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著一張臉,瑞凡腳步沉重地上樓來,已經養成摸口袋拿鑰匙的習慣,一下子改不掉。他總是站在門前掏空口袋才赫然記起,那一夜碧姬大鬧的不堪回憶。
    按照慣例,他在門前為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寶貝鑰匙哀悼三秒鐘,才推門而入。
    「趕快來加入我的派對吧!」碧姬扯開大嗓門爽朗地歡迎瑞凡的歸來。
    瑞凡揉揉眼睛,安慰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幻象罷了,他的房間裡怎麼可能擺了滿地的食物和酒,而她興高采烈地好似準備迎接一個室內野餐的即興派對。
    「這麼晚才回來,等得我肚子都咕嚕咕嚕叫了,所以我就先灌飽了。」碧姬吐氣淨是濃郁的酒香。她湊到瑞凡身邊,像只蝴蝶似的圍繞他,只差沒直接撲到他身上而已。
    瑞凡滴著冷汗,想來今晚要圖個安寧以平撫內心激動的情緒是沒希望了。現下他只期望她不要一夜都這麼好精神,他明天一大早還要去中國餐館打雜呢,哪能跟她瘋到天亮。
    「什麼事這麼開心?還開派對。」
    碧姬笑著擁抱他,迅速在他臉上印下一記,在瑞凡未及反應之前,她已道出:「我得到了,藍格新戲的女主角確定是我了!」
    「什麼?」
    「今天下午發表最後確認的演員名單,當了好幾年的候補板凳演員,我終於可以上台了!想不到那一天我對著人工流星隨口許下的心願,真的實現了,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在你的房間開一場派對狂歡。瑞凡,我們來喝香檳慶祝!我今天心情特好,你陪我痛快喝一晚,我們把一切不愉快都忘掉,趕走了霉運,再來就是擋都擋不住的好運氣了!」
    碧姬由冰箱裡抱出一箱香檳,逕自灌了半瓶,平時喝慣了廉價啤酒,這會兒換成法國高級香檳,倒有些不習慣呢!
    可惜找不到西蒙和畔寧的人影,他們倆不曉得又結伴去哪裡玩瘋了,錯過了她的派對,他們一定會後悔的。
    她樂陶陶地舐著嘴唇,轉頭要和瑞凡乾杯,卻瞥見他鬱鬱不樂,呆立在門邊。
    「你怎麼了?」碧姬歪著頭,捉一把薯條沾著夏威夷鳳梨芥茉送進嘴裡。
    瑞凡搖搖頭,他不以為她真想幫他解決問題,只是無聊隨口問問罷了。
    「是關於蕾秋嗎?」碧姬不費吃灰之力再度正中紅心。
    瑞凡除了震驚之餘,還真想掐著她的脖子逼問她到底為何料事如神,難不成他和蕾秋單獨見面時,她都偽裝成行道樹或者垃圾桶一路跟蹤?
