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繁華京城之地,行人熙攘,熱鬧非凡,行市裡南北貨品藥茶干鮮一應俱全——絲綢、藥材、毛皮、漆陶瓷器、乾貨鮮果、茶葉香料等,琳琅滿目地堆在各家店舖門前,易貨交訖的商旅雲集於此,查貨點貨,討價還價,寒暄敘舊……聲浪迭起,熱情高漲。
    行市街口停了一輛破舊馬車,斜插在「徐記」皮貨店前的兩座綠暱小轎中間。自行搭建的蔽雨篷廂還算結實牢固,只是陳舊寒酸得怎樣看都礙眼。馬車前座架上半倚著個關東老頭,狗皮帽子厚皮襖,籠著袖筒笑呵呵地看街口人來人往,瞅什麼都新鮮。
    街北遙遙傳來的聲音讓他忽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下,趕快轉身敲敲車廂板:「丫兒,快出來看,有娶媳婦的過來啦!」
    篷廂裡沒什麼反應,他又敲:「快來看,能瞧見紅轎子了!嘖嘖,肯定是大戶人家,送親的這麼多,快趕上咱們一屯子人了……」
    篷廂裡仍是沒什麼響動,老頭急著看娶親,手上力道重了,捶得廂板「砰」一聲大響:「這死孩子,咋啥都不愛看?好容易來趟京城,人家大戶娶媳婦,讓你開開眼都不伸個頭,大老遠帶著你不白來了!」
    車裡的人終於動了一動,不感興趣而略帶冷淡的睏倦聲音傳出:「有什麼好看的,泰佔大哥的貨錢算清沒有?結了錢就回去吧。」
    「丫兒,別睡啊,天兒冷,著了涼怎麼好。」老頭籠一籠手,用袖筒蹭了下鼻子,見娶親的隊伍越來越近,嗩吶鑼鼓震天價響,忙忙催著女兒,「快快,下來看,好像另一頭迎親的也來了,咱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馬車的氈簾挑了起來,露出一張十二三歲女孩的面孔,天寒地凍裡顯得有些蒼白,眉色極淡,神情與語調同出一轍的沒興趣:「要看自己看去,看完就回來,別讓泰佔大哥出店找不到人就成。」說完氈簾一撂,女孩又縮回車廂裡。
    「不看拉倒!」女孩的愛熱鬧老爹念叨抱怨,捨不得那盛大的迎親場面,又實在放心不下自家閨女,正為難間,送嫁隊卻起了騷亂,讓他大感興趣,索性站在馬車前架上惦了腳努力觀望。
    一名蒙族打扮的男子攔住送嫁隊,鼓樂手猝不及防,幾乎撞成一團,喜樂登時停了。
    男子急切而焦燥,隔著人群高聲喚:「烏雅!烏雅!」
    喜轎停頓不前,轎簾微微一動,似是新娘欲掀而又猶豫不決。送嫁隊裡一群包衣侍衛擁上來圍住男子,男子不放在眼裡,只盯著轎子大聲道:「烏雅,我知道你不願嫁,你出來,我要見你。」
    人群裡竊竊議論,滿蒙風俗遠較漢人強悍,竟當街上演搶親好戲,怎不叫人驚訝震動。
    轎中人沉默不語,聽了男子這般懇切又激越的話,不知心頭是否波瀾起伏。新娘的嬤嬤不忍,走出來勸道:「阿齊亞,你別再難為格格了,你要早有這個心,何必等到今天。」
    男子胸腔一緊,澀聲道:「我不是沒有心,只是……」他昂首向轎子道:「烏雅,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我什麼都依你。」
    嬤嬤臉一沉,「這是什麼時候,來說這種渾話?你想讓府裡從今無顏見人嗎!」
    阿齊亞繞開嬤嬤,大步上前,直奔喜轎。包衣們急忙擁上阻攔,被他蠻力一推統統退散開去。
    關東老頭瞧熱鬧瞧得好生高興,小伙子,好樣的!快,再緊趕兩步,新娘子就是你的了……
    馬蹄踢踏作響,大街另一頭人群分開,讓出一條道路。盛衣喜慶的新郎緩緩策馬而來,他原是來迎接新娘,見了此時一團混亂,自然有些訝異。
