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地人頭

    事情有開始就有結束。考試終於開始了,《人體解剖》的試卷攤在面前,我清楚,考試很快就會結束了。
    考試按慣例在解剖室進行,鼻子裡是福爾馬林的氣味,腳下是滑膩的人油。考試分實物和筆試兩部分。筆試和其他考試沒有區別。實物考試,每人發了一張紙,用夾子夾在硬墊板上。一共十道題,考的都是人的大體結構。學號靠前的十個人拿了夾子,先進考場,像是端了托盤到餐廳吃自助餐。考場裡十道題的實物半圓形排開,我們按逆時針從第一題答到第十題,每人在每個題的實物前只能停留十秒,然後向下一道題轉移,不能回頭看,更不許交頭接耳。十道實物題,白先生沒作怪,題目中規中矩。考了幾塊重要的肌肉,肌肉被剝離得很開,起止點以及和周圍的關係一清二楚;肌腱用線繩拴了,線繩上有紙簽標明題號。考了幾個重要器官的主要組成部分,沒有涉及生殖系統等下三路。考了股骨頭,一塊耳骨,以及囟門。那是一個小孩的頭骨,囟門還沒有癒合,軟軟的,用粉筆圈了,旁邊注了題號。大家基本上都在五秒之內答完每一道題,然後互相看看,挺得意的樣子。厚樸好像總覺得題目裡面有陷阱,越是看上去容易的題目,越可能暗藏殺機。厚樸使勁拽拴著肌肉的線繩,想看看上下左右前前後後藏著什麼。白先生說,厚樸你住手,線繩的位置變了,後面的人就沒法答題了;沒什麼好看的了,再揪,整塊肉都快被你揪下來了。
    實物考試完畢,我們被帶進另外一間屋子考筆試。我們發現筆試題目刁鑽,白先生開始胡說八道。厚樸坐在我旁邊,顯然是有想不出來的題目,我聽見他的大腦袋吱吱作響,好像連續打開好幾個大型應用程序後的計算機硬盤。杜仲講,厚樸思考的時候,往往呈現大便乾燥時的體態和神情。簡單地說,就是蜷縮了身子,皺了眉頭,一副剛剛死了舅舅的樣子;一隻手撫摸著臉上某個正處於生長期的大包,推斷著擠包的角度、力度和時機,另一隻手死勁兒攥著筆,彷彿能擠出什麼答案。
    而且,厚樸在不停地哆嗦。厚樸和一般的胖子不一樣,一般的胖子,比如王大師兄,一激動,腦門子就滲汗。厚樸緊張,不滲汗,只是哆嗦。厚樸的哆嗦,僅僅局限在下半身,上半身一動不動。這種哆嗦只讓旁邊的人心煩,距遠了,一點都不察覺。
    厚樸的哆嗦是有病根的。半年多前,厚樸激動的時候也不哆嗦,也和一般胖子一樣,腦門子滲汗。但是,半年多前的一天,天氣很熱,我們在一個沒有空調的教室上課,教室的電扇又壞了,課沒開始二十分鐘,厚樸已經是一腦門子的汗了。魏妍隨手脫了襯衫,只剩一件水綠色的真絲小褂,厚樸當時就坐在魏妍斜後面。魏妍的水綠小褂,袖口和領口都開得很低,從袖口可以看見沒刮的腋毛和Rx房的左右側面,從領口可以看見Rx房的上半截;魏妍那天沒穿胸衣。厚樸腦門子上的汗突然全干了,腿開始不停地哆嗦。儘管當時,口會還沒有成立,但是為了這件事,我們還是組織了多次討論。我們都覺得厚樸不值。沒刮腋毛,說明魏妍不是淑女,平常不讀時尚雜誌,不知道當腋窩曝露於外的時候,應該仔細刮乾淨。人類女性進化到今天,曝露於外的毛髮只有頭髮可以盡情梳理,不分場合,露給別人看;其他一切毛髮應該通通刮乾淨,比如鼻毛、腋毛、腿毛。另外,儘管魏妍還算茁壯,但是她絕對屬於胸大沒乳之類。那是先天不足,後天苦練俯臥撐的結果。胸肌發達,胸圍36寸,但是A杯罩上去都逛蕩。如果兩片鍘刀,一前一後,前邊一片貼著魏妍的鼻尖,後邊的一片貼著魏妍的後腦勺,兩片鍘刀垂直切下,魏妍的身體毫髮無損。反正,我們都覺得厚樸真冤。厚樸死活咬定,他什麼都沒看見,我們都是臭流氓,誰要是在妄圖在他和魏妍或是在他的哆嗦和魏妍的Rx房之間建立聯繫,他就真的跟誰急。