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的最後一天巴黎
    香榭大道兩旁張燈結綵,一入夜,遂化成璀璨的銀河燈海,彷彿粗線條的天使不小心打翻上帝的珠寶盒,灑下的炫麗晶鑽全沾在巴黎最奢華的行道樹上,吸引世人欣羨的目光。
    「朵嫣!你看,這麼漂亮輝煌的夜景,足見我拉你出來狂歡的提議有多棒了!世界未日耶!沒道理窩在家裡轉著冰冷乏味的遙控器,應該踹開大門,走上街頭親吻陌生人的嘴,一起慶祝嶄新的未來,才不枉費你活在這一刻呀!」
    凱因興高采烈地蹬腿一躍,長手一撈,將高懸在樹上的炫亮綵帶握在手心,捧到江朵嫣面前,「送給你,我最美麗的東方娃娃。」
    「好缺德,我不喜歡。」
    江朵嫣微蹙起眉,忽略凱因雙手奉上的熱情,滿腦子只想今晚將重播法國新浪潮的一系列電影。她一直期盼在這一個特別的午夜,煮一壺咖啡,調和少許白蘭地,一個人窩在電視機前,痛快看個過癮。
    誰說新年一定得要熱鬧非凡,江朵嫣倒覺得獨自欣賞一夜的老電影比到街上和人們互相推擠要來得舒服快樂許多。可惜凱因並不這麼認為。
    「還在怪我強拉你出來玩?」
    凱因刻意忽略她眼中蕩漾的冷淡眸光,逕自將綵帶繫在她烏黑柔亮的發尾。
    「算了,你難得回來一趟,我是該多陪陪你。」
    為了江朵嫣,凱因毅然放棄原本調任亞洲的高薪工作,寧可待在與她比鄰的英倫,還必須倫敦、巴黎兩頭奔波,只為了維繫兩人的愛情。他為她犧牲了這麼多,她少看一部電影也沒話說。
    「你還是在生我的氣。為什麼我們總是這樣呢?永遠不能開開心心,永遠鬧著莫名的脾氣?」
    天曉得,要奢望看見她一個珍貴的笑容簡直比看到小丑哭的機會還要微渺。
    「別把時間都浪費在討論這些無意義的話題上,好不好?否則我真的要回家了。」
    這樣的威脅實在令人唾棄,但卻是讓凱因乖乖閉嘴的最好方法,屢試不爽。
    果然,凱因眨了下他澄澈的藍眼眸,舉雙手投降,「你說的對,再傻站在這裡,就算捱到明天,我們也到不了艾菲爾鐵塔前去作新年倒數計時,走吧!」
    江朵嫣順從地讓凱因牽著她的手往目的地走,卻背著他吐舌頭。這男人遇上她肯定是要輸的,誰教他這麼愛她!
    而她,始終認為任何一出黑白無聲的老電影都比他俊朗不凡的臉孔還來得有趣呢!
    為了慶祝人類強行霸佔這個地球的歷史即將邁向下個世紀,世界各地都不惜血本的砸下重金,以迎接千禧,美國紐約時代廣場的倒數計時、紐西蘭威靈頓搭建五十公尺的金字塔、埃及開羅的尚-米榭賈瑞音樂會、巴西裡約熱盧內的海灘煙火晚會、梵蒂崗聖伯多祿教堂開聖門……人類的慶典花樣真是多得不勝枚舉,既然隔海遙對的英國倫敦有千禧年巨蛋慶祝大會,好面子的法國人就更沒理由不排開豪華陣勢——以艾菲爾鐵塔為主景,搭配富麗的音樂燈光秀,泰半白色強光俟除夕子夜鐘聲過後,雜揉一系列藍、金黃、玫瑰色燈光,營造出近乎印象派的微妙氛圍。
    「屆時,各色燈光將予人鐵塔在移動的感覺,完全符合這次千禧新年的主題——『艾菲爾鐵塔子夜起飛』……」
    凱因一面滔滔不絕地熱情解說著,一面領著江朵嫣往鐵塔的方向前進,完全沒注意到江朵嫣臉上毫無表情。
    好殘忍的感想呀,但他的話就是讓她禁不住想打個哈欠,不是普通的哈欠喲,是那種足以激出兩道熱淚、有下巴脫臼之虞的大哈欠。
    如果她直接告訴他這個事實的話,他會不會寧可自己沒拚命搶到一張回巴黎的機票,只為了在這未日與她一同慶祝?他會不會寧可放她回家抱著冰冷的電視而不要如此費心安排節目?
