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自然從未練過分身術,想當然爾,碧姬和瑞凡去尋仇肯定是撲了個空。
「也許他曉得你要來,老早收拾細軟逃命去了。」瑞凡望著無人看管的刺青攤子發呆。
碧姬蹲在攤子旁無力地歎氣,西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了,居然能夠算準時機逃亡去,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她還以為這個時候一定能在攤子找到他咧!自從他三年前來到紐約設下這個小攤鋪,即使風雨都無阻,從來無一日公休。
究竟西蒙去了哪裡?又為了什麼使得他願意拋下這個他視之如命的小攤鋪?是什麼讓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碧姬想到腦筋都快打結了,也理不出半點頭緒。
「不想了,煩透了。」
「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再待在她的身邊不知道又要牽扯上什麼倒霉事,還是走為上策。
瑞凡才轉身要走,碧姬卻咚的一聲整個人倒在他的腳邊,嚇都沒把他嚇死。
「你沒事吧?」
她的眼睛沒睜開,手卻緊捉著他的褲角不放,口中喃喃道:「我餓慘了,好心的先生,你救救我吧!」
瑞凡翻了一個白眼,瞥見路口有個小販推著攤子在賣熱狗。「你放開我,我就去買熱狗給你吃。」
碧姬很有原則地搖搖頭。「不要熱狗,我要吃館子裡香噴噴、熱騰騰的中國菜,春卷、宮保雞丁、北京烤鴨……嗯,好吃。」
早該曉得一支熱狗是無法輕易打發她,瑞凡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他連自己是什麼時候踏進這家全曼哈頓最貴的中國餐館都不知道,又是怎樣在一眨眼間由著碧姬胡來點了滿桌子即使吃上十頓都綽綽有餘的菜餚。說真的,瑞凡一點頭緒都沒有,他像靈魂出竅又回神,只是呆然望著一桌子好菜,腦子一片空白。
「吃呀,大口吃呀!好久沒吃的這麼過癮了。別客氣,是你請客,幹嘛跟自己客氣,動筷子呀!」碧姬像餓了十天、半個月的母獅子看見綿羊一般狼吞虎嚥,絲毫不放過任何一道菜色。
簡直是蝗蟲過境,看她吃得這樣起勁,瑞凡反而沒胃口了。
不曉得這樣吃上一頓,要付出多少代價?瑞凡不安地伸手探探口袋裡薄得像紙片的皮夾。
不會吧?匆促之下被碧姬拖出門,他根本沒帶半毛錢,所以口袋裡哪有什麼皮夾的鬼影子。他的皮夾現在八成還躺在閣樓裡曬著天光呼呼大睡呢。
「碧姬——」他小聲喚她,總不好教人聽見他們是來吃白飯的。
「幹嘛?」她的吃相真差,好幾顆飯粒沾在臉頰上。
「你有沒有帶錢包?」他的聲音小得大概只有蚊子才聽得見。
「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我說,你有沒有帶錢來?我的皮夾忘在家裡了。」
「你沒有錢?!」她高八度比常人大五倍的嗓門,想掩人耳目都很難。
果然瑞凡還來不及堵她的大嘴,餐館裡所有人的視線都迅速集中在他倆身上。
「現在怎麼辦?」就算餐館肯放他回去拿錢,瑞凡也不以為他窮酸的皮夾裡可能湊出足夠的數目來支付這頓豪宴費用。
「簡單,叫老闆過來。」碧姬老神在在的繼續搜括飯菜。一點也沒想到他們可能因為白吃白喝而被送進警局去吃免費的牢飯。
「怎麼?莫非你跟老闆是舊識,可以通融我們?」
「認識是認識,不熟就是了。」吃飽喝足了,碧姬剝開飯後甜點幸福餅,抽出籤條隨手扔掉,只把餅給吃光。
瑞凡也剝開了他的幸福餅,是一張凶簽,他於是哭喪著臉說:「我真是一個倒楣的人。」
碧姬見狀奚落他:「看吧!這就是我不讀簽的理由,何必讓一張小紙條左右你的心情好壞。」
穿西裝打領帶的老闆現身了,碧姬向他勾勾手指頭,他便彎下腰,她在他耳畔嘰哩咕嚕一陣,他便露出一副瞭解的表情。
接著,碧姬便起身往大門走去,一路甚至還夾雜兩旁服務生此起彼落的「謝謝光臨」聲,好不風光。
看來碧姬靠著套交情把事情給解決了。如果不是親眼目睹,瑞凡絕對不會相信她有這麼大的能耐,隨便幾句話就敷衍了一桌子好飯菜,太不可思議了!