但是直到如今,厚樸還是見了魏妍就躲著走,一著急就哆嗦,不像其他胖子一樣腦門子出汗。這一切讓我想起一句崔健的歌詞(那是我不對照印刷材料,唯一能聽懂的崔健歌詞。崔健的歌詞在中國強盛之後一定會有很多用途,比如可以用於我國對美國考生漢語考試TOCFL的聽力部分中,難死這幫混蛋,誰讓他們想在中國找獎學金唸書、找工作得中國綠卡呢),「就像十八歲的時候給你一個姑娘」,這句歌詞可以是個很好的小說題目。男孩的心理抵抗能力是逐漸形成的,神農也是嘗百草之後才百毒不懼的。像厚樸這樣沒讀過黃書、沒看過毛片、沒見過真正的壞孩子、沒遭過女流氓的性騷擾、沒有戀母情結、沒手淫過、夢遺之後還得自己偷偷洗褲頭,十八歲的時候給他一個姑娘是種摧殘,不人道。總之,魏妍再熱也不應該在厚樸前面脫掉襯衫露出水綠小褂,更不應該裡面不穿胸衣不刮腋毛,最不應該連A杯都不是胸圍還能到36寸。永遠不吃虧的魏妍如果知道在那天被厚樸看了去,應該意識到,吃虧的其實是厚樸。我們決定,下回天氣再熱起來,厚樸再坐在魏妍後面,魏妍再脫襯衫,我們就大聲喝止:「穿上點兒,厚樸躲在後面正使勁兒看你呢!」我們義正詞嚴,就像魏妍喝斥杜仲,為什麼拿班集體的人民日報當自己的包皮。
    厚樸還在哆嗦。他的腳前面,桌子底下,是個巨大的玻璃缸。我們大體解剖課快結束的時候,分配給我們的屍體已經被解剖得七零八落了。最後一個步驟是把顱骨打開,將大腦取出來,留到我們下學期上神經解剖課使用。所有取出來的人頭都存在厚樸腳前面的大玻璃缸裡,浸滿了福爾馬林液。玻璃缸使用好多年了,一定泡過成百上千個人頭,長年沒人清洗,從外面看上去,黃綠、蒼白而骯髒。我看著厚樸難受,正想要不要問他哪道題不會,索性告訴他我的答案,省得他一直哆嗦;但是又想,我也不確定自己的答案一定正確,要是厚樸聽了我的,把他原本正確的答案改錯了,他得念叨一年。忽然一聲巨響,原來厚樸在哆嗦的過程中突然一個膝跳反射,一腳踢在裝人頭的玻璃缸上。厚樸穿的是雙厚重的大頭鞋,使用多年已經老化的玻璃缸當即裂成五瓣,裡面的人頭被福爾馬林液泡久了,彈性很好,像小皮球似的,連蹦帶跳,散了一地。福爾馬林液流了一屋子,那種特有的氣味立刻讓屋子裡的人,鼻涕眼淚齊流。
    屋子裡立刻亂成一團。惹了禍的厚樸,下半身全讓福爾馬林弄濕了,一條褲子沒幾塊是乾淨的。辛荑喊:「厚樸,你還不快去廁所換褲子?遲了,你的小和尚就會被福爾馬林泡硬了,蛋白變了性,就再也軟不了了。你別笑,老挺著,也是病。而且被福爾馬林泡硬了的那種硬,是又硬又小的硬,不是又硬又大的硬。」白先生喊:「厚樸,又是你。趕快去地下室,我的宿舍。我有洗乾淨的褲子,你先穿。內褲就先別管了,光干換褲子吧。你還嘟囔?還不趕快去?對了,我宿舍桌子上有考試答案,你不許偷看。你要是偷看,我把你剁下來泡在福爾馬林裡。」厚樸的嘴一直在嘟囔,誰也聽不見。我知道他肯定沒責怪自己,他要是有這種自責之心,成不了現在這樣的胖子。厚樸一定在抱怨,為什麼題目那麼難,否則我會哆嗦嗎?否則我會踢破人頭大缸嗎?我的女友是班長,她從門後拿了墩布把地上的福爾馬林擦乾淨。魏妍去了趟女廁所,浸濕了手絹,捂了鼻子,搶時間,繼續答題。幾個男生、女生滿屋子找人頭,撿回來,找個新玻璃缸,重新裝了。人頭金貴,太難找了。缺了太多,以後的神經解剖就沒法上好了。好些醫學院教學沒有真貨,就拿塑膠教具替代。真正人頭和塑膠教具是有區別的,就像鮮花和塑料花、小姐和自慰器、xxxx和胡蘿蔔,這種區別是天壤之別。塑膠教具教出來的外科醫生,上了手術台神經和血管都分不清楚,把輸尿管、輸精管當成結締組織一刀切斷,事所難免。塑料花、自慰器和胡蘿蔔用多了,必然自私自利,不懂憐香惜玉,對大自然缺少敬畏。有的男生一手拿了一個人頭,有的女生兩手卻捧回了三個,跟白先生邀功,「白老師,我撿了兩個!」,「白老師,我撿了三個!」
