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法有些眼熟。」蘭曳愣愣地盯著緊隨著少年身後的修長身影,看得出他的輕功比家裡人高出極多。她武功雖然不濟,眼力卻不差,就算家傳武藝所學甚淺,也能辨出招數與身法的優劣。
「曳兒,你幾時回去啊?」明夜奔過來,親親熱熱地招呼。
「申時之前吧。」蘭曳望望尚輕風,見他並無異狀,知他定然不記得昨夜之事,否則今日便極有可能避而不見。
「對了,他有話跟你說。」明夜壞心眼地將尚輕風扯過來,然後就準備溜之大吉。
「等一下。」蘭曳兒抿唇一笑,「明夜大哥,改日我請你、南夫子還有尚大夫一同去飄渺峰遊山覽勝如何?」
「好啊!」明夜立刻眼前一亮,剛要熱絡地去握她的手,卻被一股暗地裡的內力拂開,他識時務地頓住,沖尚輕風擠了一下眼,「多保重啊,兄台。」
「我看還是你保重吧。」尚輕風瞪他一眼,心念一轉笑道,「你方才可曾瞧見樓下經過一位美貌姑娘?」
「這不就是。」明夜笑瞇瞇地打量蘭曳,卻只顯頑皮神情,而無輕佻之色。
「我說的是書清臨窗一笑招來的緣份。」尚輕風很好心地詳細說明,「你常常為圖方便而捨門就窗,那日書清在窗前桌畔看書,聽到響動,以為又是你跳窗子,便抬眼一笑,結果卻見一位妙齡女子躍在窗台上。這下可好,這位林無絮姑娘從此芳心暗動,三不五時地往這裡跑,唉,會武功的女人通常都稍具那麼一丁點兒的危險,你說萬一她因得不到而翻臉……啊糟了,我上樓前遇見她向我打聽書清在哪兒,你想現在她會不會已經尋到書清,又去糾纏不休……哎,你做什麼跑那麼快?」
「救人!」聲音裡暗含著咬牙成分,方才給別人添亂的人眼下立即去解決自家的麻煩。
「明夜大哥真有趣!」蘭曳看向尚輕風,笑容裡猶帶幾分稚氣,「尚大夫,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呃……」尚輕風輕咳一聲,暗咒明夜扯他後腿,明知他不欲與曳兒有所牽扯,偏生搗蛋胡攪,讓他為難,「你臉色不大好,我給你切切脈,看看有何不妥。」
「哦。」蘭曳乖乖伸出手腕。
切脈片刻,尚輕風眉頭微皺,他本是隨口搪塞,卻不料曳兒身體狀況真的不佳,他輕聲問道:「你眼下正值經期吧?」
蘭曳臉一紅,點了點頭。
尚輕風莞爾,柔聲道:「醫者父母心,沒什麼好害羞的,你就當我……是你爹爹好了。」
「你年紀也不大,卻充人家爹爹,沒羞!」蘭曳撲哧一笑,纖細的手指刮著臉頰,水眸彎彎,梨渦淺淺,像是一朵綻開的嬌嫩桃花。
尚輕風一呆,隨即收斂心神,又道:「你月事來時可曾腹痛?」
「痛!」蘭曳立刻苦著臉,一一陳述:「有時痛得睡不著,吃也吃不下,還沒力氣,又不定期,還有……」她越說聲音越小,「那個……我很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
「不要緊,沒什麼大礙,你不要自己嚇自己。」尚輕風按撩不住,憐惜地撫了下她的頭,「你沒有看過大夫嗎?」
「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說!」蘭曳頰上紅暈未褪,低聲道,「我連娘和貼身丫環都不敢說,更別提大夫了,要是……要是我是個男的就好了,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尚輕風悶笑一聲,恐怕許多女兒家都曾有過這種心思。他輕聲安慰道:「我開劑藥給你,調一調身子,很快就可正常來經了……」
「不要!」蘭曳立即扯住他的袖子,態度極其堅決,「要是家裡人看見我吃藥,我怎麼說?說是調經的藥?不行不行,我會丟臉死的!」
「這有什麼可丟臉的?」尚輕風皺了下眉,見她扯著自己不放,心裡微微一酸,憶起她小時撒嬌的可愛模樣,就如現在一般無二。而如今,他仍記得當年的一情一景,她卻早已經全部遺忘了,包括他這個人。歎了口氣,他輕道:「這樣好了,我把藥調製成丸,你回去後偷偷地吃,不叫你家裡人瞧見,好不好?」
蘭曳展顏而笑,開心道:「那我什麼時候來取藥?」
尚輕風猶豫起來,倘若她再來,豈不是更牽扯不絕?他好不容易才將她送回風家重新生活,此次意外再見,牽動他一人的心思就夠了,怎能再平地生波?
