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過去,明日就是忻桐將要大展廚藝的一天了,穆弘儒卻沒由來的越來越焦躁。
他發現自己並不是擔心她若成功,他便需依約娶她,而是看她鎮日悠閒養病,完全沒有準備的樣子,讓他怕她會在明天出個大糗。
可是,她出了大糗不是正合他的意?正好可將她送回家賣包子去,老死不相往來。
但若真是如此,丞兒約莫會變得更加落寞,甚至可能變成更孤僻的怪小子;府裡再也聽不到笑語陣陣,恢復一片死寂;甚至是他自己,光是這麼想像,都覺得無邊的寂寞席捲而來……
這究竟是怎麼了?
他煩得公文也看不下去,索性推案而起,到房門外走走——這已經是近十天來不知第幾次,他得放下手上工作到外頭透口氣了,不然他一定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煩死。
穆弘儒又是本能地往後院方向走,想看看她和穆丞在做什麼。如今他不再完全禁止兒子玩樂,也或許是因為有她在一旁顧著,他很放心。兒子近來也似乎比較安分,不會再無時無刻搞出什麼花樣或詭計要他去善後。
這也算是好事吧?如果留她在府裡,他是不是會更無後顧之憂?
甩了甩頭,穆弘儒要自己別再遐想。就連亡妻那麼賢良淑德的女人,死後也沒像這幾天讓他這麼牽腸掛肚……呃,原來他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男人嗎?
再拐個彎,便是後院了,一個清脆嬌美的女聲以及童稚的聲音,在花園裡悠閒地交談著。他不由得定住腳步,凝神細聽起來。
「姐姐,明天你就要煮菜給大家吃了,你不擔心嗎?」
「還好。你替姐姐擔心嗎?」
「才不會呢!姐姐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姐姐就能和丞兒一直在一起了。」
「呵呵呵,我記得我留下是為了服侍大人的,大人對我家有再造之恩,結草啣環難以為報……」
所以她想嫁給他,只是想報恩?穆弘儒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一種窒悶感直襲而來。難道他本人,就沒有其他的長處吸引她嗎?
「那,姐姐究竟喜不喜歡我爹啊?」穆丞突然問到了重點上。
忻桐好半晌沒有回答,令旁聽的穆弘儒心也懸了起來——是旁聽,他可不是偷聽,這是他的府邸,他只是停留在這裡一會兒,恰巧聽到罷了。
過了一陣子,又聽到穆丞的聲音道:「姐姐,你臉紅了耶?」
穆弘儒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因這一句話飛揚起來,屏息等著忻桐的回答。
果然,接下來便是她扭扭捏捏地說:「大人他氣宇軒昂、才智過人,又勤政愛民,備受人民景仰,誰不喜歡呢?」她答得很含蓄,但無疑就是承認了自己芳心暗許。
穆弘儒聽了心情愉悅,沒發覺自己的臉上不期然浮出笑意。
雖然他為官多年,嚴格說起來畢竟才而立之年,平時又只注意平民百姓或朝廷之事,壓根沒談過什麼風花雪月,連亡妻都是自小安排好的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如今知道了原有妙齡女子心怡於他,那種舒暢又自得的感受著實難以抑制。
「所以姐姐明日有計劃了嗎?」
「當然有,肯定讓你們刮目相看。」
「那以後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該叫後娘了吧?穆丞欣喜地想。
忻桐倒是沒聽出他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也認同地回道:「是啊,你繼續叫姐姐也不適當……」
對話聽到一段落,穆弘儒只覺心曠神怡,方纔的煩悶一掃而空,突然又有了辦公的興致。
他轉身欲走,而花園裡的人卻走了出來,一步之差,他和忻桐及兒子打了個照面。
穆丞只是很納悶地喊了一聲爹,至於忻桐,則是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大人?」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和穆丞的對話,不由得驚叫起來,雙頰驀然發燙。「你你你……你在這裡站多久了?」
「咳,站了……好一陣子。」他老實地回答,表情也是古怪至極。
「那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撫著臉,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穆弘儒尷尬地點點頭,想伸出手做些什麼,又礙於男女有別不適合碰她,只好硬生生收回手,動作不自然極了。
倒是不明就裡的穆丞突然在這時候開口,「爹、爹,我告訴你,忻桐姐姐跟我說她很喜——」
「穆丞!」忻桐急忙打斷他的話,一把摀住他的嘴,沒注意到這是巡撫大人的兒子,人家的爹甚至還站在她面前。「他他他……該習字了,我帶他回房。」
但她才拉著穆丞踏出一步,又讓穆弘儒喚住。
「罷了,這幾日丞兒都乖得很,今天下午就讓你們出府走走吧。你也該準備些食材什麼的,為明天做準備了。」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極不希望看到她失敗啊!
