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級考試很順利地結束了,我核對了一下答案,估計問題不大。但是交換生名單卻沒了下文,好像那緊張的一小時面試只是我的一個夢境。我頗惴惴,每天上網查結果,一無所獲。
我曾在校園網上看見一個關於七苑那個輕生女子的帖子,很快有很多人回復,同情惋惜不屑鄙夷皆有,大多數是同情的。
什麼力量能讓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子輕生呢?許多人問。
有人說是失戀,是她外地的男友提出分手;有人說是因為找不到工作,她家庭貧困,又不能支持她考研;有人說是家庭的影響,她父母不和,直到她死後,後事也由其立刻母一手操辦。有個人忽然說她是自取其辱,懷孕了又沒打掉,只能以死來逃避。這個說法遭到了普遍的唾棄。畢竟死者已逝,再誹謗便近乎無禮。都是一校之友,這又何必呢。我們都說對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那幾天我們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企鵝很起勁地問,「為什麼她找不到工作?是不是我們學院的都找不到工作?那我們怎麼辦啊?考哪的研啊?哎你們有要考研的嗎?哎,我問你們呢!」
「去去別煩」,我費力地把書包從她屁股下面抽出來,「先考,考不上再說。」
「靠,我是死也不考了。我念到大學已經快累死了。」老馬叫。「企鵝你急什麼?你有長期飯票了。」
「我想轉專業,咱們專業的女生好像老難找工作啦。」
當年棄文學理乃是為了謀生,誰想峰迴路轉,工科女生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用人單位寧可要高掛紅燈的男生,因為可以放到基層鍛煉。女生再優秀些,也只能撿男生挑剩下的職位。本校的碩士點又是新辦的,人手緊張得講課都忙不過來,搞研究?戲不大。周邊的幾所大學好像在環境方面都不強。若不是有出國重選專業的機會,我真要被這個專業愁死。我認識一個同專業的學姐,前學習部的骨幹,年年獎學金,英語過專八,大小活動什麼都拿得起來,真真一個女強人。可是招聘會上投出N份簡歷仍被用人單位棄如敝履,最終是頗有背景的家長出面和單位協商把擋案帶了出去,"買一送一",她自嘲道,如許聰明要強的女子居然也有依賴別人的一天,縱是嘴上不說,眼裡那份黯然神傷是看得見的,"加油,但願你們的運氣比我好。"
我有點難過,「王姐一路順風,真金子到哪都閃光,我們相信你。」
學姐淡然一笑,「曉蓓,你以後照顧好自己。鋒芒不要太露,槍打出頭鳥的。姐姐嘴直,你別介意。」
我愣了,什麼意思?
直到那天我看到學院教務欄那張推薦表才明白。「經學院審核,茲推薦2002級武茜同學作為學院代表,參加大校交換生統一面試。面試時請攜帶"
「怎麼可能?她連面試都沒參加!」我衝進院辦公室,「我請求查詢面試成績。」
「成績由總校保管」,女老師一臉疲憊的脂粉,「我們也管不了。」
打電話到總校,那邊說面試成績由評委決定,只要有一個評委搖頭就不能通過。
「可是我們有十二個人參加面試啊!難道一個都沒通過?!」
「那我們也不清楚!你找評委問吧!」那邊啪的一聲放下了電話。
我上哪兒找那群老頭子去啊!畜生!
可惜了我一百的報名費啊,還搭進去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全打水漂兒了。
武茜?我又想起她上周在主樓和人搶座吵架那副嘴臉,小雀臉尖尖地指著那個倒霉女生的鼻子開罵。看著對方不服氣,一個電話把男朋友招來了。狐假虎威地還真拿自己當碟菜了,我會輸給這種人?
開什麼國際玩笑?她給我拾鞋我還嫌掉價呢。
「你還真報名啊?」老許在電話裡教育我,「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啊?肯定是內定的唄。算了別生氣,她的水平想過關肯定也往裡面墊了不少銀子,還有大校的面試呢,那個是比較嚴格的。她本事再大也未必打通關節,強中更有強中手,一所學校才有十個保送名額,那就輪得上她了?」
「那也不能就這麼完了」,我咬牙切齒,「還沒誰敢從我手裡搶東西呢,我要放過她我就不是林曉蓓!」
說曹操曹操到,我邊走邊講電話,正看見對面路口那個賤人花枝亂顫地抱著劉力肩膀又抖又笑。這一對的開放程度是驚人的,以前我聽到本班男生說武茜晚上就住男生公寓不回去的事,當時還替她說了兩句「不可能吧」什麼的,真TMD傻到家了。
「冷靜」,爸說,爸難得和我通電話,要說也就三句,吃飯了嗎?冷不冷?錢夠不夠?惟獨上次我透漏面試成績良好時爸很開心地閒聊了幾句,要我早日確立自己的人生目標。相比之下媽就顯得很囉嗦了,一聽我想去新加坡就急,好像我不是去學習而是去打仗一樣。
「這些事情不能強求,盡人力而知天命就是了。咱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爸說。
「可是我不服。她哪裡比我強?」
「唉……,你這孩子,不要那麼虛榮,為什麼和人攀比呢?……」
我立馬把電話拿開,一場辛苦負之東流,哦,又是我虛榮啦?!