「你……不必再跑一趟了,我托明夜給你送去好了。」
蘭曳心裡一緊,蹙起眉頭,「為什麼要托別人,你不能去嗎?」
尚輕風愣了愣,微笑道:「我要照看藥鋪,又要教書,實在難以分身,明夜卻是閒人一個,不托他托誰。」
「我自己來取。」蘭曳堅定地道。
尚輕風心思翻轉不停,他欲將曳兒完完全全推開,卻終是捨不得,何況分離多年,心底一直渴望有朝能夠重逢,就算遠遠望見,也會心滿意足。可是如今見了,卻又盼望能夠再相處多一刻。儘管曳兒身上幾乎不再有小時的影子,但在他心裡,小丫頭仍是當初的小丫頭,不曾改變,疼愛她的心思也一如當年,沒有失了分毫。
他柔聲道:「那好,你要來便來,只是別讓你家裡人知道,更別提你曾遇過我,最好連盧姑娘也不提。」
「為什麼?」蘭曳迷惑不解。
「因為……我曾與風家有隙,倘若令尊令堂得知我在蘇州,說不定立即趕來將我大卸八塊!」尚輕風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蘭曳凝望著他,也似真似假地玩笑道:「爹娘與你有什麼嫌隙?是殺父之仇還是奪妻之恨,讓你連他們一面都不敢見?」
「殺父之仇。」和奪女之恨惝輕風敲敲她的額頭,隨口笑謔。
「真的?」蘭曳倒吸一口涼氣。
尚輕風「嘿」地一笑,「假的。」雖然宋老爹的確喪於風家,卻也怪不得他人,多年來他早已釋懷。
蘭曳瞪他,心裡卻鬆了口氣,不由埋怨:「尚大夫,這種事怎麼可以開玩笑!」倘若爹娘與他真有深仇大恨,豈不是讓她一輩子也跨不過鴻溝,走不到他身邊?
「是是,你說得很對,是我胡說八道。」尚輕風趕緊檢討,家中爹爹健朗得很,再活幾十年都沒問題,若是知曉他在外胡扯與人有殺父之仇,不立即拎他回家面壁思過才怪!他頓了一頓,又道:「方纔我替你把脈,覺你內息甚弱,你應該……已經習武多年了罷?照理說不該如此,就算修為尚淺,也不至……」差得好似與當初剛離開他的-樣,僅有功底而幾乎未曾進一步修習。
蘭曳垂下眸子,低聲道:「我的內功仍處在起步階段,招式也習得不精,是因為這些年我極少練武,原來會的一點也差不多都荒廢了。」
「為什麼?」尚輕風皺著眉問,她當初回家之前,就算被他施了攝魂術,卻不會忘了所學的武藝,況且風家以武功自傲,怎會不傳授給她?
「我說過,我十一歲之前的事都忘光了,本來我是會一些輕功步法和招式的,甚至身上還有一本不知是誰給我的內功心法的書冊,連爹娘都誇讚那本書中的武功記載比我家傳的還要高明,可是有一天我練的時候,大姐看見了,凶狠狠地罵了我一頓,還把那本冊子燒了,害我哭了好幾天,難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平復。」她的語氣幽幽的,像是仍在憂傷她視為珍寶的那本書冊被毀——那是她丟失的記憶裡僅存的一點點過往痕跡,最終在火焰裡化為一團灰燼。
「那個潑丫頭!」尚輕風恨聲嘀咕,見蘭曳好奇地盯過來,忙又勉強擠出笑,「雖然書被燒了,但你曾會的武功卻燒不掉,不妨繼續練下去嘛。」他所授的武功,縱是只練三兩年,也足可滅掉那個一瓶子不響半瓶子晃的蘭瑤那囂張的氣焰。
他捧在手心裡呵護疼愛的小丫頭,誰敢欺負!
