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後退,直到無路可退,只能緊貼在那一整櫃文件的前面。
京森盯著她,猶如捉到老鼠的貓兒,從她起床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經醒了,不,該說自己一直等待著她採取行動。
她從超市回來後的臉色過分蒼白,不善於說謊的她編出的說詞,一下子就被看穿了,但京森故意不去點破她的謊言,他打電話給端木,盤問他派來的保鏢便可以知道她在超市發生的事。所以他早知道那些記者做的好事,也曉得他們對汶卿說了哪些話。
自己的真實身份被拆穿,京森並不意外,遲早他都會讓她知道,因為這是在無計可施中最後的招數。他深知要斷絕她對自己的好感,只要揭穿他靠什麼維生,就夠了。
過去一直沒讓她知道,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理由,他只是不想自己主動說出這些真相,只是想多一秒能放縱自我地看著她、與她呼吸同一個空間中的空氣、聆聽她清脆的笑語,為這再簡單不過的一個理由,所以他被動地等待著東窗事發。
「我再問一次,你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她白著一張臉,止不住顫抖的模樣,更讓他確定她來到這間密室的目的。
「我不是說過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沒有我的允許都不准碰嗎?」他走近她,刻意裝出惡意的笑容說著。
她的怯懦再明顯不過,然而她沒有逃開,很像她的作風,看似膽小,卻每當危急時,就會果敢地做她認為該做的事。
「你……真的是軍火商人嗎?」她哽咽地說著。
「沒錯。」
乾脆爽快的,京森承認了。
她掩住嘴,寫滿難以置信的雙眸泛著淚光。
「那又怎樣了?從事軍火買賣和從事其他買賣都一樣,不過是生意而已。怎麼?我是軍火商人這一點,讓你意外?不會吧,我這種到處被人追殺的人,任誰也知道不可能是什麼規規矩矩的商人,還是你滿腦子充滿幻想,以為我是哪兒的情報員?睜開眼睛吧,我花在你身上的一百萬美金,也是賣出成千上萬發子彈所換得的報酬!」
「不要說了!」她抖著聲音,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買賣軍火是罪大惡極的事?你知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是用來殺人的,一顆子彈或許要不了一個人的命,但是一批火藥,一批炸彈,同樣都是拿來傷害人、殺人的道具!你怎麼能擺出一副理所當然、處之泰然的臉,還說這麼無恥的話!」
「我無恥?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軍火買賣是哪個國家都在做的事,就算在台灣也一樣存在,我為什麼要覺得自己無恥?順便一提,像我這樣的人,可沒有犯法,你沒有我的允許闖入我的辦公室,我卻可以告你竊盜。」
「把我捉去關吧,我不怕。」汶卿的憤怒已超越恐懼,他滿不在乎的態度刺激著她的正義感。「或許你可以睡得安穩,但我要是你的話,想到我買賣的東西製造了這世界上多少悲劇,我就會寢食難安。過這樣的生活,你認為有意義嗎?瞧這間滿是黑色的屋子,更可以知道你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活得既無意義也不快樂,這樣的人生就算擁有再多的財富又怎麼樣?我可憐你,因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憐!」
「經過了三年,你還是沒有什麼長進啊,天真的女人。」他突然說了句風牛馬不相關的話,冷硬的臉龐有著濃濃諷意。
汶卿倒抽口冷氣,他——
「我不是說了嗎,不要多管閒事,想救人也得先秤自己的斤兩。你有什麼資格說我的人生可憐不可憐,先瞧瞧你自己的處境吧,一個無能的蹺家父親,十年後回來找你,竟是為了把你賣給黑道,逼你接客還債,這樣的人生莫非就稱得上『充滿快樂』?別笑掉我的大牙了。小姐,你不是白衣天使嗎?不是救了許多人嗎?不是應該善有善報嗎?那請告訴我你又是做了什麼壞事,才淪為做我這種黑心漢的寵物?」
掛著譏笑的唇角殘忍地揚起,他使出最後一擊說:「你不知道嗎?我一直在看著你的笑話,等著你何時才會發現——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好心為你設下的一堂課,算是回報你三年前一場『救命之恩』。」
他……他說了什麼?汶卿看著他,彷彿從未見過眼前的男人似的,呆滯地瞪著他。
「這不是很有趣嗎?看著你被我耍得團團轉,像只小狗一樣,即使被踹開,還是哀求著說什麼想留在我身邊的模樣,實在是太好笑了,托你的福,這個月我過得很愉快呢!」
汶卿全身被一股寒意凍住,雙腳也像被黏住般動彈不得,她不想聽這些了她不想知道這些事情,誰把她的耳朵、眼睛都封起來,不要讓她聽到如此殘酷的話!
