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濕冷幽暗的地牢中,秦湘支著下顎思索,沒什麼表情的臉可以明顯看出他的百思不解。
郭徹怎麼會死了?是誰居然早他一步下手?
當時他才在想著今日郭徹房內幸好沒人,推門而入就見屍體一具,還未自呆愣中恢復,後頭就出現大批侍衛將他圍住,自知打不過又沒殺人,他便乖乖束手就擒來到這座地牢等候提審了。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看到郭徹屍體時,心頭的那種震撼與複雜。原本以為一定要親手了結的性命就這樣死去,他卻不覺得懊悔或惋惜,當看見死者手腕上那道傷疤時,竟有種一切已然過去得輕鬆。
長年困擾他的惡夢就這麼煙消雲散了,他忽然慶幸起不是自己殺了郭徹,如此蘇巧才不會為他成了殺人兇手而傷心難過……雖說自己還是忍不住在郭徹屍首上踹了好幾腳洩憤。
不過,郭徹衣角用血字寫上的「子」字又是何意?殺他的人不知有沒有看見?
算了,幸好他已事先要蘇巧替他聯絡齊衍,只要他們能在這兩日內想到辦法,他也可以不用花費心力去想如何逃獄了。
但秦湘並不知道,在蘇巧那方面,同樣也是橫生變故——甫替秦湘將信投遞至驛館,手上提著竹籃,蘇巧比往常都還要早地立刻朝小屋處奔去。
他害怕秦湘真去做什麼傻事,一定要先見見他才安心。
而也因為提早出府的緣故,所以他正巧錯過聽聞郭徹死訊的時間,更不知道秦湘已然鈹鐺入獄。
小屋的木門依然緊掩,臨水處已開了幾朵粉白小花,在正午日光下臨水照鏡,閃耀這潔白的光芒。四周半年前因為閒晃而偶然發現此處,他就已經愛上他的景致與風光。
在啁啾鳥鳴裡,四處的一切更顯靜謐,蘇巧提著竹籃滿懷希冀地輕輕推開門,木門在發出咿呀一聲後打開一條縫隙,一見到房內景象,蘇巧登時想往後退,卻已被用力扯住手臂往內一拖——「放開我!」手中的竹籃砰地落地,裡頭裝盛的飯菜也灑滿一地,蘇巧心疼的想將東西撿回竹籃中,便死命用兩隻手拚命掙扎,卻敵不過來人一隻鐵鉗般的大掌。
「小巧兒,做什麼老是躲著我?」謝深扣住蘇巧手腕穴道。
蘇巧當下手一麻,完全使不出一丁點力氣。
「你……阿湘呢?你把他怎麼了?」蘇巧剛才已看清楚秦湘不在屋內,是謝深將他怎麼了嗎?天啊,他急得都快哭了!
「理他做什麼?」謝深一聽秦湘的名字,濃密的眉毛立刻皺起,「那個長得像女人的傢伙有何能耐,讓你對他這麼死心塌地?」
「哼!」蘇巧聽他如此辱罵秦湘,立刻反唇相譏,「你不也老說我長得像女人一樣標緻?那長得像女人的我有何能耐,讓你對我糾纏到令人生厭的地步?」
「這可不同。」謝深慢慢將死命往後退的蘇巧拉近自己,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我的小巧兒長得可像個下凡的天仙,怎麼會是平凡女子?」
謝深將臉湊上前就想吻蘇巧,但被全神貫注戒的他機敏地撇頭閃過。
「你再不放開我,我會告訴長老!」
聽蘇巧如此威脅,謝深竟不似以前如老鼠遇貓般害怕,反而更加邪惡了。
「那老頭早該讓位了,飛雁門的當家現在是我,你難道不知?」
「你胡說!」
「我胡說?」謝深忽然仰頭一陣狂笑,「那我就帶你去看看!」
蘇巧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奄奄一息的老人,他喉頭一緊,隨即撲上前摟著老人大喊:「長老、長老,您怎麼了?」
他們分手才沒多久,怎麼現在他會變成這副模樣?
