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侵雲攜我返去拜望阿爹。
侵雲戴頂粉青氈笠,身上穿白紵絲兩上領直袍,紮了青絹壓腰,正俯身扎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
徐徐風來,揚起他的袍角絛帶,我看得呆了,手裡收拾著小木盒停了下來也不知。侵雲取過素白香棉將長劍裹起,一瞥見我望他的模樣,竟然笑了一小笑,右頰上浮出一個酒窩來。我大吃一驚——
「你有酒窩呀!」
「嗯。」侵雲淡淡應一聲,把裹好的長劍系到背上,胸前繞過一道雙股鴉青絛。「好走了。」他看我一眼,加一句:「簪子。」
我探了探髻上,原來簪子斜了。我今天特意插了那支朱漆蓮蓬頭簪,要在路過大樹頭的時候讓媽媽看看。媽媽看過了再摘下,阿爹不會知道的。
這是一個多月以來,他頭一次為我的打扮開口說話。我心裡樂意,又把小木盒裡的鏡翻過來照看頭臉。
侵雲皺起眉頭——
「快點。」
我們分騎了兩乘馬,他的馬行前些,手上挽住我坐騎的韁。往阿爹的城行去。晨霧正濃,青笠白衣的他直直坐在馬上,看看就要隨著他的白馬一起透明了,隨著晨霧往四方散去。
路上他沒有再說話,我東指西望地問他,都不答,我也就不再撩他了。隻馬兒蹶了一記時,我「啊呦」了一聲,他才回過臉來,看看沒事,竟又對我笑了笑,才又朝前看路。可是我再「啊呦」,他便不理睬了。
他半日間倒笑了兩回。也不知是不是路人皆與他拜揖招呼,心下得意麼?
走出城外,侵雲便開始催蹄,路陡些時,便退幾步與我的馬兒並著走,想是怕我摔下馬去。走了一段顛簸石子路時,我正盤算著找個地點掉下馬,誑他來扶我,他卻下了馬,牽住兩匹馬的韁繩,緩緩行過那段石路。我看馬走得這樣慢,跌了必然是白跌,倘若只賺到他伸馬鞭搭扶我站起,我氣也氣死。看這路面石子雖小,鋒稜卻多,莫要跌個額破衣髒,反惹他嫌憎。
走完了石路,侵雲就要翻身上馬,卻瞥見我那馬兒的頸馬上有東西。他緊皺了眉頭,用指尖去拈,我是根本什麼東西都沒看見,直到他滿臉責備地將拈在兩指間的一根長髮拎到我鼻前,我才知道是自己一根頭髮落在了馬鬃上。
他撇下嘴角,遠遠擱下那根長髮,冷著面孔騎上他的鞍。我一餒,委屈地跟在他的馬後頭,也沒心思再作耍了。馬兒疾馳向前,他微瞇兩眼,腦後帽帶劍絛平平飛起,如寂滅的時空裡來,賤棄塵世漠然的風的神,趕赴又一場無歡的仙宴。
行近大樹頭時,已過正午,日頭卻曬得到更加厲害。我不願意與侵雲說起媽媽的墳與事,怕他本就知道,想起了厭憎;也怕他不知道要問。就只告訴他上去些有樹可以遮蔭,好歇一歇。
「再趕一陣就到了,不用歇。」他自顧自一逕前行。
「我今天……身上不方便,要整理潔淨了,才好進阿爹的門。」
他聽了怔一怔,一會兒明白了,滿臉拒斥地點了點頭,下馬來走上山去。他一人挽住兩匹馬,我便提著我的小木盒跟到。
我們兩個在巨樹的蔭裡坐下,馬拴在林子邊。我從盒裡取出絲巾與小方壺,用壺裡清水浸潤了絲巾,讓侵雲拭面。伺候他擦拭了,我才自己另取過一塊絲巾沾水。
「右鞋跟。」侵雲取了她笠上的銀夾,十分專注地剔著自己的手指甲縫。也不就知他什麼時候瞧見了我右鞋跟沾了泥。
「知道了。」我應一句,自去樹的另一側擦拭。找了塊大石坐下,只覺得腿彎裡悶出了汗,便除下鞋襪,用指尖頂住絲巾,輕輕拭著小腿肚。陽光從葉間滲下來一些金屑,都落在了小腿彎上,將幾乎看不見的,細細的茸毛勾出淺淺的金描邊來。
我隱隱覺得有人在窺看,倏地轉臉望侵雲,幾乎瞬間他急把臉一轉。我微微笑起,再看他,仍在專心一意地剔指甲。我便也將髻上的簪子除下,用那細潤的白玉簪尾尖尖剔一剔我的腳指甲縫。
才剔了兩趾,就覺得麻煩,我放下簪子,瞇著眼望望樹蔭外頭滿地金燦燦的陽光,久違而想念的陽光。
我偷偷抬起右腿來,一寸一寸地向身前樹蔭與陽光的交界線伸過去。偷偷地、腳指尖一分一分地接近著陰影外的陽光,近了些、又近了些,樹蔭沒發現、陽光沒發現、他沒有發現。