    江朵嫣低下頭去,歎一口氣,伸手卻只捉到一絲冰冷的空氣——不會吧?
    她倉皇地抬起臉來,迎接千禧的狂熱人群將四周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根據籌備的主辦單位預計,將有一百萬人到艾菲爾鐵塔附近參與這場盛會。就算是連體嬰,到了這麼一個喧騰的地方,都極有可能被人潮擠成兩個獨立的個體,更何況是一路上始終如此心不在焉的江朵嫣。
    是的,她和凱因走散了!
    她並不害怕,她認得回家的路,只是此刻心裡很嘔罷了。早知道這一趟身旁不會有凱因在,她就應該打死也不出門。本以為今天的時間花得很值得,陪陪他、補償他,讓他開開心心回英國去,誰曉得竟和他走散了,那麼她又何必在這裡白白耗費自己的寶貴時間呢?
    該死!哪裡冒出這多人慶祝什麼千禧年?把街道全堵起來了,連一條縫都不留,地上原本悠閒生活的螞蟻八成都被踩扁踏死了吧?搞什麼嘛!人只顧著自己快樂,卻活該犧牲一群渾然不知千禧年為何物的倒霉螞蟻。
    「原來所謂的世界末日,根本不關人類的事。死了一群小螞蟻,根本不會有人認真在乎。」江朵嫣忍不住有些哀愁起來。
    這真是一個糟透了的新年,江朵嫣望著身旁成雙結群的人們,忽然覺得自己孤單得可憐,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可能被人潮淹沒,成為他們足下另一隻枉死的渺小螞蟻。
    子夜的倒數即將展開,眾人皆將目光往艾菲爾鐵塔的方向投射,然而江朵嫣的心思卻完全被她身旁那個傲然冷峻的男子給吸引過去。
    喝,怎麼是他?
    江朵嫣心底一陣慌亂,險些腿軟跌在地上,幸好四周壅塞的人牆將她抵住,讓她能夠站穩腳步,緩和呼吸,抬眼將他看個仔細。
    他還是和她印象中一樣,對週遭的一切,都冷淡得不可思議,對於靠他這樣近的自己熱切的凝視,一點也沒察覺。
    或許更適切來說,應該說是他毫不在乎吧!在他深邃眼瞳焦點之外的一切事物,他一律選擇全盤忽略。
    瞧他那副冷然的態度,很自然地將自己與四周擁擠激動的人群隔成兩個天地,沒人能煽動他一絲情緒,他有自己一扇獨特孤寂的罩門,誰也無法敲破。
    這令江朵嫣好奇到了極點。這樣的一個男子,為何出現在喧鬧的大街上?他的臉上一絲慶祝新年的意味也沒有,他看來如此適合擁抱蕭瑟孤寂,瞧他那對寒光粼粼的綠眼眸,傲視著街上每張笑臉,冷冷地嘲笑著眾人的欣狂喜悅。
    沒道理,太沒道理了,究竟他為何現身此地?江朵嫣克制不住的一直冒出疑問的氣泡。
    當午夜的鐘聲響起,耳畔霎時掀起一陣新年快樂的尖叫吶喊,四周的人群紛紛張開雙臂,熱情地擁抱親吻,沒有一雙手臂或者任何一片唇是閒著的,只有江朵嫣和他,孤絕地站在人潮洶湧的街上,她望著他,莫名地移不開視線。
    而他,出乎意料地,一眨眼,眼角淌下兩行清淚,沉默無聲地滴落,滋潤了乾涸的大地。
    沒預料會目睹這一幕,江朵嫣掩著張大的嘴,看著他罕見的感情披露,看著他連哭泣都這樣蕭索。
    此刻燈明如畫,焰火閃爍,他竟然像被什麼觸動似的微微側過臉來,不可思議地發覺,她目睹了他的傷心激動。
    那一天,不是他們頭一遭見面,卻是第一次,他們正眼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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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是女人,誰不想浪漫一次,誰不渴望來巴黎走上一遭,最好談一場法式戀愛,才不枉今生……
    打開收音機,江朵嫣百無聊賴地用手托著下頦,聆聽著懷舊的香頌歌謠。她幽幽地歎一口氣,掄起小拳頭,捶一下無辜的收音機。嗟!都是這些靡靡之音害慘了她。!