    這種認真大器的態度要歸功於我們從小接受的平民教育。我們從小就講「五講四美三熱愛」,小學的時候講到講衛生,老師們就動員我們去消滅方圓五里的蒼蠅,顯示學校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地方勢力。小學老師從來不相信我們能主動做任何有益於社會的正經事,我們也從來沒給老師任何可以相信我們的理由。我們考試作弊,上課說話,下課打架,議論女生的Rx房發育,互相充當彼此的爸媽模仿家長簽字。小學老師講,既然要消滅蒼蠅,就要落到實處,就要嚴格把關,就不能像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一樣搞浮誇;打死一隻蒼蠅,就收集一隻蒼蠅的屍體,帶到學校給老師檢查,在上午第二節課後,加餐前,清點數目,有十隻蒼蠅屍體的,得一面小紅旗;有一百隻蒼蠅屍體的,課間操的時候,上領操台站立五分鐘,接受大家的景仰;有一千隻蒼蠅屍體的,戴大紅花,扭送到區裡介紹滅蠅經驗,學期結束的時候,評選三好學生優先考慮。我們的積極性被極大地調動了,各家的火柴盒和味精桶都被騰空了裝蒼蠅屍體了,每天的前兩節課都沒心思上了,就等二節課後,當著老師的面,手把手,一隻一隻點蒼蠅。明面上的蒼蠅很快就被消滅光了,我才得了一面小紅旗,我們樓下的三妞子都上領操台站了三回了。家長下班的時候,我站在陽台上,看著灰頭土臉的人、沒頭沒臉的人污泱污泱地從起重機械廠、通用機械廠、光華木材廠、內燃機廠、齒輪廠、軋輥廠、北京汽車製造廠、機床廠、人民機械廠、化工機械廠、化工二廠湧過我家樓下,我熱切地遺憾,為什麼他們不是蒼蠅呀?蒼蠅屍體的黑市已經形成,可以用話梅、彈球、繃弓子交換蒼蠅屍體,但是常常有市無價。我老爸是精工機械的專家,用鐵絲和紗網給我做了個招蠅罩,蒼蠅飛進去就休想飛出來。為了吸引蒼蠅飛進去,我把全家的臭東西都搜羅來了:老爸的鞋墊、哥哥的襪子、我的大腳趾泥(當時我還不認識厚樸)、拾搗魚剩下來的魚頭和內臟。但是還是沒有多少蒼蠅來,我很快發現了問題的結症。三妞子家太臭了,方圓五里,沒有什麼地方比三妞子家更臭了,蒼蠅都去她們家了。她家三個女孩,沒房子住,就著公共廁所的一面牆蓋的臨時房,三妞子家就是廁所呀。三妞子家的三個姑娘都是當男孩子養的,個個彪悍,以三妞子為甚,三妞子如狼似虎的兩個姐姐,見了三妞子都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三妞子從小小便不蹲下,覺得那樣太丟份兒,她總岔開腿站著撒尿,時至今日,柔韌性都很好,橫叉一劈就下去。三妞子常常受同學笑話,說她長年一身廁所味道,三妞子再打那些笑話她的人,還是這種名聲,人心是不屈於強暴的。如今號召消滅蒼蠅了,三妞子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她絕對不放過。明面上的蒼蠅被殲滅了,廁所成了蒼蠅唯一的集散地。三妞子下了學就往自家廁所跑,一邊自己打蒼蠅,把屍體裝進火柴盒裡,計下數目,一邊趕走偷獵者。別的小孩,上廁所可以,但是不能帶蒼蠅拍進去。為了確保沒人帶蒼蠅拍進廁所,三妞子常常尾隨別人進廁所,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以防他們從兜裡掏出個折疊蠅拍或是背後藏著個什麼。