終於,右腳尖偷渡過了邊界,浸到了溫暖的金色陽光裡,顫顫的,隱秘的細細一線陽光,從趾尖暖到心頭。我笑著,把小腿也緩緩浸到了陽光裡輕輕攪動著,腳掌略略抬起,讓陽光親一親腳心。
耳邊驀然傳來微微一陣清脆的環珮玎璫,,像遠處吊了串風鈴一樣。我正迷迷糊糊,隱約想著侵雲和我今天都沒有系環珮的——
倏地一個人從樹頂上倒掛下來,攫住我右腳的腳踝,跟著又一陣環珮碰撞的脆響,這個人半空翻轉,頭上腳下地穩穩站在地上。他左手鐵箍般箍住我右腳跟,手一提,我整個人從右上滑落,仰翻在地上。
「在地武舉封侵雲。你跟應捕都頭霍桑,帶了二十七個爪牙,趁我不在,將我兩個小朋友擄去,意下是要登亨艷親來與你們廝見麼?」
他的語聲低沉柔和,輕輕說來,全無怒意。我勉強把頭仰起,瞥見侵雲已站起身來,又驚又怒。我的頸子支撐不住,頭又垂到了地,右頰貼著土石,熱氣一陣陣蒸上臉來。只見眼前面這人一雙腳比我的臉還長出了一半,紮住一雙皂羅遍地金鸚鵡摘桃窄鞄靴,襯了五彩翻身搶水獸納紗襪口。
我眼前熱氣蒸騰,看得目眩神移,禁不住順著往上看,他腿上緊緊繃著黑底明黃蜘蛛斑圈金線七寶孔雀的檀黑緞褲,肌肉繃得幾欲裂布而出,腰桿上捆著七尺楂五指荔枝紅攢線搭膊,左懸太保牙牌,右掛黃金魚錀,搭膊旁斜斜圈著三條細銅鏈拴六對金扣連環白玉鴛鴦。這是那人凝立不動,只這些玉珮金環輕輕碰擊,鏘然微響。
這人左臂直伸,提得我連腰臀都離了地,我動都不能動一下,上半身被地熱熨得懶洋洋的。我瞇著的眼在這人腰間游移,眼光被晃蕩著的魚錀吸住,晃過來蕩過去,知覺漸漸模糊,侵雲和他對答的語聲越飄越遠,我心裡一驚,死命撐開了眼,避開這人腰上的瑣碎,往他上身望去。
「登亨艷,放開人說話。」侵雲的聲音變得高亢。
原來這人自己就是登亨艷。我滿眼被他滿身珠玉錦繡映得發黑,以為他上半身一定更加披金戴銀,團龍盤鳳,卻見他腹胸肩全裸,陽光照耀下,隱隱看出他蜜色的肩上刺滿了淡金的細紋,從寬得出奇的肩胛骨各往左右肘蔓生,刺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羽毛,羽羽相疊連,頸間的羽毛紋每片有手掌大,漸漸縮小,到肘腕手背上的羽毛,就只有樹葉大小。
登亨艷的塊頭比侵雲還高些,寬更寬得多,胸口肌肉墳起,金蜜色的膚被如此秀雅的淡金紋身一襯,竟意外地柔馴了。
「你也把我的小朋友放了就是。」登亨艷說話仍然沒有半分火氣。他很年輕,生得直鼻闊口,十分俊拔,兩塊長方形的眼寶光璀璨,眉心也生了眉毛,把雙眉連在一起。頰上竟也刺了金,刺的紋路比身上鳥羽繁細得多,我辨視了好一會兒,隱約看出似乎左頰刺的是一對交媾的裸男女,右頰刺的是兩個糾纏作一處的裸男人,我不信有人在臉上紋刺避火圖的,可又越看越像。
登亨艷察覺我在盯著他面孔,回看我一眼,扯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晃晃的牙。我趕緊把臉轉開,心中詫異他臉上明明沒有裝飾珠寶,卻是閃爍熠耀,遠勝下身的七寶十錦,眼牙面頰,俱有光芒。
「抓的人押在官裡,我沒法放。」侵雲這般高傲的性,言語上一再容讓,都是受我所累。
我想起手上抓著的簪子,便猛地一掙,要用簪子尖去刺登亨艷手腕。登亨艷微微一笑,左手一抬一抖,把我的身子在地上一頓,簪子震脫了手,還沒落地,就被登亨艷右手抄起。
登亨艷頭上鬆鬆兜一頂黑紗軟巾,斜顫顫插著只綠得滴水的翡翠螳螂,這時他看看右掌中抄來的簪子——
「倒也別緻。」便將朱紅蓮蓬簪在那翠綠螳螂旁,才又向侵雲回話。「你沒法放人,那我就捉了人去換好了。」
「你把她放開,我陪你去跟城主說話就是。」
「你不用騙人,我也不想求人。爽爽快快讓我抓兩個、換兩個得了。你自己綁上吧。」登亨艷依然握住我右腳跟,逼迫侵雲。「把劍解下,就用系劍的繩索上綁得了。」
侵雲瞪著登亨艷,久久不發一語,緩緩伸手解開縛劍的絛索,把棉包的長劍捧在手裡。
我見侵雲要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開口說話,也不知要說什麼。