    害她對巴黎懷抱著莫名美好的浪漫僮憬,看見法國男人就止不住的咧嘴媚笑;害她夜夜夢裡都癡心幻想自己身處塞納河畔,幸福無比地喝著左岸咖啡;害她傻不隆咚的抱著一本小冊子和一支筆就飆到巴黎來,以為只消在露天咖啡座裡窩上一個下午,自己就可能文思泉湧,成為浪漫派詩人了。
    哈!想得美咧!
    在莽撞闖來巴黎之後的第二年,現實生活的辛苦將江朵嫣腦海裡根深柢固許多年的浪漫刻板印象,完全推翻。
    如果現在聽見有人盛讚巴黎的唯美浪漫,江朵嫣肯定第一個跳出來向那人挑戰。
    對江朵嫣而言,如今身在這個城市的唯一好處,除了能夠吃到可口道地的牛角麵包之外,實在沒啥好期待的了。每天早晨,她將可頌與咖啡送進肚子之後,美好的一天也就跟著結束,接下來的時光她都視若無睹,毫無感覺。
    真不知道這樣的自己還死皮賴臉地待在巴黎,究竟有啥意義!想著,江朵嫣禁不住又歎一口大氣,完全沒注意到眼前一塊黑影襲上前來,直到對講機迸出對面售票亭裡席拉的大嗓門——
    「朵嫣,你在發什麼夢呀?那個客人已經站在你的亭子前老半天了,你還想讓他等多久?」
    朵嫣聞言,趕緊由冥想的世界裡抽離出來。她一抬眼,立刻被眼前這個毫不掩飾勃發怒氣的陰鬱男子一對銳利的鷹眼給震懾住了,下一秒,她的驚呼便壓抑不住的逸出唇畔——
    「啊!」
    面對她差勁的服務態度,他的眉整個擰了起來,卻只道:「一張票。」
    修長的手指遞上鈔票,不待她伸手去接,他便將它塞進她的掌心。
    「好的。」江朵嫣低下頭,迅速撕一張票券,以掩飾方纔他指尖輕觸她掌心肌膚所引起的激動,「這是找您的零錢,謝謝您的惠顧。」
    她將票券和零錢一起擱在桌面,好避免再度肌膚接觸。
    他未置一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牽動,攏緊大衣領口,穿過她身處的售票亭,步上後方的階梯,往艾菲爾鐵塔的頂端邁進。
    江朵嫣忍不住凝住他逐漸消失的背影,久久無法回神,直到席拉的大嗓門再度戳破她的冥思——
    「好帥的男人呀!為什麼他不來我的窗口?害我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癡癡地望著他,唉!」
    這倒是真的。江朵嫣舉雙手同意席拉的話。她在這個艾菲爾鐵塔售票亭打工也有半年了,這麼有型好看的男人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給人的感覺的確很不一樣,像向晚的天邊漾著紫橘色的雲影,宛若一幅充滿異國情調的野獸派油彩畫。
    想著,江朵嫣忍不住取笑自己:「為了一個見面只有幾秒鐘的男人,而編造這麼多愚蠢的譬喻,你真不是普通的花癡那!被凱因知道的話,那還得了。嘻嘻……」
    雖然明白自己這樣實在很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好痛快,似乎這是她到巴黎以來的兩年間,笑得最愉快的一天。
    只為了一個陌生男子。
    呵!她果然被巴黎奇妙的氛圍給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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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那個帥男又出現了耶!從上個星期到現在,他天天都來,實在很奇怪。」
    江朵嫣一面點頭附和席拉的話,一面機械地撕下登塔票券給眼前這名陌生男子,「謝謝您的惠顧。」
    等他轉身步上階梯,席拉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我猜他一定不是巴黎人。」
    「怎麼說?」
    「艾菲爾鐵塔當然是世界著名的旅遊景點,來造訪的多半是觀光客,巴黎當地人很少會來這裡湊熱鬧。就算是觀光客,來過一次也就心滿意足了,哪像他天天來報到!我敢說,他的背後肯定有一段故事。」
    是嗎?真的如席拉所猜測,他的背後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嗎?
