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去!快點滾出去!我不想和你說半句廢話!」真希將枕頭當武器狠狠地擲向探病的人,將他趕出她的視線範圍。
    「拿枕頭當武器,很髒耶!」風間霧撿起躺在地板上的無辜枕頭,輕輕拍掉它沾染上的灰塵。
    「髒就髒嘛!至少不會被活活氣死。」
    「那人是誰?」
    「學校的導師!那傢伙很卑鄙沒膽,明明知道我被大桃堇那夥人欺負,還叫我不要這麼容易就退縮,早點養好傷回到學校,如果有人問起也絕對不能說出校園暴力的事實。他完全知道我的處境,可是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冷眼看待學生被圍毆,只要被欺負的學生還有一口氣在,他就無須太過操心;只要別鬧出人命,無論我怎麼被打被踹,他都可以裝作沒看見……」
    說到最後,真希的語氣哽咽了起來。師長處理校園暴力的怕事態度讓她很氣忿,氣到全身都在發抖。
    「別想了,現在你只需要專心休息,好好養病。」風間霧捧住她蒼白的兩頰,輕聲安慰。
    「如果我說只要你緊緊抱著我,我的病就會好得很快,你會願意照做嗎?」她抬起晶燦的雙眸,望入他深邃的眼底。
    他唇畔掀起一抹微笑。「你忘了你傷的是肋骨,我如果真的緊緊抱住你,恐怕會被住院醫師以傷害罪掃出醫院咧!」
    不是不明白她對他的愛戀,只是她的感情猶如呵在玻璃窗上的迷肝砥,下一秒即刻輕易散去,往後她會明白在年輕的歲月裡,她對他的感覺頂多只能算是少女的幼稚迷戀罷了。
    「我就是要你抱我!」她任性地抓住他的衣擺,堅決不放手。
    不想和她鬧彆扭,他輕輕張開兩臂,給她一個保持距離的擁抱。
    「吻我!」她將臉微微仰起,眼睛自動閉上。詠美說過她很漂亮,任何男人都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吃糖吧。」他在她的嘴裡塞了一顆糖,然後禮貌地親吻她飽滿的額角。
    他起身推開門,朝她擺擺手。
    「我回店裡去了,晚一點再來看你。」只留下一袋甜香四溢的五彩糖果。
    還有她收不回,直向他飛奔的一顆心。
    ☆☆☆
    每年一巡的東京服裝祭隨著流行的腳步緊鑼密鼓地展開,日本新銳設計師無不將此番盛會視為進軍國際流行舞台的跳板,卯足全力發表獨具個人魅力的品牌新裝。
    深具未來感而受到東京年輕人擁護愛戴的前衛品牌——「20471120」,素以打破傳統、極具繽紛趣味的雜耍馬戲盛宴方式發表新裝。今年更不例外,以空曠的直升機機場為基地,動員著名現代芭蕾舞團與模特兒由直升機上降下穿著滾軸溜冰鞋出場狂飆舞姿,小丑踩著高蹺、怪獸四處奔跑,觀眾與走秀的表演者融成一片,像一場喧鬧萬分的末世紀炫麗嘉年華會。
    「你是說他們邀請你擔任髮型設計?」
    真希一聽見這個天大的消息,興奮地揮灑手上的巧克力爆米花,在香織身邊激動地又蹦又跳,像一隻上緊發條的玩具兔。
    香織抓下黏在她頭髮上的爆米花送進嘴裡,啜一口蘇打汽水,幽幽道:
    「這有什麼好?這樣一來我肯定更忙,更加沒時間和悠朗在一起了,我不喜歡。」
    「這麼棒的機會你不好好掌握多可惜,我想悠朗一定會支持你、體諒你的。」風間霧一面發言,一面清掃著真希灑了一地的爆米花屑。
    好不容易養好了病,馬上就恢復百分百活力,整天黏著他,風間霧覺得自己似乎上輩子欠了真希什麼債似的,拿她沒辦法。
    午休時間很短暫,香織竟然大老遠跑到他們店裡用餐,肯定有消息宣佈,更何況她還約了夜遙。
    「很難說喲!說不定正好給他一個出軌外遇的大好借口,像什麼他的女朋友喜歡上工作更勝於他,老是沒有時間和他約會啦;或是她不和他上床,他只好去找別人上床,怪不得他啦;要不就是,好久沒見面,感情自然就淡了……有的沒的,一堆借口!」
    真希唱作俱佳表演分手五部曲,說得香織整張臉都難看得皺了起來。
    「你別閒著沒事,胡說八道,攪亂天下太平!」風間霧輕斥真希。
    「我才沒胡說八道咧!我親眼看見了悠朗……」真希衝口而出的真相被風間霧一個大手掌覆蓋住,完全塞回嘴裡。
    「我怎樣?」
    悠朗一出現就給香織一個吻,夜遙隨後而來目睹這一幕,也只能輕輕皺眉將臉別開,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真希一瞧見夜遙,心底的那把火立刻竄進眼裡。她是風間霧鍾情的女人,可是她不但抹煞他的一份真情,還超級無恥地勾引香織的男朋友,真是讓真希不但恨她恨得牙癢癢,還忍不住唾棄她!
