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堂」坐落於幽靜的小巷子裡。
原為日本軍眷宿舍的建築物,有著斑駁的木門與霧花花的玻璃窗,外觀看起來和一座廢墟沒兩樣。如果不是一盞時亮時暗的招牌燈掛在店門旁,平常人根本不會發現原來這兒是間店面。即使發現,有興趣進去瞧瞧的人,大概是一百人中也找不到一個。
「那家店到底在賣什麼啊?陰森森的。」連好奇的女高中生都這麼說。
「雖然我住在這一帶十幾年了,但是從沒看到那家店有人上門。他們不是關門倒閉了嗎?」隔壁賣香腸的小販,嚼著檳榔說道。「我進去過一次,以為那兒是賣花的,結果擺了一堆破破爛爛的鍋碗,還有個怪裡怪氣的怪老頭在看門,所以沒到一分鐘我就走了。」鄰棟大樓的家庭主婦做了個抖肩的姿勢,如此表示。
「那兒是間賣古玩的店,不過放的都是些我沒興趣的東西。對了,你知道哪兒有賣古董郵票的嗎?」戴著厚重黑框眼鏡,滿臉長著雀斑的年輕人反問。
結論是:「花草堂」的歇業,似乎沒什麼人會感到意外。
其中,會對於這間店的消失而感到遺憾的,全大台北地區數來看去,大概也只有一位——長年來始終於中午時分光顧這間小店,但不曾買過一樣東西,純粹是做「眼睛血拼」的女孩子。而今天,她又晃到這間店門前……
推推鼻樑上滑落的老花眼鏡,翻閱著一本泛黃的古本小說,「花草堂」的店主聽到了叮鈴聲響,這意味著有「客人」上門,但他依然沒有抬起頭,繼續沉醉在他的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中。細微的腳步聲進入,接著是一縷陽光,透過訪客的腳步,也射進這陰暗的小店內。啪啦的翻頁聲,以及訪客不時傳出的「啊……好美喔」、「今天也一樣這麼漂亮」的小聲讚歎,成為店內唯一的聲響。」這似乎已經成了一天中的慣例。
只要有開門營業,店主幾乎都會看到那嬌小的身影。
她從不逗留過久,頂多中午時段,十到十五分鐘。一個人來,一個人離去。來訪時也不是想買什麼東西,純粹就是觀賞而已。換成普通的店家主人,八成會罵道:「我們這兒又不是博物館,專門讓人看的!再說,哪間博物館不收門票啊?」可是花草堂的店主未曾驅趕過這位訪客……雖然也不曾開口招呼過她。這就像是種無聲的默契。
辛辛苦苦栽培的花兒開了,路過的訪客欣賞並讚歎著,與主人相視一笑,近似這種感覺的默契。言語取代不了的感動,在無聲中傳達得最深、最遠。
「哈啊……」
訪客發出了悠悠的歎息。
店主終於從小說的世界中回歸到現實。好像每一次她都會在同一個櫥窗前,發出那樣的歎息。那聲歎息與先前的愉悅不同,有著些許惋惜、疼惜,也有點兒像是同情。「你對那枚翡翠有興趣嗎?」清清喉嚨,老店主打破幾年來的慣例,開口問。彷彿被嚇了一跳,猛地轉過來的訪客,有張清新可人的小臉,宛如向日葵般的大大黑眼,盛著無比訝異。「呃……不好意思……是我打擾到您了嗎?」沒有回答她這疑問,店主從櫃檯後方起身,緩慢地走向她和那只展示櫃。那是以老舊的四方木盒重新塗上紅漆,並裝上透明玻璃後所做的手工櫃子……裡面什麼也沒擺,就只放一枚掌心大小的翡翠。
「你對它歎氣的原因是什麼?覺得這裡太簡陋,配不上它嗎?」隔著鏡片,以尖銳的小眼睛看著她,店主雙手反剪在一襲唐裝身後,嚴肅地問道。「不、不是的!」
微紅著臉蛋,似少女,又用著比少女來得成熟穩重的口氣,她說道:「我也不知道,每次看著那枚翡翠,總覺得它好像快要掉出淚水了。」店主困惑地看著櫃中的綠玉。
「掉淚?這枚翡翠嗎?」
「嗯!」
肯定地一點頭,眼睛又黏回翡翠上頭,她以雙手碰觸著木箱,輕聲地說:「不可思議的綠,層層疊疊的,在陽光底下,空氣中細小的灰塵飛舞在左右,像在訴說什麼。它好像一直在等待著什麼、渴望著什麼。我越是看它,就越是覺得整個人都要被那翠綠的海給吸了魂……心裡頭就會有種壓抑、難解的情緒在沸騰,這種情緒只能用一聲歎息來發洩。」店主也跟著沉默地觀賞起那塊玉。
