找我。」
    那綾道:「我答應你,若真有困難會來找你借,另外,我跟你出去的所有費用一律平均分攤。」
    「為什麼一定要分得那麼清楚?」齊放好奇。
    那綾聳肩,「我不希望跟我交往過又分手的男人事後埋怨自己在幫別人養老婆。」
    「放心,你在路上要找像我這樣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也難了。」齊放往那綾走近一步。
    那綾警覺地退了兩步,問:「要幹麼?」
    他遂停步,好笑地望著她,「別緊張,我只想給你一個歡迎的擁抱,慶祝咱們達成三個月的協定。」他走近她,將她環在漸漸收緊的臂膀裡,確定她無處可躲後才說:「當然,光是擁抱並不夠,我最想做的還是將你抱上床,繼續這幾個月來反覆在我腦子重演的事……」
    那綾沒被他如緞的細語所打動,「你講話非得這麼『露骨』嗎?」
    齊放一臉無辜,不覺得自己露骨有錯,反而「肉麻」得有理。「我這是直截了當,直指重點。」
    那綾巧妙地掙開他,推讓道:「可惜我剛穿好衣服,懶得再脫。」
    他不理會她薄弱的藉口,輕拉出她的白襯衫,灼熱的十指探進她光滑的背部,將她帶近自己,無賴且得意地偎著她,說:「無所謂,我今天很勤奮,特別樂意為你效勞。」
    那綾從自己的背部掏出他的手,將它們放回主人的腿旁,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能在你這裡過夜,你答應讓我再找地方住的。」
    「是沒錯,但在紐約要找一個合適安全的地方談何容易,最短也要好幾個禮拜。」
    「你該知道我不挑。」那綾忍不住加上一句損人的話,「就跟我不挑男人一樣。」
    齊放沒因為她指桑罵槐而生氣,反而嘲笑她的天真,「但這裡的房東可挑著呢,這年頭找房子的人怕誤上賊船,租人房子的更怕引狼入室。」話還沒說完,他的手又往那綾的腰上貼了過來,「不過,若有像你這麼美麗的『女狼』相伴的話,我若是房東,不僅房租免收,連倒貼都甘願。」
    那綾冷靜地指控他,「不知怎麼地,我覺得你並不是那麼有誠意要陪我找地方。」
    他沒否認,低頭以唇掃著她高仰的脖子,輕喃地解釋,「我是不想,你何不先在我這裡待幾個月。若不習慣再說。」
    那綾不免覺得沮喪,因為她還沒有跟眼前的人再發生關係的心理準備,對她而言,他已不是Ray了,而是另一個叫齊放的陌生人,儘管今日她知道對方的身份,即沒因此多瞭解他一分,她所知道的是,她為他癡迷情狂,而他要的,仍是一份沒有愛作基礎的房事。
    於是,她說:「長途旅行真的是很累人的事,我可能好幾天都會沒精神。」
    「所以你該善待自己,上床休息,由我伺候才是,至於找房子的事先擱著再說。」他說完將她攔腰把起,往溫暖的床中央擱。
    那綾見他也躺上床,兩手抱在胸前,僵得像一個木乃伊,「我不覺得有你躺在身邊,自己還能安心睡去。」
    他為她話裡的抗拒感到好玩,知道她是真的還沒準備好,讓步了。「讓我摟著你就好。」
    那綾考慮該不該信任他,看了他一眼,再考慮一下,見他一副還算殷實誠懇的模樣,才勉為其難地點頭。
    誰知點頭就是讓了步,他得寸進尺地說:「靠過來點。」
    那綾被動地照做,但是技巧地有挪沒有動。
    他的調侃,像在指控她沒膽。「再過來點。」
    這回不等她挪身,他己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裡,像睡前的小男孩,四肢纏抱著玩具熊,會心滿意地將臉埋進她的頸窩間,聞著她迷人的香氣。她的身子己沒先前那麼僵,但神經還是緊繃著,腿部的肌肉嗶嗶咧咧地像要抽斷筋一樣,因為她能感覺到他的男性特徵正隔著一層布料精神奮發地抵看她。
    她不覺得這樣躺著給人磨蹭是明智的主意,但大姑娘家很難啟齒去抗議這種事,於是她又陷入一片掙扎。十秒後,他開口替她解圍。「『它』礙著你了?」這不是明知故問是什麼!