我明顯打不過三妞子,我爸好像也不是三妞子她爸的對手,我老媽當時的勢力還遠沒有現在這樣強盛,對於三妞子,我不可能力取。我也實在不想讓三妞子看我在廁所裡大小便,智取也就算了。我在家裡的廚房找了一小條瘦肉,切碎了在鍋裡炒,我加了很多黃醬和金獅醬油,又用鍋鏟刮了很多黑鍋底下來。炒得差不多了,我滅了火,把一粒一粒黑不溜湫的碎肉放進空火柴盒充當蒼蠅屍體,上面再點綴三、四隻從招蠅罩得來的真正蒼蠅屍體,第二天帶到學校,妄圖騙取兩面小紅旗,擺脫落後面貌。結果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硬說我的蒼蠅是假的。我說我只不過是拍蒼蠅拍得狠了些,把蒼蠅們拍變了形,不好辨認。群眾們說,蒼蠅再變形也不應該有京醬肉絲的氣味。結果是我被班主任當場擒獲,扭送校長辦公室,以前所得一面紅旗被三妞子按照老師命令撕掉,上課間操的時候在領操台上罰站五分鐘,接受全校同學的羞辱。最後三妞子也沒戴成大紅花,到區裡介紹滅蠅經驗。她的智力水平有限,滅蠅經驗只能總結出一條,家一定要住在公共廁所旁邊。但是這種經驗不具備推廣性,區裡領導不感興趣。
    玻璃缸被踢爆十分鐘後,白先生重新控制了局面,考試繼續進行。厚樸穿著白先生的褲子,還是一副死了舅舅的樣子,繼續做不出來題。白先生的褲子上有三、四個煙頭燒出來的窟窿,透過窟窿,看得見厚樸大腿上的肉。福爾馬林的氣味依舊濃郁,我受不了,覺著呆下去也不見得多答出多少。我簽上名字,看了我女友一眼,走出解剖室。
    事情有開始就有結束,考試就這樣完了,一種的流逝感在瞬間將我佔據。這種流逝感與生具來,隨著時間的過去,越來越強烈。花開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感到花謝、花敗的樣子。月圓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想像月缺、月殘的黯淡。拿著電影票進場,電影會在瞬間結束。xxxx硬了起來,瞬間就是高xdx潮,然後一個人抽悶煙,然後計算後果,然後盤算如何解脫。拿著往返機票,飛往一個城市,坐在飛機上,我經常分不清,我是在去還是在往回趕。如果我分不清是往是返,那中間發生的種種,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回到宿舍,桌子上還堆著王大磕的瓜子皮,瓜子皮裡埋著厚樸借解剖室的五色頭骨。這些天,王大還在跟我們口來口去,但是一轉眼,王大就會回到美國,在佛羅里達某個不知名的大學當個校醫,用他飽含天機的傳奇的手抱著他們班花或某個洋姑娘。王大開著大吉普車,他的大狗站在吉普車後座,探出腦袋、耷拉著舌頭看窗外的風景。同樣一轉眼,厚樸就成了大教授,天天上手術,出門診,和其他教授爭風吃醋,搶科研基金、出國名額,沾藥廠好處,摸女醫藥代表的屁股。同樣一轉眼,幾十年過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見我的初戀,她的頭髮白了,xx子瀉了,屁股塌了,我說找個地方喝個東西吧,她可能已經記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塊癢癢肉存在何處的人,我們之間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有好幾天的空閒時間鋪在我面前,我可以做些事情,也可以什麼都不做。辛荑說國貿展覽中心有個國際醫療儀器展覽下午開幕,不如一起去看,看看有什麼好拿的,或許還能碰上我們倒賣醫療儀器起家的毛大師兄。