老人氣若游絲的睜開眼,再看清眼前是誰後,他艱難地開口,聲音雖沙啞卻難掩憤怒與失望:「謝深那天……趁我不注意時竟然從背後一刀刺入……我一時不察才……咳咳!」
蘇巧趕緊拍拍老人的背助他順氣。
老人氣順了後才續道:「家門不幸啊,竟收了這麼個孽徒,還有你……」老人虛弱的抬起手,看蘇巧的目光就像在看毒蛇、看妖人一般憤恨,再加上那只壞死的眼珠,更顯駭人。「都是我一時心慈收養了你,才會釀出這種事端,你這個……惑亂人心的妖鬼!」
老人灰濁的單眸迸射出一抹精光,呀又惱又恨的用力將蘇巧推開,不准他再碰到自己,像是怕會沾染上什麼污穢的東西一樣。
呆在當場的蘇巧被老人突生的力氣推得坐倒在地,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字,而謝深見狀立即將他拉起,更惱火得踹了老人一腳。
「老傢伙,你老不死得才叫鬼!我受夠你的鳥氣了,快將掌門令交出來,否則我一掌斃死了你!」
「哈……」老人只是嘶啞的笑了幾聲,「你永遠也找不著,沒有掌門令,飛雁門上上下下絕不會服你!」
「那好,我就打到你交出來為止!」
謝深一拳又要揮去,卻被蘇巧攔住。
「長老平時待你那麼好,你居然這樣對他?」蘇巧難以置信的用力抓住謝深的手,「你到底,還是不是人,謝深?」
謝深冷哼一聲,手腕一翻就掙開蘇巧的手,「小巧兒,你就是心地太好,容易相信人,你以為那老傢伙要那財富是為了飛雁門嗎?他只是想當皇帝!」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你們的心都是一樣的貪婪,不是嗎?」蘇巧惱怒的大吼一聲,「你現在就放了長老,馬上……」
還未後完,蘇巧就覺面上一涼,覆住自己容貌的假臉皮竟已被謝深迅雷不及掩耳的撕掉——「蘇巧,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什麼資格命令我?」謝深大手一抓,就將欲逃離的蘇巧大力扯到自己面前,「你一定不知道吧?秦湘早已成了殺死郭徹的兇手,若你現在答應和我在一起,我倒可以考慮一下放了老傢伙,怎麼樣?」
後頭的威脅比不上一句話的內容來得令蘇巧震撼,他心跳幾乎停了,好半晌才愣愣地問道:「你說秦湘殺了郭徹?」
不可能!秦湘絕不會是殺人兇手,縱使之前秦湘老不愛照他說的做、也老學不會禮節這事,但他知道秦湘其實都聽進去了,就連這次一定也是一樣!
「全許昌城早傳得風風雨雨了,怎麼你竟還被蒙在鼓裡?」謝深扯開唇邪肆一笑,灼熱得氣息盡數噴在蘇巧臉上,「小巧兒,你從此以後就跟著大師兄吧!若表現得好,我還能饒老傢伙一條狗命……」
蘇巧不語,只是怔怔望著逐漸向自己逼近並笑得淫猥的臉,連逃避都忘了。
乾天院「唉,天下大亂、天下大亂啊……」齊衍坐在楠木漆椅上,不斷地搖頭哀歎,這跟著上封信來到手上的第二封信一攤開就讓他額暴青筋,到現在頭還疼著呢!
這錦囊裝的不是什麼,只是自己以前好玩交給他的一片金鎖,說是有難一看便知,現在不只是一看便知,還有遠自許昌傳來「秦湘殺了郭徹」的消息,讓他大晴天的就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烏雲滿步!
「現在你打算如何?」何霽只是瞅了愁眉苦臉的齊衍一眼,要他別光歎氣,多用點腦子思考問題還來得比較實在。
齊衍沉吟了下,花錢擺平吧……「誰要秦湘誰不去惹,偏偏惹到當朝的郭家呢?」
何霽聽他如此回答,也是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既然如此,就快著手進行吧!若遲了,秦湘這回真會掉腦袋了。」
「唔……」齊衍點點頭,只是杵著下顎計算著該花多少錢,郭允明那傢伙才願意不再追究,這無疑是個無底洞,只怕傾家蕩產也難填平啊!但是若能有個穩固的後台撐著……
不!齊衍隨即搖搖頭。
縱使他認識的達官貴人眾多,卻都難比郭允明的得勢,唯一的那一個,他根本不想也不願拉下身段去求他!