    「又想問我怎麼知道?」碧姬擺擺手。「只要有長眼的人都會曉得,更何況我和蕾秋認識也不是一兩年的事了。她有什麼異狀,我會笨到看不出來嗎?」
    碧姬的機靈讓瑞凡無言以對,他沮喪說道:「也許我就是反應不夠快,才會捉不住她的心,甚至我根本不懂她為什麼要哭。」
    「蕾秋哭了?為什麼?你動手打她嗎?」
    「我……我為什麼要動手打她?」碧姬八成有點醉了,沒頭沒腦就懷疑他有暴力傾向,真沒邏輯道理可言。
    瑞凡歎息道:
    「假若我知道她為什麼哭的話,現在也用不著這麼煩惱了。」思及今天下午蕾秋無端降下的一場淚雨,他的心就糾得好緊。
    「或許她還沒忘記麥肯吧?」碧姬隨口拋下一句,卻引起瑞凡全然的關注。
    「那個男人負了她,她卻還心繫著他,可能嗎?」瑞凡不願採信這個可能性。
    碧姬對他搖搖手指頭。「不管這個男人多麼壞,愛了就是愛了,女人有時候總是不可思議的死心眼。」西蒙不壞,只是對她不愛,儘管如此,她還是捨不得不愛。瑞凡認真地思考,或許碧姬說得對,麥肯還在蕾秋的世界裡陰魂不散,因為蕾秋總在落淚後辯解道——我不是個愛哭泣的人,卻總是讓回憶惹得潸然淚下。
    他和蕾秋之間甚至連此刻的美好都還來不及製造,怎會有回憶可言,她的眼淚無疑地全是由於麥肯。
    「那……你還追她不追?」
    「如果她心裡惦記著的人還活在世上的話,倒也還好,只怕那人已經燒成了灰。」
    「為什麼?」
    「活著的人永遠無法與過世的人去爭奪什麼,因為對於往生的人我們還能苛責什麼?只會保留昔日美好景象罷了。死去的人一切都美,因為他們已經成為永恆了。」
    碧姬搔搔耳朵,聽夠了他的長篇大論。「所以呢?你到底是追她不追?」
    「只要有一丁點希望存在,無論多微渺,我都不放棄。」瑞凡的眼底寫滿了堅定。
    「那還-嗦什麼?快點來喝酒吧!慶祝你終於下定決心要追求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加油呀,讓女人哭泣的男人不配稱為男人喲!」碧姬好興致地拉著他原地轉圈圈。
    被碧姬強灌半瓶香檳,瑞凡開始有點頭暈眼花,他竟然會覺得眼前的碧姬很可愛。
    很、可、愛?就算想破頭,他還是無從知悉這三個字是怎麼連到她身上的?她無疑是這世界上最不可愛的女人,任性、粗暴、潑辣、火氣大、好管閒事,這些不良的個性都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怎麼竟然會在這一刻裡,覺得她很可愛,即使有那麼一丁點錯覺也不容許,他真想狠狠地殺死自己,而且是殺兩次!
    「真的很詭異耶!你今天這副模樣,像極了二十初頭的小女人。」瑞凡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衝口欲出的「可愛」二字吞回肚子裡去。
    「我是二十一歲呀!剛好符合法定飲酒年齡,不然你以為我多老?」
    這個雙頰緋紅,近看還有雀斑,眼燦若星,眉比新月,唇紅齒白的金髮俏妞,吐著香檳酒香,正開口告訴他,她只有二十一歲。
    憑她過往欺負他的一堆林林總總、洋洋灑灑的精彩紀錄,他斷定她至少也與他同齡,大約二十五、二十六吧!可是,她居然小他五個三百六十五天,瑞凡真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置信。從今以後,他大概很難再信任自己拙劣的判斷力了。
    瑞凡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彷彿一噸炸藥在他腦袋裡引爆,把他從前對碧姬的成熟冶艷、活脫脫一副狐狸精景象全給炸得粉碎;而那個點燃火藥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這個爬到桌上去跳起舞來的小搗蛋。
    那舞步如此輕盈、那舞姿多麼曼妙,瑞凡不由得看得出神,好一會兒才道:
    「這是『在曼哈頓死去』,對不對?」
    一綹髮絲掛在額前,碧姬停下腳步,喘著氣,眼睛閃著迷光,如霧夜中的寒星,她笑問:「你怎麼知道?看過嗎?」
    瑞凡覺得這問題有點好笑,他不但知道,而且還清楚得不得了,不為什麼,只因為「在曼哈頓死去」正是他舞台劇本的成名之作。
    「嗯,從前在洛杉磯看過。怎麼?你喜歡嗎?」瑞凡為碧姬拂開額前亂髮。
    碧姬笑著繼續踩著舞步。「我喜歡這部舞台劇,非常喜歡。劇本寫得優,演員的歌舞底子也厚,一段淒美的愛情,關於一個青年詩人和妓女的故事。上演期間,我幾乎天天衝到劇院當戲瘋子,最感動的是第四幕後段,詩人在曼哈頓地鐵遽死的情節,那一段我每看必哭,眼淚還常常把鄰座的倒霉鬼給淋濕咧!雖然把眼睛哭腫了很難看,但我就是忍不住。」
    看她說得如此動容,瑞凡決定還是別將她的美夢打醒。如果告訴她此劇作者本人就在眼前,她究竟是會興奮至極的摟抱他狂吻一整夜?還是氣憤他隱瞞她,把她當天大的笑話,進而惱羞成怒賞他一夜的鐵拳呢?