    辛荑和我到了國貿的時候,展覽中心已經旌旗招展、綵帶飛揚、人山人海了。辛荑說,我們好像來晚了。然後拉了我的手就往展覽館裡沖。
    在我的印象中,中國好像什麼都缺,吃的、用的、車子、房子;但是就是不缺人。覺得再沒什麼人幹的事情,其實也有污泱污泱一大堆人在忙著:追星的、夢遊的、攢郵票的、攢糧票的、收集毛主席紀念章的、研究江清到延安之前太妹生活史的。聽說上海有個收集古代性交工具的人,常年獨自勞作,感覺寂寞,於是辦了個展覽、開了個全國古代性交工具收集者大會,結果有三萬多同志到會,互相交換藏品,最後決定成立個博物館。在北京,就有一批專業展覽參觀者,數以十萬記。打著拓寬知識面的旗號,他們什麼展覽都參加,從污水處理到現代兵器,從紡織機械到皮草時裝。他們不辭辛勞,擠公共汽車,蒞臨各個展會,爭先恐後地掃蕩各個展台,搜羅免費的印刷品、介紹材料、塑料袋、紙袋、印著廣告的鉛筆圓珠筆、鼠標墊、墊板、筆記本、橡皮、紀念章、短袖衫、太陽帽、雨傘、咖啡杯、煙灰缸、火柴、瓶子起子,然後興高彩烈地回家,向親朋鄰里顯示成果,證明這些親朋鄰里這麼多好東西免費都不拿,絕對是傻逼。運氣好的時候,展覽參加者還能獲得一些不常見的大件,比如縮小了一千倍的法拉力汽車模型,戴半年准壞的石英表,溫州出產的仿夏普計算器,夠吃兩個禮拜吃完了就上癮的哮喘藥樣品。辛荑有一次去醫藥博覽會,騙了個巨型硬塑料偉哥鎮紙回來,硬塑料裡包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淺藍色偉哥藥片,鎮紙下面除了藥廠的大名還印了兩句讓人熱血沸揚的話:克服障礙,感受幸福。辛荑擺在床頭,假裝另類,說喜歡這句話的其他含義;說這個藥片擺在他床頭,和他澎湃的性慾形成反差,很酷的感覺。我們告誡他,要對自然充滿敬畏之心,有些毫無道理擁有的東西,也可能在一瞬間毫無道理地失去,比如某個關之琳突然沒人追了趕快嫁作商人婦了,比如布魯斯威裡斯一頭濃髮突然歇頂成了禿子,比如梁天本來打激素都不長肉突然成了胖子,比如王朔見雞罵雞見狗罵狗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比如天天晨僵數小時不軟的辛荑突然發現硬不起來了。到那時候,人們看到辛荑床頭的這個巨型硬塑料偉哥鎮紙,肯定心懷憐憫,稱讚辛荑身殘志堅。
    辛荑說,我們好像來晚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印刷品、介紹材料、塑料袋、紙袋、印著廣告的鉛筆圓珠筆、鼠標墊、墊板、筆記本、橡皮、紀念章、短袖衫、太陽帽、雨傘、咖啡杯、煙灰缸、火柴、瓶子起子可能都被職業展覽參加者搶沒了,我們要空手而歸了。果然,當我們來到大廳,各個展台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擺在明面上了。我和辛荑對視一眼,瞭解這只是表面現象,深挖一下,肯定還有收穫。我們走到一個展示麻醉設備的展台,辛荑問:「還有介紹材料嗎?」辛荑平時比這客氣,通常會加「請問」二字,但是這種場合要是加了這二字,會暴露我們沒有底氣,是來騙材料的。就憑辛荑這種人事洞明、世事練達,將來必然出息,坑蒙拐騙不輸傳說中的毛大師兄。
    「你們要材料做什麼呢?」接待我們的是一個中年胖婦女,戴個眼睛,穿了一身國產套裝,把全身不該顯出來的肉都顯了出來。中年胖婦女打量我和辛荑,一個黑瘦有須,一個白胖有須,都戴眼睛,她顯然心裡打鼓,拎不清我們的路數。