看齊衍又是皺眉又是搖頭的,何霽只是不動聲色默默看著,縱使他知道齊衍不可能去求「他」,但心頭仍有點忐忑不安。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在廳內不發一語,直到有兩道身影親密地走過,何霽才像想到什麼似的喊住他們。
「秦瀟,那們進來一下。」
門外的兩人狐疑地踏入,秦瀟有點不爽的問:「幹嘛?我還要去吃湯圓呢,可別耽誤我太多時間。」
「秦湘被捉進牢裡了。」何霽睨了完全不緊張的秦瀟一眼,「你怎麼完全不為他擔心?」
「齊衍和你和楚烈一定可以擺平,有什麼好擔心的?」秦瀟聳了聳肩,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麼要緊的事。況且依阿湘的武功,他多花點力氣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到時候楚烈與何霽再來接應,怎會不成功?
「是死牢。」齊衍沒好氣的瞪向沒神經的秦瀟,「他殺了郭允明的侄子——郭徹!」
「啊!」秦瀟一聽,總算緊張地大叫出聲了,「是那個該死的王八郭徹?他終於殺了他啦?」等他回來,一定要向他祝賀一番才行!
相較秦瀟的不知輕重,湛若水可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
「是飛龍使郭允明?」看來這下子秦湘難逃此劫了,縱使覺得他老是沒給自己好臉色看,但只怕秦湘一死,秦瀟也不會開心。
「思,這次我也不確定花大筆銀子是否真能解決了。」齊衍搖搖頭,瑣細果農將兩封信遞給湛若水看。
湛若水接過快速瀏覽一次,在看見鳳頭簪時一愣,「鳳頭簪?」
「你聽過?」何霽問。
「思,我爹最近來信告訴我,郭允明那群人間流傳著此簪關係一大密寶,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附帶一提,他已要湛海冰將信改寄到嘯鳴山莊了。
「你爹?」齊衍皺皺眉,他可不知鳳頭簪除了造價極昂貴外,竟還關乎什麼寶藏的,「對了,他不是湛門掌門嗎?怎麼會知道官場的事?」
「呵,為了他無聊的救國理想。」湛若水淡淡一笑,「將錢往郭允明嘴巴送是不可能擺平此事的,照點有勢力的人來說還比較有可能喔!」
「我當然想過。」說到這,齊衍眉心又攬得更緊了,「但我與那個當權得蘇逢吉不熟,耳平章師楊邢與郭允明更是交惡,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的官階比他高了。」難不成要去拜託那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嗎?
「我倒有一個人選……」湛若水看向兩人,美麗的臉上露出自信一笑。
秦瀟也被挑起好奇心地追問:「誰啊?」
握住秦瀟扯住他衣袖的手,湛若水想向他邀功之意十分的明顯,「樞密使郭威,我爹與他相善,他近日已回大梁,肯定可以。」
搭救秦湘之事如火如荼地進行,郭威卻為此舉再三遲疑。
「郭允明、蘇逢吉一黨人因我任鄴都留守一事已心生嫉恨,若為此事再生嫌隙,我怕……」
何霽只是說道:「郭徹為虎作倀,人人皆欲除之而後快,況且我相信秦湘他並不是如此莽撞的人,此事一定另有隱瞞,難道大人忍心讓他冤死?」
郭威搖搖頭,「證據不夠充分,我實在無法斷定這件事是誰對是誰錯,總之要辦這事,非得一切周延才成。」所以要他貿然幫忙,可是萬萬不行,就算是湛兄的兒子亦然。
「其實也非一定要大人出面不可。」湛若水也幫忙出主意,「只要你亦探視縣官之名去到許昌,我們再潛入救人,也是可行。」
「但人救出來後,郭允明肯定不會輕饒,若他一狀告到皇上那裡……」郭威仍是略帶猶疑,馳騁沙場多年,學得的經驗便是小心為上。
湛若水道:「到時就需郭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讓郭允明知難而退。」
郭威正想搖頭,外頭僕役就拿著一封信踏入。
「大人,外頭有人要小的將信轉交給你。」
郭威自下人手裡結果信封,外頭字跡龍飛鳳舞,一直在旁默不做聲的齊衍一看,當下變了臉色。
「可有看清是何人?」郭威問。
「布衣打扮,小的也不知是誰。」
「思,你下去吧!」他手一揮,來人便恭敬地退下,郭威撕開信封一看,臉上忽然大現喜色,「成了!」
眾人皆疑惑地看著郭威,只見他一掃愁容,向齊衍等人道:「斐大人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竟說郭允明那裡由他幫忙疏通,至於兇嫌,他也已經找到,正命人將他押往許昌。」若此事有斐大人幫忙,自是再容易不過了!
