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上時,好事的盧射陽樂孜孜跑來聽故事。所謂白岫的來歷身世,燭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熱衷,只有盧射陽很感興趣地尋根問底,甚至興奮熱誠地鼓吹白岫回去認親。
    「阿齊亞,你說阿岫祖上是正黃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貴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沒有血脈關係?你一定見過宮裡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貴又俊俏?」
    他激動不已振奮萬分,身體橫過桌面探到白岫跟前,兩眼嗶嗶冒星星,「我這輩子還沒交過當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衛是幾品官?你家裡大不大?皇宮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祿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說,你將來回去了,別忘提攜小弟一下,混個一官半職,有了俸銀,我也不用急我這老婆本……」
    「盧大哥。」燭雁眨了下眼,緩緩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個、阿岫,我們明天再聊。」盧射陽依依不捨,從桌上爬起來,「阿齊亞,我到你那兒去,還有什麼好玩的,你都告訴我好不。」
    阿齊亞慢慢起身,盯著白岫清澈無垢的眼瞳,冷聲道:「融雋,我不管你記不記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烏雅那裡,你要有個交待。」
    白岫安靜地回看他,搖了搖頭:「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這裡。」
    阿齊亞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兩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齊亞你耐心些,別太激動。」盧射陽打著圓場,趕忙將阿齊亞推出去,「燭雁妹子,你也早點睡,我們就不打擾了……」
    房裡靜悄悄的,燭雁手指搭在門栓上,看了看外頭遠去的兩個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輝,映得門外台階有些發白,她回頭瞧著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邊不動,透過裊裊升起的蠟煙,看站在門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燭雁的笑有點模糊。
    「你信他的話嗎?」他輕聲道。
    「我不知道。」燭雁氤氤淡笑,盯著自己搭在門栓上的指尖,指甲長了,該修剪了。
    「他說我是滿人,生在京裡,娶過妻,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
    滿人,正黃旗,瓜爾佳氏,協從大學士關祿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衛,成親當天趕往皇宮護駕,自此失蹤,轉瞬荏苒七年……
    這個人是誰?高官顯貴,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單純孩子氣的大哥有什麼關係?
    一個遠在京城,千里之遙;一個近在眼前,咫尺之間。
    一個失蹤已久,生死未明;一個鮮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麼憑據,證明他們是同一個人?
    「你在想什麼?」白岫來到近前,好奇問她。
    「我在想,『融雋』這名字,也很好聽。」
    眼裡迷離,笑容輕忽,她的聲音細若蚊蚋,自己都聽不清。
    「好不好聽,與我們何干。」
    「是啊,與我們何干……」
    「燭雁,你怎麼了?」
    她有點恍惚,一陣陣冷汗襲來,內腑裡絞著隱痛,緩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擔憂地摸摸她額頭:「不舒服嗎?」
    她盯著眼前熟悉的面孔,那麼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著、會笑、會說話、會生氣、會陪她一起與大黃玩鬧,不是那個冰冷的、命懸一線的、漆黑夜裡隨時會死去的陌生少年。
    輕柔抱住他頭頸,她閉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麼能不知道呢,之後,她追著阿爹問了許久,終於逼問出大哥的來歷。
    皇宮外,護城河,從帝苑哪個內湖水渠漂流而來?
    誰這樣殘忍,將她的兄長墜了石頭,數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讓他永遠葬身冰冷漆黑淤泥裡?
    繩子鬆了,沒有綁住,才隨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溫暖的手掌輕輕拍她後背,兄長悶在她懷裡困惑問,「燭雁,是不是你哪裡疼?」
    是的,她心裡疼,疼得縮成一團,也抑不住虛軟痙攣的疼痛。可憐的大哥,你在黑暗裡掙扎了多久,徹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內間床上,白岫幫她脫鞋蓋被,關切地問:「現在怎麼樣?」
    「大哥,你陪我躺一會兒。」
    「好。」白岫沒有遲疑,在她身邊和衣而臥,輕聲應著,「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緊緊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當初那個夜裡,她也是這樣躺在旁邊,那時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為他暖一暖,大哥也許會少受些苦。
    而,為什麼,明明是多年前早該被大哥遺忘的記憶,卻讓現在的她彷彿經歷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燭雁,那個……」
    白岫小聲咕噥,想要移一移,卻動不得。懷裡的燭雁那麼嬌小,那麼柔軟,緊緊貼著他,讓他渾身發熱,有點不對勁起來。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歡,想就這樣一直抱著燭雁,抱到天荒地老,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只是,那點不對勁隱隱擴大開來,擴大到蠢蠢欲動,想要、想要窺探密密包裹的衣裳裡面,柔軟的燭雁是用什麼做的,會不會像雪白綿軟的麵團一樣,揉一揉就會變個形狀?
