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院門,大黃狗搖著尾巴撲上來表示親熱,跟它玩了一會兒,才拍拍衣上的濕雪屑,起身進屋。
泥坯木頂的草房雖破舊,卻熟悉而暖意融融,灶下的柴在火中嗶嗶剝剝發出輕微的響聲,女子正掀開鍋蓋,霎時霧氣蒸騰瀰漫開來。她側過臉避開熱霧,朝鍋裡看了一眼,又蓋上。聽得門響便抬頭,裊裊水汽中,她溫淡的笑像氤氳在雲裡霧裡。
「大哥,回來了?」
門口的人也回應一笑,剛要走過來,忽見衣擺上大黃剛才踩的黑爪印,不禁下意識去遮,斜著身子想繞過燭雁。
燭雁眼尖,他一遮時便看到了,見他欲蓋彌彰的拙相,好氣又好笑。
「大哥,你過來。」
他猶豫著,卻不敢不聽,磨磨蹭蹭挪到近前。燭雁拍開他的手,見他淡青的袍子上印了幾個清晰的黑印,歎道:「說了多少回,穿淺衣裳時,別讓大黃往身上撲。本來乾乾淨淨的,有這幾個印子,多難看。」
「我自己洗……」他愧疚地小聲道。
「你會洗什麼,只給我添亂。」燭雁輕斥,「脫下來我過會兒洗。」況且要是爹見了大哥在洗衣,十成十又以為她怎樣苛待兄長,恐怕會心疼得當場暈倒。
白岫便很聽話地脫了外衣,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等。燭雁在廚房來回走動端碗拿筷,嫌他礙事,說道:「大哥,你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轟他進裡屋,他就老老實實走到裡屋去等。
在炕桌上擺好飯菜,囑聲「快吃,別涼了」,他才端起碗,安安靜靜地吃飯。
燭雁拎起白岫的衣衫檢視污漬,早上才換的乾淨衣衫,也沒什麼污痕,除了大黃踩的幾點爪印以及一些零星濕漬,清水浸一下,不難洗。微思的視線轉到桌邊人身上,看他吃飯的樣子,端正而優雅,很是好看。誰能想到他剛來時,不能說不能動,形同廢人。
桌邊的這個人,七年前被爹從京城救回,在家裡整整躺了一年,要從頭開始教他說話穿衣走路,猶如照顧甫出世的嬰兒。忽然有一天他奇跡般恢復,清清楚楚叫出她的名字,讓她以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誰知那只是碰巧,他僅出息了那麼一回,隨即又說不出了。
所幸之後他進步極速,恢復幅度讓人欣慰,大半年便漸漸痊癒,但及至行動如常,卻又經過了兩個寒暑。
爹為他早日恢復,煞費苦心,外用藥內練氣,將他的功夫一點點拾回來,他得益於習武,竟果真日漸強健靈敏,前年還跟著爹一同和參客們去趕山,獨自捉了只紅狐回來,高高興興地送給她。
方圓百里都知道佟老頭撿了個兒子回家,由起先的半死人出落得俊挺英颯,雪裡捕貂崖上擒鷹,矯健如風形貌俊俏,無不嘖嘖讚歎,一時引為奇譚。
然而,誰也都知道,這個生得又俊、身手又好、性格又溫和的年輕人,卻是個癡兒。
他二十幾歲,心智卻如十二三歲孩童。不然早該有大堆的熱心人上門提親。而如今,不僅他,連佟家女兒也被帶累,窈窕芳華蹉跎經年,直到半年前,才勉強與鄰居時家達成結親意向。
「燭雁,你也吃。」
一塊蘿蔔夾到她嘴邊,她一怔,張口接過,含糊道:「大哥,你別管我,吃你自己的。」
「嗯。」他應聲,坐回桌邊。
燭雁看他,他便也看過來;燭雁笑,他便也回應地笑,那麼清亮似水的眼神,那麼簡單純澈的笑容,像是一抹遺忘了前塵舊事重新轉世的魂魄,投入這一具舊體復生。
多年前的溺水,長時間窒息令他傷了腦子,難怪當初覺得他言行異常,行動反應均如稚兒,原來他腦中記憶已全部抹去,不僅身世家人,連最基本的身體活動機能也統統忘卻,當真是再世為人。