「我知道,大姐生氣我才不理,她向來都是凶巴巴的。」蘭曳又低下頭,捻著精緻的衣袖繡紋繼續道:「可是,我發現,只要我一練那些曾學過的招式,總會聽到爹娘在輕輕歎息,甚至有一次我看見娘在偷偷地掉淚,我想一定是娘不喜歡我放著家傳武藝不學卻學了別人的功夫,但又不忍心說。後來,我就再也不練舊的武功,努力去學家傳的劍法,想討爹娘開心,可爹娘仍是在歎氣。我糊里糊塗地不知怎麼辦才好,只好乾脆什麼都不練,漸漸地,學過的武功就差不多都忘了,只有家傳的劍招我每日都見師兄師姐們練習,所以都記得,但要我自己使,卻還是不成。」
尚輕風怔怔地聽著,他以為只要曳兒忘了同他相處的日子,就可以讓她從頭來過,卻不料他給了曳兒很多就算攝魂術也難以抹去的點點滴滴,令她不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與家人毫無介蒂地重新生活,令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和寂寞,卻找不到人訴說。
他為了自己的喜惡,卻害她受苦多年,還敢自認疼她愛她?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你家人待你可好……不,我是說,令尊令堂一定很疼你,對不對?」他試探地問,見她深深地垂著頭,看不清她落寞的神色,他的心陣陣抽痛起來。
「嗯。」她輕輕地應,「可是……」
可是?他緊張起來,難道有人難為她?啊,一定又是蘭瑤,可惡!
「可是……我常常在夜裡莫名其妙地哭,哭得連枕頭都打濕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偷偷抬頭瞄了他一眼,「可能和我忘記的什麼人或什麼事有關吧。」
「哦,是嗎?」尚輕風虛弱地回應。
「一定有誰對不起我,傷了我的心,才讓我那麼難過,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了也忘不掉那個人曾經拋棄我!」
「啊?」尚輕風愣了愣,看見蘭曳氣惱的認真模樣,不由又是心虛又是好笑,「你既然什麼都不記得,怎知有人拋棄你?」
她努努紅潤的小嘴,隨手扯著他的衣袖搖啊搖,「我猜的。」
嘖,這丫頭!害他出了一身冷汗,還以為攝魂術失了效,她已經想起了什麼,「呃……」他試圖不著痕跡地向回扯動袖子,卻見她露出略顯天真的笑,讓他的心瞬時漏跳一拍。
「尚大夫,你醫術高明,我想學,你教教我好不好?」
「這個……」
「好不好?我一定努力又拚命地學!」她軟軟的語調快要將他融掉了。
不能心軟!不能心軟!
「那個……我在這裡住不多久的,你想學也學不到什麼。」
「有什麼關係,你沒走前教教我也成啊,何況學一點是一點,我又不靠它生活,只是興趣罷了,再說以後要得了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病,我自己有些瞭解,心裡有底,就不會像以前那麼慌了,對不對?」
不能心軟!不能心軟!
「可是,你總往我這兒跑,令尊令堂一定會起疑心,若是他們尋了來,我就糟了。」他繼續找借口。
「我就和他們說,我喜愛秀湖村景色秀麗,在這兒住一段日子,虹姐在這兒有親戚,我有人照應,爹娘就會放心了。」
不能心軟!不能心軟!
「尚大夫,你武功也好得不得了,能不能順便指導指導我,這樣以後就不怕大姐欺負我了。」
「你姐姐欺負你?」他一驚。
「那倒不是很嚴重,偶爾一點點嘛。」她懇求地望著他,「只要在她罵我之前,我溜得快一點就好了。」
不能心軟啊!