如平日般,他表情沉穩的離去,但常和他相處的人就知道,這會兒,他眼角八成有著藏不住的笑意呢。
「姐姐,你會不會覺得爹今天心情很好?」穆丞愣愣地問。
「是……是啊。」忻桐還在羞赧中,纖手在臉旁扇呀扇,希望別再那麼熱了。
只是,穆大人心情好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她方才和穆丞說的話?
她不敢多想。
第十天,忻桐只去了一趟藥材行、跑了幾家蔬果店,其餘用的食材,和穆府內廚娘所使用的一般無二,也就是廚娘採購了什麼,她就用什麼。
宴席訂在傍晚,此時穆弘儒的公事已告一段落,府內長工和奴僕的工作也能稍稍停下來,裡裡外外的守衛也正是交班的時候,兩班都可以各來吃一頓。
而唯一該忙碌的廚娘,卻是不情不願地放了個假,為了公平起見,她在一旁觀看不能插手。
忻桐沒有幫手,因此她一個人從早忙到晚,這還是穆弘儒憐她勢單力薄,只要求她做十桌菜,除了穆家的主人、親人、管事及侍衛長胡關等人坐一桌,另外一些有品級或親近的奴僕分坐其他位置,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旁邊流口水。
晚膳準時開始,十個空桌擺在後院裡,開始陸陸續續上了菜。唯一真正能幫上忻桐的,也只有負責替她端菜的婢女。
第一道上的是一個大砂鍋,一打開是一鍋清粥,看起來平淡無奇,只是香味撲鼻,很挑動人心。
婢女們替每個人都添了碗粥,穆弘儒越看,眉間的皺折越深,不明白她怎麼會做出這麼簡單的東西,好像只是想隨便應付一下。
其他人也低聲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和他有一樣的想法。
懷抱著詫異與不滿的心情,他先吃了一口,突然間眼睛一亮,又接連吃了好幾口,話都來不及說了。
人人見主子吃得忘我,也跟著不明就裡的開動,沒想到這一吃,每支湯匙、每個碗都停不下來,嘈雜聲也停息,整個後院變得安安靜靜,大夥兒全專心一致地喝粥。
接著上了第二道菜,看來是簡單的時蔬炒肉,有了前面粥品的經驗,所有人當然全下箸如飛。接著第三道則是釀豆腐,一直上到十道菜,再加上一碗甜品紅豆薏仁湯,每個人都吃得意猶未盡,連聲讚好,手中的筷子及湯匙沒有一刻停歇。
光看這個樣子就知道,一開始每個人的質疑與納悶,全都被這些美食征服了。
忻桐此時終於出現,她面頰紅撲撲的,像是剛離開廚房還兀自熱著,但臉上的笑容卻不減,輕聲問了大夥兒,「好吃嗎?」
「太好吃了!想不到這麼簡單的菜色,能有這麼好的滋味!」
「要是忻姑娘到城裡開業,那些客棧食館全該關門了,榆林巷最老牌的酒館也收起來算了,根本比不過嘛。」
「我就說,忻桐姐姐做的東西,是全國最好吃的。」
眾人品嚐告一段落,幾乎沒有批評的聲音,忻桐笑得更燦爛了。她目光慢慢移到一直沉默的穆弘儒身上,每個人也逐漸停下了聲音,一起望過去,像是在等他做最後的裁決。
「咳,我個人覺得……」他環視了眾人一眼,才淡淡地說:「無可挑剔。」
席間歡呼起來,忻桐無疑通過了這次的考驗,每個人先前也都或多或少聽說了這次的賭約,知道她可能會成為未來的主母,但當此事真的發生時,居然沒有任何一人覺得反感。