見他身上的襖有處脫線,燭雁取了針線坐在他旁邊幫他縫補。他一會兒舀一勺湯給她,一會兒又夾一筷菜餵她,說了幾遍「等我縫完再吃」,他仍舊不厭其煩地一筷一筷喂來,像是覺得餵她吃東西是種極大樂趣。
而燭雁知道,白岫是怕她餓。
她這位簡單如白紙的兄長,已經逐漸學會照顧別人,即使心智弱於常人,本性卻真摯純良。
縫完襖子,燭雁已吃得半飽,再上桌便沒吃幾口就收拾清洗起來。洗碗時,白岫跟在她身後,想要幫忙卻插不上手,想了想,拍拍她背,關切問:「還癢嗎?」
他不問還不覺得,一問倒真覺腰背又隱隱作癢。燭雁小心到門口傾聽外面動靜——悄無聲息,看來應該暫時不會有人來,便迅速到屋裡伏在炕席上,解了衣帶輕催:「快點大哥!」
白岫如以往一般,將手伸入她外裳內,掌心在她背上緩緩摩挲揉按,見她領口散處,有星星紅點從頸至背向下蔓延。
燭雁舒服閉眼,暗歎這傻哥哥唯到此時也蠻好用。關東氣候乾燥,她膚質乾澀易敏,一到秋冬時分就搔癢難忍,夜裡常常癢得翻來覆去半宿不眠。白岫與她親厚,又純摯如幼子,不帶異念,便偶爾讓他幫忙撫挲按摩。
舒坦得想就這樣睡過去,忽地肋下一癢,她尖叫而起,原來是白岫突然呵她癢,她驚聲大笑,又叫又躲,跟兄長鬧成一團。
「燭雁,你在做什麼?」
院裡傳來喚聲,是時漢庭。燭雁一驚,忙推開白岫,手忙腳亂整理衣物,「大哥,你先別出去。」她此刻鬧得衣衫凌亂,怎能見人,尤其是八股的時漢庭。
理好衣衫,才讓白岫去開門。時漢庭走進屋來,燭雁見他疑惑地注視自己發間,方想起光顧整衣,她鬢髮也一定在褥上滾得亂了。抬手抿發時,白岫又意猶未盡地靠來,她趕忙求饒:「不玩了,我服輸了……」
時漢庭不悅皺眉,低聲斥道:「燭雁,你也大了,凡事該有個分寸,就是同胞兄長,也沒有這樣鬧法,何況……」他頓住,看一眼白岫,「大哥不通世情,你也不懂事麼!」
燭雁不作聲,聽他當成什麼了不得大事樣責備,心下不以為意,白岫孩子一般,偶爾嘻鬧又能怎樣,她自然知道女子該有的分寸,但由這遵禮重教的八股書獃教訓起來,就是心頭不舒服。
一盞茶後,時漢庭還在沉著臉數落,她忽道:「孔雀一會兒就來,她說要待到晚上才回去,上次她不是要向你討幅字,你寫給她沒有?」
時漢庭臉色更難看:「她又來幹什麼!成天亂跑,家人也不管管她。」他顯是避之不及,即刻就打算轉身往外走,「我去趙師傅那,她如果去找我,你留住她說我不在家,也別提我到誰那裡去。」
「嗯。」燭雁應著,著意又問,「那字呢?」
時漢庭隨口道:「改天我寫了拿過來,你送去給她就是。」
「又不是我要字,幹什麼叫我跑腿。」
時漢庭料不到她這樣說,有些意外,「那,讓白大哥送去罷。」
「大哥也不去。」燭雁向白岫笑了笑,他也相應微笑,「大哥沒去過孔雀家,會迷路。」
時漢庭微窒,歎道:「燭雁,你在氣什麼,孔雀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來攪亂,我不是已經迴避了麼。」
「我又不曾提和她有關,你辯解什麼?」燭雁好笑,時漢庭慣以自心推度他人,令她常有無奈之感。
時漢庭只當她言不由衷,「家裡既然定了我們的事,我自然一心一意不作他想,你也別起疑心,將來該怎樣就怎樣,我心裡都有數。」
燭雁眸子稍垂,保持語調平穩:「我知道了,你去吧。」
時漢庭放了心,禮節性和白岫打個招呼,匆匆出門。
「好悶!」長出一口氣仰躺在炕上,燭雁喃喃自語,「為什麼到了年紀一定要嫁人,在家裡自由自在有多好。」
她因白岫而延誤婚齡,但卻由此多得了幾年自在。在家做姑娘可以偷懶不早起不幹活,做了別人家媳婦就要事事以夫家為先,不能叫苦喊累、不可以嘴饞、不可以亂走、處處恭謹小心、不得頂撞回嘴——尤其是嫁到時家,想必他讀過書的門第規矩更多。一想到往後要過的日子,她心裡就悶得慌。
