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懷希望,滿心喜悅的丘婷婷,坐在那豪華汽車裡,很舒服、很滿足。
她感到,新的開始、好的開始,從此享福了。
這車子很大,很漂亮,她在上海沒見過,連做夢也沒有夢見過,還有個穿了制服的人為她開車,好威風啊!
怪不得媽媽常說任奶奶嫁進皇宮去了。
唯一可惜的,是任俊銘沒有來接車。
他忙吧!丘婷婷從那藍色羊毛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相片,看看,咭的一聲笑出來。
司機在倒後鏡裡看她一眼。
司機從紅-火車站接到丘婷婷。看她一眼,梳著兩條小-辮,額前一排劉海,肌膚是難得一見的細嫩潔白,穿件藍襯衣,藍布褲,外罩一件外套。
腳上一雙白襪,黑布鞋上繡了朵荷花,手上拿個灰藍旅行袋。哎,就是土。
司機一直在懷疑,這個土妹子,如何和孫少爺配成一對。
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甚麼都不用提,單是談話吧,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還有,還有,這上海姑娘,和綺年娜小姐怎樣比?綺年娜小姐新潮、洋派頭,身材?嘿!沒得比了。
差點忘了貴氣的金翡翠小姐,儀態、風度連綺年娜小姐都比不上,這上海姑娘就更談不上了。
當然,孫少爺還有許多許多女朋友,不過來往得最密切的是綺年娜和金翡翠吧。
汽車駛進一個大花園,花園當中有幢房子,丘婷婷好興奮,哎唷!真是華貴無比,北京的故宮也好不了這裡多少。
車停下來,司機為她開了車門,她很小心的下車,可別弄污了這華貴的車。這時候,一個穿白襯衣,黑裙子的女孩子想過來搶她的旅行袋,丘婷婷連忙兩手護住旅行袋,低聲問:「你是誰?」
媽說過,香港壞人多,有人搶錢。她有兩百塊港幣,還有三條新裙子,一雙新皮鞋。皮鞋是紅色的,好時髦的,是去年任奶奶托人從香港帶到上海送給她的。
「丘小姐,我是這兒的僕人,我替你把行李送到房間。」
僕人?工人,媽說過香港的有錢人都有工人,她想想,笑笑,把旅行袋交給她:「我不是丘小姐,是丘婷婷,你叫我丘婷婷。」
「你是主人,我是工人,我不敢叫丘小姐的名字。」
女僕走進去,另一個女僕迎過來帶她進客廳,嘩,客廳好大,地上軟綿綿。
「丘小姐喜歡喝甚麼?」
「這……」她想著在上海時,對戶的張叔叔教過她,奸好喝的:「朱……古力。」
不久,女僕推來一輛金色的餐車,餐車上有飲品、點心和糖果。
丘婷婷每樣要了一些,女僕問:「丘小姐要不要回房間休息?」
「是有點倦,想著能來香港,幾晚沒睡好,但是,我還是想等任俊銘回來。」
「孫少爺要很晚才能回來。」
「昨天通長途電話,他知道我今天來的。」她有點不開心。
「沒辦法,生意上的應酬多。」今天金翡翠在家開舞會,任俊銘被邀請做男主人,不到天亮,他不會回來。
「啊,好吧,我想躺一會。」女僕帶丘婷婷進內廳,內廳地面滑的,光亮的,冰涼的,沒甚麼傢俱,四周有一排排金色的高背椅。
丘婷婷呆看了一會,傻氣的問:「這兒還開溜冰場?」
「這是跳舞廳,孫少爺每個星期日都在家裡開舞會。」女僕微笑回答。
「舞會?」丘婷婷倒不好意思問得太多,但她實在不明白。
跳舞廳旁有道玻璃纖維的樓梯,扶手用水晶做的,水晶扶手內裝了燈,金色小珠在裡面滾來滾去,很美。
經過跳舞廳,是個小偏廳,小偏廳內只有一張日式矮-,地上鋪滿長毛地毯,地毯上綴滿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地墊子,旁邊有樓梯,女僕帶她上二樓。
女傭推開一扇門,嘖嘖,這房間多美,別的不說,單是那張床,一看見就想睡。
她大概太倦,換了套布睡衣,人倒在床上,又軟又香,一會就睡著了。
她一覺醒來,覺得精神很好,床頭有個鐘,一看,五點,不會吧?她進房間已經五點,她搖搖鐘,沒壞,嘩!睡了十二個鐘頭?怪不得肚子嘰咕、嘰咕。
她穿上布鞋,想出去找那些女工人看看有甚麼可以吃的。
她聽見樓梯有腳步聲,她好高興,走上來的,竟然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穿了一套很漂亮的深灰色西裝,這個人她好像見過,但又好像沒有見過。他一面拋著車匙,一邊哼歌,跑著上來,看見丘婷婷,呆了呆,一會,又指住她,很小心的問:「你是……丘婷婷?」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你來這兒幹甚麼?」她拉了拉睡衣。
「我住在這兒,當然要回來。」
「任俊銘?」她好高興的叫出來:「你本人比照片還漂亮,我認不到你。」
任俊銘打量她,這土頭土腦的就是丘婷婷?看她的髮型多老土,像個丫頭,她身上穿的是甚麼鬼東西!女人睡覺不是穿睡袍嗎?還有那雙布鞋,哎!那朵紅花,像拍民初劇。
「你為甚麼不睡?半夜三更在這兒幹甚麼?」任俊銘心虛,她不是等他回來吧?
