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第N次響起,拿起來看看來電顯,關了,放下。
「你幹嗎啊?」老馬鄙夷地看我。
「我在看《鹿鼎記》。」
「真不打算過了?」
「啊,是,天不亮就分手,咋的啦?」
「你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前兩句是什麼嗎?」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你無聊啊?問這麼低級的問題。」
「錯!是抓賊要抓贓,捉姦要捉雙!你不過是看人家和美女說兩句話,又沒啥實際行動就醋成這樣……真丟盡社會主義大女人的臉。」
「我應該等他們開房的時候再偷拍三級片?犯法的!大姐!」
「那你也不能放任自流啊!其實他有今天還不是你逼的?」
「哈,我又沒給他灌可樂加味精!怎麼就是我逼的……願聞其詳。」
「你說的那個女生,根據我多年的經驗,叫做情敵——這種人很危險的!關鍵時刻你怎麼能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讓第三者插足成功?我告訴你啊,別不知好歹。人家老許堂堂一幹部給你做牛做馬累得孫子似的,你這樣是不是過了點兒啊?那孩子有什麼不好的你這麼埋汰人家?欲擒故縱?那是拿定他四面楚歌沒人要時候的做法。現在放手不是等於投降,正好給敵人可乘之機。」
「他有他的選擇,我既然不能給他幸福還不能讓我默默祝福他啊?」
「你拉倒吧你!祝福?就你?有你這麼祝福的啊?剛才是誰一進來就摔了個臉盆?」
「……」
「古人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人家一年來風裡雨裡就容易啊?今天好歹也是人家22歲生日,千辛萬苦也熬到法定年齡了。你可好,忘得一乾二淨不說,還這麼無理取鬧!知不知道今天你應該給他展示女性的溫柔細膩可你給過他什麼?"
「……家庭暴力。」
「你也知道啊?認識到錯誤了吧!記清楚人家那是追你不是拐賣你!做女人你真是失敗中的失敗!誰對你好都不知道!非得惦記那個水月鏡花的楊瓊,非得火中取栗才能滿足你的征服欲。人家那是在乎你不是欠你什。像你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真該一輩子嫁不出去自己憋死。不就有女生送禮嗎?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那也不能送巧克力吧?她以為她是誰?聖誕老人啊?再說送那東西算什麼?金帝巧克力!送給最愛的人!你看那那賤人一臉淫笑,誰知道背後有沒有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還動手動腳……已經構成性騷擾了啊!哦,他說啥我就信啥啊,我怕讓人玩兒死還幫人家點票兒。」
「我的大小姐,你就不能別把人想那麼壞啊?好歹人家在你身上也耗費了一年了,你不用這麼苦大仇深吧?買賣不成仁義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睜一眼閉一眼不也就過去了?」
靠,我無語了,什麼叫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傢伙最近說話越來越像老鴇。
當年的老馬可不是這樣的,曾經有一個時期她每天都在看杜拉斯村上春樹安妮寶貝什麼的,連上廁所都要帶報紙,好像沒有精神食糧就會便秘一樣。我經常罵她不注意維護理工女生的形象,沒事幹想想SIN、COS也還罷了,非要整這些媚俗的東西來顯擺,顯得我們都很沒文化似的,其實我們屋的女生雖然學了理工,文科底子都不差。你看人家我,三歲就看了全本《水滸傳》小人書,這麼有學問的人不也謙虛地和你們這些文盲混在一起。老馬這時就會一臉迷茫地抬頭對我說,你這個白癡啊!你知道你生活的目的是什麼嗎?沒有理想的生活和豬有什麼區別?這種問題一問起來就沒完沒了,我雖然活的不耐煩但暫時還不想被煩死,所以趁早駕尿遁而逃。
是啊,我生活的目的是什麼?我真不知道。我坐在樓頂黑乎乎的水泥墩子上想著。高考的失誤,專業的錯選,背叛我的瓊,還有遙不可及的熊貓。好不容易有個出國的盼頭被黑暗的惡勢力摧毀了,好不容易有一個號稱忠於我一輩子的人,現在也應該在美女的肩頭感激地哭泣吧?事業坎坷,後院起火,怎麼倒霉事都讓我一個人攤上了?
