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了一聲,杜如墨慢慢地掙開眼,但刺目的強光令她皺了皺眉,眼前是一片模糊。
她隱約是躺在一棵樹下,身上蓋著一件大氅,身旁亮晃晃的應該是火堆,而手上傳來的痛楚,令她不禁舉起手來細看,手上的傷口被抹上草藥,又用布條包緊妥當了……
發生了什麼事?混亂的腦袋拚命回想。手上的傷、雪地上的血、白衣人的追殺……
「爺兒!」想起來的同時,她不由得驚叫出聲,慌忙坐起,四下逡巡李初的身影,眼中的影物也漸漸清晰起來。
「不必那麼緊張,我還沒死。」李初的聲音悠悠地由大樹後傳來。「我千辛萬苦地將你運離仲山雪地,才找到這舒適地方,可沒那麼容易死。」
杜如墨急忙掙扎起身,繞到樹後,然而見到的景象令她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回神。
眼前是一處溫泉池,還冒著煙,而她擔心不已的人正好整以暇地全身赤裸泡在裡頭,對著她展露一個明明迷人卻莫名令她發毛的微笑。
「你……你沒穿衣服!」她倒抽一口氣,驚慌得連稱呼都變成你。
李初倒是不甚在意,雲淡風輕的道:「你看過有誰泡澡還穿著衣服的嗎?」
「可是……可是男女……」她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但猛然想到自己的偽裝,硬生生改口,「我是說,荒郊野外赤身裸體不成體統,不應該……」
他搖搖頭,「杜墨,你太不知變通了,出門在外不必計較那麼多!就像我若不就地取用石蠟草幫你包紮,還講究一定要用血參之類珍貴藥材的話,你早就流血過多而死了!」
杜如墨呆呆地望著手上的傷口,腦海裡赫然浮現起一幅幅畫面。她曾和爹經歷過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那時只要受了傷,爹總是找來石蠟草,嚼爛了替她敷在傷口上……
「爺兒怎麼知道要用這種藥草?」她不禁喃喃問起,有些失神。
「你以為我書都是讀假的?」像是在試探什麼,他狀似不經意的問:「而且你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嗎?」
「你怎麼知道我知道?」她有些訝異。
「我怎麼知道你知道?我只是猜你會知道,結果你真的知道,你可以讓我知道你怎麼知道的嗎?」像是繞口令似的,李初半是逗弄半是玩笑地反問。
「我……」腦子都被他給弄混了,杜如墨愣了好半晌,才訥訥的回答,「我不知道……」
「罷了,早知道你說不出個所以然。」李初也不追問,從這三言兩語裡,他得到的訊息已經夠多了。「在你昏迷的時候,我抓到了一隻野兔,就在那火堆旁。你既然醒了,就去將兔子料理一下,咱們烤熟了吃。」
料理一下?杜如墨微露驚恐。意思是要她把兔子剝了皮、去內臟,然後洗淨插上樹枝,放在火上烤嗎?