瑞凡於是起身正預備像碧姬一樣風光走人,不料卻遭到兩旁服務生的阻攔。「對不起,先生,你得留下來。」
有沒有搞錯呀?為什麼他得留下來?如果說要償債的話,也該由把料理吃下肚子裡去的那一方來還清,他可是連一口都沒吃耶!
「碧姬!」他對著已走出店門的她大聲呼喚,這其中一定有什麼搞錯了,他不應該被留下。
她朝他擺擺手,說:「你自求多福吧!」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吃飽了就該壓壓馬路,消耗熱量,她可沒多餘力氣去幫人排解糾紛。
想不到這個沒良心的碧姬居然又一次放他鴿子,讓他一個人收拾殘局,就因為她這麼會闖禍惹是生非,難怪每次都要拉著他當擋箭牌,給她背黑鍋當墊背。
總有一天他會被她害死,到時候說不定連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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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在那裡洗碗洗得天昏地暗,你卻吃飽撐著在家裡埋頭睡大覺,好不好意思呀?」瑞凡掩不住火氣,直衝進碧姬的屋子,一把掀開她裹身的棉被,棉被底下的春光外洩,卻令他一下子尷尬無比。
她只穿了一條丁字褲也就罷了,還睡成極不雅的大字型,不曉得她究竟有多累,能比他累嗎?他在那家中國餐館洗了一天的碗,她卻連班都沒去上,閒閒在家裡睡得沒天沒地,真是太沒天理了。
秋天的紐約冷了,失去溫暖的被褥,讓碧姬在夢裡打了個大噴嚏,然後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她張大嘴打著呵欠,揉揉眼才看見瑞凡。「啊,你回來了。」
他隨手把T恤扔給她,她卻懶懶地瞅著他,一點也沒有穿衣服的打算。
「穿上衣服!穿上了我好跟你算帳!」
「算什麼帳?打工好玩嗎?他們預備多少錢用你?」她慢條斯理地罩上衣服,勉強遮掩她傲人的雙峰,但修長勻稱的雙腿卻還是邪惡的分散瑞凡薄弱的注意力。
「什麼打工?」他現在可是無職狀態,哪裡有什麼工可打。
「在那家中國餐館洗碗呀!反正你現在又窮又閒,我介紹你去那裡打工是再適合不過了,不用謝我啦!今天你洗了整天的碗才抵掉的那一頓飯菜,就算是我的介紹費,怎樣?我是個不貪心的仲介入吧?」
原來她和老闆商量半天,就是要他進餐館當洗碗工呀!難怪今天他要回來的時候,老闆還跟他說:明天準時來喔!
當時他心裡還想道,難道他看起來像個每天都會來吃白飯的倒霉蛋嗎?
「所以你是算準我身上沒錢還強拉我去餐館當凱子?就是預備要我留下來打工?」
「你很聰明嘛!那裡離我們劇團很近,我們常叫那裡的外賣,所以跟老闆很熟,是熟人介紹他才那麼乾脆採用,你還這麼不知好歹。」
「誰叫你多管閒事!我才不當什麼洗碗工呢!」
「喂!你給我聽好,既然你是我介紹去的,我就不准你有什麼理由半途而廢,這樣是存心丟我的臉。我跟老闆拍胸腑擔保過你一定做滿三個月以上,你膽敢現在說走就走,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上天明鑒,如果這世上還有誰耍狠耍得過眼前這個女人的話,瑞凡肯定毫不猶疑第一個把頭拿下來讓她當球踢。
他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麼。「好吧,我會努力至少做滿三個月。」
她的眼笑瞇了,拍拍他的肩膀:「很好,」轉身晃進廚房。「餓了吧?我做你愛吃的千層面給你吃。」
「這一次,請你務必不要隨便加料進去。」
對於上回的慘痛經驗,瑞凡還記憶猶新。要不是他趕在被推進手術房的前一刻,使出渾身解數逃出那家精神錯亂的醫院,現在他還能安然無事在這裡讓她威脅他來解悶嗎?
