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若是小姐,她絕不會做這種事情,你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呢?」如果裕兒是在膳房熬藥,她還可以假裝不知道此事,可是她把這事擺在她眼前了,她怎麼可能看不見呢?這個丫頭分明是在找她麻煩。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唇角冷冷一勾,翠花譏誚道:「丫頭就是丫頭,當上尊貴的少夫人還是改不了骨子裡的卑賤。」她似乎忘了自個兒也是個卑賤的丫頭。
沉默以對,她無法否認忘不了嘗盡苦頭的日子,記得失去,方能珍惜擁有,若沒有親身經歷,又怎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雖然翠花從小就被賣到王家當丫頭,不過,因為有幸一直跟著小姐,她不曾吃過苦頭。
「你想要吃苦受罪,我沒什麼意見,不過你也要替我想一想,你這個『小姐』在熬藥,我卻待在一旁納涼,人家會怎麼說我?」翠花越說越生氣。她們在王府的時候,這個丫頭已經害她老是挨小姐的罵,如今來到崔家,又想害她不好做人,這個丫頭的八字肯定跟她相沖。
「我堅持親自為大少爺熬藥,你也是莫可奈何,我想不會有人為難你。」
「你這麼想,別人可不是這麼想。」
「你向來能言善道,你一定可以跟大夥兒解釋清楚。」
若不是她能言善道,她的行逕早就惹來議論了……就在這時,翠花眼尖的瞥見崔家二公子帶著貼身小廝小六來到梅苑,她連忙大聲的道:「小姐,你可是金枝玉葉,這種事還是讓翠花來做吧。」
「……不用了,我想自個兒來。」若非太清楚翠花這種人前人後不一的行事風格,她很可能會反應不過來。
「可是,如果教人家瞧見了肯定會有閒言閒言。」
「這是怎麼回事?」崔齊完全不同於崔浚文弱書生的氣質,他生得威風凜凜。
翠花一副很高興看到他的樣子,「二少爺,你來的正好,我家小姐堅持幫姑爺熬藥,不管我怎麼說,她就是不聽勸。」
「嫂子,這是下人幹的活,怎能勞你費心?」崔齊一臉嚴正的說。
「小叔此言差矣,伺候夫君是我的責任。」
眼神閃過一抹銳利的光芒,他的態度轉為輕鬆,「大哥不容易與人親近,又愛鬧脾氣,伺候大哥這麼難纏的人,真是難為了嫂子。」
「那可不,但我會比他更難纏。」
「嫂子真愛說笑。」雖然代兄長前去杭州迎親,可他卻是今日才見到嫂子的廬山真面目,她看起來纖細溫馴,不像是那種難纏的女人。
「不說笑,我這個人可是很固執,碰到我,頭疼的人是他。」一想到他乖乖的把湯藥喝了,她就得意得眉開眼笑。
那一瞬間,崔齊恍了一下神,她有他見過最動人的笑靨……真是的,他在想什麼?甩去腦子裡面的胡思亂想,他轉而問:「大哥呢?」
「他在書齋,你找他有事?」
「沒什麼,我只是來看看他,不知道他近日身子可好?」其實,他是奉命來看大哥,大娘一直盼著沖喜可以讓大哥的身子好轉,如此一來,大哥就可以慢慢學習崔家的生意,雖然他覺得此事不宜太過焦急,可是他總得向大娘交差。
「他還是一樣,我讓張山去書齋請他過來。」
「不必了,大哥不喜歡人家上書齋打擾他。」
「沒關係,他老是悶在書齋也不好。」
「這倒是,大哥是應該多出來走動走動,不過,我也沒什麼急事,犯不著驚動他,我改日再來好了。」拱手作揖,他隨即轉身帶著貼身小廝離開梅苑。
「二少爺長得可真是英俊瀟灑。」翠花捨不得收回視線的繼續盯著崔齊遠去的身影,她隨著花轎來這兒的路上,已經為他的英姿深深著迷。
不理會她,裕兒再度把心思專注的擺在熬藥上頭。
幾度舉手又放下,張山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在門上敲了敲,「大少爺,少夫人請您回房裡用湯藥了。」
良久,書齋的門打了開來,崔浚沒好氣的瞪著他,「你閒著沒事幹嗎?」
「少夫人擔心湯藥冷了,我正巧送了一些點心給少夫人,少夫人就請我走一趟書齋。」張山努力陪著笑臉,他也不想接下這種苦差事,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大少爺討厭喝湯藥?可是,他只是個下人,不能不奉命行事啊。
這下子崔浚更火大了,「你什麼時候變成少夫人的跑腿?」
「我……」張山舌頭都打結了,他實在摸不著頭緒,自己究竟是哪兒做錯了呢?