「你要獻劍,就把布套掀了讓我看貨,不用慢吞吞的,若是次品,你再多弄玄虛我也是不要的。」登亨艷說的儘是嘲語,語氣卻仍是柔和平淡。
侵雲的臉由白轉青,卸了棉套,抽劍出鞘,將劍直直擎住。
「封武舉,我久聞你劍術平平,但身法講究,一絲不苟。對我的小朋友,原本也大可如此,若要和我廝打,你還是使勁砍劈吧,也許能——」
侵雲果然狂奔衝來,雙手將劍高舉過頂,不理登亨艷口中譏刺,猛劈來一劍。
登亨艷始終立在原地沒動,等侵雲劍到身前,逕提了我的右腿去擋,我大叫一聲,蒙眼不敢看,覺得腿沒事,才又睜眼,只見侵雲又是一劍削來,登亨艷這回跨過我身子,換個方向,仍是用我右腿架擋。我這次咬住牙不叫,只見侵雲硬生生把劍煞住,換招再刺。
登亨艷只管提著我東一轉西一轉,磨得我肩背衣衫盡裂,整個髻鬆開散在臉上。
侵雲出劍越來越快,我早已被拖拉得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清了。忽然頸間墊到一塊柔軟物事,我看了兩眼,認出來是侵雲的大氈帽,我急忙用眼去尋侵雲,只見他披頭散髮,咬牙瞪目,拿著劍狂揮亂舞,章法盡失,登亨艷反倒閒了下來,侵雲刺兩三劍他才招架一回,其餘的廢招他便理也不理。
侵雲的眼突然意外撞上我的目光,電光火石之間,他竟突然眼神清明,深深望我一眼,嘴角微微揚起。酒窩將現未現,他已回劍往自己頸上抹去。我狂叫聲中,只聽登亨艷長笑一聲——
「我的押寶,哪容你殺——」
話說間已將我溜地甩出,右腳蹬地,騰在半空,左腳面平著劍刃一托一踢,長劍平平飛起,右腳緊跟著順勢踢侵雲下顎,等侵雲仰翻在地,登亨艷早已抄住長劍,落下時跨坐在侵雲腰上,劍刃平貼右臂,抵在侵雲喉頭,柔聲安慰:
「你若死了,要我如何贖當?」
我看得驚心動魄,好一會兒才想起已得自由,卻是摔得筋骨酸痛,彷彿當下就要散了。
登亨艷左手解下侵雲的絹壓腰,裹一裹塞在侵雲嘴裡。侵雲只是閉著眼睛,動也不動。
「小娘子,我這是防他咬舌頭自殺,不是折磨他,你可要謝我一謝?」
「謝……謝謝你。」我不知所措,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已然嘶啞,幾聽不見了。
「不用多禮,小娘子不知怎樣稱呼?」登亨艷自腰間解下一條銅鏈來,將侵雲雙手反鍊背後。
「阿嬰。」我囁嚅。「你……你不殺他了!?」
「不殺,阿嬰小娘子。你這位夫君乾乾淨淨的,很討人喜歡。你也喜歡他吧?」他將侵雲的腳也用銅鏈捆起,卻不像捆手時那麼緊,在左右腳間留了兩指幅的空隙。
「喜……喜歡。」今日以前,我也不知是不是喜歡侵雲,但剛才生死攸關之時,他卻分明是在乎我的。我想這登亨艷無非要綁了我們兩人去換他的黨羽,心下也就稍稍寧定些。
「把你衣服弄破了,不生我氣麼?」登亨艷提住侵雲腕間銅鏈,拖到那棵巨樹的樹根旁,找了根如同活蛇般竄出地面又竄落的樹根,再撿過侵雲縛劍的絛索來,繞在侵雲額頭上。
「不……不生氣。你,你不用綁了,我們同你去官裡換人便是。」我弄不懂他綁侵雲的額頭作什麼。
「喔,你說我在綁他嗎?不是的,阿嬰。」他左手撐起侵雲兩眼的上眼皮,右手將絛索緊緊勒過眼睛上方,就將侵雲的上眼皮吊住了。侵雲口不能言,眼中儘是驚惶之色。「我是要逼他睜著眼睛,要不然他耗力太多,再一直閉著眼,怕要昏死過去的。」
「噢。」我將信將疑,想該不該跑下山去,又想跑一定被他追上,何況侵雲在他手中。
登亨艷吊開了侵雲雙眼,還剩了一大截絛索,他便將侵雲的散髮束在腦後,用那多餘的絛索綁在另一端樹根上。這樣一來,侵雲連頭也絲毫動彈不得了,面頰貼著塵土,嘴裡塞了絹團,雙目硬被吊開,眼球骨碌碌轉著,血絲迸現,看起來詭異又可憐,哪裡還有半分平時的模樣。
我難過得落下淚來,卻怕侵雲看見。他幸好這時不知道自己的模樣,總是好些,但如果見我落淚,他便要猜疑自己是不是不成樣子了。
我低頭深呼吸一口,收了眼淚。鼓起勇氣——
「這樣可以了吧?請……請你不要再綁他了,好麼?」我越說越小聲,語尾幾乎沒聲音了。
「可以了,可以了。不綁他了。」登亨艷抬起頭,朝我一笑,牙與眼的流光漲一漲,帶得頰上的花刺金紋也閃了閃。