    說實在話,對於碧姬可能會有的反應,瑞凡心裡一點譜都沒有,所以他決定三緘其口的保持沉默,因為無論她有何種反應,都肯定是他承受不起的。要曉得眼前這個女人是無法以常理判斷的怪胎呀!
    「其實那齣戲和歌劇『霍夫曼的故事』十分相似,該劇第三幕是描述詩人霍夫曼與威尼斯名妓米葉莉塔的愛情糾葛。」
    瑞凡回想起自己當初如何以此劇為靈感,而創作出「在曼哈頓死去」這部熱情洋溢又帶點青澀的舞台劇本。
    「是很相似,不過自古以來,著名戲劇中,這類描寫青樓女子的樂章實在多如繁星,像是『茶花女』、『泰綺思』……等等,『在曼哈頓死去』雖然有許多大師的影子,但仍可稱得上是部真情流露的傑作。」
    聆聽她如此盛讚自己的作品,瑞凡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謙虛的差點脫口說出:也沒你說的那麼好啦!
    「你真得很喜歡戲劇耶!我在南加州大學念文學與戲劇時,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奇特的女子。」
    「我怎麼個奇特法?」
    碧姬好奇的在瑞凡身邊轉來繞去,原來他待過南加州大學呀!那個「在曼哈頓死去」的劇作家,聽說也是同校出身,真巧,不曉得他們是否曾經在校園中擦身而過?
    「你呀!初見面的時候,是個熱情如火的蕩婦卡門;登上舞台時,你又搖身一變成為氣質高雅、脫俗絕塵的茶花女;而當你卸下濃妝,卻卸不下你的伶牙俐齒時,你卻又像極了刁蠻成性的杜蘭朵公主。」
    碧姬噘起嘴,扮了個鬼臉:「我倒寧願是那敢愛敢恨的托斯卡,或者是那個嬌美若花的印度少女拉克美,最不願成為『弄臣』裡那善變的女人。」
    「但也就是因為女人的善變才有這些戲劇的誕生,如果沒有千種性格的女子,這世界將會多麼無趣呀!雖然歌劇『弄臣』中有這麼一段歌詞:『女人最善變!哭泣或歡笑都是一場假戲,你若相信就會倒大霉。』,但我仍然願意盛讚女人的善變。」
    這一晚,瑞凡和碧姬在半醉的狀態下,忘情地討論著諸多戲劇、音樂、電影以及文章,舉凡古典歌劇、百老匯音樂劇、前衛實驗劇、清唱劇……等等,這是知性交心的一個特異迷人夜晚,他們激昂忘我,一同徜徉在戲劇那不可思議的美妙之中,千杯不醉,相與枕藉……
    ☆☆☆
    頭好暈,陽光直曬在他赤裸的身上,好燙啊,等等,赤裸……?
    瑞凡霎時醒了過來,驚訝地發現自己渾身一絲不掛地躺在地板上,身旁還有個軟綿綿的東西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接著往下看,赫然發現他的肚子上,正橫置著一條勻稱修長的腿,他還來不及將那腿移開,她的身體已經完全貼上來了。
    「碧姬!醒醒,碧姬!」瑞凡跳了起來,打了個大噴嚏,他於是趕緊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套上。
    這女人真是連睡著了都要欺負他,整條薄被都被她佔為己用,簡直完全不顧他的死活嘛!
    什麼叫酒後亂性,現在可是完全明白了。瑞凡從來沒想到原來自己的酒品這麼差,居然瘋到把衣服都剝光了,他瞄一眼同樣一絲不掛,捲著被子呼呼大睡的碧姬,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
    他們該不會……
    「上床了吧?」門邊忽地傳來的聲音,嚇得瑞凡差點沒作賊心虛的從窗口跳下去。
    畔寧和西蒙立於門邊,饒富興味地環視屋內的光景。「想不到我們才一個晚上沒回來,事情就發生了。」西蒙的嘴角揚起,拚命忍住內心氾濫的笑意。
    畔寧也不放過機會糗糗瑞凡:「小哥,你動作也太快了吧?」
    偏偏腦筋一片混亂,到底這是不是一場誤會,或者殘酷的事實當真發生?瑞凡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想辯駁都沒辦法。只能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呀!