白岫坐到她身邊。安慰地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燭雁輕輕一哼:「這是誰規定的?定這句話的是個什麼人?憑什麼世上的人都要聽他的?」
白岫認真地思索起來,他想東西時的樣子很好看,微皺眉頭,眼睫稍垂,好端端的大男人,長了一副有幾分嫵媚的長睫毛,總令燭雁手癢得想去拔幾根。他凝重沉思,默然不語,像是斟酌何等重大事項,妹子無心的一句牢騷,讓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半頓飯時間。
「不知道是誰定的,也不知這人是誰。」他想完答道,並給出思索結果:「也許……可以不用聽?」
燭雁拄腮而笑:「那好,你去跟爹提,說我不嫁了。」
「好。」他聽一是一,點頭應承。
「喂,不要和爹亂講,爹一定又會氣得鬍子亂翹地罵我!」
白岫不明白燭雁出爾反爾,但仍是點頭,無條件聽從:「嗯。」
燭雁柔和看他一陣,歎息,「大哥,你要是像常人一樣多好,爹疼你,會由你在家裡做主,你替我駁了婚約,養我做一輩子老姑娘。」說她懶也好,逃避女子責任也好,她就是想持續現在尚算自在的日子,對於嫁為人婦,和一個生疏男人共同生活,她暫且無半分憧憬之心。
白岫似懂非懂地,照舊應她:「好。」
嗤地一笑,燭雁抱怨:「我說什麼你都一聲『好』,也不知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坐起身,扯著兄長肩衣撒嬌。
「大哥,你不許和爹一起催我出嫁。」
「好。」
「我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你要幫我討回公道!」
「好。」
「漢庭哥要是打我,你替我打還他。」
「漢庭打不過你。」
燭雁一怔,聽白岫認真分析道:「你習過武,和爹一起進山打過獵,漢庭沒有,他只會讀書,你一隻手也能推倒他。」呆兄長誠實強調,「他打不過你,不要擔心。」
燭雁氣得擰他兩下,「就算是這樣,也要安撫妹妹一句『沒問題,大哥替你出頭』之類的話,讓我安心娘家不是真當我潑出去的水,還有人能給我撐腰,知不知道?」
笨蛋大哥!
他也不曉得躲,乖乖挨擰:「哦。」
她笑了,過了一陣又轉了個念頭:「這樣,反正爹也犯愁你娶不來媳婦,我去托外頭嬸子說,誰家有兄妹兩個的,兒子呆傻也不要緊,只要女兒乖巧賢惠,跟他們說合了,兩家換親,我去給大哥換個俏媳婦回來,怎麼樣?」
山裡有換親的風俗,也有類似這樣換親的玩笑話,是婆姨嬸子逗十來歲尚未知人事的憨孩子的話——「用你妹子給你換個媳婦……」云云,聽憨娃童聲稚語以博眾人一笑。
燭雁自然也是逗她的癡哥哥,哪知白岫異常嚴肅地說:「不行!」
她正當玩笑話聽,問道:「為什麼不行?」
「燭雁要嫁最好的。」
她愣了下,好笑道:「漢庭哥算是最好的了?」
白岫低頭又想,半晌才應:「嗯。」
燭雁心裡柔暖,卻一笑置之:「大哥當我是家裡的寶,時家又何嘗不是當漢庭哥如珠如寶,只怕人家還嫌我粗俗,配不上他們未來的狀元郎。」時漢庭自幼讀書,就是為將來趕考應試,若一朝得中,從仕離寒,那時,嫌不嫌棄她,倒真難說得緊。
「燭雁很好。」身邊的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沒有什麼可讓人嫌。」
她莞爾,靠著白岫肩頭,腳跟在炕沿下輕輕敲著牆,悠悠誇讚:「大哥才是世上最好的,誰都比不上。」後面在心裡補充一下原因,因為最疼她最向著她,自是理所當然「最好」。
不自覺摸摸自己額下眼上:「所以呢……」
白岫一扭頭,已經注意到:「掉了。」
「什麼,已經掉了?」燭雁迅速直起腰,「快,幫我重畫。」
兄長便去灶下揀根幾已燃盡的寸許長的炭枝。燭雁揚起臉頰等著,枝尖在眉處輕輕劃過,柔觸細塗,幾下就完成了。
