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皎潔的月亮也藏進了厚厚的雲層中,酣然入夢。
凌晨三點,本該萬物俱憩的時刻,在這重門疊戶、庭院深深的院落中,卻有一個利落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二樓的書房,慢慢步至那張紅木書桌,彷彿在尋找著什麼。
這時,只聽「兵丁」一聲脆響,黑暗中燃起一小簇橘紅色的火苗,依稀有人正在點煙。
那個黑影瞬間僵硬,冰冷的汗水濡濕了背心,不過眨眼之間的事。
「你在找什麼?找了好幾天了。」坐在椅子上的伊集院明好整以暇地望著僵立在月光下的墨羽。
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墨羽暗暗摸了摸腰間的武器。
「省省吧,你快不過我。」伊集院明抬起未拿煙的左手,勃朗寧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墨羽。
「你調查了我這麼久,竟然不知道我左手也會用槍?」
明月為鑒,墨羽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在找什麼?」伊集院明又將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平淡的語氣毫無起伏,讓人琢磨不透。
「特別通行證。」墨羽說。
「可以自由出入虹口守備區的那張?」
「是。」
「你要那個做什麼?」
「我們向東北運送藥品,必須要經過虹口守備區才能運出上海。」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墨羽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
伊集院明微微蹙眉,沉聲道:「羽,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
墨羽苦笑了一下:「我也曾經這樣想過。」
「你現在出去,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
「可是我不能,東北抗聯的戰士們,還在等著我們的藥救命,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沒有臉回去。」
伊集院明走過去,用槍抵著墨羽的太陽穴,「那我乾脆現在就一槍打死你,你就不用跟任何人交待了。」
燈突然亮了,整個書房霎時變得燈火通明。在黑暗中對峙的兩個人均是一驚,轉頭一看,只見穿著白絲綢睡衣的暖暖,淚眼朦朧地站在書房門口。
她迷茫地望著他們,顯然對眼前的一幕無法理解。伊集院明立刻收起了槍,再也顧不得墨羽,只是大步走過去,把站在門口的人拉進懷裡。
「怎麼醒了?又做噩夢了?」他擔心地問。
暖暖把臉貼在男人溫熱堅實的胸膛上,臉上還掛著兩行晶瑩的淚珠,縮在男人懷裡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抖。
伊集院明心疼地抱著她,像哄著夜哭的嬰兒一樣哄著她,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不知道過了多久,暖暖才平靜下來,臉貼在男人心口上,好像在聽他有力的心跳聲,就這樣慢慢地睡著了。
伊集院明想把她抱回臥室,可剛一動,懷裡的身子就不安地扭動起來。他怕驚了她,只有抱著她靠在書房的長椅上。暖暖在他懷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才甜甜地沉入了夢鄉。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發心,直到聽見暖暖均勻的呼吸,才放下心來。向旁邊看了看,墨羽還站在那裡,沒有走。
「她還沒好?」墨羽低聲問。
伊集院明搖了搖頭:「見到軍服、肩章之類的東西就害怕,只怕是落下毛病了。」
想起那天的情景,墨羽依然心有餘悸。他跟著伊集院明衝進營房的時候,幾十個衣冠禽獸正有說有笑地排著隊,排在前面的幾個已經急不可耐地脫掉了褲子,最前面的畜牲光著身子像條惡狼似的撲在骯髒的床鋪上,暖暖像一隻絕望的小動物憑著本能奮力掙扎著,淒厲的叫聲像把剔肉的尖刀狠狠剜進人心裡。
這世上最骯髒醜陋的一幕讓墨羽激紅了眼睛,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的震撼。伊集院明把暖暖從床上奪下來,放在他懷裡,只說了一句話:「替我摀住她的眼睛。」
那天的黑夜來得很快,紅色的新月宛如滴血的彎刀。風中似乎還能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儘管當天的血早就已經干了。當天死去的人,永遠沒有機會後悔了。
墨羽輕歎一聲:「亂世中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浮萍柳絮一般地活著。她是幸運的,有你這樣的人物護著、愛著、疼著。可是在這個世上,還有好多像她一樣的人,被人□著、虐待著、撕裂著,她們也需要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救她們出水深火熱之中。」
伊集院明沒有說話,現在他的眼裡心裡耳朵裡只有一個人,再也裝不下旁的。
「我們的東三省,已經被日本人作踐成了一片焦土。他們燒掉了我們的房子,屠殺了我們的兄弟,□了我們的姐妹。我們的家,我們身後的國家,我們的大好河山,就要面臨國破家亡的命運了。那些豬狗不如的畜牲在哈爾濱建立細菌試驗基地,竟然拿活人做試驗。老人,婦女,孩子,不同國籍,不同種族成千上萬的人成了無辜的犧牲品。如果不阻止他們,還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苦受難。伊集院明,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到?」男人的無動於衷幾乎讓墨羽想發出無聲的咆哮。
「我知道你厭惡戰爭,可是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你的個人主義根本無法存活。你身上也流著中國人的血,他們也是你的同胞,也是你同氣連枝的兄弟,血脈相連的姐妹。這是你母親的祖國,你女人的祖國,也是你的祖國,你不能就這樣置身事外。」
墨羽一番話說得很是慷慨激昂,可坐在長椅上的男人依舊漫不經心,為暖暖撥開頸邊一縷頑皮的碎發,方才幽幽低語道:「你要的東西,在書桌第二個抽屜的暗格裡。」
墨羽一下愣住,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發什麼呆?拿上它,快點去吧。東北不是已經十萬火急了嗎?」
墨羽馬上打開抽屜,找到暗格,拿出那張救命符一般的通行證,對伊集院明點點頭,轉身就向門口跑去。
「羽……」伊集院明突然叫住了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還活著,就請你幫我照顧她。」
墨羽肩膀一震,回頭看著他:「會有這麼嚴重?他畢竟是你的……」
伊集院明無奈地笑了笑:「看來你還是不夠瞭解日本人,這是太沒有安全感的一群人,親情中也帶著某種獸性。個人意志絕對不可能凌駕於帝國利益之上,必要的時候,連生命都要無條件捨棄,何況親情和倫理?」
墨羽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覺得男人的話讓人心底隱隱發寒,不由得有些擔心,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羽,你曾說過,在這個世紀、這個年代,這個亂世,會有一些改天換地英雄出現,為中國帶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革。我希望你所堅守的信仰,不會違背你所追求的正義。」
墨羽望著黑暗中的伊集院明,彷彿今天才把這個人看個通透明白。他緊緊握著那張關係到無數人性命的紙,重重點了點頭:「一定。」
墨羽離開的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沉睡在夢境中的人們,迷失在時間無涯的黑暗中,早已遺忘了回家的道路。誰能為失去家園的孩子擦乾臉上的淚水?
世人……在期待一個英雄。
壯麗的彩霞撕裂了天空,當第一縷晨曦降臨大地,刺痛雙眼的時候;當碩大無朋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卻的時候;當火紅的旭日自古老的東方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冉冉升起的時候。伊集院明仰起臉,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靈魂像長著翅膀的鳥兒,飛躍長空萬里,自在遨遊……
四下靜無聲息,皮膚似乎能感覺到露水的清涼。他抱著懷裡的人,望著遠方壯烈的朝陽,低回的聲音好似夢囈一樣。
他說:「暖暖,你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