    本來夜遙怎麼無恥,只要不犯到真希頭上,她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偏偏夜遙讓風間霧魂牽夢縈還毫不知情,這就讓她百般看不下去,決心揭穿夜遙,讓大家知道她的無辜清純全都是假象。
    「放開我!」真希拉下風間霧多事的手。「香織,你聽我說,夜遙和悠朗……」
    「他們上過床了。」香織稀鬆平常吐露的一句話,惹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現場一片死寂。
    ☆☆☆
    「說起來,我會認識悠朗也是托夜遙你的福。」
    因為即將展開的服裝秀,香織將有一段時間都要忙到天昏地暗,在此之前特地利用傍晚的空檔,替夜遙設計一個新髮式。
    雖然夜遙曾經婉轉拒絕香織的好意,最後仍然拗不過香織,還是乖乖地到她的店裡去報到。「怎麼說?」
    「記得你頭一次到『BabyPeach』那天,你扔在字簍裡悠朗的那張紙條嗎?」
    「嗯,我看都沒看就揉掉了。」
    「當時,我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將它摸進口袋裡,準備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真的很想會會那個讓你破例一夜情的傢伙。」
    香織的興致、好奇心永遠沒有常理可言。對於她來說,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值得的,或許在別人眼中的確有些瘋狂。
    「你打電話約他出來?只為了想知道他的模樣?」真不懂她的腦袋在想什麼?
    「對呀!結果我一看見他,就明確知道我會愛上他,整夜我們談天說地,可是內容我一個字都記不得,只思忖著他究竟打算何時吻我。」
    「你告訴過他,我們之間的關係嗎?」
    「他曉得我認識你,我告訴他的,而我由他熱切的眼神裡知道,他喜歡你,他愛你,雖然他一個字也沒說,但是我就是清楚地感覺到他對你的愛意。」
    香織手上操著鋒利的剪刀,讓夜遙不敢輕舉妄動。「那你們怎麼會在一起的?」
    如果沒有香織,她和悠朗的交往也就無須如此提心吊膽、如此忐忑不安了。
    「男人受不了女人的溫情攻勢,我一點一滴滲入他,費盡心思不讓他發覺我太愛他,不計較他給的愛少得可憐。」香織露出一個淒楚的笑容。
    「香織……」夜遙實在不曉得怎麼安慰她,一想到自己和悠朗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夜遙就沒臉面對香織。
    「也許我就快要失去他了,這個念頭從我和他開始交往就不曾斷過,我像在走鋼索,毫無把握,隨時擔心一失足便跌得粉碎……」
    她雖然傷心,手也沒閒著,才一會兒光景,髮式雛形就完成了。
    「我打算把頭髮削短,行嗎?」夜遙咬著下唇,提出要求。她在心底做了一個決定,她不能再讓香織傷心了,她要把悠朗還給香織。
    悠朗喜歡她的長髮,她便索性將它剪去。
    香織的剪刀停在空中半晌,她微笑地搖頭道:
    「還是長髮適合你,我不能做出有違職業道德的事。」
    然後香織順手將店裡的音樂開到最大聲,企圖掩飾自己哽咽的聲音。
    天知道她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說服自己,夜遙與悠朗之間除了那一夜激情外,再沒牽扯了。望見悠朗眼神流盼圍繞著夜遙打轉,明知他心繫牽掛著夜遙,她也只能裝傻,當作他一廂情願罷了。
    因為她太愛他,所以能夠刻意略過他眼中藏著別人的倩影,更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她珍愛的人呀!怎麼能讓她去推敲猜測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越軌呢?