「換你了,阿嬰。」登亨艷站起身,招招手。
我害怕得很,不能不過去,又不願過去——
「做……做什麼?」我望望侵雲,他雙目被強撐的目眶欲裂,始終就是一樣驚惶駭怖的表情。
「你,要鞭打我們嗎?」我一步一步挨了過去,想起剛才被拖在地上的痛楚,終究是不敢抗拒了。
「哪有此事?阿嬰小娘子請來這裡躺倒。」他指指離侵雲四、五步遠的樹根叢。「登亨艷是看見賢伉儷生得如同天人一般,想結一段緣份罷了。」
「結……結什……什麼……?」我嚇得立也立不住,躺也躺不倒,膝頭一軟,跪在地上。
「阿嬰,莫怕,我若害你的性命,教我命喪當場,死得醜樣兒!」他皺起鼻頭一笑。「請躺好吧。」
我不知如何是好,照著侵雲的樣式,臉朝下俯趴在地上。
登亨艷嘻嘻笑起來——
「不是這樣的,男朝下,女朝上,世上善男女不都凜遵不敢有違的嗎!」他提住我的腰一轉,將我兩手用最後一條銅鏈繞纏在樹根上。這條銅鏈上拴了白玉鴛鴦,玎玎璫環繞著我雙手,散在四處。我心中絕望,將眼閉起,突然想到不要惹了他也來吊我眼睛,趕忙又睜開眼。
只見登亨艷單膝跪在我耳旁,望望侵雲,又望望我。我目光落下,從登亨艷的腿彎裡見到侵雲大張的眼。我硬撐著向他眨眨眼,便轉臉看著天,直視太陽,希望太陽曬得我暈昏過去。
我聽見窸窣的聲音,登亨艷緊鄰著我躺了下來。我實在忍不住,斜眼去瞥一瞥,只見他躺在侵雲與我之間,雙臂交疊,墊在下巴底下,趴著,像個孩童在想事情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把臉一側,面頰貼在臂上,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瞥見他微微笑著,心中怦怦怦一陣亂跳,急忙又將眼瞪向太陽。
我知道他盯著我臉看,也不敢把臉轉向另一側,怕會惹得他立即動作,更不敢轉到這一側和他對看,只好死死盯住天空。敞亮開闊的天空,奇異地慢慢壓近來,又好像我迎了上去,我閉起眼,祝願這是真的,我正在向天空升去,直到地面有一隻手指搔我的耳窩。
一隻溫暖的手指,非常非常輕柔地,觸探我的耳輪。當我察覺他開始碰我時,我全身登時抽緊了。然而,這隻手指耐心地退去,再觸,退去,再溫柔小心地探觸,輕輕搔著我的耳窩。
我癢癢的,竟有點想笑,微微閃一閃,躲著,迎著,等待著、這麼專心地等待著戒備、而忘記了戒備。
手指從耳輕緩的游上了面頰,點一下,點一下的觸著,再開始搔揉著,一隻手指還留在頰上時,另一隻手指偷偷地加入了,趁我的臉頰全身戒備著第一根手指的移動時。是一隻手的兩指,結伴遊過頰邊,輪替搔著接頸的部位,稍微用力些,描著我臉的輪廓,當我的臉信任了手指時,嘴唇已觸上耳朵,溫潤的唇,靠手指欺瞞了頰,快得多地裹住了耳垂。
耳垂溫馴地接受唇,從來沒有被唇裡擁的耳,第一次認識著唇的溫存,第一次知道除了聽以外的接受,第一次發現唇裡面還藏著齒。齒,極輕極輕地嚙,不是咬,是用一粒一粒不同的齒,像指那樣地,碰觸。冷的指,暖的指,軟的齒,硬的齒。
軟與硬之間的舌。
從齒的後頭出來,進入耳的裡面,冷得暖的軟的硬的指的齒的舌,把頸說的帶給耳,把耳說的帶給發,忙碌地運送著所有沒有被說過的語言、所有沒有被聽過、頸的、耳的、發的語言。而慣說的舌與唇一點也不說,也不聽,只是運送著無數第一次出現在世上的,細微不可辨又巨大不可躲的語言。
知道指與唇與齒與舌都離開往肩去時,耳才聽見了聲音——所有髮膚以及耳自己的神秘暗語彙集成的、與慾望說話的聲音。
我發出的聲音。
我聽見了,沒有辦法停止。身體的顫慄也沒有辦法停止。臉頸肩胸每一處都藉著我交換著聲音,它們自己活著,忘了我,不理我,各自回應著我聽不見的呼喊。
一直到他停止。
他緩緩地,像每一滴潮水像每一粒沙吻別那樣,一點一點地離去。讓我身體的每一處從容地得知、從容地沉寂。我轉過眼,看他,他仍然側著臉,頰貼著肩,躺在我的身側。
自始至終,他的身軀沒有移動過,一直躺在我旁邊的地上。我很迷惑——剛剛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就只是他的指與唇嗎……