    阿齊亞已到轎前,紅簾正撩到中途,聽得身後聲響,便放下轎帷,轉身面向新郎,毫不退縮道:「烏雅喜歡的是我,我要帶她走。」
    圍觀路人心中有數,話既說到這個地步,必有一番爭鬥,已有明智人士悄悄退出,以免稍後打殺起來誤傷自身。
    新郎掀衣下馬,走到喜轎前,凝神微思,良久。
    眾人屏息以待,足足一盞茶時分,他低低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若想跟他去,我不攔你。」
    圍觀人群嘩然聲中,新郎轉身牽馬,平靜扶鞍而上,如來時一般從容,攬轡徐徐離去。
    這一幕大大出人意料,連阿齊亞也愣了半天神,恍悟過來後甚是輕鬆,高興地揭開轎簾去拉心上人:「烏雅……」
    哪知女子躲開他的碰觸,美麗明亮的雙眸凝視他一陣,然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阿齊亞的笑凝在臉上,愕然非常。
    新娘低喚一句:「嬤嬤——」那陪伴她多年猶如生母的老嬤嬤忙上前來,聽她靜靜道:「起轎罷。」不由神色複雜地看看她,又轉頭看看阿齊亞,無聲無奈地歎,去吩咐轎夫:「走吧,別誤了時辰。」
    鼓樂聲再次響起,送嫁隊伍蜿蜒綿長,浩浩蕩蕩。路人們目睹了一出人意料平靜無波的搶婚未成記,無不交頭接耳,悄聲低語。
    關東老頭離得遠,只看見那蒙族男子和轎中新娘說了一句什麼,便被孤零零拋在大街上呆呆怔立。他百思不解,很想過去搭句話問個究竟,遲疑地瞄一眼自家馬車——閨女一定會責怪他多管閒事,去不去呢?好猶豫……
    「佟大叔,咱們貨錢結出來啦,今年可過個好年!」豪爽粗壯的嗓門在身後乍響,泰占哈哈笑著大步邁下台階,「您老站在車架上幹啥,小丫兒呢?」
    「唔、在車裡……」佟老頭下了車架,再回頭望一眼蒙族青年。唉,想開點吧小伙子,旁人再勸也不如自己寬心!見泰占開懷不已,他也欣喜,「咋樣,老闆沒壓價?」
    「哪能不壓,但誰叫咱這貂皮子好,完整新鮮,一點毛病挑不出。他要是壓價狠,咱們還不賣了,這行市裡收皮貨的一家挨一家,還怕找不到出價公道的?」泰占笑著,低了聲音,「今兒個有點晚,先回去歇著,明日我再來轉轉,找個好主道,把那棵六品葉出手。」
    「成。」佟老頭應著,撩起車簾往裡鑽,「丫兒,往裡點。」坐進去後,又伸頭出來道,「找家布店吧,扯兩塊花布給你媳婦和丫兒做身新衣裳。」
    「好咧!」泰占高聲吆喝著,開鞭趕馬,車輪碌碌滾動,晃晃悠悠地駛上大道。
    ※※※
    往年來賣皮貨山參,為省錢住的都是大通鋪,今年帶了佟家小丫兒來,不得不考慮這孩子半大不小了,實在不該和一群窮棒子混在一張炕上睡,於是單要了個小間,方便燭雁洗漱起居。
    泰占一大早就去行市了,佟老頭拉不動不愛熱鬧的閨女,咕噥著獨自上街開眼界兼遛彎。燭雁便留在房裡,向廚房討了根炭棍,在地上劃著學字。鄰居時老先生早年自關內遷居關外,打獵採參是外行,卻精讀擅寫,老先生人很和善,常常叫了她和自家獨子一同讀書學字。
    還不到日上三竿時分,佟老頭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他不是一個人,他還背回另一個來。
    燭雁蹙著極淡的小眉頭,看爹急三火四地將個陌生人放在小間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下一刻又不放心,解了那人的衣裳,給他搓手暖腳捂身子,心疼得像是救治自己的親生愛子。
    「這個人是誰?」她不悅地抿唇,拎起那人的衣衫查看,那只是一件貼身的單衣,凝了一層冰碴,硬梆梆冷冰冰的,似是剛從河裡撈上來,馬上又被數九寒天凍得硬挺如石。