    香織甩甩頭,逼自己將這番離譜荒唐的想法驅逐出腦海。
    ☆☆☆
    為了接下來即將全心投入的服裝秀的髮型工作,香織提議走一趟溫泉之旅。
    「夜遙,你一定還沒體驗過日本的溫泉泡湯吧?這個週末我們走一趟箱根,讓你實地見識一番,擔保你一定會喜歡。」香織熱情的邀約,讓夜遙無從拒絕。
    「還是你和悠朗一起去就好,接下來你恐怕會忙得連見悠朗一面的時間都沒有,不趁現在好好聚一聚,怎麼行呢?我可不想當你們的電燈泡。」夜遙實在害怕看見香織和悠朗整天膩在一塊兒的親密模樣。她怕自己會受不了。
    「你別瞎操心,我既然開口找你,自然不可能讓你寂寞落單嘍!」香織勾勾手指,欽點風間霧當夜遙的護花使者。
    「香織,你別鬧了,他還有工作要做,沒空去什麼溫泉之旅……」夜遙連忙拍掉香織的手。不會吧?這女人還沒放棄將她和風間霧配成一對的爛主意呀?
    「我有輪休,也不是沒空。」風間霧意外地迸出一句話。
    「你不是還要找工嗎?最好不要隨便請假,小心被老闆砍頭。」悠朗急著出來勸退風間霧。兩對出遊絕非好主意,他希望風間霧不要來-這渾水。
    「是呀!我看我還是不要去的好,你就和悠朗兩個人吧!」
    夜遙望向悠朗,希望他帶香織去的那間溫泉旅館不是上次他們投宿的那一家,她私心地想擁有屬於她與他獨一無二的珍貴回憶。
    「你不想去洗溫泉嗎?可是你從以前就直嚷嚷著回台灣之前至少要去一次,該不會……」香織的眼瞳一下子晶亮了起來:「你是不是和誰去過了?」
    香織激動興奮的語氣,像發明了一個獨絕的嶄新髮式。
    夜遙和悠朗的心臟在同一刻漏跳了一個節拍。香織的料事如神實在恐怖得嚇人,他們想都沒想到一道出遊的秘密這麼快就被掀掉底牌了,藏都藏不住。
    「沒……我沒去過。」夜遙還嘴笨地狡辯著。
    「沒去過?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沒去過,為什麼對我的邀約一點都不心動,這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香織指著風間霧,問道:「你什麼時候動作這麼快?把夜遙拐去洗男女混合,還想瞞騙我!別假了,想不到你們進展得如此神速,學長,這下子,你總算可以洗去高中時『癡情木頭』的封號嘍!」
    香織完全誤會了!
    竟然以為她和風間霧一起去洗溫泉,什麼男女混浴嘛,根本搞錯對象了。
    夜遙一臉抱歉、不安地看著風間霧,她悄悄對他作了一個雙手合十的請求動作,請求他勉為其難暫且充當她緋聞的男主角。
    風間霧瞭解地苦笑一下。
    「因為夜遙一直說想去,所以我就帶她去了一趟,雖然不是你說的什麼男女混浴,不過好歹也算是一趟不賴的旅行。」風間霧不是個擅於說謊的人,一扯起謊來立刻辭窮。
    「怎麼個不賴法?雖然沒有一塊兒泡湯,可是至少也有一起過夜吧?」香織興致勃勃地追問。「香織,你這樣問太失禮了,這是夜遙個人的隱私!」悠朗看不下去,出聲輕斥。
    「人家只是好奇嘛!」香織咬著風間霧不放。
    夜遙難為情地看著風間霧臉上無奈的表情,好似在怪她將他無端拖下水,她和悠朗不可告人的幽會憑什麼要他為她遮掩?