「那……那好吧。」
唉!誰叫她的話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讓他無論如何也硬不下心腸拒絕。
「太好了!」蘭曳歡欣地叫,放開他的衣袖,雙掌用力一拍。
他剛鬆口氣,蘭曳卻忽然撲進他懷裡輕輕抱了他一下,然後又迅速退後兩步,微微紅著臉朝他羞澀地笑。
他恍惚了下,彷彿又回到昔日小丫頭愛纏他的那段時光。
蘭曳半咬著唇,歪頭瞧他,「我一會兒就回去了,過幾天再來。」
「好……」尚輕風轉過身,暗暗歎口氣。
「尚大夫,你還不去教課啊?我見塾裡的小孩子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你再不去,他們就快鬧得拆房子了。」盧虹爽朗地笑著走近。
「我這就去。」尚輕風向她笑笑,向學堂走去。
見他走遠,盧虹捅捅蘭曳,「你同他說什麼。」
「說你壞話。」蘭曳向她做個鬼臉,思量著如何讓她不提尚大夫的事,忽見遠處又來一人,「咦,那不是春花?」
盧虹轉頭,就見昨夜曾在私塾裡見過的少女一路小跑著過來。
「你們瞧見明夜哥了嗎?」她紅通通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他說要教我編草蚱蜢的。」
「咦,用草編蚱蜢!真的假的?」盧虹驚奇地叫。她自幼只與蘭曳往來,兩人家境均屬富庶,極少見過這種貧家孩童玩的玩意兒。
「當然是真的。」春花認真地道,「明夜哥說要有一種細長的草……啊,就是那種!」她跑向不遠處足有半人高的草叢裡,蹲下身拔起一棵綠草。
盧虹與蘭曳也大感興趣地跟了過去,同她一起蹲在草叢中研究如何使幾根草變成一隻蚱蜢。
琢磨了好一會兒,仍然摸不到頭緒,盧虹首先失去興趣,無聊地四處觀瞧,忽然,她用手肘頂頂身邊兩人,「哎哎,快看快看。」
「看什麼?」兩人扭過頭,就見遠遠的,明夜正與南書清說話,說著說著,明夜就賴皮地抱住南書清不肯放,南書清掙了兩下沒掙脫,只好無奈地由他去。
「呃……村裡人都知道,印園的明夜最愛黏他哥哥,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春花有些尷尬地小聲解釋。
「哦,他們兄弟倆感情真好。」盧虹也壓低聲音道,「哪像曳兒和她姐姐,自小就不親……」
她忽然頓住,因為遠處的少年竟湊在他義兄唇上吻了一下,令她驚愕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另兩個少女的反應也都與她相差無幾,三人面面相覷,然後就瞧著少年快樂地拉著其義兄越走越遠。
「這個……他們兄弟感情好也不至到這個地步吧?」盧虹從震驚中回過神,「還是我眼花看錯了,他們剛才沒有親、親……」
「你沒有看錯,我也瞧見了。」蘭曳一臉肅然,「斷袖之癖!」
「什麼織痞?」春花不懂得文言詞,呆呆地問道。
「就是男人喜歡男人!」盧虹氣惱地跳了起來,「可惡,南夫子一定是被逼的,那個明夜一看就知道很滑頭!」
「你胡說!」春花立即捍衛自己傾慕之人,「明夜哥一向最聽南夫子的話,南夫子若叫他向東,他絕不向西,說不定他才是被強迫的!」
盧虹撇撇嘴,「你沒瞧見方才是准主動?」
「就……就算是明夜哥主動,南夫子既沒躲又沒惱,可見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停!」蘭曳舉起一隻手,制止兩人爭執,「不管是誰逼誰,誰又是心甘情願,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事若是被張揚出去,說不定會被浸豬籠!」
「浸豬籠!」兩人顫聲驚道,想到溫雅和煦的南夫子與開朗活潑的明夜被五花大綁地沉入太湖水底,轉眼從兩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兩具冰冷的屍體,不由又齊聲大叫:「那怎麼行,絕不可以!」
「對,絕不可以!」蘭曳嚴肅地一擊掌,「所以,今天看到就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不說不說,絕對不說!」兩人斬釘截鐵地答。
「咳,對了虹姐,為了避免牽扯出他們的事,我們應該連遇見尚大夫的情形也不能提,就當印園裡只有王大夫好了,免得一句話說錯,就會處處掩飾,一旦露出馬腳,定會涉及到南夫子與明夜,連累他們……」
「是是,印園裡只住著一位王大夫,就算還有別的人,也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店夥計而已。」盧虹非常合作地接口。