    「先別管是誰,快來幫忙,給他搓搓手腳,再晚怕是要保不住他這條小命。」佟老頭忙得腳打後腦勺,一抬頭見閨女仍站著不動,急道,「快點啊,小孩伢子的,還害羞不成!」
    燭雁淡淡瞥了爹爹一眼,轉身出房,不一會兒端了盆雪進來,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裡捏了捏,便給那人搓起手腳來。
    佟老頭讚著:「我們丫兒果然細緻啊」,也抓了盆裡的雪塊依樣為昏迷者搓身,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那人全身肌膚通紅,顯見血脈漸漸活絡,才再用被子將他細心蓋嚴。
    燭雁將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來便開始正式盤問。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老爹爹回答得很乾脆。
    「你打暈他,擄他來?」
    「他又沒欠我錢,我幹啥打暈他再擄他。」
    當然是根據阿爹的一貫惡行,因為無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無聊老頭,至今而止擄人記錄少說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燭雁懷疑地猜測,會不會實際是他不肯理會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雖然的確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應該不是自己投河。」佟老頭得意地摸鬍子,「他是我從河邊撿來的。」
    「撿來的?哪個河邊?」
    「問那麼多幹啥,反正我說是從河邊撿來的就不是從林子裡撿來的。」見閨女盯著自己,做爹的嚴肅萬分地咳一聲,「兒啊,想當初你也是為父從河邊拾來,那時你方……」
    「不要念戲文。」燭雁打斷阿爹的東扯西顧,冷靜道,「他醒了就讓他回去,不要纏著人家,就算救他一命,也犯不上叫別人以為我們賴著不走妄想高攀。」
    「知道了。」佟老頭應得不甘不願。這是他辛辛苦苦養育多年的親閨女麼?這是個十二歲小姑娘該有的反應麼?她應該很驚惶很不知所措,或者有點膽怯又忍不住好奇……總之,撿隻貓回來都比撿個人回來更能引起她關注。
    「他在這,我睡哪裡?」燭雁比沒正事的爹有更實際的考慮。
    「唔……」總不能讓閨女去睡大通鋪,再叫一間房又太奢侈了些,佟老頭的注意力較多地放在床上人身上——這孩子真好,他心裡別提多喜歡了,為啥自己就沒福命有麼個好兒子?
    「丫兒,你將就一下,在這擠擠,就當是咱家炕上睡,行不行?」
    燭雁的視線轉到昏迷者臉上,和他擠一張床啊……蒼白得鬼一樣的男人,半夜裡會不會悄無聲息地死掉?
    ※※※
    夜裡,不知第幾次醒來,伸手摸摸身邊的人,涼涼的,僵直的,像一具屍體。
    不覺害怕,她自來膽子很大,不是嬌怯女孩。
    燭雁慢慢爬起來,爬到床的另一頭,她與那人是相互掉頭而臥的,自己大了,不可以與男子共枕。試探地推推他,半晌,沒有動靜。
    從上午到深夜,這人一直沒醒,他像因浸了太久的水,陷入極深的昏迷中。阿爹抓來湯藥,硬灌了些下去,但仍是不見起色。
    外頭在下雪,屋子裡也映得亮起來,朦朧光線中,可以看清他的臉。很年輕,大概連二十歲也沒有,這樣年輕的人,很快就會死去嗎?