    這令江朵嫣不由得回想起末日的那一夜,他罕然落下的淚水。
    無論那是一段怎樣的故事,江朵嫣都好想知道,她願豎耳聆聽他的每個心思起伏。
    「下次他再到你的窗口買票的時候,你就逮住機會多問他幾句吧!」
    「你是存心要讓我出醜嗎?我的法文說得那麼破,你又不是不知道。」
    該說她笨還是心不在焉,明明可以將法文學得更好,她卻情願停留在聽比說還強的幼稚園階段。
    「的確,你的法文大概只有凱因聽得懂吧!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他為了你可以連自尊都不要,就連最喜愛的街頭表演都甘心放棄,只為了讓你安心,朵嫣,你簡直幸福得太沒天理了。」
    又是凱因,似乎一扯上他,她就該如萬眾期待的綻露出沉醉在愛裡的幸福微笑,否則她就太對不起眾人欣羨的目光了。
    江朵嫣不想多說話,她牽動嘴角,不情願地笑著,附和席拉說的「幸福得太沒天理了」。
    人生過得太順遂,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呢?
    自小生長在一個無須憂心經濟問題的富裕家庭,像金蘋果似的被雙親捧在掌心百般呵護,上帝不大公平,給她一張好看得過火的面貌和一顆不算差勁的腦袋,讓她要風有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無可挑剔,不但追求者眾,連應付大小考試都能輕鬆過關,以致於她都活了二十幾個年頭了,卻還未曾嘗過挫折的滋味。
    她原本以為放逐自己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有助於提升自己的人生經歷,可是很不幸,她注定沒有吃苦的命;來巴黎的第一年,她就被凱因熱烈的追求,從那一刻起,她又再度成為眾人眼中的幸運兒了。
    人生過得太順遂,對於江朵嫣而言,那便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了。就算得到再多,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快樂;她的心很空,她的精神很貧乏。想想看,如果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事物值得她費心爭取,無論她想要什麼,都一定有人會自動捧到她面前,期望她垂憐賞識,那麼她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點也不快樂。
    「凱因回英國去了嗎?」
    席拉用連接兩端售票亭的內線麥克風和江朵嫣哈啦閒扯,雖然很沒職業道德,但她才管不了那麼多呢。
    「年假不適用於從事分秒必爭商場工作的人,這次他為了回巴黎陪我,還差點和老闆撕破臉。新年的頭一天,他是從床鋪爬起,直接就趕去搭往倫敦的班機,我醒過來的時候,他睡過的那一塊床單已經是涼的了……」
    其實她也不願見到凱因如此匆忙奔波,她倒寧可他就待在倫敦算了,他為她做得越多,只是令她更加內疚罷了,從來無法增添一絲快樂。
    她真是個冷血黑心的愛情騙子,不折不扣的壞女人,她身上沒有一絲長處可以配得上凱因這樣的男子。
    江朵嫣忍不住在心底厲聲批判自己。
    「唉!一到了冬天,什麼東西都冷得快,連感情也不例外。」席拉一面歎氣,一面搓著凍紅的耳根。
    她最近剛和交往了一年半的情人分手,跨年那一天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哭了一夜,一聽說凱因特地由英國趕回來的偉大事跡,就忍不住紅了眼眶,要江朵嫣江將一半的幸福分給她。
    為什麼她就是遇不到一個像凱因這樣完美的男子呢?每回見到江朵嫣,席拉總會如此問著自己。
    「如果只是因為天氣的關係,那就好了。」
    可惜江朵嫣覺得她的冷感是不分四季的,即使凱因吻她,她的身體也無法燃起一絲熱度。
    有時候江朵嫣根本就懷疑自己沒有愛人的本事,如果連凱因都無法點燃她的熱情,那麼這世上大概沒有誰能讓她有一絲感覺了。
    她不愛凱因,絕對不是因為他不夠好,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像一枚捻熄的紙煙,冷冷的,沒有溫度。
    江朵嫣這麼想著,那名陌生男子的冰霜側影便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
    他和她還真是有得拼呢!一個冰王,一個冰後,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事物可以令他們動容。
    江朵嫣在那名陌生男子的身上嗅到同伴的氣味。
    只是,為了什麼竟能使他落下滾燙的淚水呢?