    「當然是要瞭解你們的機器了。不瞭解我們怎麼能下決心買呢?」辛荑說。
    「當然當然,請問您二位是那個醫院的?」胖婦女的戒心還沒消除,看來她的展台被職業展覽參觀者搶得挺慘。
    辛荑報出我們醫院的名頭,胖婦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咳,自家人。你們郭主任前天還和我吃過飯呢。我給了他好幾張展會的票,他答應來的,沒準一會兒就過來。你們二位是剛分去的吧,我好像沒見過,請問二位貴姓?」
    「我姓辛,他姓秋。我們是剛剛分來了,才報到。」
    「我給你們準備三份材料,兩份是你們二位的,另一份是給郭主任的。萬一郭主任不來展覽,麻煩二位替我給送去,再帶個好。」胖婦女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拽出三個裝好的袋子,又從抽屜其他地方摸出十幾桿水筆,分別放到三個袋子裡。「有什麼不清楚、需要討論一下的,千萬來電話。我的名片夾在材料首頁。」
    「您別這麼客氣,我們剛剛到麻醉科,人微言輕,沒什麼用的。」辛荑反倒不好意思了。
    「話不是這麼講的。你這樣的小伙子,我一看見就喜歡。將來肯定有出息,不出三年,就是副主任了。我這個人就是實在,不像其他人那麼勢利,看人下菜碟。話又說回來了,你們剛到,買不買什麼機器,買誰家的機器,可能沒什麼發言權;但是你們說壞話的權力和能力還是有的。看你們的樣子,戴個眼鏡,說起壞話來一定挺行。」
    「您真是又和善又精明,生意一定紅火。」辛荑不由自主地開始拍馬屁。
    「不是我誇,我們的機器好,信我的人也多,我從來不說空話。相信我,相信我的機器,我的生意自然不錯。辛大夫,我看你也不錯,要是醫院幹得不愉快了,出來做我這行,也一定是好手。你別笑,我不是跟什麼人都說這種話的。比如我就和郭主任說得很明白,老郭,千萬別想轉行,你當麻醉科主任,能得意死;賣醫療儀器,得煩死。老郭有個特俊的閨女,最近怎麼樣了?」
    我早就聽膩了辛荑和這個胖女人互相吹捧,聽到提起老郭大夫的女兒,頓時來了精神:「小郭大夫可是我們醫院的一朵鮮花呀!儘管老郭大夫年輕的時候號稱我們醫院四大醜女之一,但是老郭大夫找了一個如花似玉的花旦當老公,老公也姓郭。郭叔叔的基因顯然比郭大夫的強悍,全灌到小郭大夫身上了,沒給老郭大夫的基因多少用武之地。」
    「可不是,瞧人家閨女怎麼長的,一朵花似的。」胖女人慨歎。
    「我們辛大夫也不錯呀,我們同屆的女大夫在浴室聽到好些小女護士、小女大夫誇辛荑,什麼人長得又帥,又和善,技術又好,誇得跟花無缺似的。最近在病房,小郭大夫有事沒事總找辛大夫。」
    胖女人感覺到辛荑可能存在的商業價值,再次很嫵媚地看了辛荑一眼:「辛大夫,小郭大夫可是名花耶,連我都聽過不少故事喲。」
    「雖說小郭大夫是名花,但是辛大夫也是名糞呀。當初我們班上評選班花之後,為了配合班花評選活動,又舉行了爭當名糞活動,讓名花能夠插到名糞上,有所歸屬。辛大夫就是我們爭當名糞活動中湧現出的名糞。」
    「這麼說辛大夫已經有主兒了?」
    「你別誤會。我們的班花最後插到一堆洋糞身上了。辛大夫雖然是名糞,但是吸引力還是不如洋糞。」
    「我們先走了,到別處看看。」辛荑不想被埋汰得太慘,硬拉我往別處走。胖女人死活讓我們留下聯繫電話,辛荑習慣成自然地把胡大爺的電話留下了。