我虛榮嗎?
是的,當然。可是這一次,決不是為了風頭。
虛榮的惡果我已嘗過不止一次。從記事起,周圍的人都說,「這孩子長得真乖。」上學後,又說,「你們女兒真聰明。」
每當我拿回考滿分的卷子,爸媽都高興得過節似的,一邊在廚房做好吃的犒勞我一邊爭論到底是誰的遺傳因子起了作用。爸通常會扯出他的古董家史,「肯定是老林家的腦筋沒跑兒,咱家前清時候還出過舉人啊!舉人老爺啊!那高牆大院,前呼後擁,那是文曲星啊……」我媽一到這時候就笑話他,「封建思想忒嚴重,你怎麼不看看孩子她姥爺,十三歲就打一手好算盤,能吃苦能耐勞硬是白手發家啊,明顯這是像了我們家了……」
但是我若哪裡出了差錯,便會成為千夫所指。爸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姑姑叔叔舅舅姨姨……全家老少一起著急,弟弟妹妹多不愛讀書,我是所有人的希望。「怎麼的呢這是?」爸媽互相指責,「你看看你女兒!」好像我一考不好就連當他們親生女兒的資格都沒了。
還記得上初中時我十二歲,正是玩心重的時候,那一次政治考了六十多,一下子跌出前三元。剛好我同班的一個女生是我媽同事的女兒,那次發揮得不錯,那女孩兒把名次表拿給她媽看,她媽又在上班時拿給全教研室的人看。我媽當然首當其衝,被迫聽了一節教育課。回家後我媽直接從熊貓家提出玩得正高興的我,劈頭蓋臉給了一個大耳光。我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打懵了。
熊貓爸媽歲數比我父母大些,對女兒愛若珍寶,當時臉色發白攔住我媽說教育孩子要講究方式。其實她一個當老師的還能不知道這些?上火上的。
那天我媽在熊貓家的沙發上大喘氣的時候,我淚眼朦朧地卻硬是憋住眼淚,她打我,雖然沒我爸打得疼,可她當著熊貓打我。
人有臉,樹有皮,小樹也有小皮,小孩也有自尊心。
我推開熊貓媽媽遞來的毛巾,一推門跑到大街上。一邊哭一邊跑,直到跑不動為止。我只穿著毛衣,外套還在熊貓床上扔著。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秋天的風很冷,我站在賣烤地瓜的大爐子前,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只髒髒的爐子,它好暖。
賣地瓜的小販問我是不是要買,我抱歉地看著他,我兜裡只有一個五角的硬幣。他把我轟開了。
我把手放在嘴邊呵氣希望能暖一些。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穿著毛衣到處遊蕩,兜裡有一個五角的硬幣。
我不能隨便把它花了。這是我最後的財富了。我再也不回家了。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理工大的後門,那裡可以看見我家的陽台。春節時爸在陽台上掛了一串紅艷艷的小燈籠,會在寂寞的夜裡,一閃一閃地亮起來。紅的,好紅,好好看。
可是現在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是媽媽不要的小孩。林曉蓓一定不是他們的女兒,林曉蓓一定是他們從垃圾箱撿回來的。
我忍不住又哭了。
後來爸媽對我稍微有了點耐心,也可能是整整一晚的尋找把他們嚇住了。還是熊貓帶他們去理工大操場那個長滿蒲公英的角落找到了我。那是我們的老窩,我們的根據地。
現在我已經這麼大了,可是難過時仍希望自己是個孩子,可以找個溫暖的懷抱大哭一場。
是我虛榮嗎?我和別人攀比?競爭早已深入我的骨髓。
走過實驗樓時看到門前貼著大紅的通知:××招聘會何時於何地舉辦,××研究所招聘我校應屆畢業生××人,要求:性別:男……
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幸運的話我的明天也將在這麼一張紙上。我會到一個小城市,找一個塵封的辦公室坐上幾十年,做一些圖表。在茫茫人海中被湮沒,這一生會很快平庸地過完。
我坐在圖書館門口,一個人。
算了,去找老許上自習好了。今天他怎麼沒叫我去吃晚飯啊?
平時嫌他煩,今天我這麼倒霉,丫居然不露面,不夠意思。
我走到一苑樓下,遠遠聽得一陣嬌笑,正是老許和一個女生。女生背對著我,身材窈窕,玉拳正擊打著老許的胸口。老許笑容憨厚做幸福狀。
我靠,能耐了啊,兩天沒見還整出個二房來?這麼快就把我給綠化啦?那女生笑夠了,一扭腰回轉身來,我抽身不及,索性大搖大擺迎上去。
眼熟……靠,這不開學時到我們寢室給我帶禮那個傅萍嗎?
我們四目相接,說不盡的明槍暗劍,盡在一瞥中。
老許臉漲成豬肝色,很緊張,沒有偷情的經驗和膽量就不要偷嘛。出來混一點專業精神都沒有。鄙視他。
不過也說不定我是在成全他們,偷著不如偷不著,就要這樣還沒來得及入港就被撞破才算有回味。
我胡思亂想著,站在老許面前竟不知說什麼好。
想了一會兒,我很認真地問:「你吃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