馬上用手護住寶貝眉形,去照牆上掛著的一面銅鑼,「好麻煩,老是不小心擦掉,如果有什麼法子維持住就好了。」她雖不塗脂抹粉,卻也是個愛美的姑娘,長至如今,不奢綾羅首飾,只求自己天生過於淺淡的眉色能看起來好看一些,畫了眉,人就顯得精神許多。
「沒關係,掉了可以再畫。」
燭雁滿意地對著磨亮的銅鑼照了又照:「大哥,你原來是不是學過畫畫?總能畫得那麼好看。」微彎的,像遠山青黛的輪廓,眉峰稍突,俐落而隱蘊細膩,襯得整個人都神采奕奕起來。
「不知道。」白岫搬轉她肩頭,凝神端詳一陣,指尾略略抿掉眉稍一絲余色,「好了。」
燭雁抓了他的手看,掌心有繭,溫暖有力,比她的手掌長出近半指。這能持弓拿箭的一雙手,穩而靈巧,難怪也能畫出兩彎好眉。
「谷雨後,你就該和爹一同去趕山了,挖不挖到參是小事,可別再因為貂啊狐狸之類的躍到山澗裡,嚇暈了那些老參客,他們的妻兒尋上門來,我們拿什麼賠。」
「好。」
「對了,煙袋呢?山裡蟲蟻多,你不愛聞煙味也忍著些。土煙薰蚊很有效,你不許再把煙袋偷偷掛在爹身上。」
白岫在炕裡摸出兩管煙袋,將精緻小巧的那一管往她腰上拴,燭雁趕快搶過來,塞回炕席縫裡,抿笑:「我在家裡,又不進山,不用戴了。」她也不喜嗆死人的土煙味,自然扔到一邊有多遠躲多遠。
「家裡也有蟲蟻,你又起疹子。」他理所當然地說。
「是天氣干,我身上也干,所以才癢,不是蟲咬的。」解釋了幾回,他就是當她被蟲咬才起疹,夏天還不知從哪裡捉了只燕子關進她屋裡,幫她捕蚊蟲,結果燕子第二天就撞開窗紙逃走了,她沒敢說,怕他堅持再捉一隻回來。
她孩子氣的大哥,偶爾有著讓她無奈且頭痛的固執。
「這樣好了,採參賣了錢,到鎮上幫我配兩服袪疹的藥,泡一泡藥浴,大概能好些。」先哄著他,藥配不配另說,可別再捉了燕兒雀兒關進屋子,更別將煙袋煙鍋子強塞給她。
「明天就可以去鎮上,不用等到採完參,配藥不會很貴。」
「不不,這幾天還好,過些日子再說。」
她自然知道不貴,但冬天洗浴太過不便,能忍癢就忍了,說配藥也是讓他別迫她拴煙袋,大哥卻甚是上心,明兒說不定真要專程去一趟鎮上,阿爹又該念叨她折騰白岫,煩她耳根生繭了。
正說著話,佟老頭回來了,在門外砰砰跺了幾下腳,跺掉棉靰鞡底的雪,呵著手進屋,「又要變天嘍,才晴了一陣子,再下雪,進山就要遭罪了……」看見女兒在照銅鑼,「整天照整天照,一雙眉毛也值得看來看去,又讓阿岫給你畫了是不是?」
燭雁賴得理嘮叨的老爹,「飯還溫在鍋裡,我和大哥吃過了。」
「光知道說,就不能馬上端來?這丫頭不勤快也就算了,還沒點眼色,能有人要真是不易!」佟老頭慶幸閨女總算有了主,不用他再操心,「趕明過了門,在婆家可得機靈點,還好時家是獨苗,要是哥幾個,妯娌間相互比起來……」
燭雁用最快的速度把飯菜端上桌,扔下一句「我和大哥出去了。」隨手拖了白岫一同逃離穿腦魔音。
到了院裡,大黃繞在身前身後兜圈子,絆得人腳底打跌,轟開它,燭雁踱了幾步,又停下。
「去哪裡?」白岫徵詢她意見。
她歎了口氣,方才只想躲開煩人叨念,哪裡想去什麼地方。
初春了,天還是很冷,一會兒就覺得臉頰凍得生疼,白岫溫暖的手伸來,雙掌合攏,將她連耳帶頰一同焐住。燭雁笑著,一時間倒真覺得他有那麼點為人兄長的樣子。
遠遠的,傳來清脆的呼喝聲——
「時漢庭!時呆子!」
人如其聲,活潑、刁蠻、嬌美的松昆額真家小女兒孔雀又不知在哪逮住了時漢庭,很蠻很火大地正發著脾氣。時漢庭忍耐地悶頭往前走,孔雀小姑娘氣鼓鼓地追上去罵他。雪地裡,錦繡鮮艷的旗裝被風吹動,分外炫目。
滿人女兒多豪邁開朗,孔雀生在富貴家中,更不免嬌橫些,她向來愛找時漢庭的碴,燭雁也是知道的,此刻看到這一幕,仍是不由好笑。