「爺兒,」想到那血淋淋的景象,她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敢……」
「這倒奇了,你不是獵戶的孩子?怎麼不敢殺兔子?」
「我、我……」她又結巴了。因為她爹根本就不是獵戶啊!「我爹他沒教我這個……」
「唉,算了,我來吧。」李初再次搖頭,冷不防由溫泉裡站起來。
杜如墨一聲尖叫,徒地搗住眼睛轉過身去,臉上的潮紅一路爬到耳根上,連只能看到她背影的李初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這個笨書僮!怎麼像個娘兒們一樣?我還想叫你下來跟我一起泡呢!」他哈哈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她背對著他拚命搖頭,心下是又羞又疑惑。怎麼從她轉醒後,她總覺得,世子一直話中有話、做的事也無一不是逗著她玩。
不能再繼續下去,還是她乾脆再昏倒一次算了,免得平安回到寧王府後,她就要被問罪了。
背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猜想是李初在著裝了,但在那聲音停後便是好一陣沉默,終於她沉不住氣,悄悄地回頭,從搗著眼的指縫裡一望——
「不必偷看了!剛才給你機會你不看,現在本世子已經穿好衣服了。」李初穿回衣服,玉樹臨風地立在那兒,卻是一臉壞笑。
杜如墨這才鬆了口氣,卻也被他挪揄的發窘,敢怒不敢言的瞪著他。
「好吧!杜墨,別說我對你不好。」李初指著溫泉,「換你下去泡泡,記得別弄濕手上傷口。」
「真的?」其實,看到他在泡溫泉時,她心裡就羨慕不已了,他真的願意讓給她?「可那野兔……」
「你不是不敢處理嗎?只好我來了。」他一副沒轍的樣子。
「那我下水嘍!」尷尬地笑了笑,她往溫泉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麼似的回頭,「我到那大石後去泡,你……你不能偷看喔!」
「你果然像個娘兒們!」他沒好氣地瞪她,直到她心虛地低下頭。「好,為了表示本世子的君子氣度,我保證絕不會多看你一眼,但你也別突然跑出來,屆時若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可不負責任!」
杜如墨不禁露出女兒嬌憨地嗔他一眼,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然後急忙抱著他的大髦,跑到溫泉的另一端去了。
直到聽不到她的聲音,李初才踱步行至林子裡,等他在一塊小空地停下腳步,暗處隨即跳出幾名黑衣人,在他面前單膝跪下。
「卑職該死,害世子遇險!」帶頭的黑衣人,正是那日在書房的黑鷹,見李初擺手,才與部下一同起身。
他一臉恭謹的稟報,「屬下照世子吩咐埋伏在仲山的人馬,也遇上一批殺手,且身手皆不弱,從被制服的幾人身上已查出他們是二皇子派來的人。」
李初聞言一陣冷笑。「二皇子終於行動了。看來對於支持太子的寧王府,二皇子是不會放過的……」說到這,他突然想到殷家千金,「殷心蘭呢?」
「啟稟世子,殷小姐在卑職等暗中護送下,已安全回到寧王府。」黑鷹冷笑,否則光憑中書府那群飯桶侍衛,能抵擋幾個殺手?還不如世子身邊的那個小書僮有用!思緒至此,他取出一個小錦囊,遞給李初。「世子要我們調查杜墨的背景,這是我們查出的結果。」
李初接過錦囊,打開一看,眉頭不由得一揚,「我就知道是如此……好了,剩下的計劃回府再進行吧!杜墨也受夠罪了。」
說著,腦海裡突然浮現杜墨割腕取血救他的畫面,心情不免又受到一些影響,「另外……」黑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才道:「據卑職瞭解,那錦囊裡的東西的主人並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把東西拿去典當的也是個姑娘。」
「我早就知道了。」李初往溫泉的方向看了一眼,話說的隱晦,「而且是我親自確認過的。」
黑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再聽了他的話,忍不住一驚,順口道:「世子難道偷窺?這等不光明正大的事……」