    「朵嫣,別發呆,他下來了。」席拉喚醒兀自沉思的江朵嫣。
    風很大,一揚起,吹落了他繫在頸子上的長圍巾,飄啊飄,就這麼巧地落在江朵嫣的腳邊。
    江朵嫣拾起了他的長圍巾,拍拍上面的灰塵,將它遞還給他。
    「謝謝。」
    他將圍巾重新繫在頸子上,頭也不回地就轉身離去。
    顯然,他並未察覺自己已經莫名其妙地在她心底佔有一席之地,當然他更不可能知道,當他哭泣的那一刻,她就站在他身旁,目睹了一切。
    他完全沒有認出她來,這令江朵嫣十分洩氣失望。
    她從未嘗過被忽略的滋味,在他面前,她頭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尋常人一樣,她的美麗外表並不能讓他眼睛一亮。
    她真的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向他開口道:
    「你真的感謝我嗎?」
    他緩緩轉過頭來,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我已經說過謝謝了。」
    「光是謝謝還不夠,如果你真的有誠意,就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天知道,不過是撿了一條圍巾,哪裡算得上什麼大功勞,她居然有臉向他討賞!江朵嫣心底其實十分忐忑不安。天地良心,她平時真的不是一個這麼厚臉皮的女人,只是遇見他之後,她就變得好奇怪,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原因。
    他用兩枚深邃的冷綠眼眸瞅著她,時間長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接著,他開口道出:
    「我是希佛-莫裡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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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確定是他?他真的說他是希佛-莫裡埃?」
    席拉搓著凍紅了的雙手,一面不停地原地小踏步,保持身子暖和,一面催促著江朵嫣動作快些,好讓她早點脫離這個該死的寒冷地窖。
    江朵嫣不理會席拉的窮嚷嚷,一徑埋首罩滿塵埃的舊書報堆中,儘管飛揚的煙塵讓她禁不住眼淚直流猛咳嗽,她仍然不放棄尋找的決心。終於在奮戰了近半個鐘頭之後,她欣喜地大叫:
    「找到了!」江朵嫣興奮地揮舞著手中那本破舊骯髒的舊刊物。
    此舉讓席拉再也無法忍受,她抱頭鼠竄的奔離那塵封許久的灰暗地窖。
    俟江朵嫣捧著那本雜誌回到二樓的屋子時,只見席拉臉上罩著一大塊布,活似個患結核病的滑稽蒙面俠。她義正嚴辭地告訴江朵嫣,除非將她擊垮,否則她絕對不會同意讓那本儼然沾滿百年細菌的破舊書刊進入她們的屋子裡。
    「席拉,拜託!這本書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耶!」
    江朵嫣捧著那本數年前出版的藝術專刊,向席拉求情。
    「不行就是不行,我說了,要帶那本書進屋子,除非你先將我打倒消滅!」
    席拉雙手環胸,固執地捍衛她生活環境的整潔。
    「把你那該死的潔癖收起來!讓我進去!」
    江朵嫣被拒於門外,由於氣候寒冷,她逐漸失去耐性,咬著牙迸出一串激昂的話語。
    「你聽不懂法文是不是?不、行。想都別想!」
    席拉絲毫不肯讓步。
    面對席拉強硬的態度,江朵嫣只好硬拚了。她抱著胸前那本書,奮力與席拉進行貼身肉搏戰。
    纖細瘦弱如她,沒兩下就敗下陣來。席拉倚著門,瞅著渾身沾滿了灰塵的江朵嫣,狼狽地癱坐在地上。
    「很抱歉,為了我的健康著想,在你將自己弄乾淨之前,我不能讓你進屋來,今晚你就自己想想辦法吧!」
    江朵嫣簡直不敢相信,席拉話一撂下,竟然立刻砰地一聲將大門狠狠甩上,根本不給她時間思考反應。
    她就這樣活生生、毫無抵抗能力的被趕出來了。
    江朵嫣抱著那本舊書刊,垮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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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的天邊漾著一層紫橘色雲彩,江朵嫣漫無目的地遊走在無名的大街,仰頭望著炫麗的天空,她揚起手,輕輕劃過天際。
    「真的好像一幅油彩畫似的。」
    天際的色彩讓江朵嫣有感而發,也使她聯想起那個曾經被她形容為一幅野獸派圖畫的狂放男子——希佛-莫裡埃。
    步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江朵嫣最後決定在露天咖啡座暫時歇腳。咖啡還未上桌,她便迫不及待的攤開手裡緊緊抱著的那本書刊,指尖微顫,一頁一頁的翻著,直到書刊上出現她期待的那張臉龐,她眼睛為之一亮,興奮得幾乎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雕塑新生命,上帝的雙手——希佛-莫裡埃。」內文不外介紹並盛讚這位備受矚目、才華縱橫的巴黎新一代雕塑藝術家,同時也有幾幀他所發表作品的圖片,而在左下角則不顯眼地刊出這位相貌如同才氣一般不凡的藝術家近照。
    江朵嫣忍不住直直瞅著那幀渺小的圖片發楞。他還是一如印象中的,連面對鏡頭都是這樣冷漠,冰綠色的眼眸,射出精銳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慄。
    打了個冷顫,江朵嫣搶過侍者還末端上桌的熱咖啡,迫不及待地湊到唇邊,不怕燙地灌下好一大口。天哪!她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對這個擁有一對冷酷眼眸的男子,產生如此大的興趣。
    她感覺到身體裡有一股她不熟悉的力量在甦醒,前所未有的灼烈燃燒感使她的體溫持續升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只是因為一名陌生的男子?