    燭雁,好像……是我有點不舒服。
    身上不僅發熱,而且酥綿綿的,好想現在就翻個身,壓一壓揉一揉麵團樣的可愛燭雁。
    可是,燭雁睡著了,他也只能悶在心裡嘀咕著,不敢輕舉妄動。
    ※※※
    第二天,燭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裝,白岫愕然不已,擰著脾氣連飯也不吃。盧射陽好心來勸,說了足足一個時辰口乾舌燥,白岫就是不吭聲,盧射陽悲慘地發現自己又餓了,只好去廚房再討了飯菜,蹲在白岫房門口努力扒。
    直到燭雁從時漢庭親戚家回來,得知白岫兩餐未動,過來瞧他時,他才終於肯開口說話。
    「我又不是阿齊亞說的那個誰,去做什麼。」
    「不管是不是認錯人,去看一看也好。」
    見白岫很不高興地沉默佇立,她歎了口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如果沒有認錯,這麼多年,家裡人定然一直盼著你,惦記著你,怎麼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記得別的家人。」
    「大哥,你也說不記得,不記得不代表沒有,做兒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們該多難過。」
    白岫猶豫一下:「阿齊亞說那個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還有烏雅。」燭雁瞧著房門口大口填飯的盧射陽,一字一句輕聲道,「她等了你七年,你應該去見她。」
    「她等的是那個人,不是我,我又不識得她……」他忽然頓住,奇怪地看著燭雁,「如果真的是我,燭雁怎麼想?」
    「怎麼想?」她怔怔地,低了頭,果真試著用力想了下。腦裡混混的,似乎失憶的是她,什麼都想不出,只能勉強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識抬頭,赫然見白岫面色沉鬱,狠狠瞪著她。
    她眨了眨眼,有點吃驚,還沒等說話,白岫已惱怒地一連「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燭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還想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越想越氣苦,白岫藏在被裡,昏沉沉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個所謂的「家」,不必被強迫去見那些所謂的「親人」,不會……被燭雁拋棄,聽她那麼無情說著「那是件好事呢」……
    可恨可恨,除了燭雁,他誰也不要!
    ※※※
    深夜,天陰雲重,連點星光也不見。昨夜還是晴朗月空,今晚就陰得要下起雨來。
    房門外,黑影鬼鬼祟祟,企圖從門縫裡觀察房裡動靜。另一個人站在旁邊,忍不住道:「暗中擄人,不是好漢子所為。」
    「噓噓,小點聲!」盧射陽低聲,「阿岫不願意回京城,不用些非常手段,你有辦法勸得動他?」
    「那也不該殃及無辜,脅迫婦孺。草原的男人,不屑幹這種丟人的勾當。」
    「丟人?你直接說下三濫無恥不要臉比較貼切。」盧射陽比他還不屑,「你們蒙古人各部落打起仗來,擄人妻女強迫為奴,幹的好勾當還少了?上了幾天官學,就滿口仁義道德起來。」
    阿齊亞一滯:「那不一樣……」
    「沒啥不一樣,作起惡來,漢滿蒙回,哪族人都一個德行。算了算了,爭這些幹什麼,阿岫功夫不一般,你我要捆他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心智又像個孩子,萬一惱極要拚命,不是鬧著玩的。」他謹慎考慮,鄭重思量,「所以,只能讓燭雁妹子小小委屈一下,我們先將她藏到別處,等阿岫乖乖聽話答應回京,再讓她露面就好。」
    「她會順從叫你藏她?」
    「順從就不叫擄人了,你用用腦子!」盧射陽在黑暗裡瞪他。忽然想到一點,不由有些為難,燭雁小姑娘夜裡就寢必然衣衫單薄,人家雲英未嫁清清白白,自己雖然自視為兄心無雜念,但畢竟實在不太方便……