    「就算上床了,也不幹你們的事吧?你們最好立刻給我閉上嘴,老娘困得要命,還得忍受你們一人一句的轟炸,真是火大的想剪了你們的舌根!」
    碧姬雖醒了,卻還懶懶地賴在床上,一臉低氣壓地瞅著三人,好像一會兒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起身衝過來扁人的樣子。「那就不打擾你們,我們去吃早餐吧!」西蒙牽著畔寧要離去。
    「慢著,你們兩個昨晚為什麼沒回來?」碧姬不開心地問道。
    「幫個忙,你別管我們,我們也不打擾你們,行嗎?」西蒙一副恕不奉告的冰雪模樣。
    「如果我想管的話呢?」碧姬堅決地昂起臉,迎視西蒙深不可測的冷眼。
    西蒙有些上火了。「這和我們當初說的不一樣,說好互不干涉的。聽著,我真的不想跟你吵,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什麼都別說了。畔寧,我們走。」
    望著兩人雙雙離去的背影,碧姬像一隻鬥敗的獅子,頹然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從來沒有對我生過氣喲!一次也沒有。」碧姬無精打采地說。
    「他沒有生氣,只是肚子餓了,說話的態度自然不好,如此罷了。」瑞凡就是無法放著她不開心而不去理睬。
    「嘿,你!常常好心安慰失意的女人不太妙喔!心太軟的男人往往落得被自己心愛女人拋棄的下場,最後只好迎向他同情的女人的懷抱,然後這輩子就注定慘烈的成為一個可憐又可悲的男人。」如果她的心情很糟的話,她就想辦法把大家一起拉下她淒慘混亂的沼澤。
    真是好心沒好報,他對她這樣掏心掏肺,卻只換來她預言他將有個不如意的人生,這碧姬的嘴真壞哪!
    「放心吧!我可不會因為同情你而娶你,我的同情心還未氾濫到這步田地,除非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碩果僅存的女人,或許我會考慮看看。」
    瑞凡嘻皮笑臉地激著碧姬,希望燃起她的鬥志,不讓她再繼續沮喪下去。天知道,沒有精神的碧姬連頭髮都失去美麗的光澤。
    見她仍然垮著一張臉,瑞凡繼續滔滔不絕的說道:「不不不,就算你是這世上唯一的女人,我想我寧可變成同性戀也絕對不要落入你的魔掌……」
    碧姬起死回生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瑞凡話還未說完,她已經一腳踩在他臉上。
    ☆☆☆
    「這個……未免太大了吧?」畔寧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對著盤中有如飛盤一般大的鬆餅發愣。
    事實上,她有點被嚇到了。叫她吃下這個比她的臉還大上一倍的鬆餅,除非她先餓上三天三夜才可能辦到;更何況,那上面還加了一大堆甜膩的楓糖、巧克力醬、巨無霸冰淇淋球和鮮奶油,光是舔一口就足夠讓她付出蛀牙蛀到痛死的慘烈代價。她不幹,這鬆餅根本不是給人吃的,是給芝麻街裡那只毛茸茸的藍色餅乾怪獸塞牙縫的。
    「你不餓嗎?」
    西蒙倒是很捧場,三兩下嗑光盤裡所有的食物,最後以三秒鐘灌掉一杯重量級黑咖啡作結尾,太完美了。
    在西蒙熱切關注下,畔寧嘗試切下一小塊鬆餅,她只舔了一口,旋即扔掉手裡的刀叉。
    「我投降,這樣可以了嗎?」畔寧咕嚕咕嚕喝著她最痛恨的黑咖啡來沖淡滿嘴的甜膩感。