    燭雁探他鼻息,很弱,似有若無,比前半夜情況還要糟。按他脈博,幸好隱隱還有內息在……他是習過武的,才能在水下長時間窒息後仍余有一絲生機。自己功底太淺,幫不上什麼忙,不然輸些真氣給他,也許還可以多撐一陣子。
    正想著,那人本就沒什麼動靜,此刻更是悄然死寂,燭雁心裡卻忽地一跳,再試他鼻端時,果然已無氣息。不及多想,捏住他下巴一連渡了幾口氣進去,立刻披衣下床。
    大通鋪上,佟老頭一碰即醒,迷糊睜眼,見閨女立在炕前,平靜道:「他要死了……」不由激靈清醒,忙鑽出被窩,悔不迭地直奔小間。
    「唉、唉!我早該睡在屋地上守著這孩子,他醒了動了,我也好早知道……」
    燭雁跟在後面默默想,那人醒了動了可能性不大,就算徹夜守著,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佟老頭急急將床上人扶起,又是摸脈又是輸真氣,折騰了半頓飯的功夫,擔憂地唉聲歎氣,痛惜這年輕的一條鮮活生命,說不行就不行了……忽然乍想起來:「快,叫泰占,把那棵六品葉拿來!」
    燭雁便又去將泰占喚醒,不消片刻,泰占也匆匆趕進來,將昨日轉了一天也沒捨得賣出的六品葉小心翼翼取出。
    六品葉是人參中的珍品,幾十年難得一見,數月前撞了大運從深山挖回,原打算賣個好價錢,幾乎可用度二十年。但此刻為救一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毫不猶豫拿出,哪管只是為吊一吊性命。質樸熱誠的關東人,重情不重財。
    將切得極薄的參片置入少年人口中,只盼能吊得他一脈氣息,佟老頭很虔誠地嚴看死守,沒有動靜也時不時過去瞧上一瞧。燭雁守著燭台在桌邊抱膝而坐,看燭影明明滅滅,像那人要斷不斷的呼吸,游絲一般,不知能否捱到天明。
    ※※※
    第二天,佟老頭欣喜地發現,他撿來的少年人氣息已經平順許多,六品葉功效果然不同尋常,硬是將他從鬼門關邊緣拉了回來,只是依舊昏迷不醒,請來大夫看過,也說不知何時才能清醒。
    於是歸家的行程一延再延,半個月後,佟家善良的老爹得意洋洋地宣佈:這個拾來的孩子從今以後就是他的兒子了!不顧閨女反對,將之安置在自家陳舊的馬車裡,快樂地起程回關東。
    ※※※
    一年後。
    冬日夜長晝短,雞叫三遍後,天才濛濛亮,燭雁照舊被阿爹的碎碎念吵醒,翻個身,習以為常地再度朦朦睡去。
    模糊的念叨聲不絕於縷地鑽入耳中——
    「阿岫,你冷不冷?」
    「昨晚睡得好不好,做夢沒?爹沒睡得太死踢著你吧?」
    「喝不喝水,上不上茅房?」
    「早上想吃什麼,一會兒叫丫兒給你做。」
    「明天爹去打狍子給你吃,剝了皮給你做對護膝,天越冷,狍子皮越顯暖和……」
    偏心!對她這個親閨女都沒這樣噓寒問暖過。不經意地想著,漸漸睡深。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敲炕沿聲,「梆梆梆」的,讓人生惱。
    「起來起來,當你是滿人家姑娘哪,養尊處優的,這麼晚還不起!」
    燭雁不耐地一睜眼,嚇得佟老頭氣勢全消:「呃,那個……阿岫找你。」