你看身邊的報紙電視,多少人在我這年齡已經建功立業大放異彩了?年輕輕的,羞澀的小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的孩子們很快就在鏡頭前老練起來,在做自己的事業了,前兩天聽說有個六歲的孩子出書,我六歲的時候呢?還在爭取加入少先隊呢吧?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這話想想都讓人絕望,我們同學裡有一個天才少年,四歲上學連跳四級,現在已經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offer開始搞自己的課題了。可我呢?我今年也小兩張兒了,當年也是一有志青年,至今仍毫無起色在這窮山惡水瞎混著,學一些這輩子都可能用不上的東西,和一群大齡女青年打牙嘮嘴。中國的學生不過是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每當看到那些優秀的同齡人大家都不怎麼說話,心裡明白自己這輩子大概是瞎了。反差不要太大啊!其實就像樸樹歌裡唱的:我們都是很渺小的動物,活在自己的殼裡發誓偉大,最後不過丟盔卸甲苟且地活著,不明白想要快樂一些就要忘記世界的遼闊。
我上高三時有節作文課是《二十年後的我》,楊瓊笑說二十年後咱兒子都該上幼兒園了,他要努力掙錢養家,而我一定是個嘴碎叨叨的黃臉婆。我警告他別想太美,「現在就打主意拋棄我也忒早點。」心裡說這廝真不可靠,搞不好二十年後我天天得捉賊一樣去捉姦。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回頭覺得這些囈語都很可笑,那時我會過得忙碌而平庸,像我媽一樣為早市上缺斤短兩的豆腐而焦慮,每天為衣食奔走,這樣一生也會很快的過完,那些年少的癡狂的夢想啊,早晚會被遺忘的。
有些人說女人一生最偉大的事業就是愛情,相夫教子是最大的幸福。我總覺得啊,呵呵,這話是男同志說的,至少是在男同志們刻意營造的氛圍中教出來的。確實在男權社會女人的領域很有限,這是不爭的事實。反正我們家不是這麼教育我,我爸拿我當兒子養,小女孩哭哭撒個嬌他都煩得要死,一巴掌掀到一邊兒去。我媽斯文一些,但也告誡我時世不同了,絕不能存著以後依賴誰的想法。像我爸那麼好的男人已經快絕種了,就是有也掉不到我這樣的馬大哈手裡。不過我媽補充說,能自食其力就是了不起的好姑娘,媽不圖你有錢有權,你過著安安寧寧的日子,有個體面工作媽就知足了。
如前文所說我是個叛逆十足的孩子,這個祝福在我聽來多少有點兒彆扭。雖然媽是一片好心但我總想:怎見得我就沒出息呢?走著瞧好了!
出於強烈的虛榮心和目的性,楊瓊出現前我一直不怎麼關注身邊那些示好的男孩子,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我的理想是像印鈔機一樣每天狂數錢都數不過來,等到功成名就時再急流勇退。鴻鵠了半天還是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就不說什麼了。
手機又開始響,我一看居然是傅萍的號,沒啥說的直接關機,不要太搞笑好不好。
上次我翻老許的相冊。老許遮遮掩掩地打岔,一會兒說吃蘋果一會兒說要我陪他打傳奇。我一手拿蘋果一手從相冊中抽出那張照片看著他笑了笑。那是他們大一實習時拍的,當時我還在忙碌地準備高考。大一時的傅萍黑乎乎的,一隻手搭在老許肩上。老許回頭咧嘴笑得憨厚。
我笑問他,「敢情你好這口?怪不得一看黑珍珠貝瑞眼就直。」
老許一急,指天發誓說我跟她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心裡抽動了一下,轉過臉不再看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演。
真的假的,誰也不是傻子,個人看個人吧。
遊戲的技巧我已經爛熟,愛情的學分也早已修足,可是仍沒有人可以讓我放心。老許……張國榮死前的專輯裡有一首《我知你好》,是唱給愛人的,以前我一聽就會想起老許來,想起他溫柔的小眼睛在火鍋前守侯著,對我說「沒關係,我在等你吃飽。」
我知道自己對他不好,很不好,對自己喜歡的人有多卑微就對喜歡自己的人多殘忍。但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磨合的,我曾幻想當我老去那一天他會陪在我身邊,那種細水長流的感情是不是也很值得?今天看來我真是想多了,呵,誰把誰真的當真?誰為誰心疼?誰是唯一誰的人?傷痕纍纍的天真的靈魂,早已不相信還有什麼神。
樓頂上風漸漸大了,我手指冰冷。
從牛仔褲後兜掏出打火機,楊瓊有一種奇妙的手法,那隻小東西在他手裡一轉便彈開蓋子,盛開出一朵藍瑩瑩的蓮花,開啟時那「鏹」的一聲清脆無比。我不行,我只能慢慢打開它,讓那花兒綻放在回憶裡。要笑得燦爛,讓世界黯然,就算憂傷也要無比鮮艷。
打火機的性能很好,火苗可以在六級風中搖曳而不熄滅。金色的火焰怒放在午夜的樓頂,溫暖著我的手指和眼睛。像一個美麗傳說,我希望天地有情,可以讓我在火焰中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能看到他,踏遍紅塵此生亦無悔。
海明威說:「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們為之奮鬥。」我卻只相信後半句。這是我最後的信仰。
可是沒有。我用手護住那跳動的火花,沒有。
我閉上眼睛,已經有多久了?我漸漸遺失了那張生動的臉,那時總是聽人驚歎居然有這樣一對玉人,卻從不曾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分開。竟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留下。
好在還有他用過的東西,可以讓我沉默相對,憑弔過往。
火花安靜地盛開著,炙烤著我防風的掌心。有絲絲縷縷的痛,穿越指尖直達內心。
身體上的痛我從不畏懼。可是我怕自己的心,許多個冷冷的夜我會突然醒來,因為無法逃避的思念在床上蜷縮成一團。伊人的笑容浮現在夢中,可是現實世界裡我始終形單影隻。那種萬箭穿心的感覺無法述諸語言。因為說得再多都抵不上那千分之一的尖銳疼痛。寒冷的夜裡我感到有一把鈍重的匕首正緩慢刺穿我身體,那感覺就像邊笑邊掉淚。時間停滯,身體僵硬,呼吸變得艱難,眼淚蔓延得不可收拾。你知道嗎?我很痛,非常非常,痛徹肺腑。我疼啊,我疼啊!