頓覺心情很好,「大哥,我們去看看後山小路的夾子有沒有逮到什麼。」
「好。」聽話的兄長依舊無異議。
天灰濛濛的,雪片紛紛揚揚從天而降,老林子裡常年不見陽光,本就積雪未消,此刻又重新披上一層素潔裝裹。
寧靜、悄寂,雪落無聲。
青年呆滯地瞪著某處樹根底下,那裡,殘雪半覆新雪,朽葉微露,一切都那麼自然,彷彿從來沒被人動過手腳,也絕未露出丁丁點點的破綻——沒錯,應該是這樣,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一隻兔子兩隻野雞三隻田鼠從那經過時,都小心翼翼繞了過去,彷彿知道那下面設了陷阱,很聰明地不去碰觸,讓他一次次燃起希望的火花又一次次落入失望深淵。
而且……這什麼鬼天氣啊?都三月末了,居然……居然還下雪?
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鼻尖上,哀怨地向上吹口氣,雪片輕盈而靈巧地翩翩遠去,只餘一絲冰涼隱隱。
他穿得很單薄,是沒料到這春天還能驟冷到下雪的地步。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飢餓,再捕不到什麼,他大概會去直接啃樹皮。
忽然,他雙眼瞠大,又一隻野兔不知從哪鑽出來,東蹦蹦、西跳跳,聞聞嗅嗅地快接近機關處。
老天保佑……往右、再往前去一點——
他心裡默默祈禱,緊張而又企盼地眼巴巴盯著。
好,快了、就是那兒!努把力,衝過去……
「棒槌——」
林子深處一聲歡呼乍起,嚇了他一哆嗦。
有人高聲接道:「什麼貨?」
「四品葉!」
緊接著不知有多少人跟隨呼應,「快當!快當!」
青年欲哭無淚,眼睜睜見野兔受了驚嚇,一躥一跳逃得無影無蹤。
怒從心起,餓了兩天的肚皮迸出最後一點力氣,傷腿一瞬間也不痛了,火氣奔騰上湧直衝雲霄,爆發一記驚人忿喝:
「救——命——啊——」
救命!有沒有人過來?他已經困在老林子裡四天了啊……
※※※
燭雁知道,白岫是有些不太高興的,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吵、不鬧、也不發脾氣,他只是悶悶地不吭聲,和他說什麼,他也不太應,很沒精神的樣子。
「大哥,今年采不上參,明年再去,有什麼值得惱的……」瞥一眼客人,她微微笑,「人家幾次來謝,怎麼可以不理睬。」
「我沒有不理他。」白岫低聲道,慢慢拭著弓弦。弓很小巧,是他做給燭雁的,可以射些小型獵物。
「沒錯,白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採參麼,年年都能去,何況去了也未必採到參……不、我是說,雖然白兄你拎著我下山,害我被拖得傷痕纍纍,也不知撞到石上暈了幾次,但在下仍然感激萬分……」
青年磨了磨牙,嚥下辛酸苦淚,瞄著熱炕頭垂涎萬分。
「拎著?大哥,你不是背他下來的嗎?」
「當然,大多數時候是背,不過中途有段路程,我抱怨令兄背得我不舒服,還不如我自己走。我只是抱怨啊,發發牢騷而已,結果令兄當真扔下我,去追一隻樺鼠子!」盧射陽哀怨控訴,要不是他反應機敏,及時拖住白岫,恐怕會再一次困於深山老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哥?」燭雁看向兄長,用眼光質詢。
「他不要我背,我就放他下來。我去追樺鼠,他又抓住我不放。」白岫也很委屈地解釋,「他拖著我,我沒追上,不然,就能捉回樺鼠給你玩。」
「所以,大哥你不高興,就拎著人家一路下山來?」
青年連連點頭:「沒關係,在下不計較令兄這一點點的報復心……」再移兩步,離炕更近了,哦哦,已經感受到火炕的融融暖意了!