    夜遙心虛愧疚地絞緊十指,下一秒卻忽然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撈進胸懷。她抬眼只見風間霧迷人的雙唇吐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該做的我們都做了。」他的手掌輕撫她芳香的髮際。「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這句話他是對著香織說的。
    夜遙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直覺,直覺他第一句爆炸性的話,根本是衝著悠朗說的。真奇怪,她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一陣拍手叫好,香織興奮地大叫:
    「這世界又多了一對快樂的情侶了,加油吧!為提升逐年降低的出生率而努力夜夜狂歡吧!」「香織!」
    夜遙對於香織的口無遮攔一點辦法也沒有,同時更加心慌地發覺自己掙不開風間霧緊窒的擁抱;而悠朗眼底點燃的一簇怒火,正灼灼地焚燒著風間霧。
    「你一定不知道風間那個『癡情木頭』的外號是怎麼來的吧?告訴你,這傢伙以前暗戀我們班上一個像竹取公主一樣脫俗清純的女生,他接送她上下學、替她趕跑身邊黏人的蒼蠅、為她補習功課、大老遠載她到東京看彩虹的演唱會,小心翼翼地守候呵護著她直到她畢業,結果最後的結局是他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她畢業的時候,你不是在東京嗎?」風間霧一臉詫異。高二下學期校園裡就尋不到香織的蹤影,她卻仍然對曾經發生的事瞭若指掌。
    「高三下學期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畢業典禮一結束就直奔婚禮現場,她老公在東京念大學,她當然也就來東京了。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接近預產期了。『大家都以為我肯定會和風間學長在一起了,我自己也曾經這樣深深相信。』,當時她是撫著隆起的肚子平靜地告訴我這句話。其實她很愛你,學長,她始終在等你開口,只是你一向是做的多、說的少,她怕這樣下去永遠等不到你一句真心話,只好接受別人說愛她。」
    多傻!只是一句放在心底的話,因為沒有勇氣出口,一對戀人就這樣擦身而過,罔顧一片真心。
    可以感受得到香織的話在風間霧的心底起了很大、很強烈的變化,他卻只是淡然地說道:
    「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這就是他被稱為木頭的緣由嗎?我倒覺得膽小鬼比較貼切。」悠朗的話中含刺。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所以現在我學乖了,我愛夜遙,我不會再將她讓給任何人!」風間霧將夜遙摟得緊緊的。
    他們之間親密得找不出一絲縫隙,夜遙緊張得根本無法呼吸。
    當風間霧擲出這句爆炸性的話語時,香織發誓她看見悠朗的眼底噴出熊熊的烈焰。老天,她錯過了什麼?
    「希望你這次能好好抓住她,別再讓她由你指縫中溜走了。」香織笑著拍拍風間霧的肩膀,刻意忽略夜遙眼底的遲疑和慌張。
    ☆☆☆
    終於,悠朗帶著香織旅行去了。
    坐在電腦前,一整天下來螢幕還是一片空白,悠朗的臉孔在她腦海停擺,夜遙只得頹然地關上電腦,將臉埋進鬆軟的棉花抱枕裡。
    「真的很糟糕,我連他的味道都記得。」夜遙幽幽歎氣道。
    他無須親自踏進她的屋子,他就已經輕鬆地留下足跡。她摟著抱枕,卻彷彿聞到他撒滿陽光因子的古銅色胸膛的溫暖氣味。
    如果可以,她真想抱著這顆抱枕,哪裡也不去,就一整天窩在這裡呼吸感受他的體溫與味道。
    「還有兩天才能見面,時間長得簡直不像話……」這才只是他與香織出遊的第一天而已,她的思念就已經無法控制地氾濫成災,真慘。
    天邊的日輪一寸一寸地降下,白色的月亮站上天頂,皎潔的月光讓夜遙不禁回想起她與悠朗在溫泉池中忘我擁吻的場面——
    「今天的月色好美,你看見了嗎?」她用手掬水輕輕灑在露出水面的肩膀上,抬頭欣賞天邊的月亮。
    這個露天溫泉是男女混浴,中間隔著一道雅致的竹籬,只隔眼不隔耳,她揚起聲嚷嚷,他絕不會漏聽一個字。
    「說實話,我比較想看皎潔月光灑在你動人的曲線上。」
    「這麼大聲,你不怕有別人聽見?」
    「我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聽見!夜遙,我愛你!你聽見了嗎?我、好、愛、你——」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再也不用顧忌會被別人發現他對夜遙難以掩飾的真心,悠朗激動高喊愛意,昂揚的聲音飄進樹林裡,恐怕會嚇壞早眠的動物。
    「好丟臉喲,你小聲一點啦。」說不定等一下就會蹦出一隻黑眼圈的狸貓向她丟石頭,抗議他們擾人清夢咧!