    慢吞吞坐起,攏了攏睡得散亂的長髮,燭雁還貪戀著被窩的溫暖,磨蹭了一陣才從褥底拽出小襖穿上,「他手腳都按摩完了?」
    「嗯。」佟老頭邊往外走邊叮囑,「我去點爐子,你給阿岫梳頭擦臉,不許再睡了啊。」
    燭雁打著呵欠疊起被,一大早的炕猶有餘溫,抱著褥堆又情不自禁瞇眼。阿爹在門口催命似喝了一聲「還睡!」嚇她一跳,皺皺鼻子穿鞋下地,涼氣隨即襲來,趕快趿著鞋子一溜小跑進了東屋。
    東屋炕上躺著一個人,是一年前從陌生人變成家裡一員的年輕男子,他當初從昏迷中醒來,至今不會說不會動,要幫他穿衣吃飯,梳發淨面;要伺候他洗澡方便,教他說話認人……阿爹被折騰得樂在其中,卻牽累不幸生為佟家女兒的她。
    爹請鄰居時老先生為撿來的愛子取名,時老先生大筆一揮寫下「白岫」二字,取白雲出岫之意,喜得爹爹整日阿岫長阿岫短,她這位哥哥無甚反應,她的耳朵倒快要生繭。
    一年的將養也不是絲毫不見起效的,至少他會看人了,也會偶爾發出單音字,最讓佟家阿爹椎胸頓足的是:他說出的第一個詞不是「爹」,而是——「丫兒」。
    燭雁將白岫扶起靠在牆上,他在看自己,像是很高興的樣子。他現在能認得一些人,像爹和她,鄰居泰佔大哥、時老先生及其獨子漢庭哥,因為自己與他朝夕相對,他便很明顯地尤為親近依賴她,每天大早一醒來,就用眼神示意要找她,像只剛脫殼的雞雛。
    褥裡暖乎乎的,燭雁睡意未褪,將被子拉起來覆在他和自己身上,圍得密不透風,趁佟老頭在外頭通爐子生火,偷偷倚著白岫肩頭再打會兒瞌睡。感覺才一合眼的功夫,狡猾的阿爹就在屋外敲窗欞:「還睡還睡?太陽都老高了!」
    好煩……燭雁決定今天再教白岫說兩個字,氣翻她那囉嗦偏心的阿爹。
    ※※※
    「燭——雁——」
    拉起他的手,將指腹抵在自己的唇上,讓他感覺口型變化:「燭——」
    白岫安靜地看著她,眼瞳如初生稚兒一般純淨清澈。
    「雁——」執著他指尖,撫在她咽喉處,讓他感受聲音的震動。
    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覺得好玩,渴盼地盯著燭雁,希望她再次重複,等待那一剎傳來的有趣觸感。
    「來,你也說:燭——」燭雁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咽喉上,拉長音調地教著:「燭——雁——」
    他不肯了,皺著眉,垂下眼,拒絕學習。
    「好吧……」燭雁妥協,重新換位置,「跟我學:雁——」
    白岫全神貫注地觀察她的頸子,完全置她的苦心於不顧,半個音也不發。
    燭雁微惱,戳一下他的頭,嗔斥「真笨!」
    這一句他卻像是聽懂了,受傷地看過來,委屈的眼神讓燭雁禁不住發噱,將笑忍回去,板著臉道:「你想在這白吃白住一輩子不成?早點學會說話走路,我也好放心跟爹進山,再不學,明天就把你扔進山裡喂狼!」
    威脅恐嚇完畢,再教時,他果然乖很多,只是仍不大開口。教了快一整天,他也沒學會,燭雁累得口乾舌燥,有些氣地一點他額:「笨笨笨!」穿鞋下地去給爐灶添柴。
    「燭雁,燭雁,你在不在?」
    有人在院裡喊她,是漢庭哥。
    開門讓他進屋,他猶豫一下才走進來,才十五六歲的少年,已經知道避嫌了。「白大哥在吧?」