「你在想什麼?看來,上回你主子給你的教訓還不夠,居然敢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李初斥道:「我是會做那種卑劣之事的人嗎?」
「世子見諒!卑職是聽到世子說您親自確認過……」
「怎麼確認不重要,總之我知道了便是。」他故作冷靜地揮揮手,「你們可以走了,我怕杜墨泡好尋過來會撞見。」
黑鷹等人一揖,便往樹林暗處一躍,匿跡而去。
倒是李初難得有些心虛——他確實沒有偷窺杜墨,他只是早就親自『動手』確認過而已。
在大批尋來的王府侍衛保護下,兩人回到寧王府,在大病一場,又昏睡三天三夜後,杜如墨發現自己儼然成為世子的心腹。
因為這些日子,李初散步時帶著她、讀書時帶著她,甚至連吃飯都帶著她。
他每餐吃的山珍海味,她都能分一杯羹;他讀書時,會讓好讀書的她自己在書房挑本書在旁邊看;甚至走在院子裡,他都會不厭其煩地向她介紹王府裡一草一木的典故。
兩人一起經歷過生死交關,他好像良心發現了,開始對她很不錯——應該說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讓她在看著他時,心裡慢慢會開始悸動;聽他說話時,眼神總離不開他翩翩的風采。
她知道自己可能對他動心了,但她得強自壓抑下來,不敢多想,不僅現在的她不僅身份不符,也沒有資格妄想這等兒女私情。
何況……目光不由得望向手上托盤裡一大堆的手絹、請柬、花箋,杜如墨不禁歎息。
顧小姐鎩羽而歸後,其他大臣的千金不但不見退卻,反而前赴後繼湧來,紛紛要她這小書僮送東西給世子,弄得她不勝其擾,幾乎不想替她們送這些東西,偏偏求媳心切的王妃,一天到晚逼著她,讓她不得不送。
書房裡,倚在軟榻上的李初聽見聲音,懶洋洋地抬頭看了她一眼。「你來了?手裡拿的是什麼?」
杜如墨皺眉盯著托盤回答,「這些是邀爺兒過府參與宴會的請柬,有京兆府伊的千金開了琴宴,鎮遠侯府的千金及笄之禮……」
「托盤上的東西,惹你心煩了?否則,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李初索性放下了手裡的書,饒富興味地望著她。
「我……怎麼會呢?爺兒才貌過人,受到眾家千金青睞是自然的。」杜如墨笑得有些勉強,就算再怎麼直率的個性,也不能老實說她看著這些請柬,心裡頭忍不住泛酸吧?
尤其她現在還是個男子!
聽到她這麼說,李初坐直了身子。「喔?你認為我是個迷人的男子嗎?」
「當然。」她可不是拍馬屁,是誠心這麼想的。
「那如果你今天是女兒身……可會被我迷住?」他看來總是漫不經心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杜如墨的心重重一跳,帶著些許心虛地看向李初,然而對上他一如往常平靜的眸,她暗自舒了口氣,心想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要回答他這個問題,即使只是假設,也讓她的臉不受控制的微紅。
「或……或許會吧?」她極力保持鎮定,但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還是不由的別過頭去。
「如果你是女兒身,我這麼做……」他突然起身,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已來到她眼前,伸手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你可會感到羞澀緊張?」
「會吧……」她頭一次被爹以外的男人觸碰,又緊張又羞怯,聲音都不受控制的發抖。
「那這樣呢?」他摟住她的腰,臉靠的她極近。「如果你是女兒身,男女授受不親,可會覺得我逾矩?」
「會會會……」她不只說話抖,連整個嬌軀都微顫起來,她相信他要是再靠近一點,自己一定會窒息。「爺兒……您……您逾矩了。」
「你是女兒身嗎?」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如果不是的話,我這麼做只是表現出對你的疼愛,哪裡逾矩了?」
杜如墨頓時僵住,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這要她怎麼答?