「兩、三個禮拜觀察下來,你還真是個天真到無可救藥的女人!高興以粉紅色鏡片來觀看這世界是你家的事,但別把它套在我身上,我可不是你想像中的什麼英雄;也不是你的美麗邂逅;不是一個為了你而活的男人,更不會為了你而改變,我就是我。你這套扮家家酒般的看護遊戲,我早就厭煩了。」
看著已經說不出話的她,京森沒有任何手軟地摸著她的下巴說:「想要看護的話,有更好的地方給你看護……你不是很哈我嗎?眼睛都在我身上打轉,以為我沒看到嗎?你喜歡我嗎?可以啊,就當做是臨別餞行,好歹有你三年前的多管閒事,我現在才能站在這兒!我就抱你一次,讓你嘗嘗銷魂蝕骨的快感吧。」
他的臉貼近她說:「交換條件是,你不可以把這屋子裡的一切說給任何人知道,如果你說出去了……下一次遭到追殺的人,就是你了……」
汶卿摀住自己的嘴,奮力地把淚水往肚裡吞,她不會哭給他看的,她不會讓他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無情的子彈打在她的心上,貫穿她一顆心,滿是纍纍彈痕——他怎麼能說出如此無情的話傷害她,他怎麼能在三年後恩將仇報的把她推落無底的懸崖下,還站在安全的高處冷眼嘲諷她,他怎能!
自己就算曾經對他有過一絲莫名的憧憬,就在此時此地也煙飛灰滅了。
「不要碰我!」
看著他伸過來的魔掌,汶卿歇斯底里地叫道。
「為什麼?因為我是滿手血腥的軍火商人,不用擔心,我的手洗得很乾淨,你不會感覺到任何血腥味的。」冷笑著,他捉住她的雙腕,無視於她的抵抗說。「你還是處女不是嗎?我還沒有上過處女呢,不曉得會是什麼滋味,希望你別像條僵硬的死魚才好。」
「你——無恥!」汶卿掙扎著抽回自己的手,朝他揮去。
他輕而易舉地捉住她,一腳叉入她的腿間,強硬地分開她的雙膝,頂住她柔軟的大腿處說:「什麼無恥?那玩意兒能吃嗎?我可是屈就自己來抱你的,你就老實安分的接受我的『報恩』如何?」
「不要、不要、不要!」
汶卿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痛恨自己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還會因為他無恥的一言語痛苦不已,現在他成為自己在這世上最不想再靠近的人,可是她依然因為他靠近的氣息而飽受困擾,抗拒中還有著軟弱!
她從沒有如此憎恨自己的懦弱過!她多希望自己有力量能夠一拳把他錯誤的觀念都給打倒,把他錯誤的人生踢翻。
他明明是如此卑鄙無恥又可恨的人,自己卻還在他的撫摸下興奮起來,他的確是最爛的男人,可是她也一樣——自己一樣是個無可救藥的爛女人!