湛若水聞言,立刻向齊衍與何霽笑道:「好了,事情解決……你們怎麼了?」
他疑惑地瞅著臉色皆很沉重的兩人,不甚明白的問。
不是該高高興興的嗎?
兩人卻陰沉著臉不發一言,即便是齊衍如此喜結朋友者,竟也拒絕郭威的盛情款待,早早離開回嘯鳴山莊去了,只留湛若水一人尷尬地向郭威解釋,順便代替兩人留在府裡與郭威把酒言歡了。
沒幾日就安然自死牢脫困的秦湘,在見到特地來接他的眾人時,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但當他一一掃過所有人卻沒發現蘇巧後,臉色隨即一變。
「蘇巧呢?」
誰是蘇巧?齊衍等人只是面面相覷。
「誰啊?」
秦湘並沒有多作解釋,他邁開腳步就往郭徹府邸走,「你們先走,我要去找他。」
耶?是誰能讓秦湘對秦瀟以外的人關切至此?克制不住好奇心,齊衍、何霽與楚烈都跟在秦湘後頭,看好戲去了。
來到郭徹早已門前冷落的宅院外頭,秦湘走進已沒侍衛留守的大門,一眼便看見那個總管,他走上前便問:「蘇巧呢?」
抬頭一見居然是那個死裡逃生的疑犯,總管氣憤地橫他一眼,就要邁步離開去指揮其餘將遣散的僕役,秦湘不死心地跟上去,還想再追問,身旁就走近一位樣貌清雅的少年。
「你要找蘇巧?」他手上拿著一個大包袱,顯然也打算離開此地了。
秦湘點點頭,而帷繡則將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沒想到蘇巧竟然與當初在麵攤遇見的人會有如此深交。
帷繡似乎覺得秦湘沒惡意,才輕歎一口氣道:「好幾天前我見他提著竹籃出去,,就再也沒看他回來過了。」
而府裡又因郭徹的死鬧得不可開交,更沒人想起他已失蹤的事,自己縱使心焦,也只能幹等,有人願將他找回,自是再好不過。
聽帷繡如此描述,秦湘立刻會意到蘇巧是去哪了,他連聲謝謝都沒說,馬上就往小屋奔去,可惜,來到溪畔的景象讓他心頭泛起一陣寒意!
就見那個裝吃食的竹籃已然掉落在地,地上的食物殘渣更已敗壞不知多久,門也是大敞沒有關上,由此可知蘇巧一定是遇見什麼事,才讓他走得如此匆忙!
齊衍等人也隨後趕到,見秦湘臉上明顯的焦心憂慮,便好意開口問道:「秦湘,蘇巧究竟是誰?」竟能讓他如此倉惶狼狽,憂心如焚?
秦湘只是不語,他蹲下身拾起那個竹籃將它放到桌上後,又將一直擺在木桌上的那只破陶碗收進懷裡,才緩緩轉過身向眾人詢問。
「飛雁門在哪裡?」這是蘇巧最有可能的去處。
楚烈看了秦湘堅決的神情一眼,略略猜出端倪後才答道:「龍亭。」隨即他不放心的又問:「你與飛雁門有何過節?」秦湘不曾涉足江湖,怎會忽然問起?
秦湘不答,只是從懷裡取出那枝鳳頭簪,將它遞給齊衍。隨後他身形一動,下一刻人已奔出門外,急著去尋蘇巧了。
握著那枝金簪,齊衍本該高興的心情卻因為秦湘的行為有些不安起來:「要追他嗎?」他側頭問楚烈與何霽的意見,才將秦湘自高官手中救回,他可不想再牽扯到武林恩怨啊!
兩人只是同時搖搖頭。
「由他去吧!」何霽望著已無人影的門外,「他必須親自去要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郭徹的陰影已然消除,剩下的就是補足秦湘心中一直留存的缺口。
聽他這麼說,楚烈也只是微不可見的搖搖頭。
那何霽他自己呢?他心頭的傷痛,又何時才能得到彌補?聰明如何霽,雖將旁人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徹,但卻永遠膽小得不敢去看清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