「杜墨,我發現你有很多事瞞著我。」他想知道的事已經有答案了,照理他不該再這麼逼問她,不過摟她在懷裡的感覺挺不錯,讓他想再逗逗她。「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要不要向我坦白?」
「坦白……什麼?」她吞了口口水,「小的對爺兒一片忠心,毫無欺瞞。」
「是嗎?」他盯著她許久,內心幾種情緒不停交戰著,最後他放開她,微微搖了搖頭。「看來我還是太心軟了啊……這樣吧,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轉身至一排書櫃旁,毫不掩藏地在她面前開啟了機關,櫃子頓時往旁邊移動,他從暗格取出一卷畫軸,在她面前攤了開來。
畫上是一位威武的將軍,揮刀騎在一匹駿馬上,奔騰躍動的姿態,彷彿正在陣前殺敵似的,令杜如墨瞧得眼前一亮。
「這是金戈鐵馬圖!」看到自己擅長的東西,她忍不住侃侃而談,「這應是先皇御筆,親賜給當今聖上的名畫。二十年前突厥犯邊,身為皇子的聖上親自領軍鎮壓,先皇為鼓舞士氣,便譴人送了這幅畫到石嶺關給聖上,果然大戰告捷。五年前突厥再起,則是寧王領軍,聖上感念先皇恩賜,倣傚其行將這幅畫送到榆關,賜給了王爺,可是……」談到這裡,她突然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李初等著她的下文。
「可是這幅畫是贗品!」杜如墨鼓起勇氣將自己的判斷說出,卻又不禁疑問:「為什麼王府裡會有贗品?」
「你怎麼會說這是贗品?」他不答反問。
她指著畫上其中一匹馬的尾巴。「先皇所用御筆多為兔毛短鋒,短鋒筆蓄墨少而易干,較為費工夫,剛中帶柔,因此我大膽猜測,繪此贗品的人必是貪圖方便,用了長鋒兔毛筆,馬的尾巴才會呈現這種形象,雖然很像,但氣勢便弱了些。」
李初沉默了半晌,突然長歎一聲。
「你懂得真多,卻都不是你該懂的。」他目光熠熠的盯著她,「我要的伴讀只需略通文墨、手腳伶俐即可,可是你不僅吟詩作對信手拈來,甚至對書畫的鑒賞也十分有心得,你說你父親只是名獵戶,究竟是哪門子的獵戶,教出來的子弟連殺兔子都不會,卻如此才學出眾?」
「我……」杜如墨臉色大變。該死,一講到擅長的事物,她便降低戒心滔滔不絕的,這下該如何圓回來?
「還有,身為涇陽人的你,涇陽不熟、仲山不熟,對於逃難卻似乎很拿手,不但能反應快速地偽裝逃過敵人耳目,而山中應急的草藥,你也似乎十分熟悉,看來我若非運氣太好收了一個好書僮,就是運氣不好遇見個騙子了,你說是嗎?」
杜如墨又後退了一大步。她似乎……踏入某個陷阱之中了。
「杜墨,我來告訴你,這幅金戈鐵馬圖,為什麼是贗品。」
一幅圖似乎就把她逼到死角了,但李初卻嫌不夠似的,再下一劑猛藥。「這幅圖的真跡,在五年前那場戰火中已被突厥人毀壞了。當初我爹寧王為了安定軍心,沒有宣揚,但在戰勝後,天下皆稱是此圖賜予我軍勝利,再也不能承認圖毀了。此圖坊間仿作甚多,我們探訪許久,找到這幅最像的,再謊稱圖仍在寧王府。」
「這……是欺君之罪啊!」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要告訴她呢?杜如墨心頭一沉,有了不祥預感。