    偏偏那綾被他坦率地這樣一問,楞了一下.當下紅著臉否認到底:「沒有。」
    他沒接受她的回答,逕自解釋.「我的下半部是全身上下不受意志主宰的地方。睡不睡,由不得我。」
    「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轉過身去。」
    「是可以,但我寧願看看你,而不是背對著你。你轉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好嗎?」他客氣地央求。
    那綾微側著身子看著他,見他肘抵著床,手支著頷的瀟灑模樣,不禁意亂情迷了。這個該死欠砍九十九次的男人知道自己魅力無邊,而他打算施展在她身上。
    三個月前那昏頭的一夜似乎不曾在她的生命裡發生過,倒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抓不牢留不住,而他是春閨夢裡人,隨著夢而散,所以也就無所謂後不後悔。儘管打過幾百道電話給他過,真的再次面對他時,少女時代的矜持竟在這一刻湧現,她忍不住難為情,雙手擋著臉,做起縮頭烏龜,央求,「請你別這樣盯著我看。」
    他隨便她這樣藏著自己,眼眸則是一眨也不眨。最後,他從頸背後順手撈出一個厚枕,塞進兩人的縫間,暫時替她解圍後,才輕聲問:「你可以探出頭來了。」
    那綾沒應聲。
    「既然你把我當大野狼看,我若待在你這裡,你恐怕得失眠一夜了。」他彈身而起,說完就要掀被下床。「我看我下去睡客廳好了。」
    那綾適時出聲,「除了睡覺之外,我們可不可以試看做別的事?」
    他懷疑地睨她一眼,看著她十指縫後大睜的圓眼:「別的事!」明知一定不是他想做的事,但他還是勉為其難地繼綾問:「譬如?」聲音裡可是不摻一絲的好奇與期待,因為他知道會是那種很浪費精神與耗費腦力的事。
    「聊天。」
    果不其然,要用上大腦!他迅速瞄往她身後床櫃上的鬧鐘,注意到現在是凌晨三點,心知眼前這位迷煞人的精靈即使沒睡飽,恐怕也在鬧時差。他沒刁難,順了她的心意。「你想聊什麼?」口氣不甚熱中就是了。
    聊天只是緩衝辦法,一下子說要聊。倒讓那綾措手不及。她仰著脖子費神想,將他的天花板快瞪出一個窟窿後,才期期艾艾地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有幾個,嗯……」
    她本想問他有過多少個女人的,但一睨到他高聳警戒的眉宇後,慢吞吞轉口,改問:「你有蛀牙嗎?」
    「蛀牙!」他的口吻帶了輕微的訝異,但眼裡卻藏著狐疑,而他不介意讓她知道。「有趣極了。除了我的牙醫以外,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女人。」
    「是嗎?」那綾裝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巧得是你也是我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男人。」
    他斜嘴諷刺的問:「我該為這種第三感覺感到驕傲嗎?如果我有選擇,我寧願你提醒我,我是你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小姐,醒一醒。以此類推,競技場上不管起跑快慢與否,先衝破終點線的人就是第一,至於半途而廢的人的成績,向來是不被大會所記錄的。」
    「我不是電子計時器。」那綾瞪著他,心平氣和地說:「我是人,有感覺,有記憶,如果「他」還活著,我知道誰會是對我比較好的那一個。」
    人比人氣死人,但人比得過鬼嗎?齊放即使被她的話傷到,他也將傷口隱藏得很好。他假惺惺地說:「可惜他沒能長命到等你提出蛀牙的問題。」語意刻薄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把醋意隱瞞了過去。
    「是很可惜沒錯。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他懶得跟她計較,露出未嘗不可的表情,「我沒有蛀牙,只有假牙。」語畢後,還故意咧出一排潔白光瑩的牙來。