    西蒙搖搖頭,將盤子推進畔寧面前:「不可以,你沒嘗嘗道地風味的美國食物,就枉費你來紐約一趟。」
    「我有吃美國食物呀!漢堡、薯條、牛排我都可以接受,可是甜點真的甜得很過分,你們是嫌糖太多沒地方用嗎?那就不要砍那麼多甘蔗嘛!」
    「畔寧,如果你以後和我在一起,還是不敢吃美國菜的話,那我們的生活會很沒樂趣,所以你一定要勇敢地吃下去。」
    「我幹嘛聽你的?而且,奇怪了,什麼時候我們變成一對了?我怎麼都不曉得?」連個kiss都沒有,真不知道他幹嘛自己一頭熱地高興兮兮。
    「我以為我們是,我曾經不止一次的對你表明愛意;更何況,你也有兩晚在我的屋子裡過夜。」
    「但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呀!而且第一次是因為你被碧姬趕出來臉上有傷,我同情你才跟著你,另外一次則是我的腳動不了,不然我早就跑出你的房子了。與其跟你共處一個屋簷下,我還不如到街上當遊民算了。」畔寧倔強地翹起小鼻子。
    「明明對我心動了,還嘴硬。」
    「我哪有……」她話還沒說完,西蒙便越過桌子,兩片唇輕輕地覆上她的,由淺而深,細細呵護品嚐著。
    我哪有……心動的感覺呀!呵,看來這句話只能留在心底說給自己笑話了。她的心明明這樣不老實的強烈反應著,只差那麼一點就要衝出胸膛了。
    ☆☆☆
    「你昨晚是不是說過,你是南加大畢業的?」碧姬打著呵欠慢條斯理地穿上扔在地板的衣服。
    「我是說過沒錯。」瑞凡背對她,手忙腳亂的整理著一地的殘局。被她猛力踢翻的矮桌壯烈地砸在他房裡唯一有價值的冰箱上,真是損失慘重。
    「那你今天很閒了,可以陪我逛街。」她一把捉過他的手腕看了一下表上的指針。「現在已經十點四十七分了,我們十一點出發。」
    「我十一點要……」他還記得要到中國餐館上工這回事。
    「你還上什麼班呀?又不缺學費,把工作辭了,你今天反正得陪我就是了。」碧姬把話丟下,隨手捏起一塊昨晚沒嗑完的中東釀餅,津津有味地吃著。
    「昨晚的東西別吃了。」瑞凡伸手奪過她手上的餅。
    「還給我!我肚子餓扁了。」碧姬自然不甘示弱要搶回來。
    「你不怕吃壞肚子?」面對碧姬來勢洶洶的進攻,瑞凡只是不斷後退。
    「我才管不了那麼多咧!」成功地將他逼到死角,她的臉上有著一抹得意的笑,只消一伸手就能把餅奪回來,一思及此,碧姬差點沒滴下口水。
    見她異常頑固要定了這塊吃了鐵定壞肚子的餅,瑞凡心一橫,竟把整塊圓大的釀餅死命往嘴裡塞,好像跟誰在做決一死戰那樣拚命。
    他塞得整個嘴巴都鼓了起來,像剛蒸熟的中國肉包,這副模樣把碧姬嚇傻了。她偏著頭瞅著他,不明白他怎麼突然貪圖起她的食物來了,他明明最不愛吃這款餅的呀,真是奇怪。
    「你把我的早餐吞了,中午得補請我吃一頓飯才行。」雖然不曉得他怎會如此舉止怪異,不過有機會敲詐一頓,她絕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記住,十一點,不許遲到。」碧姬擺擺手,下樓去。
    望著她瀟灑離去的背影,瑞凡木然立在原地,竟然覺得肚子有點痛了起來,真是糟糕透頂。
    ☆☆☆
    名牌時尚精品雲集氣質價位不凡的第五大道,別傻了,他們當然是逛不起。就算碧姬手上有一張畔寧的萬能信用金卡,她依然不屑逛第五大道。碧姬說那裡是全紐約最無趣的地方,她寧可到中央公園去曬一整天的太陽,也好過到第五大道灑鈔票當凱子。
    「我們要去哪裡?」上了地鐵,瑞凡禁不住好奇,開口問道。