「不錯,就是這樣。」蘭曳滿意地點頭,「馬車套好了沒?我們該回家了。」
***************
漆黑的夜裡,幾已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風家大宅某座房間外的牆角處,隱著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你跟著我來幹什麼?」壓低的聲音中掩不住氣惱。
「看熱鬧啊!」被責問的人毫無愧疚之心,理直氣壯地答,「你既已決定與她不再牽扯,又怎麼三更半夜偷潛進來,你居心何在?」
「我……我高興。」
「不用結巴,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少年鼓勵地拍拍他的肩,從懷裡摸摸索索地掏出件東西,「哪,為了配合你見不得人的行為,我特意給你準備了這個。」
「什麼東西?」
「雞鳴五鼓返更香。」少年的聲音帶著一點點興奮。
深吸口氣,他咬牙低喝:「你從哪裡弄來這麼下流的玩意兒?」
「哦,上次捉採花賊時順手從他身上摸來的……咦咦,雖然天色很暗,但我仍可看到你臉上依稀彷彿有些鐵青。」
廢話!他臉色不青才怪!
「你以為我來做什麼?」
「你不是來偷香竊玉的嗎,不然你幹嗎要烏漆抹黑地摸進人家閨女的房……噓噓噓,你小心聲音太大會驚醒她……哎喲,好痛!」
「活該!」他轉轉手腕,不留情地道,「你留著那鬼東西對付你該對付的人去吧。」
「也對。」少年頓了下,同意地點點頭,將其收入懷中,逕自嘀咕:「下回遇見沐小乖,就用這個熏暈他,直接拉去埋了,免得他老是覬覦書清。」
「你到底走不走?」他不耐地道,「明兒我和書清說你氣虛血虧,需要進補,待我給你配個十七八道方子……」
「慢著慢著,我立即就走。」少年忙識時務地應道,他頗怕吃湯藥,偏偏義兄極信任這個偶爾會壞心眼的可惡大夫,若是得罪得太過,恐怕受苦的是自己。
見少年受教地躍上牆頭準備離去,他這才鬆了口氣,摸到房門,輕輕推了下,虛掩的房門開啟,他潛身而入,關上門的一剎那,正隱約瞧見牆頭上的少年雙手攏成筒籠在嘴前——
「捉採花賊啊——」
他差點昏倒,只來得及咒聲「臭小子」便不得不迅速藏身於房中暖閣的簾幕中。
風家不愧為名門大戶,牆頭的搗蛋鬼才只叫了兩三聲,各處燈火便接連不斷地亮了起來,一轉眼人聲漸起,各自披衣提劍,掌燈出門,嚇得頑皮少年忙一溜煙逃走。
真是欠揍!他心裡暗罵,忽聽得身邊咫尺處宰宰地響動,才驚覺原來暖閣裡睡了人。
「三更半夜捉什麼賊啊!」嬌軟的嘀咕聲響起。黑暗裡,纖巧的少女從榻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下床時還不小心絆了下,惹得潛藏的人影又氣又憐。
從稍敞的門縫裡向外瞧了瞧,見四處燈火游移,鼎沸人聲的已減弱,她不感興趣地轉身準備繼續安心好眠。
「曳兒,你醒了沒有?」溫婉的女聲在門外響起。
「什麼事啊?」她頓住腳步。
「有人喊捉採花賊,師娘叫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事?」
「岳師姐,你放心吧,就算有採花賊也只會找你或大姐,他不會挑上我的。」她呵呵一笑。
「呸,胡說八道!」岳初晴笑罵,「你既沒事,我就回去了。」
「哦。」聽著腳步聲漸遠,她轉回心思,想到今夜未曾夢見那張開朗的笑臉,感覺極是惆悵。忽然感覺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從鼻端掠過,她心頭怦地一跳,仔細嗅了嗅,慢慢摸回暖閣。
驀地,她腿一軟,「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
暗中的人身形一動,又強自壓抑住。
半晌,她吸了下鼻子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暖閣裡的確比內房舒服多了,幔帳又密又大,一點也不漏風。」
正想悄悄掀幕而出的人頓了下,只得凝住身形,見嬌小的人影似是找尋什麼似的越靠越近,他也只好緩緩移動,移到榻邊時,正欲無聲無息地滑過她身邊溜走,她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呆住——
「你為什麼不肯認我?」
委屈而幽怨的詰問令他答不上話,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還想懷疑她是不是虛張聲勢,她卻已準確地撲進他懷裡,讓他喉頭哽住,艱澀難言。
她……終於記起來了嗎?
