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眼前站著的男人穿著白襯衫,臂彎的西裝外套還沒來得及掛起來。
何蔓驚訝地看了他一會兒,大腦才開始運轉起來。
他應該就是盧醫生。何蔓雖然心裡不舒服,但還是微微抿著嘴擠出一個笑容,朝他點頭問好。
「盧醫生,我是何蔓。」
盧之行笑了,像是為了讓何蔓安心一樣,主動退後一步,轉身去掛衣服。
「我還奇怪怎麼給你發短信你都不回復,原來是聽錄音入了迷。」他語氣輕快,似乎心情不錯。
何蔓聞言從桌上拿起手機解鎖,果然看到一條新信息。她之前並沒有把小環郵件中列出的盧之行手機號存進去,此刻有些尷尬,連忙點開收件箱。
然後就愣在了原地。
那串手機號下面最新的一條信息是:「我堵在路上,很快就回來,別急。」
但是上面三條信息,卻是一個月前的標點符號。問號,句號,省略號。
竟然不是騙子發的吸費短信。可是為什麼?
盧醫生此時掛好了衣服,解開襯衫的一顆扣子透氣,笑著問她:「你消失了半年多,怎麼現在終於想起來要找我了?」
這就是錄音裡男人的聲音,何蔓轉頭再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三四十歲,中等身材,不是很英俊,理著平頭,氣質溫和從容,看起來是個相當溫柔體貼的男人。
可惜何蔓一丁點兒印象也沒有,也沒法兒配合他表現出熟稔的態度。
盧醫生看何蔓沒回答,就換了問題﹕「聽說你離婚了?」
他的口氣非常溫柔,何蔓告訴自己,心理醫生都是這樣的,要是像教導主任一樣凶,誰還敢跟他們講實話。
何蔓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他提出的兩個問題,而是道明瞭自己的來意。
「情況就是這樣,」看著眼前男人愈加暗淡的神色,何蔓忍住疑惑把後面的話說完,「您是心理醫生,短暫性失憶這種事情您可能比我瞭解。反正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雖然已經適應了現在的生活,可還是對過去有些好奇。所以……所以想過來和您聊聊,順便也聽一聽自己每次來做咨詢時的錄音。」
「您?」他笑了,「如果你不是裝的,那看樣子,你真的是不記得我了。」
何蔓搖頭,堅定地說:「連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今天是初次見面的感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措辭這樣生硬。
盧之行低頭沉吟,氣氛變得有些詭異。何蔓沒有打斷這個男人的思考,靜靜地站在一邊。
很久之後,他終於微微笑了,神色也自在了許多,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示意何蔓坐到沙發上。
「我想了想,你的確沒有騙我的必要,更沒有半年多後以這種面目出現在我面前的必要。」
何蔓不明白他想說什麼,戒備地保持了沉默。
盧之行笑容和善地看著她,誠懇地說:「剛剛實在唐突了。我走進來看見你的時候以為是我女朋友,你們背影實在很像,我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何小姐你別介意。」
何蔓心裡好受了些,笑著搖搖頭。
「你想問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何蔓站起身,「自從知道自己以前常常來這裡看醫生之後,我就一直打算要過來,當時也的確很迫切。但是過了這段時間,情況變化了,見到您,我忽然覺得沒什麼想問的了。」
「真的不問了?」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反正我現在的生活和一精一神狀態都沒什麼問題,也沒必要追根究底了。」
剛剛聽了那段錄音,何蔓下定了決心。
關於謝宇和自己的那段相互猜忌的不堪過去,再也不要提起了。錄音裡面那個憔悴又神經質的自己不斷地控訴著一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而那個男人是她深愛的,永遠無法想像能做出那樣渾蛋的拋棄行為的男人。她可憐那個被傷害的自己,更有些憎恨謝宇的無情。
所以還是算了吧。
何蔓拿起包,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被盧之行叫住了。
「何蔓,如果你只記得五年前的事情,那是不是在你心裡,謝宇還是你的丈夫?」
何蔓不置可否,只是回頭看著他。
盧之行用懇切的目光直視何蔓:「作為一名醫生,我對你以前的情況很瞭解。我還是希望你能夠遠離謝宇。雖然你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很健康,但我始終記得你剛被朋友介紹來的樣子。這個男人對你進行了太久的一精一神折磨,你必須離他遠一點兒,為你自己的幸福考慮。」
何蔓冷冷地看著他。
「怎麼了?」盧之行被盯得有些緊張。