    碧姬咬著口香糖吹泡泡,隨身聽的耳機一戴起來,誰也不理。沒多久,他們下了車,出了地鐵站,她還是沒告訴他究竟目的地是哪裡。他好脾氣地跟著她一路晃下去,心底開始有了結論,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所謂的目的地,只是隨意亂走,消磨時間,偶然遇見從前不曾看過的陌生店面,享受意外收穫的喜悅。
    「這家店的東西好像頂炫的,我非進去看看不可。」碧姬想都不想立刻推門而入,她是貨真價實的行動派。
    瑞凡完全不明白這家店的東西哪裡炫了,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嘛!整個櫥窗都是一片漆黑,要不是有白色門把,還真難辨認大門在哪個位置,不用說,因為門也是黑的。
    一進門,瑞凡就被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嚇破了膽,差點沒奪門而出,逃之夭夭。
    原來這是一間重金屬搖滾樂唱片專賣店。
    「我在外面等你,好不好?」瑞凡的話根本傳不進碧姬的耳裡,她的頭上掛著一對大耳機,隨著隆隆的音樂聲,她狂放地搖擺著身體。
    原諒他還不想這麼年輕就加入耳背一族的行列,只好趁著她聽得正高興的當頭,偷偷溜出這家吵死人不償命的怪店。
    沒一會兒,碧姬手上拎著一個袋子走出來。「買到好東西了。」
    「你買了什麼?」
    碧姬得意洋洋向他獻寶:「全是他們自己壓的CD片,我都試聽過了,很棒,而且三片才二十五塊美金。」
    瑞凡盯著那三塊內容絕對有損聽覺神經的無名地下樂團自行發售的CD片,實在無法想像有哪個腦筋短路的傢伙會甘願花二十五塊美金買下它們,除了碧姬以外。她實在是個沒啥金錢觀的理財笨蛋,只要她看上眼,價錢絕非問題,雖然她其實窮得可以。
    「你把你一天的吃飯錢都花光了,你知不知道?」瑞凡有點生氣,想一腳把那些CD踏破。
    「知道是知道,可是還是很想要,反正今天你請客,我不怕,要不然我也可以再回『反骨』去打工。」
    「你哪有時間?再半個月戲就要上演了,你是女主角,哪裡還有空間去打零工?」瑞凡已經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擔心戲的成功與否還是關心她的生活,他覺得自己的方向似乎有些走偏了。
    難道真的跟上不上床有很大的關係?是因為她和他有了關係,他才這樣在意她?真是煩死了,這種事怎會發生在他身上?他的酒品一向不錯的呀!
    「你在想什麼?臉都紅紅的。」碧姬的臉湊了上來,嚇得瑞凡急忙往後退。
    「繼續走吧!」雖然覺得今天的瑞凡實在怪得離譜,碧姬還是神經大條地沒怎麼多想,反正她就是個超級遲鈍的女人。
    紐約這麼大,偏偏一條大路晃到底,竟然會撞見熟人,原來紐約也可以這麼小。
    她領著他走到了第五十三街,等著過馬路的時候,碧姬揚起手指著對角的一家店,說道:「那家鬆餅店的鬆餅很好吃,料也很豐富實在喲!從前我常和西蒙一起去吃,每次我都餓虎吞羊似的三兩下嗑光一盤子的鬆餅還嫌不夠,西蒙總會好心地把他那一盤推到我面前,說今天的鬆餅太甜了,他吃不下這麼多,要我幫個忙。」
    只要說到西蒙,碧姬臉上就洋溢著一層幸福的光暈,而此刻的她,無疑是最美的。
    瑞凡花了好大力氣才將視線自她美麗的臉龐移開,投射在對街那家鬆餅店。
    不會吧?他的眼睛沒昏花吧?在透明的玻璃櫥窗之後,隔著一張桌子,正親膩接吻的一對儷影,不正是西蒙和他親愛的妹妹畔寧嗎?
