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南方:一條河
宅子聯結一條暗長弄堂。弄堂被兩扇大木門隔離,自成一個世間,保護宅子內隱秘生活。木門之外,是一條東西貫穿的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條大河。我未曾瞭解過這條河的歷史,也從不曾見過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從無有人說起,但我經常想像它的舊日模樣:河流縱橫穿梭,家家戶戶水邊棲住,打開後門,取石級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氣裡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隻來往,人聲鼎沸,兩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畫卷悠揚鋪陳……只是所有關於這條河的聲響、氣味和形狀,失散流盡。唯獨留下它的名字。臨近的這條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場集市、電影院、專門上演戲劇的舞台,使那裡成為人擠人鬧哄哄的集中地。人們閒暇時,看場電影,看一齣戲,散場後在餛飩店裡吃碗熱騰騰漂浮著新鮮蔥花的小餛飩,便覺得歡愉。南方人總是有一種格外厚實的世俗生活歡喜勁頭。他們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處所有陰影的層面,也無視命運的流離。是十分堅韌的生命態度。
馬路兩邊栽有巨大法國梧桐,樹幹粗壯,多個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圍抱起來,樹蔭搭起深綠的枝葉涼蓬,樹影憧憧,夏天不顯炎熱。石板地人行道的縫隙裡,長出茁壯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們的童年必然和大樹相關,在院落馬路邊捉迷藏,綁上橡皮筋跳躍遊戲,在樹下泥土裡翻看蚯蚓和螞蟻,捕捉蟋蟀知了,偶爾還會捉到大螳螂和金龜子,這些小昆蟲令人雀躍興奮。夜晚的梧桐樹,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種清涼寂靜,在樹下與人說話,聲音都會與白日不同。在粗糲樹皮上用手指寫下心裡的話,是一種秘密。
夏天,院子裡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馬路邊人行道上,先傾灑清水掃除塵土,然後在樹下支起簡易桌子,一盤盤放上炒菜:螺螄,海瓜子,蟶子,淡菜,梅乾菜河蝦湯,鹹鴨蛋切成兩半。一邊乘涼一邊喝酒,大聲聊天,篤定悠閒吃完這頓露天的晚飯。深夜時分,依舊有人躺在籐長椅上休憩,樹枝間垂落清涼露水。颱風過境之後,街道兩旁堆滿被風刮斷的樹枝,斷裂處散發辛辣清香。每年有人來修理樹枝,噴灑藥水,精心修護它們。人與樹木共同建立起來的空間,息息相關,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