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場 花好月圓(2)

    我知道。內河。我知道你的困難。他聽到自己的嘴唇發出艱澀的應對。應對這沉痛而真實的坦白。
    他曾經對我說過那麼多話。他說,某天,我們如果有翅膀,得以飛過世間的上空,只為俯視它們如何被摧毀成灰。他說,你原本就不屬於它。你來到這裡過路,不符合它的規則。你帶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著你走。半途摔折下來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老了……我記得的都是一些細微的事,那些剩餘下來的溫熱灰燼。有些回憶要竭力記得,有些回憶要快速遺忘。我們最後所得的全部還給了時間。
    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說過的一切語言。他帶給我的事,不管是趨向我,還是離棄我,都是真實的感情。感情正因為真實而軟弱矛盾,帶著罪惡,需要時間做最終審判。
    我為他在青岡住了一年多,沒有考入大學,被迫背井離鄉。而這所有的事情,現在看來,稀鬆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經決定遺忘他,只在心裡留下一份感激。給過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們。這麼多年,在外面東走西走,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記他。他不但老了,已經死了。我將來也會死。
    這是多麼虛無的一件事情。善生。我們的掙扎意義何在。
    她躺下來開始入睡。說了太多的話,覺得睏倦。衣服未脫,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個下午。他坐在床邊椅子上,也不做什麼事,只是看著窗邊暮色黯淡,漸漸被濃郁清涼的夜色包裹。房間裡已經一片漆黑。他依舊沒有開燈。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過來。輕輕說,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涼水,遞到她的面前。他說,我離婚了。內河。兩個孩子跟著荷年走。我辭掉了工作。
    她點頭,並不覺得驚詫。說,在對待婚姻的態度上,我們也許是相似的。因為獨立而強大的精神系統,所以決定一些事情的時候,很少顧慮到身邊其他人的感受。其實是在傷害他們。我恐怕以後很難再有婚姻,也不想輕易再做嘗試。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為孤獨。你還會再次結婚。
    她坐起來梳頭。用木梳子把頭髮梳順,編成麻花辮子,一邊說,我有好幾次夢見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節時吃一種糕點,叫青團。是糯米磨成粉做的糰子,用植物葉子汁液上的綠色。大年初一吃湯團,也是糯米粉做的,用豬油白糖芝麻做餡子,非常甜。還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從小吃這樣的食物長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時候,想吃一碗熱燙甜糯的豆沙圓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裡舒適溫暖的感覺。但是離開家鄉之後,很難找到。
    颱風天氣。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沒,到處漂浮著木盆、糧食、樹枝和衣服。走在變成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戲,多麼快樂。為何童年過去得如此迅疾,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在外面走東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鄉的颱風、海鮮、薔薇和梔子花,還有空氣中的海水氣味。真是恍然如夢。一下子就過去將近二十年。
    他說,還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莊還在。
    不。那裡該有很多變化。值得留戀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光了,都是新造起來的水泥房子。不必讓自己失望。我知道故鄉是一個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記憶裡面。
    你在西藏太危險。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這樣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該如何呢。在城市裡獲取一席之地營營役役地終老嗎,和人群一起在城市裡虛妄地生活著,朝生暮死,不知所終……像一塊沒有任何知覺的肉。肉身的輪迴沉淪是沒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堅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覺。每個人在自己特定製造的願意進入的幻覺中生活。而能夠真正指導和支撐我們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麼。
    在旅途中,廉價旅館的一張床位的價錢不到十塊錢。一雙價值二千塊錢的意大利鞋子,可以交掉旅館四五個月的房租。而後者不過是為了讓你穿上幾小時,吸引視線滿足虛榮。某一天,你發現一雙五塊錢的麻編人字拖鞋就可以打發掉整個夏天。我有一年多沒有任何化妝,不購置昂貴衣服。城市的消費怪圈和物質信念失去作用。所謂的奢侈品、高級品牌、時尚……它們使人們信奉形式和虛榮,充滿進入上流社會的臆想。安享太平盛世。追求一隻名牌包一輛名車使你疲於奔命。離開城市之後,你會發現它的畸形和假象,對人的智力是一種侮辱。
    我一直脫離於社會與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報紙電視新聞不參與體制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組織沒有家庭,情感關係很少接近沒有,只有一些貌似穩定但只能用利益聯結的合作關係。我試圖做一個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人,但最終發現那只能對個人內心產生作用。我還是必須要與世間產生聯繫。不能封閉自己。更不能選擇在城市裡封閉自己。
《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