「我說過,不會害你性命的。」他溫柔地笑笑,忽然往侵雲的位置翻滾了三圈,第三圈翻完,正好翻壓在侵雲的身上,兩個人平平疊在一起。我不知道登亨艷在幹什麼。
我陰暗的恐懼從休息的角落放了出來,盤踞我的心。這個人所做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而他將讓我一件一件去知道。每一次知道的痛苦,都還依然這樣的清楚,而他在讓我知道了藏在我裡面的、剛剛才甦醒的那些生命和語言之後,又要讓我知道什麼了?或者,要讓侵雲知道什麼?
登亨艷,惡作劇地笑著,把手向侵雲的腰底下探去。侵雲的身子猛烈地掙動著,然而頭手腳都捆死了,他的身體彈跳,像一尾地上的魚。登亨艷腰際的金玉簪成一片。
登亨艷依然穩穩壓在侵雲身上,他的手沒有收回來,留在秦雲的身子底下。侵雲耗盡了氣力,身體沉著,壓著登亨艷那隻手,嘴被堵住了,濁重的呼吸擠在鼻孔間。
登亨艷將頰熨上了侵雲的頰,聲音依然平順低柔——「我知道你喜歡看我那樣對阿嬰的,你現在不會抱怨我吊開你的眼睛了,就光聽她的聲音,就夠你興奮了,對不對?你看你,興奮成這個樣子……」他的手在侵雲腰下動著,我大概知道他在做什麼了,可是我不相信。
他的臉頰微微紅起來,使蜜色的膚更深了些,我望著他右頰上裸男子的金刺,從變深的膚色中浮起來、活起來,我憤怒地大叫——
「不要欺負他!不要對他亂來!你要,就對我做,不要對他,他受不了的!」
「不要急,待會兒就會對你做的,不要急成這個樣。而且,你怎麼知道他受不了!?他告訴過你嗎?」登亨艷看都沒有看我,開始親吻侵雲的頸子。
我的腳沒被綁住。我挪著身子,伸腳去踢他,但是手被鏈住了,踢不到。我尖聲狂叫起來,用盡所有的力氣。
「不要這樣,這樣你待會就沒聲音叫了。」登亨艷空著的另一隻手撫著侵雲的背,手指勾起,三兩下扯裂了侵雲的袍和褲。「你越叫我越起勁,我就當做是他在叫,你再叫吧,你會害死他的。」登亨艷終於抬臉看了我一眼,目光閃亮得怕人。「你會害我把他弄到死的。」
我噤了聲,過一會兒,聽見自己囁嚅著——
「反正他活不了的……反正他會死了……反正他會的……」
登亨艷把頭上的軟頭巾甩掉,散下一瀑絲光流轉的黑髮來,覆滿了刺遍羽毛的肩膀、直鋪展到腰際。剩下碧綠的翡翠螳螂一撲一撲的。登亨艷用食指並住蓮蓬簪子的簪身,往侵雲的股間探去——
「你難道沒聽人說嗎?——長得好看的男女,要不就跟著我,要不就躲著我,你長得這樣好看,還敢來惹我……」
我轉過臉去,緊緊閉起眼睛。可是閉不住耳朵,我拚命將耳在塵土中擦抹,可是登亨艷的聲音還是一句一句鑽進耳朵來,金錀牙牌的清脆撞擊聲越來越響。
「阿嬰,你不看了嗎!?你不看了嗎!?」登亨艷的聲音終於也激昂了,夾雜著喘息,顫抖著:「你不想看我的身體嗎?阿嬰,不想看嗎?那你初見到我時,為什麼一直盯著看!?快看呀……阿嬰……快……快看……」
我在哼蓮花歌。我埋著臉,把口鼻都埋在土裡,聽著心裡哼的蓮花歌。大聲地、無聲地哼唱。
我努力地要把自己悶死。
聲音不見了。
然後,聽見人的呼吸。沒有死。只是結束了。侵雲的部分結束了。我不願意張開眼睛,我不能看見現在的侵雲。
那熟悉的指又握住了我的腳踝,另一隻手將簪子簪在我的髮際。那個聲音恢復了低沉與柔和——
「我弄破你的衣服,你說不生氣的;為什麼弄破他的衣服,你就要生——」
「走開!走開!」我仍然緊閉著眼,死命踢蹬著。踢了兩下就踢不到了。兩隻腳都被鐵一般的手箍住。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次幫你們兩個嗎?因為我一次可以玩好幾個。只一盞熱茶的工夫就夠了,我半個時辰內出來過六次。還可以更多的,只要人夠好看。你就夠好看了,閉著眼也好看,真難得呢,阿嬰。」
我的兩隻腳漸漸被分開了。
「你怎麼把臉頰擦破了呢!?你以為弄髒自己——」
一陣腳步漸漸走近的聲音。我急忙睜眼,有人來了!我睜開眼張望,一個人影走到我身旁——
洗小西!