    燭雁奇怪地看了眼時漢庭:「他不在家還能在哪裡。」
    他有點尷尬:「那,佟伯打獵還沒回來?」
    燭雁戳破他的拐彎抹角:「你到底是來找誰的?」
    時漢庭語塞,頓了一陣方道:「是我爹讓我來問,你今天怎麼沒過去習字?」
    「啊,我忘了。」燭雁才恍想起來,她多半天陪著白岫,竟誤了去時家學字的時辰,「我在教大哥說話。」
    時漢庭瞥了下炕裡靠牆而坐的人,「這麼久都不見效果,白花了多少力氣,也不知他是不想學還是學不會。再說,看他不急不燥的,就不想早一天恢復回去看看家裡人?」
    燭雁蹙眉,注意到白岫垂下眼睫,像是不大歡喜,他已能從別人語氣中聽出喜惡愛憎,如同漸漸脫離蒙昧的胎期。一歲半歲的嬰兒都會看人臉色,何況已入成年的他,一旦他能說會走,就會離此回京了罷,他的家人父母……該有多焦急盼他歸返。
    她坐上炕沿,仔細看著白岫雋逸的眉眼,淡淡笑,「大哥生得很俊。」
    整整他領口衣襟,「也很聰明,現在只是忘了怎麼說話走路寫字,等有一天想起來了,會比漢庭哥說得還好,走得還快,唔、比漢庭哥識的字更多,比爹的功夫還強。天上的海東青,地上的梅花鹿,大哥都會輕輕鬆鬆捕到。」
    白岫抬起眼,清清澈澈地看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他喜歡燭雁這樣柔聲和氣地同他說話,喜歡讚揚鼓勵的語調,溫暖和煦的眼神,輕柔關切的撫觸。
    於是他唇角稍彎,也笑。
    燭雁總覺得奇怪,這個不知來歷逢難重生的人,彷彿剛剛出世的嬰兒,一切反應都那麼純粹明淨,簡單如白紙。
    時漢庭哭笑不得,「好好,他將來什麼都比我強。」佟家一老一小對這個撿來的外人倒真是好得如同自家血骨。
    「燭雁,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過不過去?」
    她想了想:「不去了,今天我爹可能回來早,我要早些燒飯。」
    時漢庭點點頭,告辭出屋。天色尚不晚,燭雁便攙白岫下炕學走路。
    說是走路,實際是架著他緩緩挪動,父女倆每天為他按摩數遍,他的腿才沒有萎縮變形,燭雁一直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奇跡般恢復如常,以讓她脫離日日被砸的悲慘命運……一個沒扶住,他又倒了,連帶砸扁可憐柔弱的她。
    好在這次栽在炕邊,沒摔在冰涼的地上。
    「壓死我了!」燭雁費力地要從他身下掙出來,他卻覺得有趣似的,喉嚨裡擠出「咕」地一聲笑。
    「還笑,你移一下……」唉,跟他抱怨有什麼用,他又不會動。燭雁掙不起來,沒多想地腳下一勾他腿,臂上使了巧勁半推,他便歪倒跌落在地。
    料他當初行走自如時,必不會想到今日如此狼狽,燭雁有些愧疚地去扶他,卻見他只是無辜地看著自己,並無半分懊惱困窘之色,心裡不由更覺怪異。
    難道他起先就是癱瘓成疾的?看他學說學走均如幼兒;除了聲調中明顯的憎惡,聽不出複雜語意;寫了字給他看,他便像是費心回想——他究竟是因暫時失語而無法表達,還是……他本就是個癡傻之人?
    爹說他是習過武的,且底子不薄,一個傻子怎會學得一身好功夫,又怎會溺水幾近身亡?