我疼……
手機毫無預警的響起,帶我回現實中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老馬肯定等急了。
我拿起電話,是個模糊的男聲,「丫頭,我回來了。」
我愣了有三秒鐘,心裡掠過一陣暖流,「我靠!老丁?你回來啦?」
「嘿嘿,想我啦?」
「沒有……我剛正鬱悶著呢。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現在在哪?」
「在我屋裡——東民主大街的新屋,以前那房給陳魁了。」
"動作挺快的啊」,我苦笑,「新家咋樣?哪天帶我見識見識?」
「沒問題,熱烈歡迎,正缺個押寨夫人呢。」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罵他畜生,「怎麼還沒到半年就躥回來了?幹什麼壞事被韓國人通緝了吧?」
「對天發誓我是良民。唉,不行啊,太鬱悶了,漢城女的真醜。我的導師去挪威做客座教授,老頭提前把我釋放了。我想想還是回來吧,祖國需要我這樣的帥哥,唉,回來振興大東北吧。」
「啊呸!」我笑。
他也笑,「你剛才說正鬱悶?怎麼鬱悶了?」
「我……」
我突然覺得難以啟齒,畢竟准男友偷情不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
「你肯定有事,而且是感情上的!對不對?」
我心裡一大驚,「你怎麼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你啊……嗨,小丫頭一點進步都沒有。我知道,是和你一起上自習那個吧?黑黑的見天兒裹個小西服兒?」
我無話,「是,是,他和他們班一個女的搞上了。」
「是不是那個胖乎乎穿深色吊帶背心的?剛我和幾個朋友拉出去吃飯看見他們,你男友不認得我。」
我這一個綠帽戴得天下皆知,老許真是個不稱職的姦夫。
「……我怕你吃虧……你別上心啊,其實男的都這樣,真的。」
「謝謝,我老公的二奶怎麼樣?漂亮吧?」
「丫頭……別這樣。」
"我哪樣?我還能哪樣?」我的眼淚忽然溢了出來,他媽的,為什麼全世界都和我過不去?我招誰惹誰了?
「別用別人的愚蠢來傷害自己,傻丫頭……世界就是這樣的,想的開就是天堂,想不開就是地獄。」
我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掉,也許我這就是在慢慢地成熟了。成熟總要以傷痛為代價的。傷痛是因為絕望,絕望是因為有人掐我不讓我好好活,不讓我好好活是因為我從不妥協,我從不肯妥協是因為我要死氣白賴地活著,活得堅韌而賴皮。
「要是有時間就過來玩吧,順便幫我收拾一下罈子,我沒那麼多時間當斑竹了。「這個敗類,又想騙我給他當鐘點工。我不上當了。
「沒時間就別當了。「我說。
「你……唉,真的。就當我求你了,沒事多帶幾個人過來玩吧。我告你句實話……「
「什麼?」
「今天我和朋友混了一天……我不能一個人待著,在漢城還不怎麼覺得,現在一回來,空空落落的……」
我聽見丁鑫大聲擤鼻涕,這人原來也有承受不起的時候。
「有時間吧」,我安慰他說,「有時間咱們聚兩桌麻將的人住你那疙,你想轟都轟不走。」
回到寢室老馬一把把我拖到走廊,「怎麼的?別哭了。」
我擦了把臉,「又不是我樂意的。」
老馬臉色複雜,「剛剛有人一氣兒往來打了七個電話找你。」
「我不想再和那王八蛋說話了!我看他噁心!」
「不是老許!」
老馬一臉深沉地看著我,「我問他是誰,他不說。他問你手機號,我也沒說。我就知道不是你家人。」
我揣測著,回憶每一個同學朋友打電話的可能性。有一個希望在我懷裡蠢蠢欲動,但我不敢說。
「他留了個電話,說一定請你回給他。」老馬把一張紙條塞給我。「你自己看吧。」
我接過條子,稍微鬆了口氣,一個座機的區號是我家鄉的,還有個手機號不認識。可能是復讀的那幾個朋友吧,今年高考提前,他們應該已經輕鬆了。十一點多了還打電話,有急事?
我從褲兜往出掏手機撥號,沉甸甸的手鏈從袖子裡滑落下來,敲打著我蒼白突出的腕骨。
什麼時候我的手腕變得這麼瘦了?曾經它是非常合適的。
對方拿起聽筒,我漫不經心地問,「喂?」
「……林曉蓓?」
那根詭異的銀鏈忽地震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