「怎麼?不抵抗了?這樣就不好玩了。」
看她如同放棄似的,放開全身的力量,他反而鬆開她的手惡意調侃說。
汶卿無言地凝視著他,無言地反抗著。
「呵,還以為你會威脅要咬舌自盡什麼的,看來你骨子裡根本就是淫蕩的女人,假裝清純,其實老早就已經曉得男人的滋味,只是故作矜持而已。」
他的任何言語,都再也無法傷害她了。汶卿睜著流淚的雙眼,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著這個殘酷的男人,不管他再怎麼糟蹋自己,她都已經沒有感覺了,她同意他所說的一切,自己既愚蠢又天真,被人如此奚落踐踏是自找的恥辱——她真是個差勁的女人,活該接受差勁的對待。
「算了!」他突然轉過身子說。「你走吧,離開我的屋子,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不管是這兒或是夜舞俱樂部都別讓我再看到你出現,要是你對那記者提到任何我或端木揚事情,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木然地站在原地,汶卿眼神空洞地看著他的背影。
「快滾!」他再次怒吼著。
連自己移動腳步都不曉得的汶卿,就這樣一步步的走向玄關,走出了京森的視線,也走出了他的生命。
京森確定她離開後,拿起電話,按下幾個熟悉的號碼。
「喂!哪個笨蛋在半夜三點打電話!」接通後,彼端傳來咆哮。
「端木,麻煩你一件事。」
「京森?發生什麼事了,你幹麼一副家中出了死人的口氣。」
「派你的手下跟著單汶卿,我把她趕出我家了。」沒有起伏的語調,他只是平板地陳述著。
「什麼?你這傢伙,她和你的契約還有五天才到期你知不知道?」
「無所謂,她已經知道我是軍火商人,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這兒。」京森閉上疲憊的雙眼,眼瞼中還燒灼著那幕景象……掛在她頰上的兩行淚,宛如淌血的控訴。這一次他是徹徹底底傷透了她的心。
「你……我都不知該怎麼說你了……」端木在電話中歎口氣。
「請你的保鏢這兩三天暫時保護她,直到她回到公寓安全無慮,讓那些記者不再去騷擾她為止,拜託你了。」
或許是京森真摯的口吻讓端木也拿出少有的嚴肅說:「你真的認為這樣子對你對她都是最好的嗎?」
默默地,京森苦笑著把通話鍵按掉,對於端木揚疑問他沒有答案。他不是神仙,無法知道哪一個方式會是最好的方式,他只能肯定一件事——繼續留著單汶卿會是大錯特錯的決定。
握著手機,京森一拳打在堅硬的牆上,卻還是發洩不了自己胸臆中苦澀的硬塊,他一拳又一拳地打到牆面上,直到牆上都沾滿了自己的血,才好不容易克服那股衝去追上她、擁抱她入懷、祈求她原諒的慾望。
「嘿,漂亮的姐兒,你為什麼在哭啊?讓我們來安慰你吧!」幾名小癟三圍住了她的去路,你一言我一語的朝汶卿搭訕著。
「沒聽到我們兄弟說的話嗎?姐姐。」
「喂,她是不是嗑藥了?瞧她的眼睛根本沒在看我們嘛!秀逗秀逗的。」
「把她拉到那邊的公園,裡面不會有人管我們對她做什麼的。」一人提議道。
「好好,這個主意好!姐姐,我們到那邊去吧!」
她沒有抵抗的,被動地任由他們把她推扯向公園的入口處,可是那群小癟三們不一會兒就被兩名穿著黑色西裝的大漢攔下。大漢們威脅性的氣魄馬上讓他們不敢使壞的丟下她,一哄而散跑了。
而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的汶卿,繼續茫然地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曉得自己能走到哪裡去……不管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了,只要能讓她不再回憶起那番殘忍的話,以及想到那個殘酷男人的所作所為,到什麼地方她都無所謂。
飄蕩在繁華燈火的不夜城台北街頭,擦身而過的車燈、霓虹燈與路燈交織的燦爛,都無法溫暖她失去熱力的寒冷身軀。
踏著沒有方向的腳步,漫無目的的她不知這樣走了多久,從黑夜轉換成黎明的時分,她回到自家門前。打開那道被唱了將近一個月空城計的寂寥房門,她走進玄關的瞬間,這個月來的點滴回憶歷歷在目,交雜著藺京森嘲笑自己的臉孔,汶卿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空泛的傷痛,蹲在門邊放聲大哭起來。