    「你不恢復,就會一直住在家裡;家裡要真是一輩子養你……」燭雁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會嫁不出去。」
    將白岫安置在炕裡,他不肯躺,就依他,讓他倚牆而坐。燭雁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偎著被褥做女紅。炕燒得很熱,屋裡暖洋洋的,不一會兒就犯了困,隨手將針線花繃放到旁邊,決定在阿爹回來之前再偷睡一小會兒。
    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愜意,睜開眼時,夕照如金隔窗投入,燦爛炫目。窗欞框影斜映在炕面,一格一格疏落有致。
    有個人,全身沐在夕照燦亮下,向她微微含笑,讓她一時恍惚,疑似夢中。
    那是白岫。
    他竟自然如常地站在炕邊,暮陽的光亮射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淡淡金色,修眉長睫,說不出的好看。
    他緩慢眨了一下眼,極清晰地喚了聲:
    「燭雁。」
    初春時分,萬物復甦盟新,然而關東這一片天地,卻暫時看不到一絲盎然綠意。大地蒼澀依舊,積雪尚未化盡,白山黑水沉寂困頓如冬時,要過了清明時節才能見得花紅柳碧,燕子回歸。
    但屯裡的孩子們已經活躍起來,像新出生的小雀,蹦著、跳著、嘰喳著。又是難得的大晴天,風和日麗,中午的太陽暖得讓人打心裡頭舒坦,再懶散的人也禁不住出門透透氣,感受一下春的蓬勃生機。
    半坡地上,一群孩伢子笑著嚷著在做遊戲,從五六歲到十三四的都有,有男有女,有滿有漢。這裡長年滿漢混居,多能和睦相處,漢風滿俗相互交織融合,滲入尋常日子的方方面面。
    孩子們手牽手站成兩排,一方與另一方相距三丈,向著對面一排齊聲喊唱——
    急急令
    走馬城
    馬城開
    打發信使送信來
    你要誰
    要洪花
    洪花不在家
    要你們兄弟仨
    到底要哪個
    ……
    一方喊畢上句,另一方接喊下句,整齊嘹亮的童聲響徹遼闊天地。
    「要阿吉嘎……要依蘭要依蘭……要小龍……不行,小龍力氣大,要阿克敦……」要人的一方七嘴八舌嚷起來,相互爭執不下。
    這是一種滿族孩童遊戲,滿人尚武,風氣剽悍,連童謠遊戲也與行軍武風相關。兩方牽手成行,一方點要另一方其中任意一人,被點中的孩童奮力衝過去,撞開對面牽手處為勝,可帶走對方任一人回己方;反之撞不開為敗,要留在對方排中。遊戲類似攻城與堅守,因簡單有趣,也吸引了一些女娃加入其中。
    「要白岫……」一個女孩小聲怯道。
    少年薩圖瞥她一眼:「總是要白岫,再撞開你就跟他過去,別在這排拖我們後腿。」
    「她向著白岫嘛!」左邊的莫爾根嘲笑,「要不然,叫曉霜求白岫別撞開,讓他留在咱們這兒。」
    曉霜又窘又委屈,訕訕不語。
    「向著白岫怎麼啦,至少人家從來不會撞傷人,哪像你,牤牛一頭,黑瞎子看見你也會嚇得轉身就逃。」另個女孩不示弱,伶牙俐齒反譏道。
    「凶婆娘,將來一定沒人要!」莫爾根小聲咕噥,阿維這丫頭很悍,打起架來像個小子,惹惱了她,吃虧的是自己。
    「別吵,就要阿吉嘎。」薩圖是這一排的主導,發了話壓下爭論,定下要誰就是誰。
    對面的阿吉嘎作好準備蓄勢待發,剛要起步,有人喊「別沖曉霜那兒,撞疼她又該哭了……」立刻引來一片附和,這遊戲雖無甚危險,但為求撞開對方人排,有時力道太猛或位置不准正撞上人,也會有孩童受傷,被撞痛大哭的更是屢見不鮮。
    阿吉嘎大步急奔,到跟前時氣勢極猛,一個男童心下先怯了,還沒等撞上就一甩手鬆開同伴,立刻被阿吉嘎衝破個缺口。
    一方歡呼一方抱怨,阿吉嘎一指薩圖,要走這排的領隊人回去。這排沒了主心骨,自是鬥志漸失,衝陣時屢撞不破,防禦時一衝即開,三兩下潰不成軍,夥伴不斷流向對方排中,片刻間只剩廖廖數人。
    剩下幾名孩童你瞧我我瞧你,早沒了心思堅持,忽聽得遠處大人在喚「吃飯啦……」索性耍賴轉身往家跑——「不玩了!」
    一時間人心渙散,其他人也被飯菜香吸引,紛紛道:「不玩了不玩了,吃完飯再說……」各自散去。
    只有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四下散開的孩童們,呆呆站在原地,見別人都跑向各自家院,佇立一陣,也慢慢走回家去。

《雲出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