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忻桐早忘了方才驚嚇的感覺,反倒滿臉通紅、不知所措,不曉得該將手擺在哪兒。
而穆弘儒已經好久沒有和異性接觸,這一會兒暖玉溫香抱滿懷,也讓他怔了一下。
或許是兒子的話造成影響,又或許是自己想太多,瞧著她清秀甜美的臉龐還有嘴角隱約的梨渦,數年來內心都有如古井不波的他,在這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爹……姐姐……」闖了禍的小人影此時怯生生地開口,打破這咒語般凝滯的一刻。
穆弘儒正了身子,輕輕放開忻桐,像是要掩飾尷尬般,轉身斥責兒子,「你怎麼如此魯莽?忘了忻桐姑娘如今身上有傷嗎?」
穆丞的身子仍緊黏在忻桐身上,他擔憂地望了她一眼,才吶吶道了歉,「對不起。」
這一幕倒是讓穆弘儒看得有些意外。他這頑皮到天邊、脾氣也固執的兒子,竟會這麼乾脆的道歉?
「哈!你還記得姐姐說的話啊?」忻桐笑咪咪地摸了摸穆丞的頭,「做錯事就老實的道歉,這樣才是討人喜歡的孩子,姐姐才會做包子給你吃喔。」有了這一段打岔,她總算能自然地轉向穆弘儒,「大人,找民女有事嗎?」
「忻桐姑娘……」
「穆大人,叫民女忻桐就好。」她打斷他道。對方是她的恩人,卻如此禮貌又疏遠的稱呼她,怎麼聽怎麼彆扭。
「好吧。忻桐……」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采迂迴策略。「我今天來找你,是要和你談談關於包子的事。」
「包子?」她一怔。「大人想吃包子?」
「不,是丞兒想吃。」接下來的話,穆弘儒說得有些彆扭,「丞兒他吵著要吃你做的包子,其他都不吃。他想和你永遠在一起,還說……還說你早承諾過他,若有機會在我身邊,願意……願意一輩子服侍我……」
唉,在皇上面前說話,他都沒眼下這般緊張啊!
他原以為忻桐會顧及姑娘家的面皮,極力嬌羞否認,想不到她居然聲如銀鈴地笑了起來,十分認真的點頭。
「是的,大人。若有機會,民女願意一輩子在大人身邊服侍,以報恩情。」
「你真的不必用你的終身來報恩,我長你應該有十歲吧?你或許會覺得年紀差得太多……」穆弘儒覺得渾身熱了起來。
「長十歲有什麼關係?民女一點都不介意,民女見到大人的時候,就決定終生服侍大人了。」
忻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像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向情郎告白,穆弘儒卻是聽得渾身冒汗。
此時穆丞在一旁聽全了他們的話,不由得拍手大叫,「太好了!爹,你看吧,忻桐姐姐願意留在你身邊呢。她做的東西最好吃了,爹一定也會喜歡的。」
「府裡的廚娘廚藝也十分了得……」穆弘儒仍絞盡腦汁想勸退這一大一小,卻讓忻桐一句話給堵得說不下去。
「忻桐只想服侍大人,不是想搶廚娘飯碗。」見有這個好機會,她也連忙表明心意。「除非大人嫌棄忻桐。」
「是啊。爹,你真的不喜歡忻桐姐姐嗎?」穆丞的語氣頹喪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
「我沒有不喜歡,但也沒有喜歡……不是,我是說……」擦了擦額際的汗,穆弘儒發現自己簡直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他當然能以官威逼她離開,但此舉必然會導致丞兒傷心難過,更可能傷害了一個女兒家的芳心,何況她也算照顧過丞兒一陣子,他不能恩將仇報。
更遑論此刻還是他自己帶著兒子來,向她證實那句「終身服侍」的話,若他硬是否認,豈不失信?
雖然他對她印象還不差,可是,難道只因為這樣,他就要娶一個昨天才第一次見面的民女?