    江朵嫣甩甩頭,取笑自己的荒謬,順手抄起桌上的雜誌,湊出幾個銅板付了咖啡的帳,她繼續信步遊走,沒入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巷道之中。
    再度走上這條熱鬧非凡的巷道,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回想起當初自己如何在這裡遇見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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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的春天,她懷抱著美夢與理想,興匆匆地奔到巴黎來。初到巴黎,一切都新鮮正美,在她當時的眼底,巴黎的風光景色美得就像風景明信片一樣,不,甚至比明信片更加美麗。
    然而巴黎如今在她眼底所呈現的,只有滿地的鴿子糞罷了。
    「一直夢想著坐在巴黎的露天咖啡座,佯裝悠閒,可是真的坐在這裡了,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江朵嫣攤開小小的素描冊子,一手抓著筆,一手托腮,一張毫無生氣的臉龐,讓巴黎的春天失去了妍麗濃烈的色彩。
    她是喜歡繪畫沒錯,但是欣賞與創作卻有一段距離,而這距離令江朵嫣痛苦不己。
    進入藝術學院就讀不到一個月,她就失去了原本對繪畫所擁有的熱情,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才華,要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讓她自信全失的,是由於指導教授的一句話:
    「你的筆觸、技法都相當純熟、無可挑剔,但有一個毛病,那就是你的作品之中,沒有感情。」
    教授精闢的見解一針見血,讓江朵嫣猛然醒覺。她錯愕地發現,原來她對繪畫的熱情也不過如此罷了,描繪得細緻美好,卻毫無情感可言。
    她懷疑這世上是否真有能夠令她燃燒的事物?她不願這樣無感地生活下去,卻又無能為力。
    正當她哀傷歎氣之際,遠遠地自街角飄來一串清越雋永的音符,宛若女子低語呢喃的手風琴樂音立時充盈著這條窄小的巷道。
    被這樣鮮麗跳躍的音符所觸動,江朵嫣索性丟下手中的畫筆,情不自禁合上雙眼,側耳傾聽。
    不自覺地,江朵嫣的嘴角揚起一道美妙的弧線。她不知道時間究竟過了多久,只聽見樂音在一瞬間戛然停止,她還來不及展開眼睫,竟先接收到落在唇上那一枚溫暖濕潤的親吻——
    一個貨真價實的法式親吻!
    「你……」江朵嫣睜大眼,杏眼圓瞪的瞅著眼前這張特寫的卓爾臉龐。
    擅自偷嘗她唇畔滋味的陌生男子,面對她慍怒的眼光,卻只是俏皮地吐吐舌尖,「謝謝你的獎賞,我很喜歡。」
    「嗄?」
    江朵嫣的指尖按在被侵犯了的兩片嬌唇上,不明白這個陌生男子話中未明的語意。
    什麼獎賞?
    她聽不懂他在胡說八道什麼,就算她的法文很爛,但不能因為她是個外國人,就活該遭受這般不平的待遇呀!