    「你這麼熱心幫我迫融雋回家,對你有什麼好處?」
    「啊,被你看出來了?」盧射陽心虛地咧嘴笑,「那、那個,其實阿岫回京比窩在窮山溝好啊,說不定還當回那個什麼御前侍衛的,憑我們兄弟交情,怎樣也不會虧待我。你也知道,江湖人窮哈哈的,攢點老婆本多不易,多個有錢的朋友,總歸沒壞處。他要是常年窩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大山裡,能有什麼出息,你說是不是?」
    阿齊亞不是好眼色看他,「只怕你用藏他妹妹這辦法逼他回家,他怒起來,心裡記恨,你半分好處也撈不到。」
    「說的也是。」盧射陽撫著下巴沉思,「但目前也別無他法,最要緊是趕快把燭雁妹子弄出來,萬一她突然醒了,這可不好辦……」
    「我已經醒了。」
    門裡驀然響起的聲音嚇了盧射陽一跳。只見門扉從內拉開,一幅裙裾牽動,輕柔垂拂在門檻上。
    燭雁在門內出現,盧射陽登時結舌,「啊你你……燭雁妹子,你醒了?」
    她平靜道:「你們在外面聊這麼久,想不醒也難。」
    ※※※
    翌日清晨,白岫還在生氣,早飯又沒吃,肚子越發空起來。等了一早,燭雁也沒來瞧他,越等越委屈,忍不住爬起來主動去找燭雁。
    然而到了妹子房裡,卻見被衾凌亂,褥間冰涼,顯然半夜就已無人。
    盧射陽假裝驚惶登門來:「阿岫,你不回京,可就見不到燭雁妹子啦……」
    話未說完,就被白岫一探手拎住襟口,冷厲道:「你帶走燭雁?」
    這樣凜然森森的神情,盧射陽從未見過,駭得他差點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幸虧及時咬住舌頭,轉而吼道,「想想也不可能是我,你急昏頭了?」
    白岫鬆開手,心念轉了轉,立即想到阿齊亞。
    「哪個最想讓你回京啊,不用猜也知道。」盧射陽適時煽風點火,不出所料地見他疾奔出房。
    阿齊亞已來到院裡,才登上台階,迎面一道修長身影攔在面前,沉聲道:「燭雁呢?」
    阿齊亞眼神略微繞個彎,瞥向白岫身後的盧射陽,那廂正遞眼色,他只得勉強背詞:「你答應回去,她自然平安歸來。」
    「願不願去京城,是我的事,你為什麼捉走她!」
    阿齊亞忍耐地又瞥一眼盧某人,繼續背詞:「你如果早應下來,我何必用這種……卑鄙手段。」的確是很卑鄙啊,他自己都不由唾棄。
    「她現在在哪裡?」
    繼續背:「這個你不必操心,我說過,你只要回京,她自然會無恙返回。」
    「假若我不肯呢。」
    努力背:「那就很難說,你妹妹安危都在你手,你最好慎重一些。」
    「你有沒有對燭雁怎麼樣?」
    阿齊亞幾乎捺不住,想把出這個餿主意的混蛋揪出來揍一頓,然而他只能磨牙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半晌後,得不到白岫回應,他收迴繞彎的視線,看向階上的人。白岫很奇怪地瞧著他,與他對視良久,才緩緩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哎?
    阿齊亞一呆,卻見白岫已反手拖住盧射陽,穩聲道:「把燭雁還給我。」
    「阿岫,你揪我做什麼,又不關我的事……」
    「你把她藏在哪裡!」
    盧射陽分辨幾句,然而看見白岫明晰得不若以往孩童般神氣的眼瞳,心裡不由「登」地一下,陪笑道,「阿岫,不是我們要怎樣,是那個……」臂上漸緊,痛感加深。可見白岫是真急了,「好吧,阿齊亞昨夜確是想去帶走燭雁妹子迫你就範……」
    那邊阿齊亞瞪過來,他也不理,自顧苦笑,「誰知到了燭雁房裡,她卻已經醒了,我們本沒要強帶她走,是她自己提出,願配合我們,使你答應回京。」
    白岫不信,「燭雁為什麼要趕我走?」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恐怕你要去問她才好。」盧射陽小心向回抽手臂,「你這麼聰明,也沒叫我們騙住,以後可別記恨我啊,我沒有惡意,真的一點點都沒有。」
    「她在哪裡?」
    盧射陽歎氣:「她自己躲起來,不是我們藏的,她不願見你,又有什麼辦法。」
    白岫臉色微白,指節都彎曲得有些痛了。他怔怔地,燭雁不見他,燭雁趕他走,他有什麼錯,要這樣待他!