「我睡了呀,一睡就十二小時,連晚飯也沒有吃,你不是剛回來吧?談公事、搞應酬要通宵?」
「這個時候廚房的傭人已經休息,你睡房有冰箱,裡面放了很多食物。」
「怎麼把家裡的冰箱放在我房間?」
「我們家裡每個廳、每個房都有冰箱,你不要大驚小怪,晚安,我明天早上還要上班.」
「晚安?太陽都快出來了,任俊銘,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我們談談好嗎?反正你上床沒多久又要下床,香港上班是朝九晚五的,是嗎?」
「我每天十時半才上班,對不起。」任俊銘不耐頃:「改天見。」
「你吃早餐的時候我會在的。」
「我今天不吃早餐。」任俊銘打個呵欠,也不理她,直上三樓。
☆☆☆
丘婷婷來香港耽了三天,自從初來那晚之後,她沒有見過任俊銘。
這天,他五點多就回來了。
丘婷婷馬上拉住他道:「任俊銘……」
「你身上穿的是甚麼衣服?」
「睡衣啊,在上海買的。」
「睡衣?好,睡衣,你怎可以穿著睡衣在家裡隨便走。」
「在家裡不穿睡衣穿甚麼?我帶來的裙子?不!那是和你上街穿的。」
「你……」丘婷婷那傻傻純純的樣子,任俊銘笑也不是,氣也不是,他提高嗓門:「亞鳳!」
曾經替丘婷婷提旅行袋的女僕急急忙忙走出來:「孫少爺。」
「金媽甚麼時候回來?」
「大概還有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任俊銘吐了口氣,明天他便要在家裡開舞會,如果他的朋友看見丘婷婷,還以為他家來了個討飯的:「我明天在家裡請客,你這樣子怎能見人?金媽又不在,否則她可以幫你去添置新衣。現在,先由亞鳳陪你去買幾條裙子。」
「我帶了裙子來,還有漂亮的皮鞋,明天我會打扮得好漂亮。」丘婷婷說:「今晚你在家裡吃飯,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媽要我告訴你……」
「不,我今晚有應酬不能陪你,我回來只不過換衣服罷了,你感到寂寞可以叫亞鳳陪你去逛公司,你的睡衣令人看了很不順眼,還有這布鞋。」
「我一點也不寂寞,我每晚看電視看到四、五點,亞鳳已教會我開房間的電視。我只是想跟你談談,任奶奶曾說過會送我一樣東西。」
「噢,是的,等會兒我拿給你。」
任俊銘上樓,丘婷婷跟著他上樓,到二樓,任俊銘說:「你在房間等我。」
「我想參觀你的房間。」
「我趕時間,改天吧!」
丘婷婷無可奈何,乖乖的回到房去。
丘婷婷來香港後,最喜歡看電視了,看電視也成為她唯一的消遣,她每次回房間,第一件事就開電視機。但是剛才任俊銘叫她在房裡等,她連電視機也不想開,專心等任俊銘。
半小時後,門鈐叮噹叮噹響,丘婷婷跑過去開門,她把房門大開,請任俊銘進去。
任俊銘站在門口,一點也沒有進去的意思,他把一個小小的首飾箱交給丘婷婷:「祖母叫我交給你的,還有鑰匙。」
「進來喝杯果汁。」
他搖搖頭:「我趕時間去接朋友。」
任俊銘轉身便走,丘婷婷目送他離開甬道,一直走下樓梯。
丘婷婷無精打采的關上了房門。
她坐在床上,用鑰匙把首飾箱打開了。首飾箱雖然不大,但是長、闊也有十二厘米,這麼大個箱子,裡面就只放了一枚指環。
指環是米色的,雕上花,是象牙的。
曾聽張叔叔說過首飾最名貴的是鑽石、翡翠、珍珠、白金和黃金。從來沒聽他提過象牙。
雖然無論任奶奶送她甚麼,都是留作紀念,絕不能變賣,但任奶奶那麼富有,起碼應該留個黃金指環給她。
她把象牙戒指放回首飾箱,鎖好,順手往抽屜一塞,戴都不想戴。
亞鳳來請她吃飯,天天一個人吃飯,傭人在後面排滿,孤寂又拘束,她請亞鳳把飯開到房間來。
她一面吃飯一面看電視,今晚TVB電視長劇「射鷗英雄傳」播映大結局,她要看壞蛋楊康怎樣下場。
第二天,她知道俊銘在家裡請客,她梳好辮子,她看見電視裡的女藝員都喜歡在辮子上插花,她也在花瓶上摘了兩朵蘭花,分別插在兩東辮子上。
她又把裙子拿出來。
丘婷婷看見電視裡的女藝員,穿的裙子短得驚人,不單只露出小腿,露出大腿,坐下時幾乎連內褲也露出了,實在太不檢點、太不像話。
她這條裙子便不同,在膝蓋下,而且只露出少許小腿,是一條綠色絨裙子,她媽說她那粉紅色的皮膚,穿甚麼顏色的衣服都好看。她把裙子穿在身上,覺得很大方,比那些電視藝員的短裙,好看得多了。
她把紅皮鞋拿出來,很小心的穿上。
她對自己很滿意,走到樓下,看見亞鳳,她拉著她問:「亞鳳,我今天美不美?」
「很……」亞鳳忍住笑。
「孫少爺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回來,現在時間還早。」