「我沒有,我編了樹蘺網,讓他躺在上面,他中途掉下來幾次,才摔破頭。」白岫小聲辯白。他拎盧射陽衣領是怕他再跌下去,雖然是「拎」了,但哪裡有什麼報復心,他想都沒想過。
燭雁明瞭地頷首,「這樣啊,我知道了。」大哥過於純摯,還是孩子心性,不大能聽出他人心口不一之類的語意,說什麼他便信什麼,旁人再歪纏些,他自然應付不來。
代兄長向客人致一句謙:「實在對不住,大哥有什麼失禮處,做妹子的給您賠不是了。」
「不要緊不要緊,哈哈……燭雁妹子,你看、這個……」青年努力做出最親切的笑,務求佟家姑娘領會他的意思,雖然說不太方便,但天實在是太冷了,他也顧不上許多了。
奇怪地打量一陣這個一臉諂媚滿眼渴求的青年,燭雁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只是想上炕而已,不用這麼忸怩害臊羞於開口吧。
「當然,脫了鞋吧,炕上正暖和。」
盧射陽一邊嘿嘿笑「那怎麼好意思」,一邊忙不迭脫了鞋直撲熱炕頭,很不得蜷了身子整個縮進炕洞裡,幸福地燒成焦炭而死。
「暖啊暖啊暖啊,北方這熱炕真是一大至寶,沒有它簡直就不能活。」趴著總覺背上涼嗖嗖,躺著又覺身前嗖嗖涼,他在熱炕上翻來覆去,躺一忽又趴一忽,趴一忽再躺一忽,像是在烙餅,烤完這面烤那面,燭雁實在看不下去,扯過一床被子給客人:「蓋著罷。」
「多謝多謝!」盧射陽感激涕零,毛蟲般迅速拱進被裡,壓住被角包得密不透風,緊貼著暖烘烘的炕面快樂地作挺屍狀。
燭雁瞧著白岫默然想些什麼的神態,開口道:「大哥,你不許自己再上山,參隊這會兒駐在什麼地方也不清楚,又不是一天半刻能追上的,你的經驗還淺,萬一找不見出路有個閃失,我會被爹活活打死。」
白岫聽得她最後一句,便道:「我攔著,不會讓爹動手。」
「那時你已經困在深山老林子裡啦,還怎麼護著我!」燭雁白他一眼,知他仍有上山念頭,心思一轉,板著臉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進山,不願在家陪我。好,你去罷,就算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回來,我也不稀罕,看我一整年和不和你說話!」
白岫果然信以為真,堅決保證:「我一定不去。」小心觀察妹子臉色,他低聲懇求,「你別不和我說話。」
燭雁幾乎笑出來,大哥有時候當真可愛得要命。握著白岫的手搖了一搖,「說話算話。」
他認真應承:「算話。」
她這才露出笑意,又看了一眼賴在炕上的青年,附在兄長耳邊悄悄說句話,便道,「我到曉霜家去一會兒,你陪盧大哥聊聊天好了。」
白岫不太情願地點頭,燭雁到抽屜裡翻出小布口袋和四隻嘎拉哈給他,「我回來之前,拋一千次。」
盧射陽舒舒服服躺在炕上,見佟家姑娘出去後,她那個有點呆又有點怪的大哥便坐在炕沿上擺弄一些小玩意——是一隻布縫的兩寸見方的小口袋,裡面裝的不知是什麼豆子,嘩嘩直響;另幾個是些羊關節骨,已磨得發黑發亮,顯見年頭不少了。他將布口袋向上高高拋起,在其落下前將羊骨按形狀排好,然後迅速接住口袋;再拋,快速將羊骨依次有規則翻面,再接住;然後再拋……
盧射陽看了一陣,身子拱了拱,蠕動過去,討好道:「白兄,要不要我陪你玩兒?」
白岫手上不停,拋著口袋同時已將羊骨翻了數面,他不看盧射陽,也不看拋上半空的小布袋,只盯著羊骨,像在半發呆,卻能分心答道:「在燭雁回來前,要拋一千次,我答應她的。」
拋了幾次口袋,又似是為推拒盧射陽好意而有些愧疚,解釋道,「對習武之人,這個不難,但燭雁說,練練也沒什麼壞處,要是怕阿維她們笑,就在沒人時自己練。」