    有著一張陽光臉龐的陌生男子,嘴角綻出迷死人的笑意,他不費力解釋,只是躍動手指,彈奏出一串流暢優美的音符。江朵嫣這才將視線自他俊逸的臉龐移開,瞥向他胸前一架樣式古樸的手風琴。原來,那一串曼妙的音符,都是出自他靈活的十指。
    竟然因為見她閉著眼聆聽他的樂音,便擅作主張自己落下唇來討賞,江朵嫣面對這個無恥之徒,眼底閃動著慍怒的火光。
    她還未來得及發出抗議,他便開口問道:
    「這個星期三,你有空嗎?」
    「如果這是約會的話,我拒絕!」江朵嫣昂起臉,鏗鏘有力地回答道。
    「你猜錯了,我只是想請你參加我的街頭音樂發表會,別記錯,就這個禮拜三,在這個巷底,我會為你留個特別席。」他說完,轉身飄然離去。
    他的話讓她不免又是一陣錯愕。
    特別席?
    街頭表演還有分普通席和特別席嗎?不都是站著圍觀,哪裡有分什麼席次呀!
    這個男人說話真奇怪。
    「我不會來的!你儘管去作你的夢吧!我絕對不會來聽你的音樂會!」
    用盡力氣,江朵嫣努力地將斷然拒絕的話語朝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狠狠擲去。
    他轉頭,指尖按在左側胸膛接近心臟的那塊地方,只說了一句話:
    「無論如何,我都會在心裡給你留一個特別席。」
    直到他與他動人的琴音全然沒入人海之後,江朵嫣才像作了一場夢似的,恍然醒了過來。她甩甩頭,啜一口咖啡,欲振乏力地再度提起畫筆,試圖完成她進度嚴重落後的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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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再回想,江朵嫣實在找不出自己後來為何會到凱因的音樂發表會上捧場的理由,也許她當天恰巧有太多時間需要打發吧。
    總之,她與凱因就這樣搭上了線,在這座氣氛微妙的歐陸古老城市——巴黎。
    直到某一天,凱因拿著一款簡便行李來向她道別,她才知道,原來街頭音樂家只是他假日時的夢想,他在倫敦有一份正職——他是個器械工程師,與音樂一點都沾不上邊。
    為了見上朵嫣一面,凱因不辭辛勞,每個週末在英倫海峽兩岸奔波,人人稱羨她有個癡情男友,沒有人知道其實她的心並未因此而熾熱燃燒。
    她真的是個沒良心的自私鬼!對於感情,只圖享受,卻不懂得付出。
    她以冷漠拒絕近身的追求者,但他們卻都不知哪裡生來的自信,總認為她這座冰山必定會被感動融化,就連凱因也是如此深信。想到這一點,江朵嫣的唇邊便不經意地浮上一抹冷笑。男人呀,總是自信過了頭。
    抱著那本舊刊物,江朵嫣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名奇異的道路,諸如:天意路、精靈巷、聖母升天路、鯨魚死巷、雙天使死巷……拐彎轉過街口,江朵嫣抬頭,瞥見路標上寫著:「藝術巷」。
    她抿著唇笑,心想道:真是不能太相信街名,畢竟方纔她一路走來,也未曾見到半個精靈或者聖母的蹤跡,就連最有可能看見的垂死鯨魚也沒個影子,所以,若是路過此處而未碰上什麼藝術家的話,說實在的,她可不覺得有半點意外。
    「別讓我再碰上你!否則有你瞧的!」
    身後霎時響起一陣如雷咆哮,江朵嫣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給背後的冒失鬼猛地一撞,連人帶著懷裡的雜誌一起跌向硬梆梆的街道,只差一公分,她的嘴唇就要親吻到地面了。「痛……」她咬著牙,只迸出一個痛字。
    「走路小心一點!」
    闖了禍的冒失鬼竟然惡人先告狀。
    江朵嫣氣得火冒三丈,腎上腺素激增,她陡然由地面上支撐起單薄的身子,「你
    她真是夠蠢了,竟然氣得連學會的法文都飛出了腦袋,只能對那人轉身離去的背影乾瞪眼、捶心肝。
    「你給我站住!」
    江朵嫣一面嗆叫,一面奔上前去,揪住那將她撞得七葷八素的惡質法國男人。
    一逼近,她便嗅了滿腔那男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濃濃酒味,江朵嫣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暗忖自己真是倒霉,竟然會撞見酒鬼。
    現在才幾點鐘呀,天都還未全暗居然就喝得爛醉?這人還真是墮落得沒藥救了!
