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婆,暖暖最近怎麼吃得這麼少?」伊集院明疑惑地問家裡的廚娘
  「哎呦,先生,我可沒有偷懶啊,每餐都是照您的吩咐做的,一點都不敢怠慢。」廚娘大聲喊冤。
  伊集院明擺了擺手:「沒說你偷懶,只是覺得奇怪。」又轉過頭看著坐在餐桌邊百無聊賴的暖暖,關切的問,「怎麼了?不舒服嗎?怎麼不吃東西呢?」
  手貼在暖暖額頭上,沒有發燒啊。伊集院明把她平時最喜歡的南翔小籠包子揀起一個,使盡渾身解數,好不容易連哄帶騙讓她吃下去一口。誰知道她立刻吐了出來,還乾嘔不止。
  伊集院明越發奇怪,旁邊的廚娘卻看出了端倪。
  「哎呦,先生,這該不會是有了吧?」
  伊集院明馬上打電話給多特醫生,詢問相關事宜。多特告訴他先不要急,然後請了一位婦產科的同僚為暖暖做檢查。經過仔細檢查,醫生握著他的手說:「恭喜恭喜……」
  他這時才敢相信這是真的,高興得還沒等這位白髮蒼蒼的美國醫生說完,就給了他一個熱情的熊式擁抱。
  「哈哈,伊集院先生,冷靜,冷靜……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強壯的手臂照顧一下我腐朽的身軀。」
  當天晚上,伊集院明抱著暖暖坐在陽台的鞦韆上看星星,對她交待了很多孕婦平時應該注意的事。多喝牛奶,多吃水果,注意睡眠,不要跑跳,不要登高……諸如此類云云。
  暖暖撥弄著他修長好看的手指,只顧玩得高興,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他唯有貼在她肩頭歎息:「算了,還是我替你想著吧。」
  暖暖聽到這裡,重重地「嗯」了一聲。伊集院明於是很奇怪,這丫頭究竟是真不懂,還是故意跟她裝糊塗?
  這時,天空恰好劃過一道流星,好似一滴晶瑩的淚水,倉皇地滑過夜空的面頰。
  伊集院明心底湧起一陣莫名心酸,如同酣然熟睡的孩子被噩夢驚醒,一顆心空蕩蕩地飄落在黑暗的曠野中,無邊無際。
  他握住暖暖的手合攏在一起,垂首斂目,對著上天許下一個願望。
  暖暖側過臉,瞧著他被輕柔的晚風拂亂的深栗色短髮,瞧著他月光下完美無暇的側臉,瞧著滿天的星光在他潔白的襯衫上輕靈飛舞,瞧著他纖密的睫毛慢慢顫動,張開,琉璃般的瞳仁清晰地映出自己纖弱的身影……
  他笑著問她:「知道我許了什麼願望嗎?」
  她搖搖頭,一雙大眼睛忽閃不定。
  伊集院明凝目望著她,忽然笑道:「我不告訴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夏去秋回,秋逝冬來,白駒過隙,時間荏苒。經轉不息的流年好似牆頭枝影凌亂的凌霄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花團錦簇,轉眼到了1937年的晚春。
  暖暖懷孕頭幾個月害喜害得厲害,吃什麼吐什麼,伊集院明竟然也跟著瘦了一圈。這些日子胎穩了,東西吃得下,人也豐腴了許多。
  上天大約總是特別垂憐心思單純的人,身懷六甲的暖暖,不似一般孕婦的蠢笨粗重。挺著大肚子,竟然還能看出腰身。臉色更是紅潤得好似園子裡的海棠花,竟然比之前更加嬌俏美麗。
  伊集院明只差沒天天將她捧到手心裡。
  傭人們都感歎這女娃兒真是好命,在這人心不古的年月,竟然能遇到一個這麼疼愛她的男人。
  多特醫生成了他們的朋友,經常來看暖暖,提醒他們一些臨產前的注意事項。伊集院明自然洗耳恭聽,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半分不敢懈怠。
  孩子出生的時候,正好是六月,上海的梅雨季節,連空氣都充滿了潮濕的雨水味道。
  暖暖生了一個健康的女孩,母子平安。伊集院明把孩子抱過來給她看,暖暖張開汗濕的睫毛,虛弱地看著孩子皺巴巴的小臉。
  她睡得可真香……粉紅色的丁香小舌嘟在外面,小拳頭還緊緊地攥在一起。
  暖暖伸出細白的手指撫摸孩子還有些發紫的小臉,忽然哭了。凝玉般的面頰分明掛著兩行清淚,漸漸抽噎不止。與生俱來的母愛天性,對新生的感動,沒來由地讓她心酸不已。
  伊集院明擁著她笑道:「傻丫頭,已經做媽媽了,可不要動不動就哭。」
  他細細地為她拭乾眼角的淚珠,就在這個時候,有戍衛在門外恭敬地說道:「少爺,元帥來了。」
  上海的六月,是廣玉蘭盛開的季節。
  一身戎裝的伊集院隆史,於綠樹之間負手而立,矍鑠的身姿仿若挺拔的古松,澄清的眉宇間卻略有清愁,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慢慢回過頭來……
  晚霞漫天,流嵐疊起,芝蘭玉樹般的兒子臨風而立,神俊無儔。從伊集院明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他便覺得這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孩子,像極了他的母親。唯有眉宇間一股英氣,神似於他。
  父子二人多日不見,卻是相對無言。天高地闊,山水永隔,千言萬語,從何說起?
  直到金烏西陲,月斜影清,伊集院隆史終於長歎一聲:「等孩子稍大一些,帶她回去看看你的母親。我來的時候,上野的櫻花已經開了。」
  男人轉過身,胸前元帥的勳章閃過一泓冰冷的寒光。伊集院明看到男人倨傲孤單的身影,將要溶入濃濃夜色中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喊道:「父親……」
  男人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挺直的背脊仿若帝國的旗桿,象徵永恆的驕傲和不屈。
  「我知道你恨我,眼睜睜看著你母親絕食而死,也要參加這場戰爭。可是你不明白,人生在世,總有一些責任需要承擔,總有一些事情無可奈何,總有一些選擇身不由己…」
  伊集院明沉默地看著漸行漸遠的身影,看著自己的父親消失在冥冥黑夜中,他仰起臉,遙望深邃邈遠的夜空。
  院子裡兩棵高大參天的廣玉蘭開得正好,玉琢冰雕般的花瓣在溫煦的晚風中搖曳生姿,濃郁的香氣彷彿是天地之間凝聚的一縷香魂。
  魂歸處,銀瀚橫波,玉碎宮傾……

《暖生香(暖)》