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夢中花園(6)
坐在船尾,等待將近一個小時漫長的渡河時間。除了水流有規律地拍擊木船,周圍沒有任何嘈雜。大片流雲徘徊在天空與江河之間的開闊地。風很大,吹過來略帶寒意。他們觀望江水,以及江面邊際雲朵綿延的天空。沿途看到河灘,矮小土瓦房,狗,老人,孩子。大棵黃色闊葉樹,映襯著透亮湛藍的天色。秋日靜謐悠然的田園風光,與拉薩有所不同。雅魯藏布江平緩流淌,周圍起伏高大而堅硬的山脈。船夫站在船頭上,突然面無表情地唱起歌來。藏語民歌,嗓音粗礪,拖著風格性的蜿蜒長音。
這是他們的習慣。她說,他們每次划船都唱,也許是出於寂寞,只是唱給自己聽。她仰起臉,瞇起眼睛看著天空,把臉完全暴露在午後劇烈明亮的陽光之下,享受紫外線在皮膚上的暴烈撫摸。陽光穿透雲層,熱辣辣擊打下來,像直接的棍子打在臉上,留下灼熱痕跡。她的臉已經被曬得黝黑,乾燥,毛孔粗大,顴骨上漸漸出現和當地婦女一樣的高原紅曬傷斑。但是她從不迴避太陽。她喜歡和它親近。紫外線把她曬得像一隻烤熟的麵包,皮膚黑得似會發出光來。她只在小店舖裡買過一瓶廉價的擦臉油,香氣拙劣濃郁,但抹在臉上的油脂成分也覺得適宜。
她說,這是我的第16趟。我經常一個人來坐船去桑耶。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中國古人說,同渡一艘船還需要修上百年的緣分。從此岸到彼岸,要心意執著,目標相同。渡河看起來彷彿一個儀式。
他說,你去寺廟只是為了看壁畫嗎。
她說,是的。桑耶大殿1-2層轉經廊內有西藏技藝最精湛的壁畫。那些壁畫等了1300多年,只為與有緣的人一期一會。有些破損得已經非常嚴重。因為光線昏暗不見天日,才得以保存到現在。
你在拉薩也經常去寺廟嗎?
拉薩並沒有太多可去的地方。看壁畫是獨自一人可以做的事情。寺廟的僧人已經認識我。他們把我當作當地人,不收我門票。那些壁畫,大部分在講述佛的生平,經變,古典經文中的故事和傳奇。闡述他們對宇宙和人世的觀點。壁畫可算是他們宗教儀軌的一種。描畫的本身就是一種敬仰,它不是一個過程。它是一種完成。
他們在黃昏時抵達,先趁著天光尚亮,進入寺廟看壁畫。他跟著她沿著陡而窄小的石頭階梯慢慢往上走,聽到她在前面發出輕輕的喘息聲音。她對這座地形複雜的寺廟了如執掌,帶著他沿著圓環形的轉經迴廊慢慢看了一圈。然後走進陰冷的殿堂裡。在陽光劇烈的室外逗留太長時間,突然走進內深的房間,眼前一片黑暗,如同盲目。
他在暗中努力分辨那些陳舊的壁畫。大幅大幅的壁畫,被時光已經磨損得黯淡發黑。色彩華麗,精美絕侖,花紋反覆,彷彿是被海洋覆蓋之後沉船,帶著時間另一個終結點的回音。那是另一個無法被進入的世界。佛像上剩餘的金粉還在隱約閃爍。她伸出手指,藉著昏暗的光線,在距離它們10厘米左右處輕輕模擬著撫摩。手掌在空氣中無限尊崇緩慢移動。整個大殿裡面空無一人,似乎被整個人間遺忘。酥油燈光苗微微跳躍。
她說,如果你即將要出發去墨脫,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
為何。這本來不是你的計劃。
我無任何計劃,只是滯留在拉薩而已。任何事情都可以臨時做準備,這樣才說明我們一直是在行動的準備之中。一切都不算遲。
他說,是。不算遲。
她說,你的朋友,是怎麼留在那個地方的。
她起初在西藏工作,為地理雜誌拍攝大峽谷的照片。進入之後,她留在那裡教書。她是個胡作非為的人。她在隔絕的地方生活不覺得有任何不適。她不看報紙不看電視,認為繁雜的新聞報道與訊息其實與人真實的生活沒有關係。大峽谷是她成年離開家鄉之後,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比她抵達過的任何一個城市和地方,都要長久。
不管如何,這是需要付出極大意志的事情。
是。一直到現在,我也並不認為自己完全瞭解她。她的內心也許有一個跋涉苦行的雲遊僧,不需要世俗價值的贊同。但是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之中,自認為健康和強壯。像所有城市中的人群,習慣享受物質和生活表相的愉悅。
你幾歲的時候認識她。
13歲。我們始終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把他帶到大殿北側一個被廢棄的小房間,讓他看牆壁上更為斑駁而破損的壁畫。上面是詭異的獸類圖形,邊緣被磨損得模糊的蓮花和佛像。打開一扇破舊的木門,正對空曠的平原。遠處山脈之間隱約露出雪山峰頂,在暮色中寂靜閃爍著藍光。
暗淡陽光在牆壁上的圖案中間跳躍,發亮。他走過去,調整視線的角度,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古老拙樸的線條。她說,你看,只有這裡的壁畫採用純粹天然的顏料。紅色的是珊瑚,藍色的是青金石,綠色的是松石。它們上千年都不損壞,只會敗落。她靠在門框邊上,看著遠處的雪山,點起一根煙。飛快地抽了幾口,又飛快地按熄。
走出房間,走廊上依舊是灼人眼目的烈日。在庭院的花園中,有一個僧人裝束的男子在黑色木塊上雕刻佛像,地上堆著更多的木塊。他們站在一邊觀望。然後她悄悄地離開了他,走到轉角的一段屋簷處,拿出手裡的相機,拍下描繪在木門隔斷上的清雅古典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