「沒錯,而且這欺君的罪責,恐怕很快就要落到寧王府頭上了。」李初一點也不避諱地向她道出皇室秘辛,一方面是想套她的話,另一方面,他相信她不會洩露半句,因為她的身份,跟這場鬥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全因太子和二皇子的儲位之爭而起。」
他神色凝重,又說:「二皇子和太子勢同水火,是眾所皆知的,而我們寧王府一向是支持太子的。年初突厥再度犯邊,傾向二皇子的大臣們,便慫恿聖上,讓太子倣傚當年聖上親征,此舉果然博得聖上歡心。殊不知二皇子早已不知從何得知了金戈鐵馬圖已毀的消息,便打蛇隨棍上地建議聖上,讓寧王府在朝會時獻圖給太子,鼓舞士氣。」
他進一步地挑明道:「獻出贗品,二皇子勢必會命人檢驗,一被查知,這欺君之罪是逃不了;打擊寧王府無異於打擊太子,二皇子絕對會窮追猛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連我們此次仲山遇襲,都和二皇子脫不了關係!」
杜如墨聽得臉色大變。「那怎麼辦?」
寧王和王妃都是明理人,治下雖嚴卻賞罰有度,是出了名的好主子;世子也是待人隨和,除了對她有恩,更重要的是,她心裡對他有種說不出的依戀,故而她極不願看到有任何禍事降臨到寧王府裡。
不過,對於寧王府的禍事,李初似乎已有解決之法,並不那麼擔心,反倒是她的反應方為他關注的重點。因此他接下來要說的,才是他取出金戈鐵馬圖贗品的真正目的。
「聽說民間有位臨摹妙手杜玉山,學貫天人,閱歷豐富,因此仿造出來的書畫惟妙惟肖,即是原作者也分不出真假,若能尋到此人,寧王府此劫或許可消弭。」
他由懷裡拿出一個錦囊,倒出一隻玉印,擺在她面前。
「這是杜玉山的玉印,每一幅他仿造的書畫,都會用某種手法蓋上他人看不到的專屬印記,然而我追尋他許久,卻只尋到這一枚玉印,人是怎麼也找不到……」
杜如墨心裡的震驚難以言喻。這是她當掉籌措盤纏的玉印,是她在家裡唯一能找到比較有價值的東西。她知道這枚印對爹意義重大,但爹病危、家中斷糧,就算留著這東西,命都沒了有什麼用?所以她才會瞞著爹當了它,請個人代為照顧爹,再用剩下的錢上京謀差事。
是的,她爹就是杜玉山,化名帶她離鄉避禍,爹過去做過什麼她也一清二楚,可為什麼這枚玉印會被世子給找出來?
李初看出她的驚慌與無助,心中竟有些不忍,可一思及全府上下的性命,他橫下心繼續說道:「杜玉山雖制仿作,卻堅持以助人為目的,所以他的作品極少,但他的畫技高超,有些甚至被拿來取代真跡。然而他曾說過,真品是獨一無二的,他做的再肖似,終究是贗品,自然不能掠美,故每個作品都刻意留下一個看不到的破綻——就是這個玉印。」
「是啊……他的確是這種人……」杜如墨不自覺的喃喃自語。
「你認識他?」他捉住她的語病。
「我……」警覺地住了口,她突然發覺李初已經明白所有事,他只是要她自己承認罷了。
「經查,這枚玉印,是你拿到當鋪當掉的。」他給了她最重的一擊。
杜如墨跌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如紙。證據確鑿,豈容她狡辯,然而她能老實招了嗎?當年離開家鄉是為避禍,所以在進寧王府前,她事先買通那對涇陽山上的夫妻,偽裝成她父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爹的下落。就怕萬一她洩露了爹的行蹤,給他引來禍事怎麼辦?