丘婷婷心想,連亞鳳也讚她美,她倒要令任俊銘驚喜一下:「亞鳳,我吃過午飯回房間,孫少爺回來你通知我。」
「好的。」今天請客,管家又不在,亞鳳是女僕領班,要做的事很多。
丘婷婷吃過午飯,回房間等任俊銘回來讓他驚艷,最初坐在皮椅裡,開了電視機,看「四眼神采」重播。由於吃飽飯,人太舒服,她由皮椅上起來躺到床上,結果睡著了。
鈴聲響,她跳起來,揉揉眼睛,順手開了燈,把房門開了,一個女僕把點心送進來。
「下午茶時間了?」她打個呵欠,怪不得剛才不自覺地開燈,窗外都暗沉了:「亞鳳呢?」
「她忙著,今天孫少爺請客,她要打點一切。啊!亞鳳叫我告訴丘小姐,孫少爺已經回來了。」
「他在哪兒?叫他來看我。」
「他陪朋友在餐廳吃下午茶,他要招呼朋友,一定走不開。」
「那我到餐廳看他。」
「丘小姐,你最好不要去,餐廳已坐滿客人,你走進去沒位置,站著很尷尬。」
「這也是,」丘婷婷點點頭:「他們吃完點心會做甚麼?」
「到跳舞廳跳跳舞,你可以到跳舞廳找孫少爺,那兒沒有特別編排,站著、坐下、跳舞都可以的。」
「好,等會兒我去跳舞廳。」
丘婷婷吃了點心,洗把臉,照照鏡子,唷!剛才睡得忘形,兩朵蘭花都殘了。
她重新梳好辮子,再摘兩朵蘭花分別插在辮子上。
她拉好裙子,下樓經過偏廳,然後再到跳舞廳。
進去一看,暗沉沉,一片粉紅,電力不足,裡面的確有不少人,有男有女,有些喝酒,有些談笑,有人在跳舞。
大家看見她進來,像看風景似的。
「這女孩子是誰?打扮好怪。」
「裙子才怪,便裙嘛,太長,晚裝嘛,又太短。」
「綠裙、紅鞋,真俗!」
「今年仍然流行撞色。」
「也不是這樣撞法,她根本不懂打扮,任家的女僕吧,為甚麼不穿制服?」
「她頭上的花才怪,像青山跑出來的,這個人到底是誰?蠻滑稽的……」
丘婷婷突然被一手抓住。
「任俊銘!」
任俊銘把她拉過一邊,低聲責備:「你為什麼打扮成這樣子?你是故意來給我添麻煩!」
「我穿了新裙子新皮鞋呀!」
任俊銘一手把她辮上的蘭花抓下來,正要去拆辮子。
「俊銘。」一個女郎走過來,前面的頭髮鬈圈圈,又短又曲,後面的長髮全梳起在後腦,臉上化了妝,圖畫一般美的臉。身上穿一條銀白的裙子,肩膊只有兩條吊帶,上身又是珠子,又是閃亮的片子,下面是一層層的裙,剛與膝齊。
脖子上一條紅寶石項鏈配上耳環、鐲子、指環,十分華麗。
她一手挽住任俊銘的手臂,身體靠在任俊銘的懷裡。穿那麼少的衣服,香港人做衣服永遠不夠布料。兩人又那麼接近,丘婷婷不欲觀之矣!
「你跟誰談話那麼生氣?咦,這小女孩是誰?我以前沒有見過。」
「她是我的妹妹!」任俊銘忙說。
「妹妹?」丘婷婷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不是說,你只有四個姐姐嗎?哪來的妹妹?」
「堂妹,同鄉的,剛由上海來。」
「啊!大陸來客,怪不得打扮穿衣都充滿鄉土味。」她上下打量她說:「你妹妹也很可愛,多少歲?」
「十五。」
「不……」丘婷婷發覺任俊銘記性很差,他甚麼都忘記了,連她十八足歲也忘記了。
「十五歲零兩個月。」任俊銘補充,他向那女郎笑著,他對她一點都不凶。
「啊!才十五歲,小得很!」她彷彿舒了一口氣:「在哪兒唸書?」
「她剛來,我還沒時間替她找學校。不過,我九月一定會讓她上學,我奶奶很喜歡這個孫女。」
「大陸英文程度不夠,最好先替她請個補習老師,補好英文。」她倒是很熱心:「小妹妹,你叫甚麼名字?」
「丘婷婷,你呢?」
「她姓丘,你姓任,她怎會是你的堂妹?」她盯了任俊銘一眼,那大胸脯擠住任俊銘,兩人顯然不是普通朋友。
「也許是表妹,反正她叫我祖母任奶奶,你知道我一向不懂中國人的倫理關係。綺年娜,別管她,我們去跳舞。」
任俊銘馬上把綺年娜拉開,怕說下去甚麼都揭了底,女人吃醋挺麻煩的。
穿著白西裝的任俊銘和穿著白舞衣的綺年娜在跳舞,手舞足蹈,像兩個白色的剪影。
跟著,許多女孩子都被男孩子拉去跳舞,只有丘婷婷一個人沒有人理。
她靜靜的,坐在牆角的椅子上。
她看得眼睛都花了,一雙雙,打架似的,一點都不好看。
「小妹妹,」綺年娜來到她身邊,坐下:「你為甚慶不跳舞?」
「這種舞我不會跳,猴子上樹似的,又碰來碰去,準有人被碰在地上。」
「這是的士高和新潮舞,等會兒我們還會跳滾軸溜冰的士高。你要不要杯雞尾酒?」
「我不喝酒的,香港真怪,用雞尾浸酒,一定臭死人。」
綺年娜哈哈笑,她走開去,一會拿了兩隻杯回來:「我給你帶來了橙汁,沒放雞尾的,很香!」
「謝謝。」丘婷婷嗅了嗅才喝下一口:「今天才二十度,你穿那麼少,上半身露了小半截出來,不冷嗎?」
「跳起舞來全身發燙,你摸摸我,肩膊上還有汗水,黏黏的。」