    「沒蛀牙!」那綾悶然地看著他健康的牙,彷彿對他的答案感到失望。「好吧,假牙也可以,能指給我看嗎?」
    他怔然地有著她好半晌,知道她是說真的,才說:「上排中間靠右的第二顆大門牙,事實上,也不是假牙,是牙套。」
    那綾傾身淒上鼻子,將他的牙套仔細地研究一番,才道:「做工很細呢!你若不點明,還真看不出來。怎麼弄的?」
    在床上和女人討論藝術色情電影對齊放來說己算假正經到吃不消了,這回檢驗齲齒則太過火了一點,齊放不相信自己會心甘情願地讓一個女人把他當種馬似地參觀他的牙套,地點還是在他的床上!對某些男人來說,對心動的女人洩漏這種隱私等於自暴其短,雖比不上遭到閹割的屈辱,但光彩不到哪裡去。
    他假裝誤解她的問題。「這種技術性的問題你得找我的牙醫師問了,他當時可是跟我老頭子狠狠地敲了一筆竹槓。」
    「我是問你怎麼會把牙弄掉的。」那綾不讓他含糊帶過話題。
    「高一時逞能,跟人打架打斷的。」
    「會痛嗎?」
    「痛倒不會,」他聳肩,「麻煩的是兩個禮拜內不能開口笑。尤其那時我暗地戀上一個好同學的姊姊,她是T大的高材生,因為那次斷牙事件,遲遲不敢對地表白,就給別人捷足先登去了。」
    「那個女生……是你的初戀嗎?」那綾問得很漫不經心,他答得更是模稜兩可。「你情我願才配談愛,我是單戀,外加心猿意馬。」
    「怎麼說?」
    「我打國中一年級暑假到同學家做功課遇上她後,就心儀她好久了,但也沒因此就讓我拒絕其他女孩子的好意。」
    「國中一年級!你還真是早熟啊。」那綾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問:「你和女生的「第一次接觸」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了,反正比你早就是了。」
    「這點我從沒質疑過,」那綾諷刺地說:「問題是早多久。」
    「不談這種問題可不可以,畢竟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
    「當然可以。但是你若肯告訴我,我就跟你透露我的。」那綾放出了餌。
    可惜齊放這只好魚,躲著餌不上鉤。「不是我不肯說,而是我對你在遇到我之前的種種行為並不感興趣。」
    「你何不老實跟我說,你不希望我詢問你過去的種種行為倒是真的。」
    「你既然知道,又何苦要我再費唇舌強調!我不想說自己的故事,並不表示自己不願聽你的故事。你若肯聊,我一定洗耳恭聽。」
    他全身上下裹了層保護色,卻反要她開誠佈公,她是傻子才會任他為所欲為。但那綾是個聰明的傻子,她若不打草驚蛇的話,他絕不會現出半點原形來。
    「好吧,既然你不想聊自己,也對我的過去不感興趣,那我們聊聊別人好不好?」
    「誰?」
    「佟青雲老師。」
    「聊他幹什麼?」他的床上容不下第二個男人,即使嘴上談談也要壞情緒的。但他不再多說了句,因為他正忙著揣測她的用意。
    「他也算我的指導老師,」那綾聳了一下肩。「聽人說,你和他很要好。」
    齊放兩眼一眨也不眨地定在她臉上,慢條斯理的承認,「是很要好,但要好是我跟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干?」他兩眼深遠且幽邈地斜睨她。
    「我覺得他很帥,甚至帥過於你。」
    他不用一秒便確定她在玩要他嫉妒的小把戲,方法很不嫻熟,但不能說完全沒有作用,因為他完全同意她的話,而他不介意讓她知道。「如果我是女人,也會覺得他很帥。」
    「事實上,我是真的為他動心過。」那綾跟他實話實說,因為她總覺得若瞞著這件事不提,往後就沒法坦然面對這段與他建立起來的新關係,畢竟他和佟青雲是好朋友。
    他大方地說:「你儘管繼續為他動心,我不會吃醋的。」然後微彎起一抹笑,很自然,看不出一線破綻,但他知道心裡有一把火在那裡熊熊地燒灼著熱水.不知等哪一天水燒干後,會來個人燒屋。
    那綾聞言觀察他一眼,掩蓋下失望,鼓起勇氣問:「你跟他之間到底算是正常的,還是不正常的?」

《惡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