幸好後來他在她的水槽下找到那遺失的兩枚假指甲和一枚玩具戒指,否則他十分有可能會因為這兩樣廉價的小玩意而命喪碧姬的手下。
「你看起來似乎很累?一整天都在幹嘛?」他小心翼翼吃著面。雖然知道她也許只是貪睡,但還是好奇的問了一問。
碧姬揉著太陽穴,慵懶的回說:「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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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都很欠揍,如果你愛他的話,你會覺得他更加欠人揍。
「真的假的?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既沒神經錯亂,更沒有所謂的罪惡感,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一點都不後悔,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的。」
「我不相信,我得親眼看見才肯相信。」
顯然碧姬完全沒聽見西蒙和畔寧之前的對話,才會在推開門後目睹西蒙伸手搶畔寧的大皮箱時感到如此震怒。
「西蒙!你知不知恥呀?居然動手搶畔寧的皮箱?」新仇加上舊恨,碧姬不等西蒙解釋,一拳直直揮出,重重落在他俊朗的臉上。
彷彿這還不夠洩恨,碧姬想起瑞凡胸膛的兩排大字,一股火氣不由得又上來了,連連將拳頭往西蒙身上揮去,而他只是抱著頭並沒有反抗之意。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放著好好的攤子不打理,在這裡打別人錢財的壞主意,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還欺負瑞凡來羞辱我,你簡直找死!」
「刺青的事情是我不對,我道歉,可是你剛才看見的事的確是場誤會,我可以解釋。」
「碧姬,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畔寧可不希望把事情鬧大。
盛怒之下,碧姬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她不斷揮拳直到力氣用盡,西蒙無可避免的渾身掛綵。「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碧姬忿忿地下達逐客令。她覺得好累,從來不曾修理一個男人到這種地步,也許是因為她愛他,容不得見到他一絲缺點。
也許是她又亂吃醋,是的,這才是主因。原來他丟下攤子不管,不是為誰,是為了來見上這個東方天使一面,如此迫不及待,可笑的是他們甚至才相識不到二十四小時。
凝望著西蒙拖著疲倦衰頹的身軀,緩緩離去,畔寧不知怎地無法不跟上前去攙住他。
「你真的誤會他了!」畔寧丟下這麼一句,跟著西蒙離開碧姬的屋子。
「有本事就別回來。」碧姬累得只想好好大睡一場。
但是她知道畔寧一定會再回來,因為她把她的寶貝皮箱忘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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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讓她打你,你都不生氣?」畔寧掏出手帕給西蒙擦拭嘴角凝結的血塊。
西蒙搖搖頭。「我對她開了一個很惡劣的玩笑,是該讓她揍我一頓。」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看見瑞凡和碧姬相處泰然,卻一派曖昧未明,他就這麼忍不住要在瑞凡身上刻下那些難堪的字眼。
「既然知道下場會很慘,你還去開她玩笑,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就和明知這個人會讓你傷心卻還是執意要愛的道理是一樣的,情不自禁要去招惹她。」他就是喜歡和她打打鬧鬧,不過這次的玩笑真的過火了,西蒙在心中謹記此番教訓。
「你愛碧姬嗎?」
連畔寧自己都好訝異,她怎會如此唐突?直接就讓心底的疑問衝口而出呢?真是太失禮了。
西蒙想都不想,篤定答道:「愛!」
他直截了當的回答,讓畔寧一時反應不過來,眼睛足足睜大五秒才想起原來她是會眨眼的。對於西方人愛就要大聲說的哲學,她還是僅止於保持觀望的態度。她始終認為理想的情人不見得要甜言蜜語滿口是愛,實際行動更勝於雄辯,像她的他儘管不擅言詞,卻極度溫柔體貼……只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已經成為過去了。
畔寧想起一首抒情慢板是這麼唱的:It'sovernow,Iknow.ButIamnotteallyoveryou……
是的,情人與朋友僅只一條線,而她還傻傻立於中間,進退兩難,她知道該努力跨越,可是現在的她卻只會絕望地流眼淚。
畔寧因思及過往而牽扯的一片傷心,全看在西蒙敏銳的眼底,然而他卻不明究理斷章取義地認為,那是她在得知他心屬碧姬之後所引發的失落臉龐。
「我雖然愛碧姬,但不是男女之愛,我把她當手足看待,而且,我已經有了中意的人了。」儘管畔寧一點也不在乎西蒙鍾情的是哪一張美麗的臉龐,但是既然他已經對她吐露了心意,她不禮貌回應似乎有欠周到,所以她漫不經心地順口問道:
「喔,是誰?」
「還會有誰能讓我一眼就愛上,除了你,沒有別人了。」
他順勢將她輕輕拉入懷裡,她沒抵抗,只因為她覺得好累,上一段感情還未淡去,又無端捲入西蒙的激情。拜託!她會消化不良的,更何況她根本不愛他。
「即使我做了那樣的事,你仍堅持愛我?」她指的是關於她的皮箱秘密一事。
「我不怕,只要你別把我也放進去就行了。」他回答得如此篤定,好像他們當真會在一起似的,畔寧可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為什麼你不怕?難道只是因為你愛我嗎?」恐怕這個理由太薄弱,說服不了她。
「看過《罪人瑪德蓮娜》這本書嗎?」
畔寧搖搖頭。
「你應該看的,主角瑪德蓮娜殺了七個當初堅定立誓與她廝守終生的男子,她雖自稱罪人,我可是一點也不覺得她有罪,是可惡薄情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辜負她,才逼得她走上絕路的,她不過是個不幸的可憐人罷了。」
西蒙的一席話,惹得畔寧低低歎息:「如果一開始就找對人的話,悲劇也就不會發生。」那麼或許她此刻仍是愛情的信徒吧?