兩個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共同佇立在一隻木箱前發愣,這畫面雖然有點兒詭異,可卻又有點兒符合這古怪老店的韻味。「啊,我該回去了!」
半晌,她才驚慌地抬起頭,接著向店主一頷首致意說:「不好意思,叨擾了。」「……等等,你……把它也帶走吧!」指著木箱,店主心血來潮地說。「咦?」吃驚是一定的。她錯愕地愣在原地。
店主不改嚴肅的面孔,淡淡地說:「你不要嗎?」
「不……可是……這翡翠很貴吧?我怕我買不起……」她囁嚅地說。
「哼!誰提到錢來著?」店主不留情地嗤笑一聲。「我這間店就要收了,往後你再也看不到這枚翡翠了。如果你不要,就當我沒開口好了!」「店要收了?!」
她的叫聲幾乎把老店裡陰霾的鬼怪氣氛都嚇跑了。
「為什麼?」
接著她以沮喪的口氣說:「以後我再也不能到『花草堂』來散心了嗎?我好喜歡這裡面的每樣東西耶!老闆,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但我現在正在存錢,只要我有了足夠的錢,一定會光顧你們店內的東西!可不可以再等我幾年?我一定會發財的!」「嘖!要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等你們年輕人發財?,你這是在做夢吧?!」被潑了冷水的她,更沮喪地垂下雙肩。「抱歉,是我沒大腦。」
店主板起的臉有些微紅,他繼而一咳地說:「你這丫頭還真是少見的老實!我看你來我們店裡也好幾年了,對這些古玩這麼有興趣嗎?」「嗯!」提起這話題,她的臉兒一亮,雙眼愉快地閃爍著星光。
「那台留聲機好可愛喔!大大的喇叭造型,要是擦得它金光閃閃的,一定是個大美人兒!還有還有,那邊的古董青花瓷盤,應該是明朝萬曆窯燒的吧?雖然現在都是灰塵,不過一點兒都不減它的光澤!」「真歹勢,我這個老人家就是懶得打掃!」脾氣古怪的店主冷哼。
「啊?我沒這意思——」
店主轉頭看著四周。「沒關係,反正這些老東西,我原也沒想要賣錢。」開這家店,當初就是抱著交交有緣人的心態,如果有我看得上眼的傢伙,那傢伙又識貨,我就算把東西送給他也沒關係。「可惜這年頭,沒什麼人對這些陳舊破爛的玩意兒有興趣了,大家都往百貨公司跑,對什麼名牌玩意兒掏再多錢都買。要我說,那些人才是傻啊!什麼幾十年的名牌?能抵得上我這些寶貝兒們嗎?它們才是真正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歲月!和我這老古董一樣,看盡人生百態。」「沒錯、沒錯!一想到它們曾經經歷過的年代,光是這樣一嗅它們的氣味,我就感動得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她跟著猛點頭說。店主一笑。
「你真是個怪丫頭!」
「哈,很多人都這麼說!」
她不以為意地微笑著。
點點頭,店主繼續看著店面說:「我的時間到了,已經該是收起這間店的時候了。老是等著不會上門的人,也沒有用,索性結束了它,然後……讓我這一生塵埃落定。」老人家露出了個長年來難得一見的微笑,說:「那枚翡翠就送給你吧!我和它的緣分早巳盡。但你和它的緣分,在幾年前就開始,往後也許還有更了不得的緣分會發生,希望你能好好地珍惜。」店主將木盒整個捧起,遞給陌生的女孩,目送她和那枚翡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