盧射陽聽得一頭霧水,阿維是屯西那個很悍的滿人少女,他是知道的,「她為什麼要笑你?」
「這是小姑娘們玩的,我也練這個,她們當然要笑。」
盧射陽義不容辭站到恩人一邊:「又不是繡花繡草,分什麼女玩男不玩的,我看很好,又練眼又練手,比我師父天天逼著我打石子強得多了!」
白岫隔著一起一落的布口袋向他露出真誠而微悅的笑,盧射陽見他接布口袋、翻羊骨穩且從容,不慌不亂,一時興起,驟然出手去截住半空的口袋:「來,我們比一比……」
哪知話還未說完,眼前驀地一晃,原本信手拈來的布口袋已落入白岫掌中,他張大嘴,不信:「不算不算,重來,這回我可認真啦,咱們比上一比,瞧誰能先搶來。」
白岫卻搖頭:「我搶不過你。」
「喂,這種沒誠意的認輸我是不會接受的,雖然你身手不錯,也要比過才見分曉。不過呢,前一次我沒加提防,就算你勝了,也沒什麼光彩。來來,一定要比——哦你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儘管說。」
白岫猶豫片刻,在盧射陽滿含鼓勵的目光下遲疑道:「我說搶不過你不是認輸,是……」
「有話就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可吞吞吐吐的。」
「……燭雁說你不大講理,讓我別和你計較。」
盧射陽的笑僵在臉上,義憤填膺幾乎跳起來,「誰誰誰不講理了!盧某人行走江湖,是眾所周知的有情有義講道理,竟竟竟然說我不講理?真是豈有此理!」
一把搶過炕上四隻羊骨,無恥地威脅:「快擲口袋,不然我就把這幾塊骨頭捏碎,讓你拋不了一千次,嘿嘿,到時候你妹子回來,你恐怕沒辦法交待。」
白岫遲疑一下,像是信了他說到做到,手腕微甩,布口袋向上拋出,盧射陽出手如電。連變三種手法,果見白岫神情一愕,不及相搶,布口袋落入自己手中。他得意笑笑,然而這一笑便大了意,左手只覺瞬間變空,原本握的羊骨叫人奪了去。
「好狡猾!」他微驚後仍是笑了出來,「原來你也不呆麼,不錯,做人就該機變些。這一局算打平,看著,又來啦——」
話音未落,小布袋已然拋出,盧射陽又是手法三變,這次更繁複些,變換得讓人眼花繚亂,然而紛亂手影中,白岫的手輕輕巧巧插了進來,也沒什麼叫人驚歎的變化應對,就是快,簡單而直接。盧射陽一折幾換的變招竟然攔不住,不過倏忽剎那,分曉立見。
「不可能!沒道理……」初到此地的客人詫異多過欽服。
白岫垂眼看向手中的布口袋,沉默淡笑,這些關東女孩玩的尋常小玩意,卻是他當初恢復時期練習雙手靈活的重要物件,第一次接住足足花了他九天功夫,燭雁每日陪他玩上半個時辰,他獨自時,更是整天以此為伴。半年後,燭雁便再也無法從他手中奪取一次。
「我就不信,出了關我就事事不順?」盧射陽甚不甘心,抵賴道:「剛才只是試一下,不算正局,從現在開始真正見輸贏。唔,三局兩勝,輸的人嘛……」他想了想,狡詐地算計,「要應贏的人一件事。」
見白岫半天不動,他索性抓過小布袋自顧拋出,布口袋才離手,白岫忽道,「外面出事了!」
「這種奸計是沒有用的。」他不為所動,外面的確隱隱傳來喧嘩聲,但要擾他心神卻是妄想。正待凝神出手,白岫卻離了炕疾速奔出。無人相爭,讓他頓覺沒趣,「哎!喂喂……」
百無聊賴地等了一陣,白岫還沒回來,外面的喧嚷聲卻越來越大,他喃喃自語:「好奇心沒什麼好處,熱鬧看不看也就那麼回事,何況,我一好奇就會倒霉……」
外面的喧嘩已間雜了幾聲驚叫,還有孩子的哭聲,盧射陽覺出不妙,按捺不住地跳下熱炕頭飛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