「你要伺候的人是我,不是少夫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這個情況真是棘手,張山覺得很苦惱,「大少爺是要我以後把少夫人的話當耳邊風嗎?」
「我是要你分清楚誰才是你的王子。」他好像準備拿東西砸人似的。
縮了一下脖子,張山很困擾的抓著頭,「少夫人不也是我的主子嗎?」
「你的主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我。」他的怒吼聲差一點把屋頂給掀了。
「是,大少爺犯不著生那麼大的氣……」
咳!崔浚一激動就會咳嗽,這可把張山嚇壞了。
「大少爺,您還好嗎?」
「我還死不了。」其實,他是在跟自己生氣,張山只是無辜成了他的出氣包,想到他殷殷期待她來喚他去服用湯藥,結果來的人竟然是張山,他就覺得自己可笑得令人惱怒。
「我進去幫大少爺拿斗篷。」張山現在只想趕快完成少夫人交代的任務。
順了順急促的呼吸,他穿上張山取來的斗篷回到寢房。
終於見到他姍姍而來,裕兒淘氣的吐舌頭,「張山去了那麼久,我還以為你想耍賴不用湯藥。」
「我答應的事不會逃避。」他一口氣把她準備的湯藥喝了。
「那為何老是要我上書齋請你?」
「我又不是神仙,怎會知道你何時把湯藥準備好?」他也不清楚自個兒怎麼回事,他就是喜歡她特地來尋覓他,看著她為他煞費苦心的樣子,這種感覺就像嘗到蜜似的甜得化不開。
「這倒也是。」
「有件事你最好搞清楚,張山只伺候我,他可不聽你的使喚。」
「我又沒使喚他,我只是請他幫個忙。」
「在我看來,這一點差別也沒有。」
撇了撇嘴,她近乎喃喃自語的說:「這點小事有必要這麼計較嗎?」
狠狠的瞪著她,他強硬的說:「我就是愛計較。」
罷了,他就是喜歡跟人鬧彆扭,自己習慣就好,她應該關心的是──「你已經用了好幾天的湯藥了,你覺得如何?」
「……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是不像以前那麼無精打采,不過,這跟湯藥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全是因為她,她比張山還會嘮叨。
「是嗎?」她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告訴他,她一點也不相信他的話,她看他的氣色比起他們初見面時好得太多,還有他鬥嘴的時候也挺有活力。
「我自個兒的身子難道會比你還不清楚嗎?」
「這可難說,你老是把自個兒悶在書齋,心若不開,又怎麼可能感覺得到身子的轉變?」她是就事論事,可是卻無意間踩到了他的痛處。
崔浚一直努力關緊心門,他就是不想讓那些充滿同情的目光傷害他,他的身子不好,但他不是個糊塗人,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還透徹。
臉色愀然一變,他沒好氣的說:「你成天把心思擺在我身上,不累嗎?」
「不累,可是你若能夠多關心自己一些,我就更輕鬆了。」
「生死有命,半點不由人。」
「正因為生死不由人,我們還能呼吸的這一刻更應該懂得珍惜。」
「我會待在書齋,正是因為不想浪費還能呼吸的這一刻。」
咬著下唇,她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苦惱的搖頭道:「我想不明白,難道你的世界只容得下看書畫畫嗎?你不在乎你身邊的人嗎?爹娘、兄弟、妻子,難道對你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看書畫畫勝過我的生命。」
她當然不敢期待自己對他有任何意義,可是,為何她的心在抽痛?