    沒時間去震驚了,瑞凡連忙擦去額上滲出的冷汗,別過頭去看碧姬的表情。呼!還好,她沒看見。
    「我們不會要去吃鬆餅吧?最好不要,老實說,我最討厭吃鬆餅了,改天你再找西蒙和你一起去吧!我看我們今天就去……」瑞凡開始扯起蹩腳的謊言。
    他攔住碧姬的路,抬頭瞥見一塊招牌,於是脫口而出:「女用內衣店!」接收到碧姬狐疑的眼神,瑞凡力圖鎮定,繼續往下瞎掰。「沒錯!我們就去女用內衣店,其實我從以前就好想去。」
    為了不讓碧姬到對面去,瑞凡全然不顧尊嚴拉著她往路旁的女用內衣店走,真是好死不死,隨便挑一塊招牌念,竟挑到這樣一家地雷店,這下子她不以為他是變態才有鬼呢!
    碧姬雖然滿臉困惑地瞅著他,但意外的竟沒有爆發脾氣,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我一吃飽就陪你去,你不要急嘛!」
    碧姬仍然不改方向直直朝對街的鬆餅店邁進,只是愉悅的腳步並沒有持續太久,她驀地停住了,整個人就這樣定定地僵在熙來攘往的大馬路上,一動也不動。
    她、還、是、看、到、了。
    她甚至沒有傻氣地去揉揉眼睛,以期望自己看到的只是假象。
    她知道這一幕是百分百真實的,因為在她的心底早已預見這一刻的到來,從西蒙望向畔寧的第一個忘情的眼神之中,碧姬看見了自己無可避免的傷心。
    「危險!」
    一輛疾駛的大型車,朝碧姬直直衝了過來,對方雖然按了喇叭,她卻沒有半點反應,瑞凡想都不想就張開兩臂將她緊緊摟進懷裡,下一秒鐘,他們已經一個閃身,雙雙跌落路旁。
    「已經沒事了,碧姬?」他懷中的她,微微地顫抖,牢牢捉著他的襟口,執拗地不肯放手。「沒事了,真的沒事了。」他溫柔地安撫她,沒打算開口告訴她,再捉緊一點,他就要窒息了。他就讓她這樣安穩地靠著他的胸膛,好一會兒,她猛一抬頭,卻結實撞疼了他的下巴。
    「對不起……」她緩緩抽離他的懷抱,堅強地一個人站了起來,眼神卻是空白的,好像這樣就能忍著不讓淚落下來。
    他默默地跟在她背後,數著她凌亂的步伐,隨時準備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不打算打擾她,總該給她一個空間獨自哭泣。
    走了一陣子,碧姬推門進入一家新式的衛浴設備店裡,瑞凡猶疑了一下,跟著進去。
    奇怪,才一下子,她就不見蹤影,不會吧?她該不會一時想不開,預備偷偷擺脫他,一個人去……自殺?
    瑞凡不敢多想,環顧四周,一樓層面沒有,還有二樓,她一定是繞到二樓去了。
    他直奔上二樓,無暇去欣賞這些造價昂貴且造型精美的洗手台或者浴缸,只期望找到碧姬的下落,可是他把整間店都踏遍了,就是不見碧姬的蹤影。
    「真是的,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他話才說完,竟然耳尖地聽到明明只有他一個人所處的二樓迴盪著一種古怪的聲音,瑞凡不由得流下冷汗。
    這怪聲以一種稀奇固定的頻率速度,侵襲他的耳畔,他開始側耳仔細聆聽,真的很詭異,這個聲音怎麼愈聽愈像是打呼聲呢?
    細細瀏覽過陳列整齊的一排浴缸,瑞凡終於在一隻精巧的白色浴缸裡,發現了碧姬的蹤影。這傢伙,竟整個人窩在浴缸底,睡得好沉。
    居然有人會爬進商家店裡陳列販售的浴缸裡去睡大頭覺!說實話,瑞凡覺得這是只屬於碧姬式的絕技,普通人絕對沒這個點子和勇氣去實踐這般瘋狂的舉動。
    凝視著她安然熟睡的容顏,瑞凡搖搖頭,真的不知道跟她在一起到底需要有幾個膽才夠被她嚇破。

《愛翻紐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