    「嘿,你那一邊有人嗎?」
    「只有我一個人,你想幹嘛?」她知道每次悠朗用「嘿」當開頭的時候,肯定心裡打著壞主意。
    「沒人最好,因為我要過去了!」他的話才說完,整個人便越過脆弱的竹籬,翻身縱跳進她身處的池裡。
    「啊!」她尖叫,吃進好幾口他激起的水花。
    等她好不容易抹淨臉上的水珠時,一睜開眼就看見他赤裸的胸膛再度惹得她詫異大叫,害她腿一軟,整個人就要沉入池底。
    「小心!」他健臂一撈,扶住她纖細的腰枝。這下子,他們面對面完全裸裎相見了。
    「你真亂來,萬一被人看見怎麼辦?」她掄起粉拳捶他結實的胸膛。真氣人,他仍然不動如山與她這麼靠近,不曉得是水溫的關係還是怎麼著,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燙,好熱!
    「看到就看到,怕什麼!」他的手沾著溫熱的泉水滑過她泛紅的額角順勢落下往她纖細的頸子遊走,拂過圓潤的肩膀,到達她迭起的胸前。
    幸好這一夜十分寧靜,只有圓月高掛在天上遙望他們如何沸騰了池水。
    ……
    現在再回想,仍然讓她雙頰緋紅,渾身發燙。
    夜遙甩甩頭,拍拍自己臉龐企圖打醒兀自沉溺的美夢,長長地歎一口氣。
    出去散散心吧!
    吃頓飯能花掉多久時間?逛百貨公司過了七點就被掃地出門,搭上山手線環繞東京都一圈,仍然無法轉移她對他強烈的思念。
    「只要聽聽他的聲音就好,一句話就滿足了。」夜遙鼓起勇氣按下一組號碼,鈴聲每響一次,她的心也跟著顫抖一次。
    「喂?」
    不會吧?夜遙驚訝慌張地掛斷電話。
    剛才接聽他手機的人是香織!
    你這笨蛋!就這麼忍不住!聽他的聲音又能怎樣?他還得陪香織,不可能因為你一句話就衝回來,你這自以為是的超級大傻瓜!掛上電話,夜遙在心底痛罵自己、責怪自己。
    雖然早知道他是和香織一起去旅行,但實際聽見他的手機出現香織的聲音,這樣的震撼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真的沒料到只是想聽他說一句話,竟然也是如此困難,簡直是個遙不可及的奢求。
    已經天黑了……了不起,再撐個兩天他就回來了。夜遙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順道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罐啤酒,回到房裡點起他帶她去買的三盞地燈。
    「怎麼搞的?」連燈都以罷工來欺負她!居然三盞燈同時故障,想逼出她眼眶中盈滿的淚水嗎?
    夜遙仿似有滿腹委屈,一揮手將三盞燈一把掃落,橫躺地板上!今晚的月光很黯淡,像她此刻的心情,不聽話的淚水汩汩湧出,雙手皆濕卻仍然擦不乾淨。
    「要笑就笑好了!你一定會說這是勾引別人男朋友的活該報應吧?根本不值得同情……」夜遙將臉埋在臂彎裡,不讓像枚銀白微笑的上弦月看見她的哭相而得意過頭。
    現在不管是什麼,都不能阻止她臉上奔流的淚水。
    她的手機鈴聲卻選在這個時刻響起。
    她可以假裝不在家,但是她知道如果不接起這通電話,風間霧一定會持續打這支專線,直到確定她安然無事為止。
    「喂?」希望他不會注意到她濃濁的鼻音。
    「夜遙,你哭了?怎麼了?」他就知道悠朗和香織一起出遊肯定會令她十分難受,只是沒料到她連第一個夜晚都捱不過。
    「我的燈……全壞了。」她不但恐懼孤單,而且還很怕黑。
    「你是為了這個而哭的嗎?」恐怕這個理由只是其次。
    「你說呢?」他太清楚她了,她用不著搶著承認。
    「你等一下,我馬上過去。別哭了,想想那只黑臉羊,想著它止住你的眼淚,我立刻就到你那裡去。」風間霧安撫著她。
    透過話筒,她聽見他匆忙奔出大門發動機車引擎的聲音;原來,他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打算過來找她了。
    夜遙切斷了通話。她不要他來打亂她的傷心情緒,就讓她一個人吧!
    可是,她卻沒有拒絕他即將的到來。
    就算風間霧來了又能怎樣呢?她的傷心只能由悠朗來化解撫慰,十個風間霧也抵不了一個悠朗;而悠朗此刻正在另一個深愛著他的女人身邊呀!