「這是一個醫生該說的話嗎?」何蔓有些忍不住了,「從進辦公室那一刻開始,你的言行就很不專業,從背後抱我,又直接問我離婚的事情,現在連為我的幸福考慮這種話都說得出口。雖然我失憶了,現在沒有看過心理醫生的經驗,但是直覺告訴我,你這樣做十分不妥當。」
「還有,」何蔓掏出了手機,「你給我發的這些短信是什麼意思?」
盧之行陰沉地看著何蔓,冷冷地笑了。
「你裝什麼?是急著要回到男人身邊去了,現在開始跟我演戲了?」
何蔓只覺得「轟」的一聲,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炸裂了。她隱約感覺到了,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嗓子很痛,一句話也講不出。
「我是不專業,不應該夜裡收留病人,更不應該喜歡上她。即使她每天來和我控訴自己的丈夫,也不代表她不會回心轉意,是不是?」
盧之行卸下微笑的面具之後,每句話在何蔓耳朵裡都轟隆如雷聲。
「不過現在你不是我的病人了,我說這些也算不上不專業了。我找了你很久,你都躲著我,聽說你半年前就離婚了,是在我這裡留宿之後的事情嗎?」
何蔓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她紅著眼睛咬牙看向盧之行,看得對方心驚肉跳,連忙收住了後面的話。
「我……」盧之行陰沉的表情鬆動了,又回復了平時的溫和,「算了,你好像真的不記得了,我以為你是故意來撇清的,所以……當我沒說好了。何蔓,對不起。」
「你說下去。」何蔓覺得每個字都無比艱難,「你說下去。」
「你……你一年多以前開始因為婚姻問題來找我,起因就是你們度過了一個很不愉快的結婚紀念日。最開始的幾個月,你來到這裡只是不停地哭,什麼都不說。後來,你慢慢地開始信任我了,學會了在我面前陳述,緩解壓力。後來,你和你的朋友也鬧翻了,孤立無援,整個人都有了自閉的傾向,同時也變得非常容易依賴別人。這個別人,恰好就是我。可能是……」盧之行說到這裡,竟然有些羞澀地撓了撓頭,「可能是我遠離你的生活圈子,又是你唯一能傾訴的人吧。我們變得愈來愈親密,你有什麼事都會第一時間跟我分享。」
盧之行看向何蔓,神情溫柔。何蔓轉過頭,心中一片冰冷。
「我心裡也清楚,我不過就是個備胎。雖然沉溺於其中,但是我自己心裡明白。雖然你什麼都沒表示過,但是我覺得我都體會得到。」
「別說這些廢話。」何蔓生硬地打斷盧之行。
盧之行笑了﹕「那你想聽什麼?好吧,新年夜,你老公又不見了。你喝多了酒,哭著給我打電話說你老公關機了,你找不到他。你醉醺醺地來找我,說你不想回家。看到你快要崩潰了,我很擔心你會出事,所以就留在辦公室裡陪你、安慰你。」
何蔓忽然覺得頭皮發麻,耳邊嗡嗡作響。盧之行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被轟鳴聲淹沒。
「那天晚上之後,你就再沒有來過,我打給你你也不接。聽說你很快就離婚了,我以為你會來找我,可你也沒有。給你發短信你也不回復,後來我想你了就只發標點符號,反正我覺得我發什麼你都不會看。」
停頓了彷彿一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何蔓才緩緩地開口,這才發現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了:「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什麼事了嗎?」
盧之行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心。
「既然……既然你都不記得了,那就由它過去。反正你一直最愛的都是你老公。」
「有,還是沒有?」
何蔓忽然發了瘋,她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只能失控地大喊。
眼前一片模糊,眼淚剛剛湧出,瞬間冰涼。
「有。而且你老公也知道了。何蔓……我剛剛提起這些只是情緒失控。這不全是你的責任,有我的錯,也有你老公的責任。我早就沒有別的心思了,只是不忍心看你蒙在鼓裡還回去找他,我不希望你再受傷害……」
何蔓只覺得眼前開始發白,閃亮亮的碎片像是小時候電視機的雪花屏幕,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信號。
可笑,她竟然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傷害的那一個,純潔無瑕。
恍惚中,這幾個月來零零碎碎的記憶片段開始在眼前閃現。
「她這麼傷害你你還讓她住進來,謝宇你賤不賤?你賤不賤?」
是誰的聲音,又在說誰的故事?
是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謝宇你賤不賤。
何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