西蒙滿眼憐惜地瞅著畔寧,伸手撥開她額前披垂的散亂髮絲。「不會是悲劇,因為你已經遇見我了。」
如果她就這麼被他所感動,一切事情都簡單多了,偏偏她不,她不相信他的心,她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因為我不愛你,所以注定仍是一場悲劇。」她出口無情地說出這樣殘忍話語的此際,身後的日輪同時悄然損落了,像在哀悼著什麼似的。
☆☆☆
為什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放著西岸好端端堆積如山的劇本計劃不理,居然跑到東岸的中國餐館去當打雜小弟?瑞凡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了。
現在他正頂著大太陽辛苦揮汗,只為了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劇團裡有一窩餓蟲等著填飽肚子,提在手上的保溫盒裡不斷溢出紅燒獅子頭的香味,害得瑞凡差點掉下眼淚。
他實在也餓扁了,那家中國餐館的差事真不是人幹的。從早上開工到中午一刻也不得閒,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要不是因為碧姬,他也不會受到這種委屈。
一面埋怨著,一面按著地圖上的住址找到了劇團的位置。中午時刻外送的差事絡繹不絕,唯一的好處是東西送到後可以偷空休息一下。
「不會吧?」
瑞凡抬頭望見小招牌上書著劇團的名字:藍格劇團。
怎麼可能?這份外賣的訂購電話明明是他接的,他百分百確定是碧姬打的,因為她還趁機消遣了他幾句。難不成真有這樣的巧合,碧姬當真名列藍格新戲的演員名單上?
想到碧姬可能參演自己的劇本,瑞凡就頭痛,因為他實在想不出有哪一個角色可能合適她。天曉得!他寫的可是古典細緻、上流社會的嚴謹故事,哪能容許她在台上撒野而毀了他的心血結晶?
「我就說嘛!怎麼送個東西要這麼久時間?原來你早來了卻遲遲不進門。在門口迷路了不成?真不敢想像如果我不出來找人的話,你還要呆站在大門口多久?進來吧!」
碧姬穿著戲服奔出來,把瑞凡嚇了一大跳。他揉揉眼,想看清眼前究竟是誰?是碧姬沒錯,但他從來不曾知道,原來她可以如此沉靜古典,似乎一著戲服,氣質也隨之丕然一變。
不顧瑞凡腦筋呈空白狀態,碧姬拖著他進劇團內部的練習場,大聲嚷嚷:「午飯來了,大家快過來吃,真是餓死了,餓死了!」
碧姬一面說一面逕自伸手要去捉他盒裡的紅燒獅子頭,卻被他阻止:「先付錢再吃也不遲。」
「偷吃一口也不行呀?」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答道。
「嘖,小器!」她對他扮鬼臉,要不是肚子鬧空城計一點力氣也沒有,她肯定老早一拳捶在他腦門上了。
瑞凡真心覺得只有在碧姬餓肚子的時候,他在她面前才能勉強找到一點他早已蕩然無存的尊嚴。
解決民生問題要緊,碧姬完全不顧自己身上穿的是十層雪紡紗縫製而成的優雅禮服,提起裙子露出兩隻美麗的光腳丫便拔腿狂奔,速速請款來換得飽餐一頓。
半晌,碧姬拉了個女子隨行回到瑞凡眼前。「這是我們劇團的經理人蕾秋,要錢的事找她準沒錯。現在,可以把飯菜給我了吧?」
瑞凡真恨不得當場挖個洞鑽下去躲個一百年都不要出來,因為他萬萬料想不到,自己居然這副德性出現在心儀的女子面前。
瞧瞧他,一身毫無美感泛黃骯髒的中國餐館外送制服,而他竟然穿著它讓蕾秋看笑話。此刻,瑞凡寧願蕾秋不要認出他來,否則初次見面留下的美好印象可能就從此消失殆盡。