丘婷婷只是看著她,她肩膊光禿禿,也許她不介意,但丘婷婷介意。
「我來的時候穿了件紫色的貂皮大衣,好暖的。」
「貂皮,是貂鼠的皮吧?有紫色的貂鼠嗎?我都沒有見過。」
「是染色的貂皮呀,真是土……」
「土包子是不是?上海也有許多土包子,但我不是,我在上海,是出了名的時髦姑娘,因為任奶奶常托人帶衣服、鞋子給我。當然,跟你們比,我的確太保守了。」她再看看綺年娜:「你是任俊銘的女朋友嗎?」
「我……」
任俊銘走過來,看見綺年娜一手拖起她:「你躲在這兒幹甚麼?快來陪我跳舞。」
自此再沒有人理會丘婷婷,甚至吃晚餐時丘婷婷也沒有座位。任俊銘低聲對她說:「你回房間吃,好嗎?」
她能說不好嗎?說了任俊銘會理會她嗎?她點點頭,上樓去了。
說她不在乎、不難過是假的,她上樓的時候還看見任俊銘和綺年娜彼此摟著對方的腰,有說有笑。
媽叫她忍,媽說過:「如果到香港事事如意固然好,否則,甚麼都要忍。不忍,你只有注定失敗,我希望你成功回來,不要落荒而逃。」
那就忍吧,人離鄉賤。
她吃過晚飯,看完電視,忍不住再到跳舞廳看看,奇怪,現在他們已沒有手舞足蹈,大概累了吧。她看見任俊銘和綺年娜面貼著面,兩個人貼得緊緊的,慢慢移動腳步。
她站了一會,任俊銘一直閉上眼,根本沒有看見她。
她心裡很難過.鼻子發酸,她默默的離開跳舞廳,緩緩走上樓梯。
☆☆☆
丘婷婷剛吃完晚飯,放下筷子,聽見亞鳳歡呼:「金媽回來了,金媽回來了。」
丘婷婷知道金媽是任家的管事,三朝元老,她看著任俊銘長大的,任奶奶經常會提起她。
金媽走進飯廳,一看見丘婷婷,就非常高興:「婷婷姑娘。」
「金媽。」丘婷婷站了起來。
「果然清秀標緻,怪不得老夫人喜歡你。真對不起,我沒有親自迎接你,我不知道你會來,我以為還要等好幾個月。」金媽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但看起來像四十。她看見丘婷婷真是好高興。
「通行證一批出,媽媽就要我來了,本來,還有三個月我高中就畢業,但是媽說越快越好。」
「丘太太的話對,越快來越好。」金媽看了看:「怎麼你一個人吃飯?孫少爺沒有陪你嗎?」
「我來了兩個星期,任俊銘沒陪我吃過一頓茶,別說吃飯了。」
「甚麼?」金媽大為詫異:「游新界看電影總有吧!」
「大門都沒出過,這兒的花園,我只是在前面走走。」
「那……真是……」金媽打一下拳頭,問亞鳳:「孫少爺有沒有說今晚到甚麼地方應酬?」
「孫少爺說今晚只看電影,消夜後就回來,大概一、兩點吧!」
「我等他回來,跟他談談。」金媽對丘婷婷說:「孫少爺朋友多,又貪玩,你來了竟然冷落你。都是我不好,我沒有結過婚,又沒兒沒女,只有個甥女,她出嫁到泰國,要我陪去,我看家裡甚麼事都辦好了,反正閒著,便向孫少爺請假。如果我知道婷婷姑娘早來,我去三天就回來了。」
「我在這兒也生活得不錯,天天看電視,時間過得很快。」
「泰國的木瓜又甜又香,我帶了幾個回來,你要不要試試?」
「好的。」
金媽陪丘婷婷吃水果,聊聊,把泰國一些事告訴她。十二點,丘婷婷困了,便回房間睡覺。
金媽在等任俊銘回來。
深夜二時,任俊銘回來了,看見金媽,他很高興:「在泰國玩得開心嗎?」
「在泰國開心,回來不開心。」金媽把木瓜切好了拿出來。
「為甚麼不開心?」任俊銘邊吃木瓜邊問:「唔!木瓜很甜,多汁。」
「關於婷婷姑娘……」
「對了,那丘婷婷,她真氣死人,土頭土腦,穿得像叫化子,頭髮像粵語長片的丫頭,笑壞我的女朋友。祖母和媽咪都說你眼光好,你快替她改頭換面,金媽,辛苦你了。」
「我在你們任家工作幾十年,從來不怕辛苦,以前,我是老夫人的小婢。少奶懷你的時候,我做過她的近身,你出世了,我帶過你兩個月,直至請到護士。後來你上小學,左挑右選傭人,誰都不合你意,老夫人又派我侍候你,直至你到外國留學,我侍候了你們祖孫三代。」金媽無限感慨:「你們任家把我當親人,我也把這兒當自己的家。」
「金媽,甚麼事情令你不高興?」
「婷婷姑娘,她是老夫人喜歡的人,但是,你並不把她放在心上。」
「我對她不好嗎?她向你埋怨我?」
「她沒有提你,不過,我知道你沒有陪她看過一場電影,她甚至連海洋公園也沒有去過。」
「這倒是事實,不過我是早有計劃的,我一心等你回來,你甚麼都不用管,就是陪婷婷到處去玩。」
「我陪她有甚麼用?我又不是你。」
「兩個女人有說有笑,投契呀。」
「老夫人去世時叫你好好待婷婷姑娘,可沒有交託給我。」
「我會好好待她,好像對自己親姐妹一樣,我會很疼她,她一定會幸福、快樂。」
「老夫人無意為你找一個妹妹。」