「我答應用湯藥,可是,你別以為什麼事都可以管我,我最討厭人家管東管西了,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妻子。」
「無論你是誰,你對我的意義都一樣。」
這一刻,她方才明白一件事,她竟然如此在意他對自己的感覺。
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生怕自己心軟,他只能倉皇的轉身離開,「我回書齋了。」
自嘲的一笑,她不過是冒名頂替的崔家少夫人,她何必如此在乎他的感覺?哪天沒弄好,身份曝了光,他肯定恨透她了,他們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唉!若事事都能如自己所願,人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經過一個晚上的消沉,裕兒又振作起來了,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她應該理解崔浚,他的身子不好,心當然比一般人來得脆弱,何況他是崔家高高在上的大公子,又怎能容許自己在別人面前露出一丁點的無助?對他而言,唯有關上心門才可以保有自己的驕傲和尊嚴。
但他根本不懂,人若是不能肯定自己,縱使得到無數的讚賞和推崇,也不會因此就活得頂天立地。
不行,她得想個法子改變他的心態,心若不開,他就是安安份份的服用湯藥,還是會成天病懨懨的一點生命力也沒有,所以,務必讓他明白活著是一件多美好的事,他才會真的健健康康。
接下來她怎麼做比較好呢?想了想,她決定先從他周圍的環境下功夫,首先她要在房裡擺上一些鮮艷的花朵,多看看美麗的事物,他的心情自然會變好,因此她特地請翠花帶她上花園採花。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崔家的花園,這兒遠比她想像的還大,有拱橋、涼亭,和一座很大的荷池,此時只見荷葉浮在水面上,紅鯉嬉游其間,池邊揚柳嬌垂,婀娜搖曳,風兒徐徐,欲語還羞,另外還種植各種時節的花卉,置身其中,令人不覺心曠神恰。
「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翠花壓低嗓門在她身旁嘀咕。
「我剛剛不是說了,我想採一些花回房裡擺設。」
「可是,你怎麼突然想在房裡擺花?」
「房裡才不會那麼沉悶啊。」
「房裡擺了花就會變得有朝氣嗎?」每天面對一個要死不活的人,四周的景色就是再美好,心情還是會很沉悶。
輕輕一笑,她很清楚翠花的心思,所以她不想無意義的繞著此事打轉。「接下來我自個兒來就可以了,你用不著陪我。」
「你知道怎麼走回梅苑嗎?」翠花打心底看輕裕兒,對她來說,除了相貌和識字,裕兒根本就一無是處。
「我知道。」
可是想想,她還是覺得很不放心,萬一裕兒迷路了,閒言閒語免不了會找上她,說她沒有好好伺候主子,最後惹來一身麻煩。
「這樣子好了,一個時辰後,如果見不到你回梅苑,我就出來找你,你要是忘了怎麼走回去,就待在原地別到處亂跑。」
不想多說什麼,她點頭表示明白了。
翠花一離開,她終於可以清心慢步的欣賞這園中的一景一物,走著走著,她看到崔齋正在一處空地練劍,不由得好奇的駐足觀賞,就在這時,他突然收回揮舞的劍交給站在一旁的小六,然後轉身向她走來,原來他已經發現她這個觀眾了。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嗎?」她難為情的一笑。
「不打緊,我正想歇會兒,嫂子是來花園賞花嗎?」看到她,他的心情很自然的就會變得愉快。
「我想採些花兒當擺設,讓房裡增添一點朝氣。」
「大哥恐怕不喜歡這些花花草草。」他記得有一次上梅苑時,大哥正在大發雷霆,那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大哥如此生氣,大哥總是冷冷淡淡不愛言語,後來一問,他才知道原來丫頭心血來潮在房裡擺了一些花。
「是嗎?」一個喜愛畫梅的人,怎麼可能不喜歡花花草草?