    因為他不聽燭雁的話,想要代替漢庭和她在一起是不對的?因為他什麼都不記得,不信自己曾有過別的親人家眷是不對的?還是因為,他真的娶過妻,給過別人許諾,燭雁就不肯再要他?
    他以為,只要執意下去,總會改變的……
    「阿岫,你難過歸難過,可不可以稍微鬆一下?」盧射陽不敢硬掙,怕一不小心和這又癡又傻氣的小子當真動上了手,誰傷了誰都不好,「我們幫你去找燭雁妹子好了,雖然未必找得到。唉,這人要存心躲你嘛,再找也沒用……」
    白岫慢慢放開手,目光從盧射陽、阿齊亞臉上掃過。這兩個人這樣陌生,他一點也不想同他們說話,他只想見到燭雁,看她溫淡柔和的笑,聽她熟悉的聲音,哪怕生氣也好、斥責也好、冷淡也好……他只想見燭雁,牽一牽她的手,問一句:
    你是不是,厭了我?
    ※※※
    簡陋的房間裡,時漢庭剛擱下筆,拿起書細閱。正到深思處,房門砰地被人推開,他不防,立時駭了一跳,惱喝道:「誰?幹什麼!」
    「燭雁呢?」
    見白岫站在門口,時漢庭更是沒好氣:「你到哪裡找她,沒看見我這兒在讀書?」
    「燭雁在不在這裡!」
    「我怎知她過來沒有,她平時又不大往書房來。」時漢庭皺眉不耐,「你們要捉迷藏就往別處去,不要擾人清靜。」
    白岫站了一陣,默然轉身就走。
    時漢庭只得自去關門,不悅暗念:日後要天天照顧這位不通人情世故的舅兄,當真麻煩得很,他癡稚拙鈍,反偏得呵疼愛惜,不必如自己一般,十年寒窗如此辛苦。
    無奈之處又難免略帶些輕視不平,輕輕哼一聲:這世上人事,就是如此不公。
    ※※※
    「狡猾奸詐,謊話連篇,栽贓嫁禍,圖謀不軌,城府深沉……」
    「喂,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主謀是你,不用這樣損我吧?」盧射陽大翻白眼,「我還沒有你讚得這麼了不起,講這麼多,炫耀你漢學習得好啊!」
    阿齊亞看他一眼,最後一句「厚顏無恥」懶得出口。
    「阿岫沒頭蒼蠅似的跑出去找燭雁,萬一因找不到發了癡性……」他歎氣,「難辦啊!」
    「融雋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盧射陽蹲在階前無聊地拔草,「沒變癡之前?我瞧他那個實心眼,就算不曾經過變故,也精不到哪裡去。」
    阿齊亞仰頭望著天空,像在遙遙追憶著什麼。
    當年,那個沉靜俊秀的少年,不是現在這樣的。
    「那時,我從科爾沁到京城,才不到一年,融雋沒有見過我,我卻知道他。」
    因為他辜負的戀人,成了那個滿人少年的妻子。
    「融雋年少聰慧,文武皆能,皇上很喜愛他,幾乎視為親子,親自為他指婚,選了……」
    胸口一痛,話便說不出來,是他辜負了烏雅的情意,她才決然聽從指婚,願意嫁給連面都沒有見過的融雋。
    而他拚命想要挽回,戀人卻仍然乘著紅轎,頭也不回,進入夫家大門。
    「聽起來好像很曲折?」盧射陽大感興趣,正想詳細問個清楚,卻見大門口,白岫去而回返,呆呆站在外面發愣。
    「阿岫,找到沒有?唉,看來是沒有,我就說……」
    他興沖沖過去,到近前時,白岫茫然看了看他,忽然一掌揮出,他猝不及防,半截話卡在喉裡,堪堪一個倒翻向後躍去。
    白岫連連緊逼,他傷瘓經年,且長久以來居於山村,絕少與人動手,身形出招都尚顯生澀。但他似是心神激盪,招招形同拚命,竟連盧射陽也吃不消起來,哇哇嚷著叫阿齊亞,「看什麼看,還不過來幫忙!」
    阿齊亞只得上前一同招架,他出身蒙古八族,武藝自是從小練就,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居然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境況下與融雋動起手來。