內心掙扎的垂下眼睫,最後她祈求的目光望向李初。
「爺兒,能不能讓杜墨說個故事?」算是求情吧,如果這回無法過關,她寧可把自己的命撂在這,也不會出賣爹。
李初默許,等著她的自白。
深吸了口氣,她才娓娓道來,「杜墨原不是涇陽人,當年我爹被人栽贓引來殺身之禍,才帶我逃離故鄉。當時我們眼見家園被毀,娘不幸被敵人殺害,我們卻不得不先逃,連屍首都是事後才偷偷回去找……因為那人勢力太大,我和我爹只能一直逃、一直逃……」
她看著李初的眼突然佈滿憂傷,盈眶的淚水像要落下。「爺兒,您知道我為什麼總認不得路嗎?」
吸了口氣,她鼓起勇氣把話說下去,「我還記得老家那,有一大片竹林,小時候我最喜歡在那玩耍,掘荀子回家吃。我爹帶著我離開那天,我很捨不得,頻頻回頭張望,即使那竹林已燒燬一半。」
那種離情和悲痛彷彿還壓在胸口,令她忍不住捂著胸,聲音不禁哽咽了。「爹告訴我,別再看了,忘了所有的路吧!以後什麼路都別記了,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故鄉,也沒有前途了。如今,那片竹林已成家母的墳地。」
愁苦中她淡淡地笑了,笑裡卻又說不出的痛,感染了聽她述說的那人的心緒。
「所以從此以後……或許是成了習慣,我總是記不住路,因為那種回憶,太傷人、太殘酷了。爺兒,杜墨的來歷確實是杜撰的,但求的只不過是圖個溫飽,別無他意。您要治我的罪也可以,杜墨一人承受,求爺兒勿要遷怒他人。」她眼中滿是悲情與懇求。
李初聽得有些動容。這麼平鋪直述的語氣,他卻彷彿能體會到她心裡的苦楚。她沒有提到杜玉山,但他確定杜玉山就是她爹,為了大局,他該逼她老實托出她爹的下落,但依她的個性,怕是死,也不願意透露隻字片語吧……
他深深地睨視著他,直至她的淚落下,他不禁幽幽長歎了口氣。「你贏了,我不會再問你了,除非你願意說。我對任何人都硬的下心,唯獨你,總是讓我一再讓步……」
「別燒我們的房子……」
「墨兒,別去!他們會殺了你!」
「可娘被殺了啊……」
「都是爹惹得禍端,百年之後我會補償她的,如今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守護你平安,墨兒,你要活下來……」
杜如墨由惡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衣衫。她又夢到了,那是她和爹離鄉的那一天,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毀了家園,殺了娘親,卻只能流著淚逃跑。
低低歎了口氣,她望了望天色,已經濛濛亮了,她連忙起身梳洗,準備到李初的房裡,伺候他起床。
要換成其他人,從她的房間走一刻鐘就可以到達世子寢房。只有她,總要提早一個時辰,為自己的迷路爭取時間,免得讓世子等煩了。
唉,她也想改掉自己這個毛病,然而那就像被下了暗示一樣,她這輩子怕是當定了路癡。
那天之後,世子沒有再問她爹的事,可這事卻沉甸甸地擱在她心頭。除了自己的身世已被他知道,她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沒有坦誠。一是她的女兒身,這事他可能已經知道,而另一件,就是爹的一身技藝早已傳授給她,因此世子要找爹協助寧王府做的事,其實她便可代勞。
可爹和她好不容易逃出政治陰謀的死亡威脅,若是她這回幫了寧王府,無疑是將自己和爹再一次捲入太子與二皇子的權力鬥爭,萬一爹因此出了意外,她承受得了這後果嗎?
她的心拉扯著,陷入天人交戰。
世子不問,不代表她的良心過得去。要是她選擇保全爹,便是看整個寧王府於危難不顧,無論是當年的慘劇,抑或是仲山裡的暗殺,二皇子的手段有多狠辣,她是親眼見識過的,寧王府於她有恩,她於世子有情,這之間究竟該如何取捨,她已失了頭緒。
天初亮的王府裡,還是和以往相同,有些奴僕已經起床灑掃或煮食,她踏著沉重的腳步出房門,猶豫該往東還是往西時,忽然發現西邊假山旁的桑樹上,繫了條紅布。
她好奇地走了過去,摸了摸紅布。昨夜睡前還沒有看到這東西,代表它是新繫上的,這究竟代表著什麼?
納悶間,她又發現假山後的小橋,對面的一株榆樹上,也綁著同樣的紅布。她不假思索地舉步過去,恰恰好來到花園門口,她往裡一瞧,湖畔一整排的楊柳全綁上了紅布。
深冬的冷冽寒風凍得她腦袋頓時清明,她突然想起以往前去世子寢房時,不管怎麼迷路,到最後似乎都會經過假山,越過橋,然後通過花園的湖……
難道這排綁在樹上的紅布是在指引她前往世子的房間?