「為什麼剛才不過來看!」登亨艷裸著全身,跪在我被握住的兩腳之間,冷著臉對洗小西說。
「我不喜歡看你和別的男人。」洗小西盤腿坐下來,兩手背在身後,嘟起那張我記得很清楚的、孩子氣的嘴。
「我喜歡你在旁邊看,你要我講幾次!」登亨艷突然變得聲色俱厲。他從出現到現在,對侵雲和我都不曾這樣凶過。
我完全弄不懂發生什麼事了。我已經瘋了嗎?我用力盯著洗小西看,確定他是那夜我在這裡遇見的少年。可是他一眼都不看我,只是望著地下。
「現在不是過來了嗎。」洗小西喃喃回一句。
「替我把這女人的腿抓牢。」
「你,你——」我拚命踹被洗小西接過去握住的左腳,喊他,他理都不理。
「看著啊,阿嬰,我這樣的男人,妳不會再遇到了。」登亨艷直跪起身來,要我看他的下身。「妳一直盯著他作什麼!?難道他比我好看麼!?」登亨艷見我望定了洗小西,憤怒起來,撲上身就咬我的唇,兩手扯開我的中衣。
「對!對!對!你醜死了,難看得要——」我才覺得登亨艷立刻就要進入我時,突然聽見悶悶一響、兩響、一記又一記地響著,越來越清晰。
熱熱的液體流到我嘴邊、頸間。登亨艷不動了,他的指、他的唇,都不動了,動都不動一下。
是血。從登亨艷的髮際滲出來,紅的血、黑的發、碧綠的螳螂。
我呆住,腦中一片空白,像做夢夢見自己從夢中醒來,然後再一次真的醒來那樣,也不敢相信就這樣醒來了,又分明不是在做夢。
一個人搬開了登亨艷的身體。我瞪著他,還是洗小西,剛剛那個少年,靜靜流著淚。
「洗小西?……」
他正把登亨艷屍身的長髮順到了腦後,再輕輕放在地上,聽見有人喚他姓名,才抬起茫然的眼看著我。
「他……就是那個……給你雞血石鐲的人?……」
洗小西兩手都沾了屍首發間的血,卻仍用手掌捧住登亨艷屍體的雙頰——
「是啊……他不還是很美嗎?……卻給我殺了,長了羽翅的手臂,還沒飛過……都被我殺死了。」洗小西手掌撫過處都抹了血跡,花刺金紋一霎變得鮮明無比,較登亨艷生時還要靈動,栩栩如生。
屍旁放著一塊海碗大的尖角石頭,沾滿了血還黏著幾絲長髮,想是洗小西走來時就藏在身後的。
「你是為了救我呀。」我看他這樣傷心,要把他喚醒來,可是掙扎得筋疲力盡,哪裡還想得出什麼話來說,只見頂上的樹落下一片枯葉,的溜溜旋著,正落在我眼皮上,我手要拂,才想起雙手還被鴛鴦銅鏈捆著——
「小西……」我掙動了一下。「手……」
「噢。」小西的手伸來解開銅鏈,且移開罩在我眼上的落葉,我眼一張,只見他怔怔瞧著我,長睫毛上險險懸著淚。「噯,就是為救妳的……本來我遠遠躲在林子裡不睬他就是,可是他卻硬要動妳……」他拂拭著我頰上的塵土血漬。
我心中感激,幾已麻痺的手辛苦地遞前,握住他雙手——
「你救到我了。」
小西一徑拂著我的臉,自顧自說著:「……不能讓他動妳啊,讓他動過……就會像我,就不會開心了……」
「會的,會的,我們不是就又在這裡碰見了!?什麼都會發生的——」我急切說著,說完才回過味來。
小西聽見這句話也怔了一怔,聽懂了,想起了。
我們兩人突然緊緊相擁,滿腹辛酸,同聲大哭起來。
我許久沒有大哭了,淚似乎是從極深遠的井底一滴一滴汲上來的,慢慢湧動了,大而重的淚,從黑夜的記憶底層沖刷出來,擋不住。
我們死命抱緊對方,冷的凝起的血、熱的融化的淚,黏著,膠著,每一滴淚在對方的淚裡尋找同類,每一滴淚是眼的億萬化身、去尋對方的眼相注視。
我們吻去對方的淚,飲啜對方的淚,淚光讓陽光濺成金黃的穗粒。第一次,我吻著;第一次,這曾經照耀我全身膚發的陽光,進入我的身體。
金黃的陽光,一趟比一趟深深地照射進我的裡面,亙古而年輕的、溫暖充盈的、敞亮的、恣肆的、簡單的、自然的、在我裡面的陽光。