    在展廳很顯眼的一角,我們見到了傳說中的毛大師兄。毛大師兄梳了個大背頭,打了發膠,油光可鑒。他前前後後招呼著,照應他的大場子。這個大場子的一角,很冷靜地站著一個婦人,大手大腳大高個,一臉橫肉,目露凶光,好像場子裡什麼事情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們對照王大的描述,料定這個婦人就是毛大的老婆李小小。李小小穿了一身鼠青色名牌套裝,我姐姐告訴我,名牌套裝的好處就是遮醜。李小小裹在這身套裝裡,竟然有一點點嬌羞之態,讓我覺得名牌就是名牌,為了這種效果,多花幾千個元也是值得的。
    傳說中的李小小雖然完全存在於毛大的軼事裡,但是比毛大更加生動。按照王大說法,在李小小眼裡,女人原來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毛大有邪念的,另一類是對毛大沒有邪念的。但是李小小很快發現,第二類的女人人數太少,分和沒分一樣;於是把女人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現在對毛大有邪念的,第二類是過去對毛大有邪念的,第三類是將來會對毛大有邪念的。另外還有一些交集,比如過去對毛大有邪念現在還有的,現在對毛大有邪念但是將來也不會悔改的等等。王大老婆班花坦然承認,雖然她知道王大稟賦異常,「男手如棉,大富貴」,但是在她體會到王大雙手的妙處之前,曾經暗戀毛大多年。班花認為,毛大對世界有一種簡單而實在的態度,讓人砰然心動,「我他媽的就這麼做了,你把我怎麼著吧?」然而班花對毛大的邪念因李小小在大庭廣眾之下的一聲棒喝而消散,李小小不指名地大聲說道:「想和我們家毛大好,你知道我們家毛大穿幾號內褲嗎?」這是一個看似簡單而暗含殺機的問題,班花知難而退,從此常常念叨一句話:「毛大只有不在李小小身邊的時候才像個男人」。從這個角度看,李小小是王大的戰略盟友,李小小是很多人的戰略盟友。所以王大和李小小的私交相當不錯,經常從李小小處聽來各種黃色歌謠和葷笑話,然後到我們宿舍來顯白,讓我們知道他也是頗認識幾個真正壞人的。
    「毛先生。」辛荑湊上前去,兩眼放出崇敬的光芒,很恭敬地叫了一聲。
    「您好。您是?」
    「我是醫大的。論輩分應該是您的師弟。常聽王大和其他人說起您的事情。今天來看展覽,想著或許能見到,結果真見到了。」辛荑接著說道。
    「醫大的,還客氣什麼,叫我毛大。王大這個混蛋肯定沒說我什麼好話。他是不是還到處請小師妹跳舞?我呆會兒就給班花打電話。守著班花還不知足,太過分了。你在醫大住哪屋?」
    「617。」
    「我也住617!我原來睡靠窗戶的下鋪。」
    「我現在睡你原來睡的床,床頭你刻的詩還在呢。」
    「小小,過來,這是咱師弟,醫大的。他現在就睡咱倆睡的那張床。」毛大招呼李小小和我們見面。
    「不是咱倆睡的那張床,是你睡的那張床。我上學的時候,沒和你睡一張床。」李小小糾正毛大。
    「嘿嘿,這件事咱們可以去問胡大爺。胡大爺經常為我鳴不平,為什麼同在一張床上睡,你越來越胖,我越來越瘦。還有還有,有詩為證。師弟,床頭刻的詩是怎麼說的?」毛大顯然心情很好,有師弟看到他一個人挑這麼大的一個場子,又很崇敬地看著他,很是得意。
    「一張小床,兩人睡呀。三更半夜,四腳朝天。五指亂摸,溜(六)來溜去。騎(七)了上去,拔(八)不出來。久(九)而久之,十分痛快。」