激動又難以置信的,她小跑步地經過一排楊柳樹,當她跑到湖的另一端,抬起頭,果然看到世子院落的門口,王府裡那唯一的梧桐樹上也有條隨風搖曳的紅布。
杜如墨整顆心都撼動了。這分明是特別為她準備的,否則怎會由她房門口連到世子的院落門口?是誰在晚上偷偷做了這些,讓她能不再迷路、不再鬧笑話?
會是……世子嗎?
胸口盈滿感動,她逕自跑進院落,忍不住衝動地想推開李初的房門,卻在門前躊躇了。
她只是個書僮,就這麼衝進去未免太失禮,且她也不能確定是他,他堂堂一個世子,何須為她做這些事,她未免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何況她騙了他,甚至不願幫他,他應該恨她才是,可是除了他,還有誰對她這麼好?
在她猶豫不已時,房門突然由內打開,李初站在門後,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他臉上一如往常淡淡地沒啥表情,但注視著她的目光卻多了些溫柔。
「站在外頭吹風做什麼?還不快點進來?」說完,他轉身就要回房,卻被她叫住。
「爺兒!」她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指著院外的梧桐樹問:「由小的房門到您的院落,沿路的樹都綁了紅布,這是……」
「是我綁的。」他淡淡一笑,「你這傻子每天找到我房門要花一個時辰,現在我綁了紅布,以後你只要沿著走就行,在這大冷天的不必那麼早起,可以多睡一會兒。」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直接又強烈的關懷卻衝擊著她。她不過是個下人,還是個不老實的下人,他不僅不計較,甚至事事為她著想,紆尊降貴的替她綁布條……
心中的悸動再也無法壓抑,她一個箭步衝進他懷裡,埋首在他胸前道:「謝謝您,爺兒,我何德何能讓您對我這麼好……」
李初沒料到她會這麼激動,不過也沒有推開她。他不能說為她做的事沒有使心機的成份,可對她的那種憐惜,卻也是真心實意的。
從一開始她入府,他不過對她施了點小恩惠,便換得她願意捨身相救,及後,她雖然瞞著他許多事,待他卻是真誠的,事事為他著想,以他為先,願意為他奉獻犧牲。他沒有見過這麼矛盾的人,內心卻慢慢被她所感動,腦海裡她的形象也越來越鮮明,讓他想忽視也沒辦法。
他真的被她打動了,所以寧可用整個寧王府的安危和她賭一把也不逼她。
「你既然忘了所有的路,那麼由我替你找路好不好?此後,你也不必再四處亂闖,凡事有我就是。」他是真心說這句話。
杜如墨聽得鼻酸起來。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她不是不想記路,而是不敢記,認路這事像把利刃插在她的傷口上,而他,願意幫她療傷。
「謝謝爺兒……可萬一,杜墨不是到爺兒您房裡呢?您總不能在整個王府裡都綁上布條吧?」她抬頭看他,眼中有著淚光。
「這……」李初思索片刻,不禁勾起笑,「這麼著吧,以後你若找不到路,就往自己心意相反的方向走,八成能走對!」
怎麼聽起來很笨呢?杜如墨被他逗得笑了,埋在他的胸口低低的笑開。
嗅著她頭頂的清香,李初也漸漸地從這種相偎中,清楚了自己捨不得放開的原因,似乎這麼摟著,彼此間曖昧流動的情感就會漸漸明朗。不知過了多久,天都大亮了,院落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兩人直覺的看去,目光和一個眼神驚慌的婢女對上,對方尖叫後,急急提起裙擺跑開,杜如墨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男兒身』,忙不迭的推開李初,退後一步。
只是太遲了!李初望著她苦笑道:「看來明兒個起,寧王世子有斷袖之癖的傳聞,大概會傳遍王府了。」
「不、不會的。」像是下定什麼決心,杜如墨定定地看著他,話中有話地說:「因為杜玉山沒有兒子,只有一個獨生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