    江朵嫣退後幾步,決定自認倒霉,因為跟酒鬼追究責任就好比跟外星人談生意一樣,都是白費力氣的愚蠢行為。
    她腳跟一轉,原本打定抽身離開的主意,卻在瞟見那渾身酒氣沖天的男子的臉龐時,霎時煙消雲散了。
    眼前這名她口中墮落得沒藥救的男人,不正是她懷裡那本雜誌的專訪人物——那個被譽為法國新世代雕塑鬼才的希佛-莫裡埃?
    不會吧!
    江朵嫣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間她的腦海竟有一股衝動說服自己:眼前這名男子不過是希佛不成材的雙胞兄弟罷了,與他壓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只是他的冰綠眸光,讓她不得不相信,他的的確確是希佛本人沒錯,即使是孿生兄弟,她也不認為在這世上有人有與他一般蕭索冷厲的眸光。
    環顧四下,江朵嫣研判希佛是從身後那家小酒館裡被轟出來,湊巧拿她當墊背。
    瞧他這副德性,江朵嫣的眉頭不由得深鎖。真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何這樣放縱自己,這樣折損自己。
    他的背後藏了大多故事,而她因為這些故事對他燃起濃厚的興趣。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遭,對一個人感覺如此強烈,無論他的故事精采與否,她都決定要參一腳,決不放過。
    「這傢伙就住在兩條街外那棟瘋人公寓裡,三樓B室,喏,這是大門鑰匙。」
    一個年輕人從方纔的小酒館裡出來,一古腦地將希佛交代給江朵嫣處理。
    「等一下……」
    江朵嫣感到莫名其妙,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她出聲喊住正欲離去的年輕人。
    「對了,明天他若是清醒了,麻煩你代為轉達,就說雷夫不幹了,請他將薪水在月底之前準時匯入帳戶……就這樣了。」年輕人說完,不給江朵嫣置喙的餘地,轉身沒入茫茫人海之中。
    江朵嫣茫然地站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好一會兒才想起希佛。發覺就在她與那陌生年輕人交談的同時,他已經遠離了她的身邊,於是江朵嫣只好邁開大步,奔上前去。希望他別再出事才好。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嗎?」
    冷風不斷迎面撲襲,江朵嫣忍不住伸手去拉希佛的袖子,並且開口勸希佛返家。
    希佛總算注意到身旁她的存在,他以一對空洞並且醉意朦朧的眼眸瞅著她,注視著她因寒冷而微微凍紅了的小巧鼻尖與雙手,半晌,他俯下頭來,輕吻著她的鼻尖,在她過於詫異而不及反應的同時,他捉起她的雙手,將它們放進了他大衣的口袋裡,並且極為溫柔地問道:
    「還冷嗎?」
    此刻他的眼底,蕩漾著迥異於之前的溫暖眸光,像一碗熱湯,讓人寒意盡除,只感到渾身一陣舒暢。
    不明白他突來的大轉變,江朵嫣面對這個陌生的希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而溫暖卻已填滿胸臆,滿滿的,不留一絲空隙。
    「為什麼不說話?你又不開心了?」
    希佛抬起江朵嫣的下頦,直直地望入她盈著感動淚光的眼底。
    她想回應他的溫柔、他的關懷,不過她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異常體貼的希佛只是一抹幻象,只是她的夢境罷了,他並不真實存在。
    她感覺得到他醉得很離譜,以致於將她錯認為別人,在他的眼中,她不是江朵嫣,卻是另一個將他整顆心都縈繞的絕倫女子。
    而這名謎般的女子,無疑便是他背後的故事。
    「我們去爬艾菲爾鐵塔,從那上頭往下眺望巴黎的夜景,你總是一面嫌棄,一面歎息,說艾菲爾是巴黎唯一不眠的怪獸……」
    不顧江朵嫣的反應,希佛逕自牽起她的手,往地鐵站飛奔而去,凌亂的步伐一如江朵嫣狂跳的心律,被他緊緊握著的手,連指尖都在顫抖。
    別問為什麼,她清楚知道自己是愛定了這個男人。

《愛在黎明破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