她知道他不值得自己流淚。
她明知道,自己只是做了場自導自演的美夢,誤以為真。
但她無能為力控制自己不哭,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嘔心瀝血,哭得連眼睛都快要溶成水,卻還是停不下淚水。
這不是愛情,愛情不會如此傷人,她遍體鱗傷的自尊不是因為自己的愛情破滅,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多麼傻、多麼笨,居然會喜歡上如此惡劣的男人,居然掛念著一個根本不值得她掛念的冷酷壞蛋,為他的生死安危擔憂害怕得睡不好也吃不好。
早知道她那時不救他就好了。
早知道當初繞遠路而不遇上他就好了。
懊惱與悔恨都挽回不了發生的一切,汶卿一直哭到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昏昏睡去為止……
打開門一見到端木揚的臉,汶卿反射性地想把門關上,無奈他先快腳一擋,開口說道:「太無情了吧,我們好歹也有過幾面之緣,沒必要讓我吃閉門羹嘛!何況你不想見的人應該是京森,不是我才對。」
無論是他或是藺京森,凡是與那一個月有關的所有人,她都不想再見到了。
「你有什麼事嗎?」垂首望著地上,汶卿盼望他能知趣地離開。
「請我到裡面坐一下吧!別忘了你和京森的契約沒有履行完全,你有『必要』和我談談。」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談。當初也是「那人」無情地把她趕出門外。可是端木強硬中帶著賴皮的態度,令汶卿不得不放他進入屋內。他好奇地左右看著她的小窩,還大方地坐在屋子裡僅有的兩張沙發中的其中一張。
於情於理,汶卿還是端茶待客。老實說她懷疑端木來訪的目的,難道他還想再拍賣自己一次?不會吧。她可受不了再三的恥辱,這回她拒絕再做待宰羔羊,她有豁出一切的心理準備,冒著自己的名字與臉孔會曝光的危險,她也要求助於警方的協助,拍賣人口本來就是非法的行為。
「不需要擺那麼僵硬的臉色,我今天上門來是扮演好心的長腿叔叔代言人。」
汶卿仍戒慎恐懼地瞪著他。
微笑著從西裝口袋中取出一隻信封。「這是你的復職證明,你一個月的曠職本來已經被原來的醫院給開除了,但是透過一點關係,現在你隨時可以回去上班,過你以前充滿『陽光、希望與愛』的白衣天使生涯。」
掩不住訝異,她接過信封拿出信來閱讀,證實他所言不虛,聘書上果然明明白白地寫著,她可以再度回到醫院工作。
「你與京森的契約已經在他主動要求下,算是完成了。你們雙方從今天起已經不再受買賣契約的限定,你的債務也一筆勾銷,從今以後你可以自由的過日子,就像過去一樣。」
這些日子來波濤洶湧、風波不斷的生活,把汶卿對人的信賴感破壞殆盡,所以她有些難以相信如此好康的事情,背後會沒有任何詭計?
「為什麼……替我做這些事?我沒有任何好處可以給你……」遲疑地,她開口說。
「陪我睡一覺——」他的話讓汶卿驚跳起來,接著他又說:「你認為我會提出這種要求嗎?」
「我做不到!」她像只飽受虛驚的兔子,馬上把信封推回去給他。
勾著唇,端木翹起二郎腿,雙手放置在膝蓋上,閒逸地說:「別緊張,這裡面沒有任何附帶條件,也沒有詭計。單汶卿,你的反應我能理解,要不要接受這份禮物也全在你自己的選擇。我想說的是……有個人其實三年來一直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地對你付出關心而已。若不是他,今日你能不能坐在這邊,或者流落在什麼人的手裡,都還不知道呢,就連工作也是他幫你找回來的。」
汶卿的心起了小小的地震。
「你該知道我說的人是誰吧?」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已經決定要忘記那人了。汶卿轉過頭,故意裝作沒有聽到他的話。
「你曾經問過我京森是什麼樣的人,從事什麼維生的人,那時候我要你去問他,看來你並沒有問吧?」
她不必問,事實已經被揭穿了。一個靠著買賣槍械,圖謀私利的黑心商人,那就是藺京森的真面目。
「他,如同你已經知道的,的確是個軍火指客,過去的數年間他經手過的軍火恐怕不是你能想像的龐大數量,如果說他是個活動的軍火庫也不為奇,在各大港口甚至都有他放置軍火的倉庫。在你眼中,這樣的人,根本就是惡貫滿盈的人渣,沒有活在這世上的資格,是嗎?