「你還記得我?」他輕撫她柔順的長髮,想起她幼年時短短的沖天小辮,曳兒跟他多年,能自理前,辮子也是他給梳的。
「我記得。」她的語氣中有濃濃的哭意,「你總在我夢裡笑,可是我卻老也摸不到你的臉。」
感覺她軟軟的小手爬上他的臉頰,他不自覺一退,卻被她緊跟一步,令他不得不坐在榻上,任她在他頰上摩挲撫弄。
「我總算找到你了!」她滿足地輕歎,略帶清甜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讓他心神有些不寧。
「你好好地過日子,找我做什麼?」他柔聲回應,終於忍不住攢住她單薄纖弱的肩頭,寬大的袖子為她罩了一層溫暖的屏障。
「是啊,我找你做什麼呢?」她喃喃地道,幾乎整個身子都埋入他懷中,「而你,又對我做了些什麼!」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害你和爹娘難以團聚……」嗚嗚咽咽的泣聲令他無法繼續說下去,依稀又見當初吳縣郊外小木屋中哀求著想見他一面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的難忘情景。
「我為何記不起以前的事了?」蘭曳吸吸鼻子,悶聲地問。
「呃……你現在不是已經想起來了。」他逃避責任地答道。為免傷身,他施用的攝魂術並不很深,也許十年左右就會經由某些契機慢慢恢復記憶,但那時曳兒與家人相處已久,即便想起當年的種種也不再要緊,但沒料到此次相遇,竟然讓她提前想起舊時一切,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要你親口和我說!」她用力捏住他的耳垂,憤憤地道。
「哎喲……輕一點!」尚輕風忙討饒,「是攝魂術嘛。」
「攝魂術?」蘭曳心念轉了幾轉,忽然用力向前一撞,將他壓倒在床上,呵呵嬌笑道:「你也自認對不起我,你猜我要怎樣罰你?」
「怎樣罰我?」尚輕風不自在地掙了下,卻掙不起身,身上的嬌軀異常柔軟,不再是當年那種小巧而可愛的感覺了,但是卻逐漸在麻痺他的意識。他有些疑惑起來,今晚自己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好像是聽了曳兒的委屈之詞,心中放不下才來探看一下的吧?可是……招來個搗蛋兼扯後腿的明夜不說,現在又怎麼……探到了人家床上?小丫頭長大了啊,不再是他想親近就能親近的!
「我要學攝魂術以及解法。」蘭曳摟住他的脖子輕聲道。
「你學它幹什麼?不會想用在我身上……」以及解法?尚輕風心中靈光一現,隨即恍悟,「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卻一直用模稜兩可的話試探我!」可惡!小丫頭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狡猾了?
「我記得!我記得!」她急切地叫,「好大哥,我知道你是誰!」
「你不知道!你從前不是叫我大哥的。」他更肯定自己的推測,雙掌向前一撐將她推開。
「你不要亂摸啊!」她惱叫。
呃?尚輕風呆了下,立刻恍覺方才觸到了她的胸前,那個……她的確長大了!
