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6)
客廳裡放著旅行箱。絹生回來了。但是她的房門緊閉。我輕輕扣門,絹生,絹生。她在裡面溫柔地應聲,我累了,我們明天再敘。
我在房間裡輾轉反側。一直聽到客廳的聲音持續不斷。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開熱水器放熱水,在找毛巾……只是沒有說話的聲音。但我知道,絹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帶了一個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個城市淹沒在喧囂的雨聲中。我用毯子裹緊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鎮靜劑。
凌晨的時候我做夢,夢到那個墜落的男人。他像一隻鳥一樣,張開手臂從空中緩緩地,緩緩地飛落下來……然後砰然摔在我的面前。他的臉卻是絹生。
我驚醒過來,心跳急速。看看鬧鐘,是凌晨三點。走到客廳,看到絹生坐在客廳的窗台上,看著深藍的天空在默默抽煙。她穿著黑色的內衣,頭髮披散在胸前,臉上有淚,眼睛裡卻有笑容。
絹生,他走了嗎。
不,還在睡覺。她微笑,看著我。VIVIAN,過來讓我擁抱你。她的語調非常平靜。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說,你去休息,絹生。但是她擺出了長談的姿勢,她在這一刻有傾訴的好心情。她從未曾向我披露關於這段往事的細節,但這一刻,她眼角快樂的眼淚,不停地流瀉下來。她的聲音輕輕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覺。
認識他的時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們走出餐廳準備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細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燈光下飛旋,一片一片,輕輕跌碎在臉上。寒風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個夜晚。我對他說,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頭對我微笑。那時我們相見僅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裡面,我知道我會跟著他走。而那一天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他。
絹生歎息,然後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淚輕輕地滴在酒杯裡。
我說,緣分叵測,我們無從得知下一刻會發生一些什麼。
是為了他才來到這個石頭森林的城市。
他在電話裡對她說,我會對你好,一直不離開你。男人的諾言,也就只能說到這個地步。告別的時候,每次他都輕輕說,晚安,絹生。低沉的嗓音有無限宛轉。她在枕頭上竟發現自己滿眼是淚。為這樣一個男人。一個沒有職業卻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們都是同樣過著混亂生活,習慣了拒絕和逃避的人。
在這個城市裡,不認識任何人,只有他。他是要她的。因為要她,把她帶入他的家庭。那一個晚上她在他的家裡住下。在他的房間。她聽到他在客廳裡關燈的聲音,然後他推開門進來。他的頭髮是濕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邊。然後他說,讓我抱抱你。
如果有過幸福。幸福只是瞬間的片斷,一小段一小段。房間裡的黑暗就猶如大海,童年的時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島,夜晚的船在風浪裡顛簸,她躺在小小的舖位上感覺自己隨著潮水漂向世界的盡頭。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們相愛。
她記得。他的手撫摩在她的皮膚上的溫情。他的親吻像鳥群在天空掠過。他在她身體裡面的暴戾和放縱。他入睡時候的樣子充滿純真。她記得。清晨她醒過來的一刻,他在她的身邊。她睜著眼睛,看曙光透過窗簾一點一點地照射進來。她的心裡因為幸福而疼痛。
她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