「這事問張山就知道了。」
略一思忖,她豁出去的搖了搖頭,「不理他,這一次我一定會讓他依我,他也該學著別太任性了。」
「大哥是不是讓嫂子傷透腦筋了?」
「不瞞你說,他確實有點傷腦筋,不過對他而言,我大概更令他傷透腦筋。」
「嫂子對大哥如此體貼費心,這是大哥之幸。」
「他說不定認為我是他的不幸,他一點也感受不到我的苦心。」搖了搖頭,她隨之展顏一笑,「不急,他總有一天會明白。」
他不應該對眼前這位女子有任何想法,可是,他就是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她的美不在那張清麗的容顏,而是神采之間那股堅毅的率真……他突然羨慕起大哥,大哥何其幸運得此佳人為妻。
「對不起,我的話好像太多了,不打擾你了,我還得去採花。」欠個身,她轉身繼續尋著花香而去。
「多麼奇特的女子。」他不自覺的低聲呢喃,若她不是大哥的妻子,而是……
許久,見到主子還失魂落魄的呆立原地,小六不安的出聲呼喚,「二少爺!」
「什麼事?」崔齊心不在焉的應道。
「二少爺是不是應該去錢莊查看了?」
匆匆收回視線,用了甩頭,他怎麼可以有這種荒謬的念頭?別胡思亂想了,還是趕緊辦正經事要緊,「小六,你去備馬,我先回房更衣。」
走進寢房,看見花瓶裡面插滿了嬌艷的花朵,崔浚像發瘋似的拿起來便往地上砸,瞬間花朵紊亂的散落一地,精緻的花瓶也變成了一堆碎片。
見到這個景象,沒有人不會受到驚嚇,不過,裕兒很快就冷靜下來,這多虧崔家二公子警告過她,她心裡多少有點準備。
「這些花兒跟你有仇嗎?」她的態度顯得很平靜。
「我不喜歡。」他倒是回答得很乾脆。
「可是,我喜歡極了。」言下之意,她就是跟他槓上了。
「這裡由我作主。」
這一點她沒有辦法反駁,只好改用其他方式跟他溝通,「你不覺得房裡太死氣沉沉了嗎?這對你不好。」
冷冷的一笑,他頗不以為然的說:「難道你以為在我眼前擺上一些花,我的身子就會因此變好嗎?」
「這些花兒也許對你的身子沒有直接幫助,但是可以改變你的心境,長久下來,你的身子自然會因此受益。」
咳!他又開始咳嗽了,過了一會兒,他的口氣變得厭煩,「你的腦子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怎麼老是說不通?不管你做什麼都沒有用,全是白費心思。」
「你都還沒試過,又怎麼知道我是白費心思?」
「園子裡面多得是花花草草,我看得還不夠多嗎?」
眉一挑,她狀似不解的道:「這就奇怪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你站在園子裡面賞花呢?」
「你可有時時刻刻盯著我?」
頓了一下,她笑盈盈的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希望我時時刻刻守在你身邊是嗎?這個倒也不難,你只要把書齋的門打開,我就可以時時刻刻盯著你。」
「我才不需要你時時刻刻守在我身邊。」
微蹙著眉,她傷腦筋的說:「你這個人真是麻煩,一會兒抱怨我沒盯著你,一會兒又說不需要我守在你身邊,你教我怎麼做呢?」
張著嘴巴半晌,他卻只能無言的瞪著她,這擺明了逼他讓步,要不然,他就得接受她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
「你說啊。」
半晌,他終於擠出話來,「你的意見可真多。」
「你的意見不也是很多嗎?」
「你……你別以為我的身子不好,就可以爬到我的頭上撒野。」
縮著脖子,她誠惶誠恐的說:「不敢,你別處處與我計較,我就謝天謝地了。」
「你別來招惹我,我也用不著跟你計較。」
翻了一個白眼,她忍不住淘氣的對他吐了吐舌頭,「你為何不想,你把肚量放大一點,我們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你歡喜,我可不歡喜。」
狀似困擾的偏著頭,她一副很頭疼的說:「看這樣子,我們兩個恐怕很難達成協定,這該怎麼辦呢?」
「你當個尊貴的崔家少夫人,什麼都別插手,那不就好了嗎?」
搖了搖頭,挑釁的一笑,她可是有備而來哦!「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們不如請爹娘作主,你覺得如何?」
厲害!他還真的不得不承認自己很佩服她,她當然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讓事情鬧到爹娘那裡,真要走到那個地步,他是不可能在爹娘面前討到任何好處的。
「你怎麼不說話?」
真是可惡,他不讓步行嗎?「你已經把話說絕了,我還能說什麼?」
「也就是說,我可以在房裡擺滿花兒是嗎?」忍俊不住的咧開嘴,她就說嘛,她比他更難纏,勝利終究會屬於她。
「這兒不是花圃,你最好適可而止。」
「你放心,我一向很懂得分寸。」
「是嗎?我看你最擅長的就是得寸進尺。」先是逼他服用湯藥,現在還在房裡擺花,接下來呢?他可不敢小看她那顆腦袋瓜子。
撇了撇嘴,她覺得好無辜,「若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罷了,我懶得跟你爭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等等,他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可是,話已經脫口而出了,他恐怕也收不回來了。
兩眼陡然一亮,她忙不迭的確定道:「真的嗎?」
清了清嗓子,他亡羊補牢的想拉回一點威嚴,「你可別高興得太早,如果你敢亂來,我可不會由著你。」
「我知道,我可不敢為難你這位崔家大公子。」
他有一種預感,接下來的日子他真的不得安寧了,可是在這同時,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她不知道又會玩什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