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與事件以後 1

  封侵雲,我的丈夫,的確是愛好整潔的人。
  他登廁一次,必定更衣一次,待換的衣服總掛好三套在廁所門外,晨晚用香爐熏到備用。榪子用銅製器,侵雲嫌木桶有隙縫藏垢,刷洗不淨。
  榪子裡半盛清水之外,清水面上必滿滿鋪蓋一層蝶翅,糞便落到桶底,臭氣便被蝶翅掩住不出、也看不見。買存的蝶翅用完時,也用鵝毛替代。
  侵雲父母不在,家裡就只婢僕三人,一僕管馬,蒼頭管家,一婢理炊。他登廁這麼講究,需我料理,光是折衣換褥,便耗去半日。封家雖非富豪,但靠田產收租,供應他這些特別的講究也還有餘。何況三餐素簡,侵雲不近腥膻油火,清水煮過菜蔬最好,他說免得糞便臭。
  我不太知道阿爹公時多不多說話,抑或就只冷淡我。侵雲是確實寡言,結婚月餘,我同他說到的話加起來,不及我一日間與婢僕說話的數。我自小和自己說話,也就並不很在意要和侵雲多說話。倘若嫁的人多話而無味,豈不更加麻煩。
  所住的城比阿爹的城清寡得多,市集粗陋無可觀。侵雲不喜我外出,總覺得沾帶了滿身下等人與牲口的氣味進他的臥房、攪得屋內儘是塵土,當日必定教我換別房睡。所以我想睡得舒坦的日子,總到外頭轉兩圈再回來。我素不信他真聞得出氣味、覺得著塵土,所以也曾一次騙他,沒出門卻同他說出過門了,他卻知道我扯謊,也不說破,當晚卻沒叫我換房過夜。其實我寧可不睡臥房,好歹一個人睡的地方大些,勝似躺他身旁,睡沉了也不准流口水,還撞得骨頭疼。
  侵雲瘦而身長,穿袍或盔甲都好看。至於他的身子我至今未見過。他雖不打扮,但極整齊,從不裸露。若是見我頭髮有一絲散亂,一定叫我梳妥後才同我共桌進食或講話。肌膚之親,於他是非常緊張艱難的事。一次他興起教我側騎馬,竟然不跟我同乘一騎,只另外騎著他的坐騎伴在一旁。我下馬時要他扶,他便伸馬鞭子讓我搭。教一教便興味索然,嫌我流汗。
  結婚後的第四個晚上,他才與我交合。他只褪褲到膝上,上身袍服儼然,絕不碰我臉面上身,連手也不握,也不要我解衣,只把中衣褪下。我一稍有動作,他便喝令「不要動」,也不准我說話出聲,他自己更不出聲,連精出時也絕不出聲,彷彿四周有無數人鬼神窺伺一般。我望著他臉,而他總是閉著眼抿著唇。
  雖然僵硬如此,但他要的次數卻甚頻,結婚以來,每三天總有一回。我有次跟他提起避火圖上的故事,他立即起身出房,連聽都聽不完,但也沒有罵我。
  我與他同床睡的唯一趣味,就是看他睡裡的臉。
  侵雲的五官生得極秀美,眉長接鬢,細長上揚的眼,平時眼光空淡,閉起時則甚溫柔。鼻直鋌而窄,肉少骨立,嘴唇薄薄,唇乾色淡。額高,瓜子臉型,上半張臉男,下半張臉女,與孩童的睡。
  我幾次在他睡著後,趴在床頭看他靜謐放鬆的五官,看到愛極時,忍不住親吻碰觸,有時他睡得警醒,我手指一碰,他便醒過來,看我一眼又睡;有時他睡熟了,能讓我在他唇上親吻,貼耳聽他心跳,感覺到他蒼白得全無血色的肌膚也會蒸騰的薄熱,我好奇地一處一處探索,撫弄他的身體,他在睡中的下身立時亢奮回應,但他必定當下警醒,一言不發地把我的手推開,奔到外頭去,過一會兒再回來睡倒。只有一回,他返上床後,握了一握我的手,僅僅是這樣一握,已使我受寵若驚,一夜回味不能成眠。
  我本來不明白他奔出房去作什麼,後來想知是像我躲在櫃中看見桑哥哥所為一樣,侵雲自行把精洩了。為什麼他只准許他要的,不准許我給的,或者是我要的?
  然而,我知道侵雲與阿爹是不同的人。
  阿爹在大樹頭挖墳時喊叫的恨毒語言,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阿爹在夜晚必定是狂暴野亂的,而侵雲完全在壓制自己,想要勝,以為勝,卻一直敗。
  以為殘局的記憶關於霍桑哥哥,迷茫的記憶關於洗小西。
  為什麼每張男子的臉於我,都像是幽禁於日與夜之間的天空——白晝,就有再多的雲在他們的臉上填補,仍是荒漠遼遠的空;暗夜,即使那麼偶爾有星在他們臉上閃爍,終究是無止無盡的黑。
  無止無盡的黑底下仰望的我。

《阿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