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 行走鋼索(10)
開車前往美術老師在的腫瘤醫院。車停在醫院停車場,她下車的時候沉默不語。他們一起走過走廊,踏上樓梯。她的腳步略帶遲疑,神情開始侷促,彷彿內心有壓力。野外工作和國外的生活經歷,讓她逐漸變成一個具備力度的成熟女子,最起碼在外形上是如此。但此刻,記憶中的女孩被迫來找回她。那個薄弱偏執的幼小少女。她已失去最初的激盛勇氣,因此畏懼自己。
他輕輕拍她的背,說,你與他打個招呼,即可告別。不需要為他做任何事情。你對他無虧欠。即使有,那也是為彼此付出的代價,應該各自承擔。
他們向腫瘤科走去。狹長的走廊,日光燈慘白清冷,人來人往,空氣渾濁。過道裡放著幾張鋼絲簡易病床,住著垂危病人。美術老師落魄已久,貧病交加,住不進房間裡的正式病床。他的妻子孩子都不在身邊,只有幾個鄰居和親友過來照顧。那天陪床的人都回去吃飯,只有一個醫院護工坐在床尾。這個疾病中的男子躺在一張簡易鋼絲床上,周圍佈滿儀器,插著氧氣管,已經到了彌留狀態。
她慢慢走過去,靠近他。他剃了光頭躺在那裡,臉色蠟黃,半睡不醒,眼睛微微開啟。氧氣管子粘貼在人中位置,發出粗重的呼吸。本來挺拔的身形縮小了一圈,整個人似乎被抽空所有汁液和意志,只剩下一具腐朽的皮囊。他感覺到身邊有人,乾枯嘴唇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呻吟。她聽清楚那是水的發音,用棉紗浸泡了礦泉水,輕輕壓在他的嘴唇上,讓他舔著那些涼水。
她看著他,對他說話。她說,老師,我是內河。我在這裡。
他眼神渙散地看著她的臉,發出含糊的聲音,低聲說,你回來了?內河。
是。我回來了。
你留在家裡,不要再跑出去。我給你買栗子蛋糕回來。不要再哭。他的記憶回到了他們在蘇州私奔同居的時候,卻自動過濾掉此後一切波折苦痛。彼時她是任性少女,每次爭吵哭鬧,都會逃出家門,疲累時又悄悄回家,需素得到甜點就能得到安撫。這一刻,他看到的依舊是少女茶花般皎潔的面容。他生命中惟一一次奇遇的煙火,升騰得太高太迅疾,因此熄滅更顯沉墮。他認了命。
她在他的枕頭邊蹲下來,伸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他已經五十歲了。蒼老憔悴,像一隻被倒空了糧食扔棄在牆腳的麻袋。不再是那個略帶著頹唐氣質的中年男子,可以輕易地把她抱起來,扛在肩膀上,讓她倒著頭驚喜地叫喊不已。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她把他散發著藥水氣味的手貼在臉上輕輕摩挲,用力嗅聞著,彷彿要尋覓到留在她記憶深處屬於這個男子的氣味。她的臉上煥發出一股幼小的柔和而明亮的光澤。時間迅速地倒退。所有的愛戀依舊潺潺湧動,慾念新鮮。
老師,她貼近他的臉,輕輕地說,讓我們重新開始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她親吻著他的手,喃喃自語。這曾經是她年少時最為意念堅定的一件事情。然後她為此被徹底摧毀。她在此刻一樣忘記了為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坎坷流離,輾轉反側。再次回到自己的少年時代。對感情的需索如此卑微真切,不過是需要來自另一個人的重視肯定。但是他是軟弱的中年人,在異鄉意欲重新開始生活,兜轉掙扎,不堪一擊。年齡差異和個性衝突,最終無路可走。愛戀如此純粹而劇烈,卻最為無用,終於在現實面前折損粉碎,難以挽回。
男子此時已經沒有力氣回應她的任何言語,嘴唇微微顫動,半開的眼睛支撐不住閉了起來。只有胸腔起伏,發出渾厚而有力的呼吸,彷彿進退有序的潮水,澎湃著。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這呼吸。潮狀呼吸。臨死之前最後的一段呼吸。然後這潮水開始退卻,緩慢,減弱,慢慢地平息下來。他繃緊的身體不再緊張。彷彿在瞬間,某種力量插上翅膀飛離了他苟延殘喘的肉體。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鬆弛的表情。沒有光澤,沒有溫度。他的心臟已經靜止。他死了。
護士匆促慌張地圍過來,值班醫生翻看他的眼皮,用電筒照他的瞳仁。他們給他拉出一張心電圖之後,拔掉圍繞著他身體的全部儀器電線,並開始褪下他的病號服。她一直惶然地站在旁邊,此刻明白她即將要面對的損失,發了瘋一樣地猛撲上去,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領子,嚎啕大哭,高聲尖叫。病房裡的人,被這哭叫聲驚動,紛紛匯聚到走廊裡圍觀。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往日場景開始重演。他用力抱住她,連拖帶拽地往外帶。但是內河的力氣大得驚人,她奮力推開他,固執地連滾帶爬又靠近屍床,緊拽著男人的屍體不放,並持續用已經沙啞失聲的喉嚨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她內心積累下來的陰影從未被消釋。他說。她把自己生命運行的模式,轉換成一隻蚌殼,分泌出黏液,用血肉包裹消磨最初的新鮮創口,時時刻刻,最終把它凝固成一枚堅硬而隱秘的內核,小心隱藏起來。這是創痛肉體中散發著明亮光澤的珠貝,屬於她身體和情感的一部分。她的一生將注定為這內核提供養分和生命力。現在,她是一隻被從深海裡撈起、硬生生扳開緊閉雙殼、從軟肉裡挖出珠核的貝殼。她不能夠完整,痛不可忍。
他走上前去,抱住她的頭,猛地把她的頭箍在自己的胸上。直到她因為窒息而扭動著身體,無力掙扎。最終,整個身體軟軟地懸掛在他的手臂上。她失去了知覺。他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內河,你已經三十歲了。十多年過去了。你老了。他已經死了。這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