更何況,他又該如何和蕾秋解釋他為何不寫戲而改當起打雜小弟?不行,她肯定會看輕他,甚至唾棄他。
蕾秋力持鎮定的將帳款結清,她開口想問他緣由:「瑞凡?你怎麼……」
碧姬卻打斷她的話頭,硬是拖走瑞凡。「走吧!我們一起吃午飯。」
瑞凡什麼都來不及說出口,就眼睜睜地看著蕾秋漸漸遠離他的視線範圍。
☆☆☆
好像她吃東西的時候特別容易寂寞,非得要人陪才行。
「很好吃耶!你要不要試試看?」
碧姬把不曉得從哪裡變出來的口袋麵包打開,將事先預備好的生菜、蕃茄、絞碎的山藜豆連著他送來的紅燒獅子頭一起塞進麵包裡,最後再淋上中東的混合酸辣醬,這樣一個獨創的法拉費爾三明治就大功告成了。
確實是餓了,瑞凡懶懶地接過碧姬遞給他的法拉費爾三明治,食不知味地嚼了起來,一臉掩不住的沮喪與難捱。
「有那麼難下嚥嗎?苦著一張臉給誰看呀?」不懂瑞凡悲從何來,碧姬一吃飽就有力氣罵人了。
瑞凡想起蕾秋亮麗的臉龐,不禁又歎氣,他肯定被三振出局了,在她瞧見他這副落拓德性之後。
「你和我們劇團的苦命小姐蕾秋難不成有一腿呀?」
碧姬語出驚人的正中紅心,嚇得瑞凡兩眼睜得圓大,就是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剛才喊了你的名字嘛!所以我就猜你們認識。怎麼?你中意她?」
「中意她又怎樣?反正我是沒希望了。」
「不會啦!不曉得該算你命好還是她命不好,總之現在無疑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
「趁虛而入?什麼意思?」
於是碧姬開始說起了故事,蕾秋的傷心故事該自三年前回溯起——
「原先蕾秋與劇場界一點瓜葛都沒有,會走入藍格也是受到麥肯的影響。麥肯是藍格的前任團長,同時也是蕾秋的未婚夫。」
「她有未婚夫?」那是否表示他該徹底放棄對她的癡心妄想?
「聽我說完嘛!」碧姬拍拍瑞凡失落的臉龐,逼他回神。
「藍格還有個頂尖的業餘舞者賽門,他一直是藍格唯一僅有的台柱,年輕奔放、才華洋溢;遺憾的是,他在三年前因愛滋病發而過世了。從那時開始,藍格也就不可挽回地陷入走下坡的窘境。」
瑞凡想聽的是關於蕾秋的情事,可不是藍格劇團的傷心發展史,不過他並不想打斷碧姬的話,既然她這麼熱心八卦。
「你以為我偏離正題了?錯!因為賽門的葬禮才正是蕾秋傷心的開始。就在那一場葬禮上,麥肯告訴蕾秋他的HIV血液檢驗呈陽性反應,而且他自己也感覺到身體逐漸在惡化當中。」
「你的意思是賽門和麥肯,他們……」瑞凡的三明治再也吃不下了,他手一鬆,被碧姬順勢接手。
「浪費食物小心遭天譴!」她大口嚼起麵包來,好像剛才吃的都只是開胃菜罷了,根本不夠瞧填不飽肚子。「沒錯,麥肯和賽門是一對不幸的愛滋病高危險群戀人。賽門過世後,麥肯也跟著發病,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超過十年了,蕾秋根本就是一枚煙霧彈,只為了消弭世人貼在他和賽門身上的偏頗標籤而存在。」
瑞凡雖然由衷同情麥肯與賽門,但一思及蕾秋,他就不由得怒氣攻心。「他怎能如此對待蕾秋?他怎麼能夠這樣毫不在意地去傷害一個愛他的人?如果他一開始就明白他永遠不能給她愛情的話,他如何能夠……」
「所以我說蕾秋是咱們藍格劇團的苦命小姐嘛!三個月前麥肯如願上了天堂去見他心愛的賽門了,只留下藍格這個瀕臨破產的小劇團讓蕾秋苦撐。說實在,這檔戲還不知道能不能演完呢,我們這些小演員也只有撐一天是一天了,偶爾還得自己打打零工才能勉強餬口。不過比起蕾秋,我是幸福多了,至少我愛的男人他愛的是女人,假如我夠堅持的話,他總有一天可能愛上我。」「只怕屆時,你已見異思遷愛上別人了。」