在陽光裡昏眩,隨著天地間所有仰賴陽光的,一起甦醒了,一起舒展著,而獨自、綻放。
陽光靜止了,凝結成琥珀化石,懸空浮在裡頭的我的肉體,熟著,爛不掉。
醒了。
驀然省起侵雲還捆在一旁,拍拍身上的小西——
「侵雲……封侵雲。」我在他耳旁輕輕說。
小西也立刻從琥珀裡醒覺來,爬起身就去解侵雲的手腳,被攪動的陽光又活了,但不亮了。
我阻住小西——
「你先走吧。你原本終究是登亨艷一道的。」我擔心侵雲受登亨艷生死大辱,手足一得自由,就會殺了小西。
「剛剛……我們。他,都看見了!?」小西很驚惶。他才當著一個夫的面,與他的妻交合。登亨艷的佈置,卻讓小西完成了。小西,和我。
小西和我剛才的激情相親密,發生得這樣自然渴切,所有我認識的、伴隨肉體慾望的扭曲、陰暗、痛苦、詭秘、壓抑與逞強,都不見,如夜霧迴避陽光。
就是因為小西和我皆是孤絕、無明、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也沒有什麼可以眷戀的人?
我其實也不知道要怎樣向侵雲解釋。因為沒有一點背叛或欺辱的感覺。而他真的還會在乎這一切嗎?在受登亨艷戲奸以後。我惴惴不安,隱約確定了他不能再活。
那麼,我呢?我目睹耳聞了他被戲受奸,以他的愛潔勝似性命,一定不願意我繼續活在世上的。
我想到這裡,更加確定侵雲一脫縛就要盡殺在場的人。加速地收拾了登亨艷卸落的金玉翡翠,本來要用登亨艷的彩錦緞褲包裹,但看見地上的侵雲衣褲盡裂,或許肯穿,就改用劍棉將佩飾打了包袱給小西,催他帶了快走。
「阿嬰,跟我去吧。」小西,終也有所眷戀了吧。
我心中也是戀戀難捨,想想能覺得歡喜,也儘夠了。我向小西搖搖頭。
「那,那以後呢……?」小西發急了,不信我還能與侵雲相見。「不行的!跟我走吧,我們有這些東西,可以過的。」他把棉包袱舉一舉。
我實在很喜歡小西的。我轉臉看侵雲,只見他始終兩眼空空的,哪裡也不看,想到他為我斗登亨艷,救我不得便即自刎。他雖於我不親,但確實有情義的。我認他是我的夫。
「快點走吧,越遠越好。」我把小西逼上我的坐騎。小西滿面悵然,我看了也難受,一時放不開挽在手裡的韁勒,求了小西一句——
「笑一笑吧。」我自己先努力笑了。「下次來,樹洞裡的鳥兒又變成蓮花了。」
小西聽了,怔住,兩眼泛起淚,朝我燦然一笑如陽光。我放開韁勒,小西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我站了一下,身上殘破的袍子兜下住風,偶爾一小塊風灌進來,將袍袖微微漲一漲、鼓一鼓,立刻又溜出去,彷彿有無數個小的我,掙脫衣裳追上去了。
我這才覺得冷,天已近暮了。我想起幾乎赤裸的侵雲,趕緊往綁他的樹根處跑,跑到他面前,見他兩眼轉也下轉,空洞洞地瞪著。我解開他額上吊眼的絛,他眼皮『嗒』地蓋上,再不睜開。我再要取出他嘴裡塞的絹團,忽然想到要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先把心意說明,等他開了口,不管說我什麼,我是再不回話了。
「侵雲,」我跪在他身前,他眼仍自閉著。「你若覺得我不該再活,等會兒你手足靈活了,就請將我殺死吧。」
侵雲沒有理我,不知是不是昏厥了。我把絹團取出後,又鬆開了捆他手腳的銅鏈,他立刻蜷起身子,不動了。我見他的褲子後頭撕得一條一條稀爛,前頭則一片狼藉,只好取過登亨艷的錦褲,問一聲——
「這……這人的褲是完好的,要不要換上?」
侵雲睜開眼,不是看我,不是看我手中的褲。他看著自己從破衣下裸出的右肩。