「我明白祖母的意思,但是,實在太難。你見過婷婷,我和她性格、生活、習慣、思想、喜惡都不相同。」任俊銘皺起眉頭,輕歎了一口氣:「我連跟她說句話也不投機,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婷婷姑娘很聰明,只要有人指點,她很快會適應,你說的根本不是難題。」金媽強調:「是你不肯給她機會。」
「甚麼事都可以遷就、忍讓。但是,感情這回事,是不可以勉強的,我不愛她,她變了另一個人我也不會愛她。」
「你真的那樣討厭她?」
「我並不討厭她,但也不愛她。」任俊銘把心裡的煩惱說出來,他感到舒服些,他只要想到和那黃毛丫頭結婚,他就會發悶,一億元陪嫁他也不要:「我會把她當親妹妹,我讓她繼續唸書,給她介紹男朋友,關心她的婚姻。」
「但是,老夫人……」
「我答應過祖母待她好,但我沒有答應祖母會娶她。」他一直堅持著:「祖母去世時你也在場,她只是叫我好好待丘婷婷,並沒有要我答應娶丘婷婷。不過,愛屋及烏,祖母愛我,她喜歡的人,我同樣喜歡。」
「好吧!連夫人都不勉強你,我金媽更沒有資格多說。明天你還要上班,休息吧!」
「金媽,」任俊銘拍了拍她的肩膊:「我把婷婷交給你,在你的教導下,她很快會成為一位標準的香港小姐。」
金媽的確把全副精神放在丘婷婷身上,首先,她要丘婷婷改髮型:「香港的女孩子不流行梳-辮,你的臉形,散著長髮很美,你天生一把漂亮的秀髮,把辮子散下來吧!」
「我梳辮子梳了十多年,慣了,披頭散髮,我不習慣。」
「額前的劉海,最好留長些,這樣短短的,給人一個怪怪的感覺,況且你額好,又不低窄。」
「媽說劉海長,一副沒神沒氣的樣子,劉海短,看起來人也精神。」
金媽知道很難說服她,這女孩子有主見,這樣短劉海,梳-辦,是像土包子,尤其像四十年前的水上人家.不過,反正她不能做孫少奶,那麼就不要迫她了,人各有志。
去買衣服,丘婷婷不能接受那些短裙,她選的都是二、三十歲人穿的少婦裝,因為她喜歡長裙。
「你是年輕、漂亮的姑娘,由去年開始,年輕女孩子就流行穿短裙。你選的裙和年紀不配,你穿在身上,人家會覺得你很怪,甚至以為你年紀不輕,或以為你是太太。是太太無所謂,但做了太太沒理由再梳-辮。」
「但是,那種短裙露出小腿又露大腿,很不正經,像個壞女人。」
「你在上海上運動課穿不穿運動短褲?」金媽發覺她實在有點守舊,應該說是頑固,難怪任俊銘說他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穿呀!打籃球打排球都要穿。」
「那種褲子也是露大腿的,你以前有沒有想過你是壞女人?」
「這……」
「所以,眼光不同,看法也不同。你來香港,要適應香港,若你打扮成上海姑娘,人家只會感到你老土,追不上潮流。短裙你不敢,及膝裙好不好?」
她接受了,但是,她不能接受那些美式套裝睡袍、晨褸,她認為太暴露。
金媽為她買了密密實實的棉質睡袍,還有睡鞋。
「任家常有客,穿睡袍到樓下很沒有禮貌,平時應該穿便裙。」
「真浪費,在家不用穿鞋了吧?睡鞋已經太漂亮了。」
「睡鞋是在睡房穿的,在家可以穿高跟鞋、短靴、平底皮鞋,七彩布鞋也可以,但最好不要穿上街,今年布鞋已沒有那麼流行。今年流行閃亮、較圓頭的平底鞋。穿晚禮服一定要穿高跟鞋。」
「嘩!鞋跟那麼小,摔死我。」
「流行嘛,多穿就習慣。」
金媽給她買了很多東西,束辦子的髮飾也有幾十種。衣服、鞋襪還算勉強追上香港潮流,但是,她的髮型卻好像民初時代的丫頭,很難看,上下並不協調。
☆☆☆
這天,丘婷婷一個人坐在噴泉旁,那大噴泉下,養了八條由日本買回來的錦鯉。
五點半,任俊銘就回來了。他一回來,便到花園找丘婷婷。
丘婷婷看見他,也沒有意外的喜悅,因為她知道任俊銘不會趕回來陪她吃飯:「回來換衣服準備去應酬?」
「你怎會知道?」任俊銘倒是很意外。
「這是習慣。」她還在看那些錦鯉。
「除了換衣服,我還有話跟你說。」
這倒是意外,丘婷婷每次要求和他談談,都被他拒絕,丘婷婷迷惑地看著他。
「你年紀那麼小……」
「我必須更正,我年紀並不小,我是十八歲,不是十五歲。」
「我今天不是和你討論年齡問題。」他笑都不笑:「我希望你繼續讀書。」
「但是,任奶奶和媽……」
「你這個年紀,每天吃飽飯看電視、睡覺,不上學又不做事,像甚麼?」任俊銘非常像個調導主任:「我為你好,你這樣天天下去,會又懶散又無聊,會度日如年的,你明白不明白?」
丘婷婷點了點頭。
「你在上海讀書的情形怎樣?」
「我的成績一直是全班最好,就怕英文趕不上這兒的學校。」
「成績好,也只能降班念中四……」
「我差幾個月就高中畢業了。」