    真傻!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場困局的?怎麼以為自己有本事掙脫?誰對愛情有十成十的把握了?「夜遙?你在嗎?」風間霧的敲門聲阻斷了夜遙繼續往悲傷的角落沉淪。
    她給他開了門,滿室闃黑,對比外頭招牌上閃亮的霓虹。
    只見他懷裡抱著一袋大大的牛皮紙袋,手上的摩托車鑰匙來不及收入口袋,人卻已經迫不及待奔上樓來,他來得好快,她的眼淚不及風乾。
    「臨時只找得到這盞燈,雖然季節不對,但請你將就一下。」風間霧拿出牛皮紙袋裡的東西,接上插座,瞬間點亮繽紛色彩。
    夜遙看得眼都花!不會吧?他帶來的燈竟然是耶誕燈飾,五彩閃爍,好不熱鬧。
    「大半夜的,你去哪裡找這東西?」她彷彿聽見耳畔響起聖誕鈴聲樂曲。
    「從我們店裡污來的,本來買著預備聖誕節拿出來佈置,我急著趕過來便先擅自拿來借用了。怕店長發現,籐村那傢伙還替我作掩護,結果在慌亂之下他還被倉庫裡那株超大聖誕樹壓住呢!」
    風間霧雙手合十替可憐的籐村祈福,因為他實在沒時間拉他出來,只好祈求店長早一點發覺倉庫有異狀,才能及時將他給拔出來。
    「仲夏夜裡的聖誕節,好美。」夜遙忍不住發出歎息。好奇妙的感覺,在這微涼的夏夜裡竟閃耀著耶誕雀躍狂放的氣氛。
    「就當我們過的是南半球的耶誕節,聖誕老人穿短袖,麋鹿因為天氣太熱而罷工,雪橇也派不上用場……。
    他的幽默成功地讓夜遙臉上漫開笑容。
    「你老是想逗我發笑,不怕我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容易精神錯亂?」
    她嘴上雖然埋怨,卻好心情地開始將那串閃亮奪目的五彩小燈泡吊上窗格與床沿,積極佈置享受歡愉的氣氛。
    「也許你若精神錯亂也不錯……」
    「咦?」
    「這樣你才有可能會愛上我。」
    夜遙不及反應,詫異的話語連同他的歎息都被他情不自禁落下的唇輕輕刷去。
    ☆☆☆
    「其實,我可以一個人逛街的……」夜遙的指尖撫過一排陳設精緻的鞋櫃。
    「試試看這一雙,挺適合你的。」悠朗從櫃上摘下一雙粉色娃娃鞋,鞋跟不高,恰好配走路隨時都有跌倒之虞的迷糊夜遙。
    「你應該多留一點時間陪陪香織。」她轉身坐下來試鞋。
    「她不喜歡人家在她工作的時候去煩她,不然她會狠狠地開炮,這一點你也知道;況且,我真的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
    香織自箱根旅行回來之後,便立刻投入服裝秀的工作,這樣一來,悠朗與夜遙就更加有足夠的時間相處了。只是夜遙似乎並未因此而開心,她皺眉歎息的頻率比他們最初交往時的次數還頻繁。
    他托起她的裸足,像捧著一枚雕工細緻的玉如意,小心輕柔地將它放進她的鞋裡。
    抬眼發覺她微微皺眉的神情,他困惑地問道:
    「怎麼了?」
    直覺告訴他,在他與香織一道出遊的那幾天裡,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否則她不會這副鬱鬱寡歡的表情。
    好奇怪,若是從前悠朗這樣毫無怨言陪著她一整天,還對她說出這麼體貼的話,她肯定會快樂得忘了天地,可是她現在聽見他這樣說,卻只感覺心底浮上淺淺的泛開的酸楚。
    她並不幸福,她只是他的次等情人。
    相偕走在大街上,接收到許多不知內情的路人投射而來的欣羨目光。
    也許單從外表看來,他們的確是十分登對的吧。
    然而只有悠朗清楚地感覺到,包裹在他溫厚掌心中她逐漸冰冷的五指,卻像血液被抽空一樣,開始微微顫抖。
    「時間正好,我們到Club跳舞吧。」發覺她的顫抖,他將手握得更緊了。
    她卻擅自抽離掌握,蹲在路旁的地攤前,面對眼前五顏六色、樣式新穎的螢光首飾,只是興致缺缺地以手指撥弄著,看不出有任何消費的念頭。