「我們畢竟還不熟悉,就只見過幾次面不是嗎?」他仍盡最後的努力勸她改變心意。
她堅決道:「這並不影響忻桐想服侍大人的心意。」
既然如此,穆弘儒也無話可說了。
他故作鎮靜,拿出他大人的威嚴與肅然,想用刁難的方式讓她知難而退。「既然丞兒是因為你的廚藝想留你……在我身邊,那麼我們就來做個測試。若是你能做出一桌菜讓穆府裡上上下下都滿意,我便答應你們的要求。」
一個賣包子營生的,就算有兩下子,廚藝怎麼樣也好不過煮了二十幾年的廚娘吧?她應當聽得出他這要求有多無理,不可能答應的。穆弘儒篤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幾乎是想都沒想便用力一點頭。「我答應。」
「好啊!好啊!」穆丞開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猶豫,反倒讓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長長歎了口氣。
「好吧,我給你十天的時間準備,屆時你的腳傷應該也比較好了,再請你做一桌菜出來。」他搖著頭,辦法用盡了,只能轉身回書房。
至於丞兒,就扔在這裡給他的忻桐姐姐好了,反正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這爹已經不想管了。
只不過,這兩大一小彼此都沒發現今天的對話,究竟隱藏了什麼天大的誤會。
穆弘儒給了忻桐十天的時間,但他每早出門前,都會見到她在府裡練習走路,在他看來很痛的動作,她卻總是笑臉迎人的邊做邊和每個路過的人道早。
就連他自己,才這麼幾天過去,如今出門前耳裡不聽到她那聲清脆的「大人早,出門好走。」都覺得挺不習慣。
而他從衙門回來後,也總是看到兒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後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笑聲陣陣、生氣盎然。他都不知府裡有多久沒聽到這麼有朝氣的聲音了。
他坐在書房裡,一邊聽著窗外偶爾飄來的笑語,涼風吹拂進屋內,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筆,臉上嚴厲的線條也放鬆了些。
究竟他為什麼要每時每刻都在忙?這個時候,再怎麼勤政愛民,心思也會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忻桐彷彿每天都過得很快樂,他索性推了門出去,往笑語聲的方向走去。
巡撫府邸不大,就是一個三進的房子,圍牆甚至與隔壁黃大人家共享,連廚房都相鄰甚近。
唯一多出來的,是巡撫的宅邸有著菜園與後院的花園,不過從他的書房出發,也得拐幾個彎才能來到後院。
此際,映入眼簾的畫面,令穆弘儒一向銳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溫柔起來——
只見他兒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著,和婢女們玩著遊戲,像個真正的小孩。
並非說丞兒不是小孩,只是兒子以往的表現總是驕傲又封閉,很少會這樣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兒的笑靨,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看到孩子這麼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發話告訴穆丞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連穆弘儒都有些欣羨地想加入參與。
可他轉念一想,現在不應該是丞兒剛讀完經書、習書法的時間,怎麼會在這裡跑呢?
思緒至此,他臉又沉了下去,才要發話制止兒子繼續玩,忻桐的聲音突然就從身邊響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來到他身邊,「您剛從衙門回來嗎?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頭仍緊緊攬著。「丞兒怎麼沒在房裡習書法,而在這裡玩?他是不是又騙你帶他——」
「我知道現在是他習書法的時間,只是我覺得……」忻桐頭一偏,像在思考什麼難題,最後她乾脆換個說法。「大人,我想問問你,你小時候在府裡,是怎麼安排學習的?」
「我小時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該給兒子一個榜樣,便正了臉色道:「早上起床讀經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個時辰後,習書法兩個時辰,再練習寫詩撰文……」
「都沒有玩樂的時間嗎?」她好奇地問。
「書都讀不完了,哪有時間玩樂?」他一直很不認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與見識是苦讀而來的,天賦只佔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覺得快樂嗎?」她淺淺一笑,纖手指著草地那裡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經像那樣笑過嗎?」
穆弘儒順著她的手勢望向自己的兒子,兒子那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令他心頭一動。
自己從小到大似乎從沒這麼開心過,小時候的印象也幾乎都在書本裡度過,但究竟是他自己愛這麼讀書,還是因長輩、家風的要求令他必須這麼讀書,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樂嗎?答案顯而易見,他一時無語。
「我問清了穆丞的操課,幾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懷疑對一個正好玩的孩童而言,這樣的功課是不是過重了?不如適時地讓他玩一玩,否則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聲音軟軟的卻很有說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渦總似有若無地帶起她的笑容,即便說的話是有些勸諫的成分在,聽了卻仍令人心裡舒服。
「大人從小苦讀,從不玩樂,當官之後每日公忙,為了百姓奮不顧身,全然沒有自己的生活和時間,忙碌永遠沒有終點……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太辛苦了?」
或許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裡才沒幾天,她便發現他醒著的時間幾乎都在工作,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鮮有交集——通常都是必須教訓孩子的時候,他才會撥出一點時間。
日復一日這麼過,就算是聖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給自己扛了多少責任?背了多少壓力?
「身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樂民所樂嗎?」她深深地望著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隱含著什麼。「剛則易折,像大人這樣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嗎?」
穆弘儒有些訝異她居然能說出這番道理,一針見血,刺中他近來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她輕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麼都不做,恣意玩樂。」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我給了你十天準備,卻從未見你有什麼動作,這樣不也是太過放縱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沒有動作?」她仍盈盈笑著,一點也不受他挑釁的話語影響。「何況我對自己十天後的表現有信心,所以能用輕鬆的步調應對;反觀大人天天眉頭深鎖、忙碌不堪,一點兒也不能放鬆,難道大人是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嗎?」
第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她這番言詞雖然溫言軟語,卻字字見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讓他玩吧,大人。」
她沒說的是——你也放過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卻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擔心他,卻又礙於他幾十年來的固執而難以直言,只好用這種迂迴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個聰慧的姑娘,非常聰慧,也很清楚人心,他當初認為她只是個賣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讓他玩吧。」他終於鬆了口,但眼底仍有絲不妥協。「不過也不能讓他荒廢了功課。」
「謝謝大人。」他最後也願意放過自己了嗎?
她的喜悅溢於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溫柔,幾乎都要讓他不小心沉溺。
或許是午後的日光太過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