他瞇起眼睛打量著汶卿緊咬著下唇的表情,歎口氣說:「我願意告訴你,他為什麼會成為一個軍火商人,本來這不是我該告訴你的,偏偏想等那悶驢自己開口,恐怕等到海枯石爛都不可能。問題是……你還有心想知道他的過去嗎?」
這句話分明是在問她,對於藺京森是否還有殘存的情感。
汶卿腦海中是一片紊亂,她整理不出自己的情感,也截然不懂藺京森那矛盾的言行。他以言語殘酷地傷害她,卻又在行動上一次次的拯救她,如果是他一手安排了讓她重回醫院工作,讓她能回復過去的生活,他又為什麼要以那麼殘忍的方式將她趕出他的屋子?
她漫長的沉默,換得端木一聲長歎,他站起身說:「看來是我多事了,就當我沒提。你也盡早把京森的事給忘了,回到你過去的生活。涉足這個黑暗世界的勇氣,對一個天使來說還是過於沉重的負擔吧。」
眼看著自己能得知藺京森過去的唯一機會就要從眼前溜走,汶卿心裡一陣焦急——問吧!問出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她迫切地想知道!
問了又能如何?心中一個反對的聲音說:難道你真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麼?那是不可能的,別再傻了。
起碼,可以看穿一些真相吧!贊成的聲音鼓勵地說:躲藏在他那份矛盾、言行的反面,能夠讓自己釋懷的真相。
「等等!」她叫住人已在門邊的端木說。「請告訴我他的過去,我想知道!」
端木揚起眉。「你不怕自己聽了會後悔?他的過去可不是什麼美麗的故事,有你最害怕的血腥場面——也說不一定?」
「沒有關係,請告訴我。」
她已經受過太多震撼教育了,汶卿心想再也沒有什麼能夠令她動搖。
不知不覺當中,天色已暗,沒有點燈的屋子籠罩在沉默的靜謐暮色裡。
端木早已經離去了,簡明快捷不拖泥帶水地把藺京森的過去說完後,他很乾脆的走人了,可是聽完這番話的汶卿卻久久不能一言語地坐在沙發上。
自己到底看到了藺京森的什麼?
不,該說自己過去這麼長久以來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狹窄,卻又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無知的傲慢。
無知!卻自詡為正義的人,自以為觀念中的是非就該是這世界的是非,那些黑白分明的論調背後,是以無知所堆積起來的淺薄思想而已。
槍枝買賣是錯誤的,是邪惡的,是製造世界動亂的,可是在這些問題之前還有該正視去面對的問題——製造與開發槍枝的不也是人類自己嗎?難道把所有對戰爭的責難都丟到一個人身上,就可以大聲說我無罪?或者這麼做就可以讓軍火從世界斷絕?