「我的肩膀,比這件袍子的白紵絲還白啊。」侵雲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吭?噢……是……是啊。」我聽了,再想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我看一眼他的肩,同意了。其實他倚在肩頭的下頷甚至更白些。
「我城男子,沒有比我更白的了吧!?」侵雲扯住肩頭袍服的破洞一扯,將整只右袖扯脫。捏起右拳,看著右臂激起的肌肉:「也沒有人比我勻稱。」
他臂上的肌肉的確優雅堅實。我從未見過他裸臂,整只臂從肩到掌指,竟白得全無膚疵,指甲變成透明的冰片,結在雪的指端,隨時都會化去。他歎了一口氣——
「噯,這樣好看的身體,為什麼用衣裳遮掩。」
侵雲扳住領扣一扯,背一拱,反手卸下了整件袍子,及肩的散發被袍子帶得覆在臉上,侵雲狂烈地將發狠狠甩到腦後,兩腿一彈站起時,兩手已將褲沿左右兩側撕開,一抽一抖,將殘褲拋在身旁。侵雲全身上下當即淨裸,只剩小腿上貼肉交錯纏著青白雜色的綁帶。
我別開臉,無法逼視,腦中又開始糊塗了。
「我的身體,不好看嗎?」侵雲語聲平和地問著。「妳為什麼不願意看!?」
我不知他怎麼了,只覺得他言行比平日親柔得多,卻令我覺得遙不可及的陌生。發狂的人,會這般安靜分明嗎?我聽他逼問,只好抬眼望他,他站在黃昏的天色裡,身上竟自發出牙骨柔潤的白,長身隨意而立,像是夜月與夜樹的魂魄。
「很……很好看的。」我呆呆望著他。
他大歡喜,薄唇一咧,兩列白齒與左右兩個酒渦一齊出現,正黯下去的天被映得亮了一亮。
他折腰拾起捆他手腳的兩條細銅鏈,交叉斜掛在胸前,順手扶起我,將我緊緊從身後環腰抱住——
「好看的東西,妳不喜歡嗎?」他柔聲在我耳畔說,身上的熱氣隔著我背上的衣衫,一陣一陣熨上來。
我發覺他雙臂收得越來越緊,漸漸箍得我沒法呼吸了,我撐著他手臂,難過地呻吟,他竟提起雙臂,把我凌空移到巨樹前,臉對著樹幹,身子抵住樹身,兩腳懸著碰不到地。
「侵雲,侵雲……」我惶恐地想把他從那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喚回來。
他雙臂漸鬆,我想他要放我落地了,誰料他的整個身體卻從背後壓上來,把我整個人緊緊壓在樹上,連口都難張開。他抽離雙臂,空出手來在我身上捏弄搓擠,用力地,我痛得出聲,臉頰被粗礪的樹皮擦磨得一星一星刺燙。他只管在身後緊貼著一蹭又一蹭,咆哮著像撞樹的獸,筋疲力盡的我快要暈去時,他卻大叫一聲,幾要將我撳到樹裡面去,我全身似乎要散開了,卻又一絲一絲聚攏回來,是身後的他鬆開了,我的腳又踏回地面,累得抱住樹喘息,他的體熱依然貼在我背上,浸透我衣衫,濕黏溫熱。
我背倚樹,轉過身看他。他躺著,躺在登亨艷的裸屍旁邊,胸口起伏著,盤在胸上的細銅鏈被落日一映,就如同是肌膚上淡金的刺紋似的。
我看著這兩具比肩並排的男體,荒誕的怖懼靜靜鑽進背脊——是登亨艷進入浸雲的身體了。
侵雲的呼吸漸漸均勻,白色的身比登亨艷更像屍。他猛地一躍而起,我驚叫起來。
「莫怕,我不會害妳性命的。」侵雲嫣然一笑,長而飛揚的眼睛裡寶光流動,驚心的、妖異的美。
他轉身向自己的坐騎奔去,三兩下扯脫了所有的鞍韉韁勒,蹬腿跨上馬背,裸身緊貼住裸馬,白色的長臂環抱住白馬的頸,疾馳不見了,剩幾星銅鏈叮噹的聲音,隨踢起的沙塵,慢慢消散。
我倚住樹,滑下,坐在地上。我的眼皮壓下,要把落日壓到地底下去了。我安慰著自己:睡吧,睡一睡,就可以從這個夢裡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