「姑娘,這兒不是上海,程度不同,功課壓力不同,連念中四你也會吃不消。至於英文,我會請一個補習老師替你補習,每天兩小時,天天補,反正還有五個月下學期才開學,只要你肯用心,我保證你九月可以念中四。」
老實說,丘婷婷天天困在家,也實在悶。雖然,她來香港的目的,並非為了讀書,但來港後發生的事,令她失了主意。怕母親擔心,寫信回家還撒謊說任俊銘待她很好,所以現在跑回上海,根本不可能。
「你到底願意不願意讀書?」任俊銘開始不耐煩。
「太閒了,上學也好。」
「唔,就這樣決定.」任俊銘走了兩步,又回來:「你怎麼連名帶姓的叫我任俊銘?我比你大,你應該叫我五哥,或者叫俊銘哥哥,叫我俊銘也可以。」
「我們在上海習慣互叫姓名。」
「你沒有叫我任俊銘同志,真賞面!」任俊銘冷笑著走出去。
丘婷婷覺得任俊銘冷酷又難相處。
星期日,任俊銘又在家裡開舞會。
「今天應該打扮得漂亮些。」金媽為她選裙子,選髮飾,配皮鞋。
「不用麻煩了,金媽,任俊銘根本沒有邀請我參加舞會。」
「你是主人,不必邀請。」
「我是主人?」丘婷婷受了點刺激,笑著:「吃下午茶沒有我的座位,晚餐叫我回房間吃,跳舞我沒有舞伴,這倒不能怪人,因為,我根本不會跳舞。」
「上一次我不在,他們亂來,今天不同,我會安排好。」金媽一想,不妙,每次開舞會,任俊銘都請女主人,今天應該是金翡翠。那麼,喫茶、晚餐、坐女主人位的應該是金翡翠。不過,她可以安排丘婷婷坐在任俊銘身邊。
任俊銘也不能做丘婷婷的舞伴,任俊銘的舞伴肯定是金翡翠。這問題應該和任俊銘談談,他有義務為丘婷婷找個舞伴。
她侍候了丘婷婷,帶丘婷婷到樓下,她善言安慰她:「有客人來,招呼他們,別忘了你住在這兒,是這兒的主人。」
金媽到任俊銘的房間。
任俊銘在結他的領花,今天他穿的是銀灰西裝,金媽為他挑了雙灰色銀扣子的短靴。
「今天誰做婷婷姑娘的舞伴?」
「她又不會跳舞,要舞伴幹甚麼?」
「你說過對她好,給她找學校,介紹朋友,關心她的歸宿,你不是要讓她一輩子不會跳舞,一輩子做土包子吧!」
「給她介紹朋友很難,她木訥、呆呆的,甚麼都不會,我所有的男朋友都比較活潑,他們喜歡活潑愛玩的女孩子。」
「又不是要找個人娶她,跳一晚舞,不相干吧!」
任俊銘一邊套上白金袖口扣一邊想:「文彬吧,他喜歡靜,也不太喜歡跳舞。」
「也好!」金媽把銀灰的西裝替任俊銘穿在身上。
任俊銘打電話找鄭文彬去了。
然後他開了保時捷接金翡翠。
五點,任俊銘拖了一位女郎進來。
這女郎,大概二十四歲左右,比綺年娜大一點點,她穿一件黑色的裙子,長度在腳跟,外披一件白狐短大衣,頭髮不長,臉上化了妝,但是不像綺年娜濃得厲害,或者,綺年娜艷些,迷人些。但是,她儀態、氣質很高貴。
她也沒有和任俊銘摟摟抱抱,只是讓任俊銘拖住她的手。
她已看見丘婷婷,她向著任俊銘笑笑。
任俊銘過去一手牽起呆坐的婷婷,為她們介紹:「這是我的表妹丘婷婷。」
「啊!真是小表妹,好可愛!」她和藹地伸出手:「很高興終於見到你。」
丘婷婷依舊呆著,老半晌才伸出手:「我不知道你叫甚麼名字?」
「叫翡翠姐姐吧,」她的遲鈍、呆木,令任俊銘發急:「翡翠,你不介意吧!」
「她年紀那麼小,我不做姐姐,好意思做妹妹嗎?」金翡翠跟她熱情的握握手:「香港這地方很花,小表妹可能不習慣,對嗎?」
「習慣,只是我自己老土吧,綺年娜,不!綺年娜姐姐也認為我是土包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怪物。」
「離開自己家鄉,一切都不同,我記得我去瑞士念中學,學校的同學把我當動物園的動物看,上法文課我像啞巴。我足足難過了兩個月,哭了一個星期,你已是很聰明了,適應力很強。」
「謝謝!」丘婷婷比較喜歡金翡翠,因為她懂得尊重別人,聽說她家裡很富有,但是她半點小姐架子也沒有,人也大方,起碼肯站著和婷婷聊天。
直至鄭文彬到來。
鄭文彬個子高高瘦瘦,戴副眼鏡,西裝筆挺,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任俊銘為他們介紹後,便帶金翡翠去招呼朋友。
鄭文彬看著任俊銘為他介紹的「女朋友」,她的打扮是特別些,舉止也沒有香港女孩子那麼活潑有勁,不能不承認她土。但細看之下,面目、皮膚,不失為一個美人兒,如果她瘦一點,腰細一點,那就好多了,如果她不要紮著小辮子,劉海短短的那麼怪,那就……那就實在是太完美了。
丘婷婷對鄭文彬沒有甚麼感覺,但,有個人和她作伴,總是好,可憐她來香港後,一直孤獨,除了金媽,根本沒有人關心地,理會。
鄭文彬對她不錯,給她拿這拿那,又解釋雞尾酒是怎樣調法,丘婷婷閉眼試一口,呀,不錯呢!