    一時人影紛亂,身形交錯勁風鼓獵,白岫出手越來越流暢,盧射陽與阿齊亞不敢與他硬拚,漸漸居於下風。兩人暗道不妙,不約而同想到繼續下去後果難料,少不得要拚上一拚,寧可傷他些。也要制住他。
    哪知心念才動,白岫驀然停手,兩人又是不及預料,險些雙雙出掌擊在他身上,急忙向回猛撤,盧射陽簡直想破口大罵:「臭小子,你到底玩什麼花樣?」
    卻見他頹喪蹲在地上,千分傷心萬分難過地道:
    「我餓了。」
    盧射陽與阿齊亞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
    白岫終究跟阿齊亞去了京城,燭雁沒有送他。
    那之後,每天仍舊到時家親戚那裡幫忙做些家務,洗洗衣煮煮飯,日復一日,過得平靜而單調。
    之所以平靜,是因為知道白岫會回來看她,至少,也會寫封信來。
    整整七年,如同血脈親人,就算有一天,她很久以前就預料到的這麼一天,白岫要回自己的家,也會記得她,想念她。
    但是,白岫這一去,並沒有回來。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時漢庭鄉試及第,白岫還沒回來。
    佟家老爹從山裡採參歸來,聽說此事,急匆匆趕到省城,心疼得怨天怨地,氣得兩天沒吃飯,一個月沒給燭雁好臉色,白岫也沒回來。
    秋天盡了,下雪了,過年了,一封信都沒有。
    冬去春又來,柳樹再吐新芽,杏花在濛濛細雨中綻放滿枝芳華,月亮夜裡虧了又圓,燭雁發現自己常常發呆。
    大哥仍然沒有回來。
    客棧裡賓客雲集,熱鬧熙攘。已經放榜兩天,前來道賀的人仍絡繹不絕,相互恭喜著,開玩笑討要紅包。小孩子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地打鬧,跑到客棧門外,從沒掃淨的紅紙堆裡挑揀燃盡的鞭炮殘屑。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時漢庭含著笑,與經過道喜的各樣人還禮招呼。抽空叫住忙得滿樓上下跑的小二,「請問小哥,看見佟姑娘了嗎?」
    「佟姑娘?早上就出去了吧,時舉人……呃,時進士?唉,趕明得叫您時大人、時老爺了!」小二笑容滿面,「您高中了,我們這小店也跟著沾光啊。」
    「過獎,實是貴店寶地,今年三人上榜,明年生意定然更加興隆。」
    「承您吉言,您房裡好像又來客人了,小的就不打擾了。」小二眉開眼笑,臨去還伶俐道,「有什麼吩咐,儘管叫小的,小的隨時候著。」
    「麻煩了……」
    時漢庭笑容微斂,暗責燭雁不懂事。這幾天道賀賓客眾多,她還有心思到外頭亂跑,真是不曉輕重。
    走向自己客房,遠遠就見門扉已開,不知又是誰來道賀,被店夥計直接領進他房裡。
    才到門口,屋裡人就已熱情邁出來拉他:「來來來,漢庭賢弟,來見見幾位同年!」
    「時老弟這麼年輕就及第高中,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那是那是,不像我們,鬍子都一大把嘍。」
    「這說明您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老而不死是為賊?」
    一屋子人朗朗大笑,有人點了下人數:「趙年兄怎麼沒來?」
    「他說馬上就過來……」
    客房外,已有夥計高聲道:「時公子,又有客到——」
    「你看你看,說曹操、曹操到……」

《雲出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