「把你的話收回去,我就安排你和蕾秋單獨見面約會。」她隨心所至拿兩樣不相干的事來交換條件。
瑞凡瞇起眼打量碧姬,弄不懂她又在搞什麼把戲,誰教她腦袋裡永遠都有一堆捉弄人的鬼點子,而最近這段期間,她的壞主意似乎全繞著他在打轉。
碧姬笑著拍他的肩膀:「別那副眼神嘛!我偶爾也是很善良的,牽牽紅線順便積德。」她由口袋裡掏出兩張票。「喏,帶她去欣賞藝展吧!擔保她會開心得不得了。」
瑞凡不疑有詐,喜出望外地接過票券:「謝了,碧姬,從來想不到你心地這樣好。」
碧姬的嘴角扯了一下,決定不跟他計較太多,反正到時候他就曉得了,嘿嘿嘿……
☆☆☆
這是什麼展覽呀?!拿大象的糞便做成聖母的乳房、把豬只肢解,或將牛頭砍下來,這也能稱之為藝術嗎?
這場在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的「聳動」藝展,第一天揭幕即吸引九千多人前往參觀。套一句紐約市長朱良尼的話,這簡直是一堆「令人作嘔」的作品!
瑞凡現在完全明白碧姬為何慷慨送他兩張入場券了。如果觀賞完這樣令人倒盡胃口的作品之後,還能不分道揚鑣的話,這對戀人肯定大大有毛病。
碧姬那黑心女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眼,害他傻呼呼的帶著蕾秋去見識那些可怖的塑像。天曉得,他們甚至看見一塊豬皮被刺上「我愛豬肉」的刺青字樣,真是夠了!難怪這場藝展會受到不少天主教團體和保護動物組織的猛烈抨擊。
「對不起,我完全不曉得這是一場如此可怕的展覽,還邀請你來。」瑞凡捏著兩枚票根,有一股想把它們撕爛塞進自己的肚子裡的衝動。
蕾秋淺淺綻開一朵微笑。「我一直沒機會見識見識,今天總算大開眼戒。原來世上還有這樣所謂的藝術存在,原來在某些人眼底,這竟然能夠稱得上藝術。」
「很奇妙吧?同樣的一對眼睛竟看出兩樣價值。」
「就像你,一個人勝任兩種回異性質的工作,這是我當初想都想不到的。作家跟餐館的打雜小弟,說實話,你喜歡哪一個?」
蕾秋的淺笑微揚的眼角像暗夜中唯一的曙光,讓瑞凡情不自禁如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的想擁抱這盞亮光。
「我……喜歡你!」衝口而出的滿腔愛慕,他無法收回也不想收回,他不後悔,即使她只是低眉不語。「不,應該說,我愛你。蕾秋,從第一眼見到你的那一剎那起,我就愛定你了。」
時間彷彿靜止了,他們寧靜得宛如一幅中古教會裡點綴的五彩玻璃畫,那樣鮮明的畫面,卻一動也不動。
緩緩揚起手來,蕾秋摘去瑞凡髮梢沾著的一枚枯葉。「你想清楚了?一旦我們走入彼此的生命之中,再要掙脫可就難了。」
「請你走入我的生命裡吧!」他堅定深情地湊到她的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糟糕。」她的手卻無法自他發間離開。
「怎麼了?」「蕾秋苦笑:「我的手指纏住你的頭髮了。」
「哇!怎麼一開始就注定糾纏不清呀?」瑞凡頑皮地逗她,蕾秋毫不吝嗇地笑了。
不一會兒,她將麻煩解決了,眉頭卻皺了起來。
「怎麼不開心了?」
蕾秋搖搖頭,攤開五指,無奈的說:「是麥肯的戒指。」
那一枚惹禍纏住他頭髮的訂婚戒指,亮晃晃地套在蕾秋的無名指上,令瑞凡炫目眼花。
自那一刻起,瑞凡就該明白,那一句永遠無法與麥肯一同實現的神壇誓言:Ido,將成為蕾秋今生不再吐露的禁錮語。
只是他已陷入蕾秋流轉的動人眼波中,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