因為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人人都感受到她的善良、敦厚還有聰慧及樂觀,即使她身份只是個平民,但與其主子娶個架子大的公主或郡主進府來欺負下人,不如娶眼前這個和每人都能和睦相處的姑娘。
不過見著此景的穆弘儒,卻沒有眾人那麼開心,反而犀利地望著忻桐,直入重心地問出每個人心中都有的疑惑,「雖然這些菜餚十分美味,但我仍是要問忻桐,你為什麼用這麼簡單的菜色來應付這次的考驗?」
她聞言並不驚慌,反而慢條斯理,以一貫的盈盈淺笑解釋,「大人此言差矣。這些菜色看來簡單,其實並不簡單,事實上,今天給大家吃的,是藥膳。」
忻桐先指著一開始送上的大砂鍋。
「別看這只是簡單的白粥,它可是先將黨參、白朮、茯苓、甘草等十數種藥材煎成一碗,再加入大米粥與大骨一起熬煮好幾個時辰,必須煮得十足軟爛卻又粒粒分明,還不能有焦味混入。藥性補中益氣,燥濕利水,清熱解毒,鎮靜安神,最適合夏季食用。」
眾人不由得將眼光放到那口大砂鍋,看來只是平淡無奇的白粥,沒想到居然花了那麼多心思,難怪一入喉便覺柔滑順口、滋味十足,吃完後神清氣爽,直想再來一碗。
可惜桌桌都已見底了,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多做一些?
瞧大家恍然大悟的模樣,忻桐又指著第二道時蔬炒肉繼續說明,「還有這道百合什錦牛肉,五顏六色,可是加了蓮子、豆莢、蘆筍等十幾種時蔬,清爽易食。百合主治心煩不安,牛肉強身健體,大人為公事時常勞心勞力,常久坐案牘之前,最需要多吃。」
穆弘儒原是皺著眉聽她訴說,而後不禁豁然開朗,心神受了不小的震盪。原來她這一道菜是特地為他做的,這十數種蔬菜口感清脆,加上牛肉軟嫩多汁,他確實十分喜愛,想不到還有清心健體之效。
現場近百道目光聞言全往他身上看來,他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輕咳了幾聲,連忙要她接著說下去。
「至於這豆腐釀肉,內含了人參、蓮子、紅棗、枸杞等,有的熬汁,有的切成細末再釀進紙片般薄的豆腐片裡,調味必須十分精細,否則就膩口了。在炎炎夏日裡,這最能消除疲勞、清胃通腸,希望能讓大夥兒工作起來也能更有勁……」
忻桐陸陸續續介紹了十道菜,每個人都聽得心服口服。她花的心思,真的比他們所想像的多太多了。
原本這幾天見她閒適的樣子,連穆弘儒都緊張起來。想不到她不僅默默觀察著眾人的飲食口味,借此改良,更不以珍稀食材或山珍海味取勝,而是切切實實下了重功夫,用調味、刀工、療效和口味,一絲不差地做出看來簡單卻作法繁複的家常菜。
他忍不住回想幾天前她婉言相勸的話,因為她有信心,所以不慌不忙也能做出一桌好菜,而他明明就對自身能力相當自負,卻總因公事而葬送了所有生活,連兒子的成長與學習都顧不及,這……究竟是真正的勤政,還是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