「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有些結巴,難得有了受窘的時候。
「你就是故意的!」蘭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賴給他,眼睛習慣了黑暗,看到他坐起身,忙一撲身又去攔他,「你別想點我的穴道好脫身,我可沒穿衣裳,要是再碰了哪裡你就糟了!」
嘖,小瞧他!隔空點穴的功夫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就算無燈無光也不在話下。他雙指一併,正欲凌空點出……
「曳兒,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在房裡嘀咕什麼?」門外又有聲音響起。
是蘭瑤!尚輕風一驚,嘴巴立刻被柔馥的纖手摀住。
「我在做夢,沒什麼的。」蘭曳一手握住他尚未點出的兩指,另一手牢牢摀住他的嘴,湊在他耳邊得意地極輕一笑。
這丫頭,得了便宜還賣乖!尚輕風又好氣又好笑,要不是怕驚動蘭瑤,他早就直接脫身出房了,而小丫頭摘不清對方是誰就直接推他上床,也未免……太不成樣!
「又做夢,你做了幾年的夢啦,也沒見你說夢話說得這麼凶的。」蘭瑤不耐地訓她,「快睡吧,要不是有人喊捉採花賊,大家都起來了,恐怕也沒人理你。」
尚輕風眉頭一皺,蘭瑤是曳兒的親姐,怎能對她如此漠不關心?看來曳兒對他所訴的委屈,的確不假。
「行了大姐,你快回房吧,我不會再吵了。」蘭曳不理她的抱怨,心思只放在身畔的人上,感覺他越想躲過她親密的肢體接觸,就越偏生地緊貼住他。
門外腳步聲消失,尚輕風忙扒下覆在他嘴上的纖手,柔聲道:「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保重……」
「你到哪裡去?」蘭曳急急地打斷他,腳口沒來由地一陣隱痛。
長吸一口氣,他毅然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見你,你也忘了今夜的事,就當未曾遇見過我……還有,不認識的男人你也敢抱?這成什麼話,萬一他起了歹念怎麼好!今後不能這樣胡鬧,知不知道?」
用力抱住他的腰,蘭曳一字一句地道:「從今往後,我還要見你,我絕不忘記今夜的事,也不會當未曾遇見過你;還有,我偏要抱你親近你,你儘管起歹念沒關係,我不介意;今後,我就是要和你這樣胡鬧糾纏下去,知不知道?」
他的下巴直接掉在地上,吶吶難以成句:「你、你……」
「我什麼!」蘭曳呵呵地笑,「你要敢再不見我,我現在就大聲喚人,說你三更半夜摸進我房裡污我清白。」
這……純屬誣蔑加威脅!
笑死人,也不想想她幾歲,誰會有那種癖好對一個小小的娃娃……慢著!他一驚,小丫頭長大了啊,如今已是如花妙齡,而他正值少壯,這這這……曳兒幹什麼抱這麼緊?倘若此時房間裡另有他人,那他當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誰會信他是將她當做半個女兒看待?
曳兒下意識裡對他仍有依戀,讓他心中又憐又歎,那是攝魂術也未曾抹去的多年共同生活養成的習慣,就如同他對她的牽掛思念一般,這如父如兄的深切情分,與風月何關?
「你乖,別再鬧我啦!」尚輕風狠下心將黏在身上的小粘糕扒下來,既要費力扯開她,又要顧及到莫碰到不該碰的地方,著實花了不少的氣力,觸到她肩頭光滑冰涼,又趕忙扯過被子裹住她,以免她著涼。
「那你何時再來看我?」暫且放他一馬,蘭曳大睜著略帶些霧氣的眸子努力想要看清他。
手掌溫柔地覆上她的雙眼,他輕輕歎息,「真的不能再見了,小丫頭,你忘了我吧。」
一個人怎麼會有那樣柔和悅耳的聲音?像是暗夜裡從不知名的遠方傳來的輕幽迴響。在她遺失了的記憶裡,是否就是這個朗潤好聽的聲音伴她朝朝暮暮,共度每日晨昏?
「忘不掉啦……」她也無聲地歎息,就算從前的事已經忘得無痕無跡,從再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有了印記,再也不會遺忘。
一抹夜風溜進房內,掀起重重幔帳,吹散了暖閣裡融融的溫煦氣息。風一樣的男子悄無聲息地離去,只留下纖秀的少女癡癡地孤坐出神。
她美好如畫的眉眼裡含著柔柔淺淺的笑意,像是春日裡迎風初綻的嬌潤桃花。
她知道,她的夢境已經幻化成真,與現實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