吃點心的時候,鄭文彬坐在丘婷婷隔鄰,鄭文彬不停把點心夾給丘婷婷,由大陸來的人,都特別喜歡吃,吃在香港嘛,丘婷婷想到鄭文彬的照顧、心裡覺得頗為溫暖。
到跳舞的時候,丘婷婷和鄭文彬雖然不至於有說有笑,不過,大家已經沒有那麼拘束了。
「要不要跳舞?」鄭文彬問。
「我根本不會跳,」丘婷婷搖一下頭:「我是個土包子。」
「我也不喜歡跳這種舞,太劇烈,或者,我也是土包子,晚一點,晚飯後的音樂很柔和。」鄭文彬拉好椅子讓丘婷婷坐下,又給她拿杯雞尾酒。
金翡翠也跳這種新潮舞,她那件宮廷式的晚禮服很高貴大方,一點也不暴露,褶子領下,有一條很晶瑩的翡翠項鏈。
差不多所有女賓都佩戴首飾,當然以金翡翠的最名貴,就只有丘婷婷手指、手腕光脫脫。
其實,丘婷婷並不是沒有首飾,去年任奶奶回上海,給她帶了一條金鏈、一隻金錶、一隻金鐲,她以為來香港,任俊銘會給她買首飾,她把金鏈送給母親,金錶送給大姐,金手鐲送給二姐。大姐、二姐比她大十年以上,平時很疼她,她來香港過好日子,就把心愛的東西轉送給親人留個紀念。想不到俊銘甚麼東西都沒有送給她,連任奶奶,死後也只遺留一隻象牙指環給她。
她禁不住看那光禿的手指,覺得自己非常寒酸。
「丘小姐,你很疲倦。」
「不,我看得入神。」
「這種舞不難學,你喜歡,我們試試,好嗎?」
「不要。我跳起來,樣子一定很怪,不要破壞他們的……」
「氣氛,是嗎?」
「對!」丘婷婷點頭笑了笑。
「晚飯後我們跳華爾滋,那種舞很斯文,你跳起來一定很好看。」
「可惜,我連那種舞也不會跳。」丘婷婷用手繞著辮說:「我甚麼都不會,是個如假包換的土包子。」
「我可以教你,你聰明,一學就會。」
「我每晚大約十一、二點就睡覺,吃過晚飯,應該到十二點了。」
「啊!」鄭文彬有點失望,他認為跳舞容易增加感情,尤其是慢華爾滋:「那我吃過飯也該告辭了。」
「你喜歡跳那些華……爾滋,可以繼續留下來。」
「又沒有舞伴,」他苦笑:「一個人留下來有甚麼意思?」
丘婷婷突然想起金媽告訴她,鄭文彬是她今晚的舞伴,她跑去睡,留下他一個人,太沒有禮貌:「對不起,我忘了,我不能睡,我是你的舞伴,我要留下來陪你。」
丘婷婷這樣說,鄭文彬反而心裡不好過,怎能這樣自私,人家十二時睡覺還強拉著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大陸人民的生活:早睡早起。他連忙說:「我也習慣早睡。改天我們早點去吃飯,早點跳舞,況且明天星期一我還要上班。」
丘婷婷鬆了一口氣:「你已經工作了?」
「跟爸爸做生意,我年紀不小了,比任俊銘大一歲,他才本事,他獨力支持任家的生意,下了班還要應付一大堆女朋友。」
丘婷婷雖然沒有見過任俊銘的父母,但是,有關他父母的事,她也知道不少,任俊銘的母親一向和任老太合不來,任俊銘的爸爸未經任老太夫婦同意,在外國和任俊銘的母親結了婚,任俊銘的母親是個混血兒,不懂說國語,所以言語方面有隔膜,到後來她生了任俊銘,任俊銘是她唯一的男孩,奇怪,她對兒子並無好感。因此,任老太特別疼愛這小男孫,後來任俊銘索性住在祖母家裡。
四個女兒分別出嫁,任俊銘也學成回港,他媽媽乘機叫丈夫放下事業,他父親便隨妻子回娘家美國定居。
幾幢房子賣了,現金全部帶走,給兒子留下兩間鐘錶行和三間超級市場。
任老夫人去世後,她一手經營的五間菜館、任家傳下來的兩間珠寶店和一幢幢的房子,都由他兼管。
任俊銘相當聰明,能幹,並且有尖銳的商業觸角,他結束了三間超級市場,投資宇宙集團,進軍國際。生意做大了,門路也寬了,而且不受香港政治因素的影響,對將來,無疑是鋪了一條後路。
任俊銘是個人才,就是在愛情方面,還不能定下性情,人花心些,又愛玩。
「我給你再拿杯雞尾酒。」鄭文彬見她入了神。
「不,我多喝了雞尾酒想睡,還是給我一杯鮮奶。」
鄭文彬拿了鮮奶來:「快十一點了,餓了是不是?」
「點心吃得多,也不太餓。」丘婷婷喝著牛奶問:「俊銘有很多女朋友嗎?我還以為他只愛金翡翠和綺年娜。」
「他的女朋友數之不盡,不過,他對金翡翠和綺年娜特別好是真的。」
「金翡翠和綺年娜,他喜歡哪一個多些?」丘婷婷在打聽。