    「就是嗎,那是我一句,你一句,一句一句對出來的。仔細看是兩種筆體,都特難看,最難看的是我的。我明天回宿舍一趟,把刻的詩照下來。將來讓咱們姑娘兒子瞧瞧,我和他們媽媽原來多浪漫。」毛大看了李小小一眼,充滿深情,小小的目光也似乎溫柔起來。展台周圍好些人,等著向毛大詢問情況。毛大和我們聊天的態度,明明白白告訴周圍人,「你們等著。」好像他們都不是生意,都沒有我們談「一張小床」重要。我暗想,班花暗戀毛大,不是毫無道理。
    「你們都別走,等會兒,會散了,咱們一起吃飯,好好聊聊。」毛大對辛荑和我說。辛荑自然樂意,自動跑進展台,幫李小小和毛大打起下手。我正要開始幫忙,一扭頭,竟然看見了柳青。
    柳青所在的展台在展廳的另外一頭,和毛大的展廳對著。柳青背對著我這個方向,正爬梯摸高、撅著屁股往牆上掛一塊展板。儘管是背影,我肯定是柳青,我記得她的腰肢,也只有柳青能把套裝穿出那種樣子。她穿了一套明黃色的,頭髮盤起來,在大廳的燈光下,顯得很高,頭髮很黑,整個人很明亮。我所在的學校裡,好像所有姑娘都對穿衣毫不關心,彷彿美化社會環境不是她們應盡職責似的。柳青的展台裡,還高高低低站了幾個男的,其中還有一個外國人,穿的都挺正式,應該也是公司的人,搞不懂為什麼還讓柳青爬梯摸高撅屁股。
    我走過去,叫了柳青一聲。柳青轉過頭,眼睛裡亮光一閃:「嘿,秋水,怎麼會是你?考完試了嗎?考得怎麼樣?考完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不是人都來看你來了嗎?你好不好呀?」我說。
    「有耍貧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這兒。」
    「我雖然不知道你在這兒,但是我想,我要見到柳青姐姐,我想的足夠虔誠,這不,就見到了。」
    「好了,不貧了。幫我幹件正經事,你離遠點,看我的展板掛得正不正?」
    「挺正的。你沒告訴過我你是賣醫療儀器的。」
    「你也沒問過我呀。」
    「這不重要。我來看展覽,我師兄在那邊也有個展台。」我指了指毛大他們。
    「哦。毛大是你師兄?我倒不知道毛大原來是學醫的。」
    「你們賣什麼?毛大賣MRI。」我問。
    「我賣流式細胞儀。」
    「你是小頭目?」
    「我是中國總代理。」
    「那是大頭目。流式細胞儀是什麼東西?」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簡單的說就是以細胞為研究對象,經過染色,能將不同的細胞分開等等。」柳青從梯子上跳下來,把兩隻胳膊伸給我,「我兩隻手都弄髒了,幫我撣撣,把袖口再挽起來一點,還有點活兒要幹。」
    我替她撣了撣灰,按她的要求把袖口往上挽了挽。其實柳青沒有看上去那麼瘦,胳膊挺圓,挺有肉的。「要不你去洗洗手吧,剩下的我幫你干吧。」
    「髒一個人手就好了,你別動。你別走,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你不是要橫下一刀宰我嗎?」
    「不會的。你的流式細胞儀好賣嗎?」
    「機器挺貴,但是出結果快,不少人買。能做輔助檢查,從病人身上回錢,又能出文章。」
    我隨手翻了翻檯子上擺的材料,翻譯得狗屁不通的英式中文。「那邊金髮碧眼的是你請的外國專家?我去問問他什麼是雙激光技術,什麼是程序化細胞死亡。」
    「他是我請來裝樣子的,招人的,什麼也不會。你別攪我的場子,好好呆會兒。呆會兒咱們吃飯去。」柳青說。

《萬物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