    「多少錢?」悠朗揀了一條心型墜飾項鏈和手環,掏出幾張鈔票付錢。
    「戴著去跳舞,現在正流行。」悠朗逕自撥開她頸側的髮絲,為她戴上項鏈。
    他微笑親吻她的唇角,拉著她去跳舞。她像一個失魂的洋娃娃,任他擺佈,連一句話都懶得吐露。
    「螢光舞池!炫斃了!」悠朗一到Club就像快曬乾的魚重回大海一樣,縱身躍入滿載人群的舞池,恣意狂放地搖擺身軀。
    這一陣子,東京的舞池又竄出新鮮玩意,一群舞棍渾身上下綴滿螢光飾物,在暗黑的舞池裡舞動身軀輕易地製造出流動的炫麗光影,更加豐富了舞曲奔放的節奏,像一隻隻五彩螢光熱帶魚,恣意在深海裡穿梭來去。
    悠朗一瘋起來,是世界無敵的。夜遙不打算加入他的行列,只是站在不醒目的角落捧一杯酒,淺淺啜飲。
    這麼鬧的地方,連聊天都很難,像她這樣沒有韻律細胞的傢伙,來這裡很少不喝得稀巴爛醉的,因為無人對談只能把酒猛灌;這地方對她來說,比圖書館還無聊。
    「一個人喝悶酒是很容易醉的!」
    這聲音……
    風間霧搶下她手裡的酒杯,送到唇邊。夜遙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臉紅了,這傢伙難道不能遮住他那兩片該死性感的嘴唇嗎?
    他前天才吻過她呀!不會那麼快就忘得精光吧?
    「一面喝酒一面吐露心事,才是聰明的做法,將酒氣呼出來,才不會醉得快。」
    「你這只七爪章魚怎麼會現身舞池呢?」她嘲笑他差勁的舞技。
    「那你這不勝酒力的糖罐子又怎會在這裡喝悶酒呢?」他們的店就在樓上,他由窗口不經意瞥見她的身影,忍不住想見她的激動,便不顧籐村的阻勸,匆匆奔下樓來。
    「我不是糖罐子!」
    「是嗎?那為何我在你的唇畔吻到甜膩的香氣呢?」他露出一個誘人的笑容。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夜遙奪過他手中的酒杯。「你醉了。」
    平時的風間霧給她的感覺總是溫柔親切、可靠得像個兄長,而不是現在眼前這副魅力橫流、熱力氾濫的偷心惡男模樣。
    「憑什麼判斷我醉了?難道我只能無害地聽你傾訴心事,卻不能向你坦承我有想抱你的慾望?我只能是你的哥哥,卻沒可能成為你的愛人?為什麼?」他嗆叫,他的話讓自己無可避免地更受傷。
    「你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你怎麼可以說你愛我?你知道嗎?你這樣會把一切都打亂的呀!」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光是悠朗就足夠她心煩了,為什麼風間霧也不再體諒她,還來參一腳湊熱鬧呢?
    「我們不是在演戲,愛情更不可能照著你預期的腳本來走,你當然可以選擇要或不要,但是你不能告訴我你不願相信事情超出你的掌握,然後任性地要求我NG重來,假裝我不曾愛過你!醒醒吧,我是真的愛上了你,無法收回我對你的真心了!」
    夜遙避視他灼灼逼人的熾熱目光,低下頭去,瞥見悠朗繫在她手腕的螢光手鏈在黑暗中燦然發亮。
    好諷刺呀!悠朗對她的愛,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閃閃發亮;若是將它攤在陽光底下,竟只是一團蒼白渾濁的廉價塑膠。
    這番體悟,惹得她幽幽落淚。她咬著唇,忍著不哭出聲音,但在這個嘈雜的紛亂舞池之中,即使她縱情悲傷、號啕大哭,恐怕也不會有人發覺吧!連悠朗也不可能發現她沖天的難過情緒。
    風間霧伸手欲抹去她的淚水,卻被她一手撥開。夜遙埋怨地凝著他許久,終於受不了這場彷彿無止境的煎熬,她隨手摔碎酒杯,倉皇地逃出喧鬧的Club。
    她是個寡情的落難天使,只想好好愛一個人,卻將世界搞得五裂四分。
    她根本沒有愛人的資格!

《愛陷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