「都差不了多少,他常對我說,魚與熊掌怎樣取捨?綺年娜年輕漂亮些,翡翠出身名門望族,儀態高貴,這又是綺年娜比不上她的。」
「他甚麼都告訴你嗎?」
「我們是世交,做了二十年以上的朋友,還有甚麼秘密?」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訂了婚?」
「訂婚?任俊銘不會,他最怕受束縛,不過……」
「不過甚麼?」丘婷婷追著問。
「如果任俊銘的祖母還在,他可能會被迫早婚,因為他祖母一直要他成家立室。」
「他可能會和誰結婚?」
「他非常愛他的祖母,他的妻子,必須是他祖母喜歡的人,他本人喜歡哪一個多些,問題反而不重要。」
丘婷婷暗歎一口氣,任奶奶死得早,她又來得遲了點,否則一切會不同。
「任奶奶喜歡金翡翠還是綺年娜?」
「她喜歡熱鬧,但是對任俊銘的女朋友似乎沒有特別好感,不過,她對任何人都是那麼慈祥,她也不會討厭別人。」
「任奶奶是個最好的老人……」
「喂,文彬,」任俊銘拖著金翡翠的手,過來拍了拍文彬的肩頭:「吃晚餐啦!」
☆☆☆
鄭文彬幾次約會丘婷婷,但是丘婷婷不肯單獨和他出去。
追得緊,丘婷婷又去拉金媽,叫金媽陪她去赴約。
「你拍拖,我去做電燈泡?金媽老了,還是六、七歲孩子?怪難為情的。」金媽堅決拒絕。
丘婷婷也堅決回絕鄭文彬,雖然,到海洋公園拍照,對她的誘惑力很大,她一直想穿漂亮衣服拍照,把照片寄回上海。但是,她總覺得和一個陌生男人出外,十分彆扭。
鄭文彬知道她與別不同,只好到任家找她,陪她吃飯、散步、看電視。
丘婷婷的生活,比較以前充實許多,她白天要補習英文,她唸書一向十分用功、認真,所以,她下午補習,上午自修、做功課。下班以後,鄭文彬就常會來看她。
這天,金媽替丘婷婷梳辮子:「不喜歡鄭先生嗎?」
「他人也不錯。」
「為甚麼拒絕他的約會?」
「我不想和他拍拖。」丘婷婷又在用剪刀修短額前的劉海。
「因為他大你九年?」
「媽說男孩子比女孩子大些,女孩子會被疼愛,任俊銘也比我大八年。」
「你不喜歡鄭先生,是因為你心裡一直喜歡我們孫少爺。」
「不知道。」丘婷婷臉都紅了,劉海也給她剪壞,一長一短:「金媽,你看,都是你害人。」
「你對金媽沒句真話說,金媽其實很關心你。」金媽為她在辮子上結絲帶蝴蝶結。
為了遷就那剪短的劉海,結果劉海越剪越短,出奇的醜。
丘婷婷倒不介意,她覺得看起來人精神:「我也沒騙你,但是情形你是最清楚的。就算我真的喜歡任俊銘吧,他看都不看我,女朋友一群群,特別是金翡翠和綺年娜,唉!我單方面喜歡他又有甚麼用?那叫單思病。」
「如果你肯改變一下自己,可能孫少爺會喜歡你的。」
「你是叫我散著長髮,最好別剪劉海,要剪,也長些。穿最時髦的衣服、鞋襪?」
「還要投其所好,學跳舞、打球、開車……」
「如果我本身有缺點,我改,但我又沒做錯事,為甚麼要改?」
「你沒有做錯,你很純潔、自愛,是個好女孩。剛才我希望你改,也只不過是外表。」
「這就不必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個問題。我把外表改好,他喜歡我,那他是喜歡我的外表,不是喜歡我的人.外表是會變的——我是說變壞,到我四十歲,又老又醜,外表不再好看,我又改無可改,到時才被他趕出去?」
「這……」金媽想說甚麼,但丘婷婷又繼續說:「如果他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喜歡金翡翠和綺年娜,那我就算冒了被他趕走的險而討好他,他還是不多看我一眼,那我豈非白費心機,多此一舉?還會笑死任俊銘!」
金媽終於住了嘴,因為,她畢竟是局外人,況且,她也不敢擔保,丘婷婷改變後,任陵銘是否一定愛她。
「既然沒把希望放在孫少爺身上,那末你應該另外找男朋友。有個人關心自己,總是好的。」
「剛來香港,慌慌張張、心還沒有定下來,交男朋友的事,慢慢再算吧!」
金媽不再說甚麼,為她折好換下來的棉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