做不到,一個人的力量、十個人的力量、一個國家的力量都不可能消滅軍火的存在,這才是事實。
而對這一點有深切體認的,不是像她這樣活在沒有戰亂,治安良好又進步的台灣社會中的幸福小孩,而是那些散佈世界各地,依舊在各種名目的內戰、外戰中受害的人們,他們沒有武器,也沒有管道與金錢能買到精良的武器,永遠是軍人下的受害者。
曾經身為傭兵軍醫的藺京林,卻早已看穿了這一點。
京森的母親是來自台灣的留學生,在法國被情人拋棄後,發現自己懷了他,辛苦懷胎十月把他生下,只留一封遺書告訴他「對不起」,還給他一個「藺京森」的名字,便自殺了,一出生他就是無依無靠的孤兒。
自幼在巴稱貧民區的孤兒院中長大,京森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生而自甘墮落,相反地靠著優秀的頭腦與運動天分,一路以獎學金資優生與參加各式各樣校際、國際划船賽贏得的獎金,從德國知名醫學院畢業取得醫生執照,可是欠下的學生貸款不是筆小數目,於是他選了參加傭兵軍團作隨團醫生的方式,償還積欠的貸款,並想借此實現他的夢相——回到巴黎居住的孤兒院一帶,開設一間照料貧民區居民的小診所。
然而,這個決定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跟隨國際知名的傭兵組織,參與過許多戰爭,他的職責是醫治在戰場上受傷的同儕們,而不是拿著槍彈上場殺敵,在轉戰各個沙場的過程中,對於不管他如何努力醫治救活的士兵,也許又會因為欠錢而再度上場殺敵,並且在無情的戰場上,奪走他人的性命或葬送自己生命的行為,京森慢慢感到疲累無力。
一身醫術能救得的人,永遠及不上那些武器奪走人命的速度。
戰爭的殘酷本質,沒有親眼看過的人,只是當成電視畫面上的娛樂或消遣,或同情或悲憐那些人,卻沒有人能真正體認或阻止。隨著時間淡忘戰爭的傷痛後,人們又會再度犯下引爆戰爭的錯誤決定。
真正轉變藺京森從行醫救人轉為軍火商人的因緣,是當他在參加束歐某個國家內戰時,由於內戰,當地醫療資源缺乏,所以他常常不只為傭兵們診療醫治,自己也前往他們駐紮地附近的一間教堂做義診,一個星期兩次的診療時間,成為當地居民重要的聚會。
事情發生在他正坐在吉普車上前往那間教堂時,一架瞎了眼的戰鬥機駕駛,竟把一顆空對地炸彈鎖定了小鎮投擲,正中教堂的屋頂炸毀了它。剎那間整座教堂就在他眼前被狂猛的大火吞噬,那些原本前往求診的居民們成了無辜的犧牲者,哀鴻遍野。
宛若地獄之門,活生生地在眼前打開……
「買賣軍火,聽來是助紂為虐的事沒錯。」端木冷靜地這麼說。「可是在我們無法消滅軍火的現在,唯有的辦法就是讓有意開啟戰爭的雙方在武力上維持一定的均衡,就像核子冷戰一樣,武器成為最有力的威脅。假如一方認定他們穩操勝算,能以武力取得勝利,開啟戰爭對多數政治家而言,根本不構成道德上的困擾。因為永遠有人會為他們擬出完美的演講稿,正當化他們戰爭的理由,真正能控制那些政治家的理智,不輕易開戰的約制力,只有『戰敗』或『無法贏得勝利時』,對自己聲名的損傷罷了。」
京森以自己傭兵的背景,取得了對於武器的常識,並透過傭兵時代認識的各種關係,開始從事商人的買賣,他獨行俠的作風在軍火買賣中引起的爭議不小,老式的軍火商常常批評他破壞了市場規矩,尤其是美國那些專門製造軍火謀利的商人,巴不得能從戰爭中獲取暴利,卻因為他的介入而令一些較小型的國際糾紛最後透過談判解決。
汶卿反省著自己見識的單純淺薄。
對於武器是殺人凶器這一點,京森必定比自己有更深的領悟,他曾經看過那樣的場景,最後他下定決心成為一名軍火商人,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論,並不是自己曾經誣指過他的——藉著販賣武器謀利至上的黑心商人。
她沒有經歷過京森曾經經歷的一切,而親身經歷過那些的他,更讓自己既心疼又難過。她曾經那麼毫不容情地指責他,卻根本沒有試圖瞭解過他背後的理由。他承擔著她的責罵,沒有為自己辯解的行為,更讓汶卿深信是自己錯怪了他的動機與行為。
也許京森是故意要讓她這麼認為的,他為何要讓自己誤解他?她想知道!
她好想見他一面,迫切地、突如其來地,那股想見他的慾望再也克制不住,汶卿套上鞋子,往外飛奔而去。
她要告訴他,不管他曾經經歷過什麼,從今以後她想陪伴著他一起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